金星崇拜

落阡Umnachtung

像创造一种宗教，而那种宗教信奉的神是靠不住的。
——博尔赫斯
思路突然崩断，他搁笔，反复读着纸上软弱的铺垫。
字迹干涩生硬，一半在宣称剽窃的铁证——来自吉普赛人的六弦琴或歌喉，总之来自南方与过往——另一半蜷在一旁，精致却显得软弱无力。每一笔都是一次衰老的过程。回到格拉纳达后缥缈的景象就开始在他眼前重叠隐现，他不能写，也不能缄默。学院里的朋友说他需要一点现代化的刺激，一点真正波澜壮阔的东西。仅仅靠柔情的深歌不足以推翻暴政，他们说，仅仅靠哀怨精美的言辞，衰落的村庄和受难的吉普赛人还不够，要有批判，要有指责与抗争。但此刻他只感到难以容忍的凝滞，重浊的气息在他体内翻江倒海，他隐隐觉得其中有点不详的意味。
绿我多么爱你这绿。
最近他已写了无数关于分别的作品，现在他想写一首充满渴求的诗。渴求什么？宁静的安达卢西亚，他写道。但某种并不高尚，却更强烈的渴求在字行间呼喊：一个人，一封回信。他不住幻想会收到一封来自美国的信，无论这次萨尔瓦多怎么嘲笑他，都胜过无望的隔绝。
你在虚构我，萨尔瓦多愤然道，坐到他寝室的床上。
他惊诧地抬眼，撞上了萨尔瓦多圆瞪的双眼，不禁垂下头。怎么可能？他的虚构从来都对他俯首帖耳，无论是纤芥生命还是一整个族群。他无力虚构这样难以掌控的形象。过于真实的东西总会压垮他的笔端，他沉吟涂抹，却挤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没有，他低声道。
但你清楚，使我们惺惺相惜的并非友谊，萨尔瓦多毫不留情。
不错，他犹豫片刻，终于道，那么你说，什么能算虚构？
非现实就是虚构，不挖掘现实本身的就是虚构，萨尔瓦多道。
可你的画呢？他环顾四下。萨尔瓦多刚从巴黎回来参加考试，画架上空空如也。但他分明能看到一副色调灰暗，却充满微小的色 冲突的画，狂放的线条勾勒出一群怪诞的人像。
可谁将到来自何处。
我没有虚构你，萨尔瓦多突然道，可你。
若这是虚构，他收回张望的目光，暗自想，那么这几乎就像创造了一种宗教。用几句软弱无力的描写，某个特定时分的幽黑天穹和令他不安的柔情造物，还需要一点实际的东西，颤抖的手，温热的唇，脸上滑落的海水和别离后汹涌的泪——他没有擦拭，任泪水在脸上流淌干透，结成一副惨白僵硬的面具，然后僵硬从脸上漫至全身，他无法挪动——搭出骨架，雕出肌骨，再从萨尔瓦多那里借来一点大胆的色 ：大功告成。他为自己创造了一尊神，可以赐福，可以降祸，但不可以指望。他匍匐在不可靠的神脚下几乎像个朝圣者，虔诚地念诵自己都不甚相信的祷文。他的神亦正亦邪，对他的煎熬视而不见，甚至幸灾乐祸。就像金星，明亮但渺远，背负一个邪恶的名字。
他仍记得女友的家庭酒会上，萨尔瓦多怎样因心痛狂饮，不惜冒犯她守旧的姑母。
他也记得他们曾在海上泛舟，从正午直到午夜，看着天色从清朗的淡蓝转为沉郁的幽黑。然后他们纵入海中，清冷的海水在月下一片幽蓝，显得晶莹剔透，从他们指间滑落。他恍惚从水中萨尔瓦多的脸上认出了自己昼夜膜拜的神，亦正亦邪，指间流泻出强大却荒诞的力。他一言不发，凑上前。很难说是谁的唇先贴了上来。
让我上来让我登上绿阳台。
我是半个魔鬼，那晚萨尔瓦多的眼神像在说。
但我崇拜的，他暗自想，就是半个魔鬼。
之后萨尔瓦多和他激烈地争执，声称要去巴黎，去追寻真正的艺术，然后夺门而出。次日他独自穿过学院长廊，看到萨尔瓦多的剪影从暗处走来，一手提着行李，一手举着几张画的草稿，面容纠葛不清。看到他，萨尔瓦多不禁停步。他隐约看出了阴影中萨尔瓦多的尴尬。
他猛地转身离开，他知道他有多怕萨尔瓦多是那个先转身的人。
他愈发渴望离开马德里，离开这座没有萨尔瓦多的城：他在此处几乎无牵无挂。
后来再深谈是在萨尔瓦多名利双收后。他登门造访。
我们一起去美国，萨尔瓦多陶醉地说，我们来征服美国，我们一起拍电影，你写作，我设计。
你知道现在发生什么了么，他颤抖着说。
优胜劣汰而已，萨尔瓦多说，摆出一个不屑的鬼脸。
你的那部电影，他不敢看他，安达卢西亚，你真的懂安达卢西亚？
安达卢西亚不是只有六弦琴，萨尔瓦多嗤之以鼻。
但我不能离开，我得回去，回格拉纳达，话出口他一瞬间都觉得震惊。他早就想离开马德里，但直到此刻他似乎才明白了他要去何处。
我们可以一起生活，在美国，萨尔瓦多做出了最后的尝试，我妻子不会介意。
他望了一眼萨尔瓦多动人的妻子，微微一笑，缓慢地转身，几乎依依不舍地走下楼梯，走到外面人山人海的广场上。他在人群中蹲下，感到喧闹声在他头顶爆炸。
黑塞说人可以爱事物，但不能爱言辞，但他想他能，他必须这样做。他已渐渐切断了所有路，通向女友的路，通向其他朋友的路，仅余下通往萨尔瓦多的路：唯一的出路。在萨尔瓦多漂洋过海后，他的生活无非就是继续写南方吉普赛人的命运，写宪警的不测风云与六弦琴的悲哀，软弱地反抗暴政。在这些日子里言辞是他的一切，是唯一的神，不会背弃他。若他还余下什么，就是对萨尔瓦多归来的渴望。
长风在品尝苦胆薄荷和玉香草的稀有味道。
但午后的格拉纳达只有闷热凝滞的湿气，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想到了自己的诗句，醉醺醺的宪警正在叩门。
叩门声真的响起了。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他听到妹妹在极力辩解。
未干透的墨迹似乎结成了一层霜，寒意彻骨，他心惊胆战。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蒙着眼被拖到旷野上，然后一枪毙命。他得到的回报是成为民主人士眼中的英雄，而萨尔瓦多只是个利欲熏心的生意人。但不是这样。一个英雄不会写无人迎入口中的黎明，同样一个利欲熏心的人也不会画出那么震撼的画。萨尔瓦多有坚定的艺术构想，可以冷笑着将世界一把捏碎再大刀阔斧地重塑，扭曲却充满生命的张力，怪诞却燃烧着不死的欲望。而他的诗是一方太小的遮掩逃避的帘幔，盖得住头盖不住脚，后面隐隐露出期期艾艾的眼，仍要承担别人夸张的期望。妹妹的声音开始慌乱，他几乎想跪地求饶，他知道他的神会原谅他的贪生怕死。
船在海上马在山中。
他听到门廊上军靴的踩踏声，几乎绝望地倒在椅上，再度开始他自己都不相信的祈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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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听圃

生活的挤压社会的堕落使人产生奋争的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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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听圃

生活的挤压社会的堕落使人产生奋争的意识。也折射出各色的人生。

落阡Umnachtung

李听圃 发表于 2014-2-16 10:16
生活的挤压社会的堕落使人产生奋争的意识。也折射出各色的人生。

嗯。其实写的是洛尔迦和达利。。

落阡Umnachtung

李听圃 发表于 2014-2-16 10:16
生活的挤压社会的堕落使人产生奋争的意识。也折射出各色的人生。

嗯。其实写的是洛尔迦和达利。。

李听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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