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头发花白衣衫近乎褴褛的女人双手捧着一碗玉米粒,上面放着一个未剥完的玉米棒子,一路小跑着赶到一辆满载着梨的卡车跟前,跟上面的人说: “给你玉米”,“给我玉米干啥”? “我吃了你的梨,不得给你玉米吗”? 卡车上卖梨的人说:“算了,算了”,卡车开走了。 她穿着一件青不青,黄不黄,灰不灰的衣服,衣服极其简单,决不肯有一点多余的部分和委婉的装饰。都说对于不擅长说话的人来说,衣服就是他的第二语言,她的衣服除了蔽体的功用外,谈不上外在的装饰和个性的体现,更谈不上好恶的张扬。 她端着那碗玉米,怅然地望着车远去的方向,许久,在路边的土坡上坐下来。身旁是排一石凳,石凳的一头坐着几个村民,另一头有几片树叶安稳地落在上面,她似乎怕打扰它们,并没有坐在这里。她盯着那根玉米棒子好久好久,还是拿起来,将留在上面的玉米粒剥下来。 “给人家玉米,还把棒子留在上面干啥?” “充数呗”“棒子也能吃?你吃个试试?” “棒子当然能吃,不信看我家猪圈里的猪娃不正吃着吗”… … 接着是人们怪异的笑声,笑声里洋溢着满足的快乐。她只是低下头剥 着玉米,那是没有来得及剥完的玉米棒子,碗里的玉米一点点增多,世态炎凉在她心里一点点叠加。无聊的人们盯着她的面孔,期待她的回应能打开他们更多的话题,让人失望的是她只是沉默,平静的眼神,平静的表情,还有衣衫里平静的身体丝毫透不出说话的欲望。本来一个很好的饭后谈资,却让她的沉默吞掉了,否则人们还可以就那根玉米棒子往下说,说得滔滔不绝,说到畅快淋漓。闲暇时,人们很情愿谈起他,以打发寂寞无聊的时间,忙碌时,她是决进不了人们的话题的,她的名字硬生生的在人们呼吸的水蒸气里生了锈。为了博得一乐,人们情愿将自己的智商降低,有说充数的,有说棒子能吃的,就是没说棒子是没来得及剥完的。这是可悲的,无聊的人们是可怜的。 她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奚落和嘲弄。能干的丈夫在世时,人们津津乐道她的漂亮和贤淑,说她站有站相,坐有坐相,脸圆的像一朵大葵花,满脸都带着福相,就连蒸的馒头都咧着嘴巴笑。丈夫死后,人们说她站没站相,坐没坐相,就连蒸的馒头都咧吧个缝,跟个大嘴巴似的,脸圆的就像一张大饼,女人都是小家碧玉的,哪个女人长着一张大饼脸,一看就是个受罪的命。 她从未属于过自己,将一生最美好的年华给了她的丈夫,她的家。丈夫在世时,尽管有琐碎的家务活和繁重的农活,她从不忘记把自己收拾的干净整齐,为的是人们说她丈夫有个好媳妇。在家务活和农活之外,还有丈夫的打骂,这成了她生活的全部,就连丈夫瘫痪在床,对她的打骂也没落下过,虽然这种打骂是力不从心的,男人原来是如此炎凉的动物。即便如此,心目中丈夫能干、伟岸的形象,足以将这一切抵偿,她的善良是朴讷的。悉心照料几年之后,丈夫还是走了,之后,她唯一的儿子遭遇车祸身亡。从此后,她寡言少语,以最简单的生活方式忽略自己的存在,以麻木回应着人情冷暖,她生活在自己简单纯粹的道德系统里。到了夏天,院子里再也看不到闪着光的绿油油的黄瓜和红的发亮的西红柿,再也没有吃不完的蔬菜送给邻里;秋天,再也看不到院子里堆成小山的黄澄澄的玉米,入夜,再也不会在弥漫在野菊花的香气的院子里和家人分享收获的喜悦。她时常坐在路边,嘴里喃喃着丈夫和儿子的名字,“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她是一个活物”,鲁迅的这句话用在这里是如此的贴切。 起风了,她站起来朝家里走去。起身时,玉米从倾斜的碗里洒落到地上,她没有理会,只是辞行一般地望着石凳上的树叶,那碗玉米抱歉地在她手里搁着,她端着那碗玉米,如同将空气端在手里一样多余。瘦弱的身体在宽大的衣衫下显得如此孤单,陪伴她的还有被风吹着的凌乱的花白头发。不知道世俗的冷漠是否会让她更加孤独、脆弱;不知道卖梨人善意的拒绝是否伤了她的心。世态的炎凉剥蚀她的外表,却没有剥蚀掉她内心最美丽的东西,这是让人庆幸的。不必问她的善良在世俗的冷漠中可以撑多久,人性中的善良就如同世俗的势力和冷酷一样是永恒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