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转眼间,我们已经在海岸线上驻扎了将近三个月,所有演练差不多结束了,最后一个礼拜的时候,我们开始收拾着,准备撤离。我的那位小军官也越发不安起来,似乎他对这里已经习惯了,竟渐渐依赖起来,眼看就要走了,便觉得恋恋不舍。像刚挖出来准备迁移的树苗一样,耷拉着树冠,整天一副单相思魂不守舍的样子,使我这跟他一块的倒霉鬼也浑身不自在。说起来,还不是为他那上辈子欠的情债。不知为什么,我几乎恨起他来,就差动手揍他一顿。上次他和领导反映,海边有个渔民大爷病倒了,几个领导竟然都相信了,便老是屁颠屁颠地背个治疗箱单溜,一直搞到大半夜才跑回来,鬼才知道是去干什么。 这个多情种最近几天跑得更勤了,常常是下半夜我睡熟以后,他才悄悄回来,说是赶在回去前让那个病得不轻,又无依无靠的老大爷好转起来。有一天晚上,我困倦极了,也不知什么缘故,躺着却又总睡不着,好不容易刚合上眼,他却正好赶了回来,然后,我就又醒了。便越想越气,结果便爬起来和他大吵了一通。他并不出声,只是蹲在地上,突然兀自哭了起来,声音越来越大,竟一发不可收拾。 这下我完全没辙了,简直手足无措,幸亏我们那顶帐篷偏离岗哨,加上大伙这时候都睡得很死,也就没惊动他们。我只好好言相劝,说了一堆的废话,几乎没一句中听的,但过了不久,他还是抹了抹眼泪,停了下来。然后,他又兴奋起来,讲了一些爱情之类的鬼话,最后,把他这些天的经过都讲了出来,说完竟又独自笑了起来,简直不可理喻。一直到远处的公鸡打鸣,才相安无事,各自昏沉沉睡去。 刚躺下不久,就听到起床哨声,我只好生硬地翻身爬了起来。当我出操回来,黎明的第一缕光芒已穿过拂晓,透过帆布帐篷,照在我的伙伴——那个孩子天使般的脸上。我顺手在他身上拍了一下,他便懵懂懂睁开双眼,伸着懒腰,打了个重重的哈欠。 不久,他恢复了精神,又是那样兴高采烈,喜气洋洋。整个上午,他总不时欣喜地看我两眼,似乎我们之间有某种心照不宣的秘密,他至少认为我应该替他高兴,分享他的快乐,我却不以为然,只自顾自地忙活着。中午刚放下筷子,他神皮鬼脸地对我使了个眼色,就等不及又跑出去了,我落得个清净,暗自庆幸可以美美睡上一觉。 我刚醒,他就回来了,整个下午,他老是对我嘿嘿傻笑着,简直让人烦不胜烦。天刚放晚,他便死活拽着我,一定要我和他一起去看他的病人,虽然极不情愿,却也毫无办法,只好勉强跟他去到海边,权当是吸口新鲜空气。一路上他告诉我,是她让他带上我的,因为他不止一次提到过我,于是,她就想见见我。看他那春风得意的样子,无非是想拉我下水,可我也实在不好扫他的兴。 我们沿着沙滩,没有多久就到了。顺着他的视线,在几棵树围成的树荫下面,是一间破落的旧棚子,像所有渔棚一样,在离涨潮线十几步远的地方,面海而立,只是更旧更破,要是只简单沿着海滩从这里走过,便相信这里很久已没人操持了,原先的渔民早换了行业,搬走了。那是最简单粗糙的搭设,无外乎就是几块土砖打的地基,竖起几根立柱,钉上几块毁坏的船板,顶上连着几块歪歪斜斜的石棉瓦,大概是后来发现漏雨的地方,便又覆盖着几层雨布。就是这样的住所,主人也难得修理一番,棚子整个塌向一边,仿佛一口气就能将其吹倒。 在渔棚的大叶榕下面,一只煤球炉正冒着青烟,边上沿着墙根是一条横木搭成的台子,上面放满了叠在一起的锅碗瓢盆,东西虽破旧,但总算摆放整齐。台子的前面,摆着一口盛满水的大缸,缸口正对着一口老式压水井的壶口。渔棚的木门开着,有个姑娘听到声音,从里面慌张地走了出来。 姑娘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初看上去,和一般的乡下女孩并没有什么不同。一件浆洗得发灰的白色短袖衬衫, 一条咖啡色短裙,为了行动起来利索,衬衫的两头被绞在一起,在右边腰上打了个活结。一头深褐色的头发挽了起来,在后面盘了个髻,略显黧黑的脸上汗津津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一撮刘海顺着脸颊一直贴到下巴上,明亮的眼睛极力装出轻松的样子,却显然像在躲着什么。她不情愿地朝他看了一下,又看了我一眼,便顺手把眼前的发梢拈到耳朵后面。 小军医放下箱子,说道:“老伯下午还好吧。”“嗯。”她低下头小声地答道:“熬了点粥,刚让他喝下了一点。”“瞧,我把我们的文豪给你带来了。”年轻军医看了我一眼,又向姑娘示意了一下,便笑呵呵带着调侃的声调说道。她免不了担心地看了我一眼,嘴角嗫嚅了一下,却终于没发出声来。我也是半天才伸出手来咕哝着说道:“你好,我其实并不是什么……。”“对不起,是我让他邀你的,耽误你时间。”她拘谨地笑了一下,说道。显然,她和我一样,并不太习惯和陌生人打交道。 她把我们让进渔棚,一起去看了看病人,老头子又廋又小,一蹶不振,哼哼唧唧地在墙角的一张榻上背过头躺着,像一只抱头蜷缩着的黑猩猩。他听到我们说话,抬起头痛苦不堪地朝我们不冷不热地看了一眼,却并不理会,又自顾自埋下头,气若游丝地喘息着。我的小军医又检查了一番,便从药箱拿出配好的两瓶盐水,让我给他橹把般的手背扎上针,姑娘一直兀自手足无措地站着,小心地看着我们的一举一动。一收拾完,我们就赶紧逃出来了,里面闷极了,一股浓重说不出的怪味,几乎要使人眩晕。姑娘还在里面和病人说着话,似乎争执着什么,过了好一会,才不慌不忙拎着张折叠式方桌走了出来。 她把桌子在渔棚前撑了起来,又像变魔术般端出几盘菜肴放在上面。她的招待简单而又丰盛,一份杂鱼汤,一盘尖螺,几只大虾,一碗大白菜,还有一碟不知名的小炒,味道有些像丝瓜,据姑娘说是长在浅水中的一种水草茎部切断然后用开水烫出来的,她为这几乎准备了一个下午。她示意我们在桌旁的凳子上坐了下来,然后摆上碗筷,也跟着在我和小军医中间坐了下来。她一边放下头发,一边说道:“拿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招待你们,实在不好意思。”“够好的了,以前我一个人,可没这样好过,他才第一次来,就有这样的口福。”年轻军医装着一副不满的样子,漫不经心地指着我说。姑娘看着他那滑稽的表情,竟噗嗤笑出声来,我也跟着笑了起来。当她拿起一支啤酒,一一往我们碗里倒了一些,整个场面便变得轻松起来。 从我见到这个姑娘开始,就对她抱有好感,显然,她不是我原先想的那样。我一直以为不过是个迷惑人的小妖精,她那里有个病人,却恰恰和一个医生好上了,世上就有这么巧的事。因而,不等几杯酒下肚,就能很自在随意地谈起来,像是尽释前嫌的一对朋友,突然比以往更亲近了。她向我们打听老头子的病情,轻松地讲着渔民那不太安定的生活。这是个坦然面对一切的姑娘,虽然看起来弱不禁风。 我的伙伴一直兴致勃勃,滔滔不绝地讲着部队那可笑而笨重的生活和规矩,训练间隙闹出的笑话,枪和榴弹的零星部件,两栖坦克的性能和它发动时的巨大声响。然后是他那糟糕的生活习性,最重要的是那次在海滩上遇见了她,扶着她上岸时,他心里就有种从未有过的莫名其妙感受,这他永远都不会忘记。可不久前的那场风暴,简直让他后悔莫及,他担心死了,害怕就要失去她,可她还是原谅他了,她是那么好心善良。 他说话的口气和声音,总使人有一种错觉,仿佛并不是在说他自己。他一边讲着,一边紧紧握着姑娘的手,眼里不自觉挤出几滴泪来,姑娘一直在静静听着,深情地看着他,不时露出莞尔的一笑。 太阳落了下去,晚霞像染料般扩散开来,浸透了整个天空和海面,晚风轻拂而过,穿过这层粉红的帷幔,一直落到姑娘的脸上,在她的脸上涂了一层淡妆。仿若一朵沉睡的花儿,倦意未尽地苏醒过来。海藻般的秀发随风起伏,泛着波浪的清香。她深情地望着他,像霞霭般柔和、温暖,在那暖调的光线深处,海水不安定地起伏着,那深蓝的液体仿佛就要从眼中淌出来。她明明是在微笑,却含着不易察觉的无尽哀怨。 他终于趴在桌子上沉沉睡去,月亮正缓缓穿过树梢,落在他那孩子般的脸上,在他那倦怠的身体上。姑娘抽出她的手,轻轻站了起来,朝我示意了一下,我也跟着站了起来,她似乎是让我跟着她,我犹豫了一下,看了一眼那个睡熟的年青人,便有些不情愿地一直跟着上了海滩。 “他太累了,让他歇一下吧。”她低着头轻声说道。像是自言自语,却又像告诉我什么。她沿着沙滩朝前移动着,却又犹豫不决,修长的身影颤颤惊惊,像月光下的船缆,忽上忽下,游移不定。她走得很慢,有时又不安地停下来,左右顾盼,似乎有什么要和我说,却又不能完全肯定。 她终于停下了,回过头来,“我们坐着歇会吧。”她的声音不大,几乎是哼出来的,却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菜烧得不好。”老半天她才好不容易又挤出一句。“还好,比我们饭堂好多了。”我接过话茬说道。“你们部队就要回撤了,对吧。”“大概还有几天吧。”“他常说到你,说你总像个长辈那样教训他,但好多时候又全赖你的照顾。”“也没什么,部队就这样,我正好和他一起。”我极不情愿这种一问一答式的交谈,她似乎看了出来,知道无法继续下去,便没再出声,只一直望着那幽暗的海面。 “有一次,我和他也是在这里,当时天还亮着,太阳正贴着海平面。”她换了一副低缓的声调说道:“他对我念道: ‘我愿驾上轻风的翅膀, 去到那遥远的海上, 赶在薄暮时分, 与落日同沉海洋, 鲜花、泡沫、欢唱。’ 不知道为什么,当时我就哭了,弄得他手足无措,他说那是你写的。” 她一直没转过头来,似乎这些话都是对海水说的。 我顺着她的目光,幽暗的海面像一条隧道无穷延伸着,似乎永无尽头,波浪低徊轻荡,仿佛诉说着海底深处的无尽幽怨。她终于从沙地上站了起来,笔直地在那银色的月光下,海风拈起她的秀发,从耳畔轻拂而过,一层层海浪紧跟着涌上沙滩,拍打着船舷汩汩作响。 她一直住在这儿,打出生那天开始,像鱼儿一样,她从没有离开过这片海滩,离开这低矮的棚屋和那暴躁的老渔夫,她将永远那样过下去,直到化成海水的泡沫。 他并不知道她有多么爱他,他永远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她无法怨恨、责备他,却一刻也不能没有他。他像个顽皮的孩子,只要他愿意,总有办法逗得她呵呵大笑,假如他犯了错误,就会哭着喊着,直到你原谅。她不能失去他,不能像一个母亲失去孩子那样失去他。 那天,她坐在棚屋前石墩上,他蹲在她的脚下,小心翼翼地卷起她的裤腿,那时她就知道,她再也离不开他。后来,他捧着她的脸,轻柔地抚摸着她的秀发,把含羞草那蓝绒色的小花插在上面,他说过她的秀发像海带丝一般,泛着海水的绿光。那时,他紧紧握着她结茧的小手,心疼不已地把它放在他的胸口,说他爱她,他不能没有她。她摸着他的心跳,眼里含着泪光,她会失去他,像失去亲人那样失去他,像已经模糊了的那个女人一样。除了他的爱情,她什么也没有了,她就像是飞蛾投火,心甘情愿地投入他的怀抱,然后化为灰烬。他就要离开,再也不会回来,他自己却并不知道。这是她的宿命,从她出生那天就注定了,什么也无法改变。 他会伤心一阵子,可不会太长,他那么年轻漂亮,姑娘们会使他把她忘干净的,他永远是那么热烈,那么轻浮,像个孩子,他再也不会回来了,他就要走了,永不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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