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篇69年末“文化大革命”背景下的“上山下乡运动”时期发生的故事。多年来,对上山下乡的历史褒贬不一、各执一词,但对每一个经历过那个时期的知识青年来说,却是一段挥之不去、刻骨铭心的真实历史。作者用小说的形式反映了当时知识青年在农村的真实情景。
雾 笼 山
那是一片没人知道的土地,贫瘠荒凉。那是一篇被人遗忘的故事,当年200多名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流淌汗水的地方。那就是雾陇山。 雾笼山并不算高。丘陵起伏的皖东大地上,四十里范围内,南面的琅琊山雄姿峻秀,西面的白米山孤峰突起,东北方向的八公山壁立挺拔,唯有这静卧怀中的雾笼山呈馒头形状逶迤低矮、延绵数里之遥。 站在主峰雾笼山顶远眺,从南面的琅琊山到西面的白米山,北上的京沪铁路在这儿真好转了一个由东向北的大圆角。望着二十里外东来北往的列车,像一条条黑绿色的毛毛虫、吐着线状的白烟,爬行在大圆弧的铁轨上。 横卧在笼山和新集庙堂交界处的雾笼山,当地的老农也没说出这一年四季没有雾气笼罩的山为何叫雾笼山。荒山秃岭,茅草遍地,连一棵象样点能烧把柴火的树都没有,显得苍凉荒芜。 向南的山脚下,一条从县城通往关帝乡的黄土夹着石块的公路,盘山而上,然后翻过山头,颠颠坡坡的一路下山,穿过新集小镇,就能看到公社所在地的山头了。 雾笼山东面是笼山乡的地界,雾笼山真好是两个公社的分界岭。下放知青田敏伟、黄大国、许守忠以及矮个子小李,四人分在笼山插队落户。周文亮、钱敏、王仁明和陈爱珍、郭琴等人分在关帝地区。这一批青年们是在县城火车站分的手。 这是69年12月13日的清晨。晨曦初露。摇晃了一夜的火车,终于停靠在了滁州车站。 站台很陈旧,朝南方向的候车室平房,屋檐的墙面上大块大块漏水的印痕像一幅幅奇形怪状的地图,斑剥而又杂乱的挂在南墙面上。粗糙的地面坑坑洼洼,被板车碾压的浅凹痕迹从进口处一直碾压到站台上。 摇晃了一夜的火车,安静的停靠在站台上。满脑子车厢的轰隆声响没有了,有点安静下来的头脑,站在寒冷的空气里,被北风一吹,寒颤之中倒显得特别的清醒。 “这就是琅琊山。”站台上的人群里有人指着南面的一片山峰传来了一声嘘叫。 知青们站在站台上,剁着冻得有点麻木的双脚,寒冷的空气里无暇顾及那叫声,相互间嘴里喷散着热气,互相之间在做着最后的道别。 田敏伟和黄大国不断地对着周文亮、钱敏、还有王仁明等人重复着在列车上讲了一夜不知多少遍的那句话:“文亮,别忘了!分到生产队就把地址写信给我父亲寄去,我父亲会马上写信给我的,我接到信就和大国去找你们。” 因为在一批熟悉的青年人当中,敏伟和文亮是校友,但不知道什么原因,分派去插队公社的时候,敏伟和黄大国没有和文亮分在一起,他和大国分在了另一个叫笼山的公社,所以敏伟的心情有点着急。 文亮也牵挂敏伟,所以也重复地关照敏伟:“你也写信给我父亲,通过上海的家我们才能联系得上,否则今后谁也不知道谁在什么地方呀!” 当时的知青们只知道所去的公社,但谁也不知道会分到哪个大队哪个生产队。 青年们是在火车站分的手。 十二月的天,树叶早已凋零。 城南角上著名的琅玡山,在鱼肚色的晨幕下,黑压压的映入眼帘。生长在南方都市里的孩子,从没看过真正的大山,只是在书本上念到过的“环滁皆山也”,现在已经站在滁州,站在山的怀抱里了。深深的一口呼吸,仿佛把冷空气里的大山也吸入了胸腔。 这里即将成为青年人“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第二故乡。 走出火车车厢的人流,停留在货运广场上,有关人员真在按各人所去的公社,各自汇聚在前来接应自己要去插队的地方干部的周围,广场上一时嘈杂纷纭,互相喊叫着归类自己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搬运公司的工人们,把青年们随车托运的行李从车厢里卸了下来,货运广场堆满了箱子,澡盆,小柜。搬运工人有条不紊的从车站货场又搬运上了汽车。 负责迎接去关帝乡的是公社派来的杨委员。 戴着护耳棉帽的杨委员,略略有点显胖。左手腕上挎着一只敞开口的黑色人造革的“大队书记”包,一手拿着本子一手拿着笔,一个人忙的虚汗淋淋,连额头都在冒着白雾般的汗气。乡村干部的风吹日晒,看不出真正的年龄,粗看好像有四十岁出头的人了。 远处传来几声稀稀拉拉的一串小鞭炮的声音,还有一套小锣鼓的声响。各个公社迎接的方式不一样,来迎接的人员也不一样多。有的敲着一套小锣鼓,有的放了一串小鞭炮,以此来招呼着分到自己公社的知识青年。 关帝乡的杨委员是一个人来迎接下放知青的,他又要核对知青人数、又要指挥装卸工搬运行李,上上下下,把他忙得大口喘着粗气,额头上的汗水顺着脸狭往下淌。 行李堆放完毕,杨委员喘着粗气张扬着手臂高声喊叫着:“下放到关帝的学生们,咱们上车吧!”然后又绕着身边的人群喊了几遍,看看有没有被遗落的知青。 知青们拖着随身携带的大包小袋,也各自开始上车。男知青手脚快,一窝蜂地首先爬了上去,然后伸出臂膀,把女知青一个一个的拉上了货车。 在行李的间隙处,青年们互相拥挤着、牵拉着塞满了车厢。 接送知青去各个公社的汽车是地方搬运公司带拖挂的老式解放牌的敞篷货车。前车厢是人员和随身带的包裹混装,后拖挂则用绳子捆绑着堆如小山般的箱柜。 田敏伟、黄大国和文亮再分手时的心情是暗谈的,互相道别时的珍重声有点颤抖,毕竟20岁不到的人生,同学加朋友的一场,却要在异地他乡再作告别,等待着他们的命运是什么?前面的路还有多远?谁也说不清楚。 知青们低落的情绪和冬日的阳光一样无力而昏蒙。 出了东门,汽车向东北方向的八公山方向进发,穿过一座军营和几片田野,汽车便离开了平坦的沥青公路,向左一拐就拐上了一条颠簸的只有一辆汽车宽度的土石路,一条不成路的土石路,是部队的坦克在训练时碾压出来的土石路。 行进在土路上的汽车车轮仿佛忘记了圆周运转,跳跃着向前奔跑,车后扬起的沙尘,蔽天遮日,拖着滚滚“黄龙”的汽车,犹如硝烟尘埃里冲出来的战车。 风尘滚滚,延绵数里。汽车所进之处,草沫灰土齐飞,苍天黄土一色。满车厢扬起的尘土,人群被掩盖得没鼻子没眼,犹如装了一车“泥佛”。上下跳跃左右摇晃的车厢里发出了阵阵女知青们惊呼的尖叫声。 汽车怒吼着爬上了山坡,艰难的越过雾笼山,沿路掀起的一条滚滚黄尘,在冬天昏黄的阳光下,弥漫成大团的灰雾,久久没有散去。 雾笼山的第一次相识,灰蒙秃岭,贫瘠荒凉,给知青们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影响。
古老的地名叫“关帝”,是否在历史上与三国演义时期的关老爷关羽有过什么关系?人们并不知道,乡间也没有这方面的文化传说。 寒风中的七栋小平房呈北斗七星状座落在三处丘陵的高坡地上。这儿是公社总部的所在地,是全公社的政治经济中心。 左前方的坡地上有两排草屋是公社医院和员工的住房。住房前的空地上,一只羽毛闪着光亮的紫冠金羽的大公鸡,昂着悠闲、骄傲的头颈,领着一群肥肥腴腴的母鸡,在两排草屋中间的空地上转悠觅食。 右边坡地上的两栋平房,一米高的大片石围起的墙基,砌着灰砖,盖着灰瓦,是公社总部的房子。灰砖灰瓦,是全乡独一无二的最好的砖房。 后面的坡地上,三排草房子围成了一个“凹”字形布局。黄泥垒起的房子是公社中学,透过低矮的窗户能看到里面的桌椅和泥在墙上的一块水泥黑板。左边开着两扇对开大门的是供销社的房子,木制的货架上摆放着零星的商品。右边的一排房子全是碾坊、油坊和轧棉花的加工间。“凹”字形场地中间的一块黄泥空地真好就是一个简易的篮球场。球场上歪斜的篮球架子上的面板早已脱落。翻起的泥浆被晒干后的场地坑坑洼洼。 除了公社的两排砖房,其它满目尽收眼底的全是黄泥垒起来的草屋。 冬天昏黄的阳光下,黄泥黄墙黄屋顶,一片昏黄的世界。 带拖挂的畅蓬汽车停在被雨水淘浆过的篮球场上,坑凹干裂的地面,凹凸不平。 一夜之间,从柏油马路的上海一下子来到这黄色的泥巴世界,青年们心中蓦然升起了一种失落。理想中的绿油油的麦地,金色的阳光,蓝天上飘着白云的农村景象,荡然无存。贫瘠的田野上一片灰蒙,房前屋后连一棵拳头粗壮的树都没有。迎接被汽车颠得灰头土脸没鼻子没眼的一车“泥佛”到来的是灰黄的色 。 拍去身上覆盖的黄土尘,捋去头发上和眉毛上的黄尘,稚嫩的小脸早已被压抑、惊愕、失望的心理笼罩。 60年代末期的安徽,经过连续的三年自然灾害的磨难,大地上连一棵像样的树都没有留下。迎接青年们的是一片贫穷落后的田野。 从机房加工间和附近村落赶来看热闹的农民,黑裤黑袄,连拖着鼻涕的孩子也是清一色的黑,找不到第二种色 。 黄土地黑袄裤,灰蒙贫瘠的田野,冬天的农村,生机寂静。 从汽车上下来的知识青年,给色 单一的乡村略微带来了一丝活跃。下放姑娘脖子上的红围巾,在黄与黑的色 里,红的衬托,显得特别耀眼夺目,引来围观的社员惊奇的眼神。农村里没见过都市里的青年是什么样子的穿戴,所以社员们好奇的围成一圈一圈的在品头论足,让初来乍到的知青显现了拘谨,在那么多双眼睛的惊奇下,初来乍到的年轻人腼腆而陌生,连手臂都显多余了,不知放哪里为好。 跳下车的杨委员笑笑呵呵的说:“同学们!到了到了!就在这儿等我一会,我马上就来。”他一边叫大家等一会,一边大步的向公社的方向走去。 不一会儿,用铁丝连接的通往各个生产队的大喇叭,输送出不断重复播送的紧急通知:“紧急通知!紧急通知!五里湾大队,牛岗大队,庙堂大队请你们注意了,你们各个生产队立即派人到公社来迎接上海下放的知识青年!立即派人到公社来迎接上海下放的知识青年!”反反复复播送的紧急通知,回荡在空广的田野上空。 站在空场地上等待的知青们,紧裹着棉大衣,互相之间已不再有多少语言交流,他们现在迫切想知道的是会有什么样的来人?还会再把我带到什么样的一个地方?知青们焦急不安的眼睛搜寻着四方。 杨委员又气急匆匆的走来了:“同学们不要着急,马上会有各个生产队的领导干部和贫下中农的代表来带你们到各个生产队去的,公社的三级领导干部的会议开过了,知识青年插队落户的工作都安排好了,你们将分派在三个大队,十五个生产队,每队安排两名知识青年。这三个大队就是五里湾大队,牛岗大队和庙堂大队,我现在再把你们到各个生产队的名单宣布一下。” 杨委员一边说着一边拿出名单把每个知青分派去的生产队报了一遍。 人堆里传来了嗡嗡声,因为听到自己名字的人也不知道生产队的具体位置在哪?知青们在焦急不安之中只是又多添了一份茫然。 太阳偏西的时候,离公社仅二里地之遥,算是最近的冲郢子生产队的队长秦振雨领着几名社员,带着扁担绳索赶到了公社所在地。 秦队长笑笑嘻嘻,脸腮上的一对小酒窝和蔼亲近,一身黑棉衣棉裤,古铜的肤色从脸膛到袒露的胸口,健壮的体格,没有畏惧寒冷。 社员们穿着得也是清一色的黑棉袄黑棉裤,连头上的发型也是清一色的黑“锅盖”顶在头上。他们棉袄的右襟搭在左襟上,里面没有一件衬衫,空壳的棉袄紧紧的裹在赤裸的肌体上,外面揽腰箍着得是一根稻草绕起来的绳子。 寒冷的冬天,看着这一身空壳棉袄的装束,知青们不寒而栗。 秦队长指着对面不远处的小丘包,给青年人介绍:“我们队就在对面的土包上,和公社互相能看到,是最近的。”丘陵地带,一丘一陵往往就是一个生产队。 最近的来了,偏远的还在等待。人群里又有了一阵小小的骚动。不管是认识还是不认识,道别的手握得非常有力。 在队长秦振雨的指挥下,几名社员搬包抬箱,把分在冲郢子生产队插队落户接受再教育的知青接回生产队。 夕阳西沉,落日的余辉涂洒在一田一沟,一丘一壑上。这里是“地无三尺平”的丘陵地貌,从公社出来走下坡的大道,大道两边是一层层的水梯田,冬天的枯草覆盖着弯弯曲曲的田埂。然后再一个上坡,坡上面就是冲郢队散落的住房。 冲郢子离公社最近,就二里多地,周文亮和王仁明是幸运的。他们两人拖着一天一夜的疲惫,终于走完了最后的二里地。从此,文亮和仁明人生的新起点将从这里开始。 远处的雾笼山渐渐地罩上了朦胧的暗纱。炊烟在四周散落的茅草屋上空袅袅升起,空气中飘散着柴草的淡淡清香。村庄里闻到了陌生人气息的狗吠声不绝。 夜幕初启,昏黄暗淡的煤油灯的光亮从家家户户门板的破缝里开始倾洒了出来。 人生千里之行的序幕开启的有点苍凉,没有热情,没有激情,没有豪情,全然都是陌生的感觉,第一个黑夜伴随着茫然和陌生的心情落到了广阔农村的田野上。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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