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人谈艺》连载 60 但以平忱志,实抒真认知。
江南达者 童山雷
·此组文字得自本世纪十年代之后·
有读者喜好吾作品,时于论坛版块中反馈信息,美言曰吾作入其心扉。身为作者,此固为欣慰之事。然静心细想,所谓作者之为其作也,毕竟首要者只当是真诚表达一己之独立精神,而决不当是有意无意间屈己意以取悦于他人、甚至乃是示好于己之友人。何者?此语听似薄情寡义,实则却端称理所当然。盖因艺事确为极其个性化之事体,且是自具高度之主见,其间断不得掺杂媚从观众意愿之迟疑或模棱两可。甚或此更直言之:作者所抒之情,所寓之理,所叙之事,所状之物,只要皆是发乎良知且纯属质朴诚挚,其自能够不同程度契合于一切善良之人心性情怀。至若如此产生之作,尚且全然不能入人之目以动其心,则此人之目与心,吾虽不敢即认定非为识美之良善,然彼亦必与常情常态所疏离,——故不能与之合,又于我何干?要之,则一己须是固守此所谓“常情常态”,万不可步古怪刁钻者之行径。此论有无一二道理,还乞艺文中人士平心以思。
近段时间,吾之为艺,填词以长调与小令错杂,而翰墨丹青事,则大幅巨幛与斗方册页并作。是以就此多少亦有些体会。词之长调,内容曲折丰富,音韵庞然汇集,整体回旋空间大,作者之意尽可于个中相对自由伸缩,则成篇自然起落跌宕而有莽苍之感。恰譬如画之巨幅,境界既阔,场面亦大,云物悉收于兹,是以万千点线纵横莫测,浓淡墨彩交相辉映,呈象亦自可臻之厚实丰茂矣。吟小令与作小画却不然。前者字数既少,其内涵所涉必不能过宽,而个中“词眼”或曰“点睛之句”,又曷可或缺,遂至其篇必应畅达精警,方不致使人咏之而兴味索然。后者则篇幅固小,而其画境仍可由作者自定宽窄。虽方寸之作也,内中何尝不可铺排宏大场面以任观者凝神敛意而自在优游?至若只设小景,则情形与作短词类似,同须于有限内容中彰显其菁华物象,且尤需独成完整格局,而不至于令人觉着仅为裁截之作或课徒之稿。以上所言,俱属一时感受,能否或多或少与艺道中人一点联想之资,则吾不得而知矣。
莫约两年多前,偶于网络间下载得《全词谱》。当时即如获至宝,反复把玩之,且将个中词牌,凡未曾填写过、且见之即“有感觉”者,一一依次填写。当时亦尝有一颇深印象,因见其搜集发布者leolio于书尾附言,道是“我真的不相信除了我以外会有人看完 ”。今吾已将其最末“平仄韵错叶格”中此前未填写过之《酒泉子》亦填写了毕。然则静思之:以此吾即敢言“除吾外不信有人会将其如此这般”欤?世界之大,同食五谷杂粮之人,其想法及行状,何人又可轻易料定?!今吾方回过头去,看这两年中原已放弃不填的牌谱,现随着人生阅历与感触或反思之日深,是否另有新的感觉。一试而果不其然焉。譬如《摘得新》这牌子,当时摇头弃之,今却忽与吾《乡间杂诗·远年怀想》相联系,得句曰:
叹水灵,菘园晓露清。满畦株叶茂,尽关情。如将清露比吾汗,未为惊。
——又如《解红》罢,当时仅局限于从儿女情长方面解读,致使并未发掘出可写题材。而今方读一部新解密的现代史传,乃至偶发联想,遂得句曰:
久远事,黯嚣尘。个中奥妙闻未闻。闭卷时江岭融雪,夜窗外竹柳含春。
——此等情形,俱使吾进一步了悟这说来简单之理:生活既称无限广阔,人心体验又何存阈限;而为艺者,只要于彼两“无限”之境地着意探掘,则又岂会有“无所可为”之叹?
近两年因常将己词发布于网络,外界评论,时而有之。赞扬之语不消说了,吾自识分寸,不至于飘飘然找不着北的。唯日前论坛中或有评曰:无词味。此却令吾离线有思。据实以言,既为词,本自岂非未防及此;日复一日、累月经年之一切努力,原是只为己词大致象模象样。然这象模象样的“词味”,又究竟为何?此似乎却端是可意会而难以言传的。古之词派词风,可谓多多矣,照如今吾辈看来,凡存史之词作,只有词味之异,却断不能说是无“词味”的;而当日不同派别者相互间针对于此之攻讦,真真又是曷可胜数。由此可见,一件词作欲得所有词人之认同,确乎万难矣。然虽则若是,吾辈焉又能据此而全然漠视相反意见,绝不自忖自省,以致闭目塞听、固步自封乎。——玄妙之辨此亦懒消细加剖析了,日后吾之求此“词味”也,但填词时须进一步暗嘱其心,慎勿类文,近诗,尤其休得混同曲子歌谣而已……
近日所在单位系统进行网上“国学考试”,吾辈在一未专门复习且无任何案头资料、二无“同伙”帮忙查阅或搜索的情况下,于九十分钟的限时内,考上了个八十六分,因而有感。感者何?概略言之:一,此类考试也,纵以正规斗硬论,亦虽是可迫使全无此等基础之人“近墨就范”,然究其实质,真真堪称“寻章摘句腐儒之举”。二,以达某个人而言,如此入试公正自测而得此分数,说明斯题确有相当部分涉及险偏,不特地了解,必不可行,——由此自然亦表明本人脑中所记“国学知识”毕竟有限矣。以此推论之,则吾辈如若在古代要想凭其进身,倘犹持大而化之的态度,自属危险;而客观以言,任何时代,学者与文人或艺术家,本身终是属于不同行业范畴。今者,吾身既与后二种身份相干,私心亦望多少具些学者之气息,然冷静些想想,还是客观现实一些要求自家,凡事尽量唯精唯一,至少亦是顺其自然,为好。以上所言虽与文艺并无直接关系,但总是与文艺家立身之意态相关,故尔仍归之本文。
近年来,一己翰墨风格常在“繁式”与“简式”两者间交替。搁笔比较之际,静思其为画心态,固然有因“浑厚华滋”与“平淡天真”两种美学观念于己皆难以舍弃、必欲尽力觅得一相对平衡之点,同时,作画之际本身之“顺势发挥”,亦未必非是一重要因素。盖吾国写意型绘画既有赖于渗水化墨之宣纸,其间何能避免“偶然得成”之“情势”乎。而此繁简二者,实际操作之,则其手法之异,又岂止单是运笔数量之增减哉!以吾心之最为切实体会,彼真称已涉及两套截然不同的“呈象原理”:繁式一般而言,多偏重客观真实视象,是以幅内之浑然一体感相对亦强;简式则基本形态天然已趋空灵,虽着笔处仍可坚实,但既须体现“不画处有画”之意,故尔其整体视感,庶可向“意象”且是“多样化”方面信意生发之,而其面目本身,自然易于“妙在似与不似之间”矣。当然,若取繁式,并非便不能追求“远离真实”的视觉效果,甚而至于因刻意求之,其效果反可更加强烈,然如此这般,则画风多易流于矫饰。吾每见近二三十年来“全展派”之“作品”,常类于此。以上所言,纯为一己作画偶感,是与不是,还请同道思辨并予以评说。
因诸种主客观原因,吾告别西画久矣。心底情结,固存于斯;而尤当一经眼见早岁所景仰之欧俄大家精彩作品时,这胸中,竟依旧端称是激情汹涌。“贪多嚼不烂”之老话,与吾向日所论“十八般武艺与一件称手兵器”之关系,想来已无须再言。只这静心思之,吾舞弄翰墨之辈,于绘事之“底层观念”间,比较认识一下两大造型体系之异同,而且尚能有意识地于己所执之“此艺”间,不露痕迹地融入些须“彼艺”因素,恐怕多少还是有些裨益罢?举例说,吾意以为:作国画赋色之际,虽仍以“完满玄黑”为基调,然则其余彩色部份,倘能顾及“色调”关系(特别是相对丰富之“复色色调”关系),即确能较之一味单于黑色中直接加入藤黄赭石花青之类现成色彩,显得耐看且是多变。——不管画者本人是否有此意识,事实上,此确是旧式国画与现代“彩墨画”重要区别之一。不知此论,吾读者内画道中人,以为然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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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人谈艺系列长帖之散论部分。此公众号每期视情形依次发布数则。
吾一生所涉艺文事体庞杂。今自度时光金贵,此余生也,唯限致力于中式传统之画、文、诗、书四艺。又忖之,欲将其品透玩深,焉得不立个章法与规矩,或曰须得定下个追求之目标。故尔,在从前所拟翰墨丹青艺事标杆之外,此亦分别将其他三项依序补足。
吾之文事追求
凡有所感,皆立主旨。
涉笔成趣,郁乎文意。
取西法之严密逻辑分析与相对完整句式,得中体之约博宏深及简劲直捷感觉。俗生感遇但能触动心弦,必予捋理构架以成篇章,且是文无定法,任凭意兴发挥。
·精研艺术,细品人生· ·见悖于当世,遂求诸永恒· ·人生甚难者:尽历尘世辛苦、洞悉存世悲凉之后,依旧能够兴致勃勃且是诗意地对待生活·
读千卷书,行万里路。体验万千风俗人情,乃得万千诗词文句、万千翰墨画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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