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连载:《坏日子》 文/刘洁成 关于当年无处安放的我们 关于被驱往的那个远方 关于那些被呼来唤去的生活 前记:人唯一能够和生命一起带走的只有回忆。那年,十几位小同学在郊区农村劳动了七天,黑暗中孩子们互相把高丽菜和地瓜向对方砸去,太阳下把尿射向耀眼的天空,这是我们懵懂和快乐的日子。这时传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指示,生活从此改变,笑声戛然而止,我们应该享有的时光结束。这些还藏有木头手枪的毛孩也是知识青年?需要你是,你就是!其时,我15岁。突如其来的命运之变,迫使少年直接一步跨入中年,忽然就要思考人生。那个指示以后不久,我们已经坐在开往闽西山区的火车上,独立的人生启幕。站台上出发的汽笛呜咽,亲人追着车厢哭了,车内的知青试着泪……红旗招展和锣鼓喧天把孩子们送往陌生的远方,那个远方没有诗…… 农闲,我们小知青无处可去,坐地铺上打牌,赢的人给输的人一记耳光。 我们大队的几十位知青都是同校同学,来自270多公里外的同一座城市。 牌一直很臭,输了好多盘,我两边的脸被扇红了,好容易赢了一次,我搓着巴掌,正想往一个可恶的女同学脸蛋上呼过去,这时,门口进来两条黑黑的东西,很明显是人。 “安大!”我们朝着来人喊。 “安大”在方言中是对大哥的通称。 安大在别的公社插队,是我们校高年级前辈,他凭着脸上那张胡搅蛮缠、口沫横飞的嘴巴,成为我校风云一时的人物。下乡后他喜欢四处游走做客。他常来,我们见了他都没有热烈欢呼,他很生气。 “这是谁?”我指着他身后的一个女同学。 “这是我未婚妻,名叫阿丽。怎么样!” “啊!哦!好哇,真行哪!”大家七手八脚往安大身上乱拍,他傻笑着表示谦虚,其实很得意。安大五短身材,长相不雅,一口黑黄的暴牙,是属于那种全身死光光、只剩下一支嘴不死的家伙。他竟然会有未婚妻,这世间还有没有天理! 还好,阿丽的容貌浇灭了我们的妒火:大凡美女应该是大眼睛配上小嘴,她却反着来:小眼搭上大嘴巴,而且还皮肤粗黑,上唇长了细细的胡须——女孩最基本的条件她没有,不该有的她全占了,跟安大也算是般配。再说,她黑裤子膝盖上补着一块白色的大补丁,很不阿丽。 安大冷不丁从一同学屁股底下抽出一只凳子,那人不曾防备一下跌坐地上,捂着屁股像杀猪般嚎叫起来。安大将板凳用嘴吹吹降温,在地上放好,用自己的屁股坐上去搓搓干净,然后站起来殷勤的把阿丽扶到凳子坐好…… 大家静静的注视着这一幕,有些感动。 “为什么象狗一样围着我,快去煮饭,阿丽饿了。”我立刻像小狗一样蹦出去了。安大得意地瞄了未婚妻一眼。她始终面无表情,闭着嘴,据说她在队办小学教书,她都不说话怎么教书? 开饭了,安大小心翼翼地扶着阿丽走进灶房。他拨开众人,把一副碗筷对着太阳仔细检查,看看是否干净,然后用黑乎乎的脏手伸进碗里擦试了几下,这才放心的摆在她面前,宣布开始吃饭。 大家蜂拥而上,凶神恶煞的吃起来。我们早已跟当地农户一样,三餐的油水就靠一块肥肉,每次炒菜,先用那块肥肉把锅底擦亮,然后赶快捞起来,留着下次再擦。一块肥肉可以炒十几次菜。至于什么菜,大约就只有一叶青菜,这种青菜有我身高一半长,摘下一叶,可以炒一大盘。偶尔家里寄来一小罐猪油,没有菜的话,我们蒸好饭,会往米饭上面加一匙猪油,再撒点盐,搅拌几下就吃。只能说,那些日子很饿很饿。 同学合伙吃饭,通常每顿每人会有三小碗米饭,但你如果第二碗稍微吃慢一点,想打第三碗时,通常就没有饭了,这是因为有人把自己碗里的饭装得又满又结实,只差没用脚丫子站上去踩结实了,这样一碗就等于一碗半,手脚稍慢的只能对着空锅子掉泪。后来,跟不上趟的人发明了应对的办法:第一碗饭正常装满,第二碗故意盛得少一些,以确保能迅速干掉,然后抢先去盛第三碗,这次一定得把米饭死劲儿压实…… 安大是老鸟,早把这一战术研究透了,他提前抢来第三碗放在阿丽面前,以免弹尽粮绝。他疼爱地守着她吃。“等等!”安大突然大叫,众人大惊,阿丽险些从椅子上掉下去:安大很惊险地从她的碗里挑出一颗有黑斑的饭粒,然后嗔怪地看着她。必须是望远镜才能找到那粒米饭,安大太神奇了,太大哥了。 从一开始,我们就觉得安大有些不对,他老是把一只军用挎包捂在胸口,一秒钟不曾放开。阿丽已经提不起我们的兴趣,我开始好奇地瞧那东西。精明的安大立刻觉察到了,他迟疑了许久,终于狠狠心跟阿丽说:你说呢?让他们见识一下吧,谁让我总是对他们这么好呢,我吃点亏好了。来啊,快来看哇,我的宝贝出来了……
只见安大从挎包中掏出一只大约5元的小收音机,我们这些小毛头高兴得发起疯来,其中一个家伙在地上翻了三个跟斗。 “好啊,快呀,开起来吧……啊!响起来啦,太好啦……”收音机在破屋子里大响起来:杨子荣唱着高亢的京剧,正在唬弄座山雕…… 收音机始终被安大死死护在怀里,你别想伸个指头动一下。他又转了一个台:里面的喜儿终于和久别的大春相认……正当所有人眼球死死盯住收音机,就在这节骨眼儿,歌声戛然而止:说时迟,那时快,安大飞速关掉机子,藏进包里。没人知道为什么,只有安大知道,他不舍得让多一个人来欣赏自己的宝贝——因为这时,门响了。 进来的是当地管民兵的头,他那只厚厚的宽阔大嘴,占据了脸部的一大半。这人平日老吃我们的东西,大伙给他起个外号:胡神(苍蝇)。 这回他一进屋,就发现了安大。“你什么人?”随即又把眼睛盯住桌上的点心。我们自顾用家乡话闲聊,没人理他,胡神感觉没趣,拿了个什么东西扔进他的血盆大口,怏怏地走了。 此时阿丽已进入半睡眠中,不断地啄着脑袋。安大赶紧安排睡觉。“这里共有两个房间对不对?阿丽睡一间,因为两个房间相通,没有门,所以阿丽睡两间。你们都到农民家去睡吧。”安大习惯于指挥别人。 这时,没想到有一个小农友从窗口探进头来,笑嘻嘻地请求说:“喂,刚才是什么东西嘟嘟地响呢?让我也听听吧,好不好?”安大笑嘻嘻的走过去,从那人的衣袋掏出一包8分钱的经济牌香烟,发给每个人一支,把空烟盒放回农友的口袋收好,然后把烟吐在人家脸上,说:“那是发报机,说了你也不懂。” “发报机?”啊哈,那声音太像了,大家都笑了,那农友气愤地走了。 人们各自抱着被子找地方睡觉去了,我留下来领安大去找别处睡。他们不能同居,那年头叫乱搞男女关系。安大不傻,他什么都敢干,但不想去所里。
安大正忙着安顿阿丽,他拿着我的被子用鼻子使劲闻,发出很大的响声,象狗一样。末了,他表扬了我:“不错,不太脏也不太臭,可以给阿丽盖。”我虽不乐意,但阿丽用我的东西是抬举我,我很感动。接着安大跳上床,在上面用力蹦了几下,试试是否结实,万一睡到半夜床板断掉,吓到了阿丽可不行。 这时,阿丽已不耐烦了,安大请她再坚持5分钟。他检查了蚊帐是否有洞,还爬进床底下搜索了一阵,似乎担心半夜有男人从床底下钻出来抱住他的宝贝。他还顺便看看屋顶和木窗,捶捶墙壁。最后,他把我赶到外面等着,他在屋里反复的叮咛,要阿丽睡觉留点神。不知安大有没有趁机往她脸上叭的一下。 他终于出来了,我正要开口,谁知“轰”的一声,安大从里面把门又关上,用扁担顶住,然后从窗口跳出来,在外面把门用铁锁锁住,接着把锁匙扔进窗内,大声吩咐阿丽:“把窗关好,把锁匙放在枕头下,把尿拉在脸盆里,谁来叫门都别开,有动静就喊救命……” 交代完后,安大转身问我屋里有没有老鼠。这时我已经快疯了。“大哥你完事了没有,我好困哦。”“再等会。你这小东西,不是你老婆对不对?你懂不懂谈恋爱?什么态度!” 时间又过去了两分钟,这两分钟是安大骂我的时间,我自找的。 他又沿这间房子的外墙巡视一圈,发现土墙上有裂缝,他闭起一只绿豆眼,剩下一只仔细往里瞧,担心有人偷看到屋里面的未婚妻。 我原想建议他推推土墙,看看会不会倒掉,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不想再讨骂,毕竟不能在这儿耗到天亮. 确信墙壁没有问题后,安大终于使出了最后的杀手锏:他回到门前,退后几步,热热身,单腿试跳几下后,瞄准门扇使劲用脚踹了一下,“崩”的一声巨响,门没有倒掉,他这才放心跟我走了。屋里传出了阿丽的惊叫,安大正亢奋着,没听见。 路上,我表示反对刚才那一脚,因为把阿丽吓坏了。安大一听楞住好久,继而痛心疾首,大怒:“你这没良心的家伙,你干嘛不早点说?” 睡前,我问:“大哥,阿丽为啥不说话也不笑笑呢?”“这叫文静、矜持。你还小,等你再长大点就懂了,将来我帮你找个这样的。” 我心想,我才不要这种的。
次日,安大起了大早,赶着去找回未婚妻。他使劲拍着门板,张口大叫。她把锁匙丢出来,他把锁打开,她扔掉扁担把门开了。两个人:未来的丈夫和妻子深情地对视着。阿丽没出事,他很开心。 之后,安大照例象服侍亲奶奶一样把阿丽的肚子喂饱了。 安大准备起程。“我走啦,谢谢你们的热情款待。”他的未婚妻还是不说也不笑。 他们走了,他身上挂满了大包小包,她空着双手跟在后面,越走越远了…… 他们走后不久传来消息,说是阿丽跟安大分手了,说是安大对她的好太超过了,让它很害怕,她无福消受……这是后话。 两天后,来了两位女同学,我们决定打扑克。无聊的日子,天天坐在床上打瞌睡。没有书看,唐伯虎、孟丽君的那些事都听过100遍了。把扑克拿出来。 围一圈坐定了,女同学提议赢的刮5下输的鼻子,全体同意。 “出牌”:“三支一对”、“五子压死”、“大鬼镇压”“炸弹炸掉”……一伙人手忙脚乱。 我好像输了,一位名叫美丽但实际应该叫罔市的姑娘赢了,她假装不好意思,其实咬牙切齿地伸出一只弯弯的食指来,我傻乎乎地把鼻子凑过去,很高兴被刮,就在这重大时刻,那个见鬼的门又响了。 不用想都知道谁来了,又是那个败兴的胡神。不过,看他那副狠劲,凶多吉少,这回好像不是来蹭吃的。 我们出大事了…… (未完待续)
20200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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