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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 【连载】张守仁《世界美文观止》 上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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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2018-4-15 15: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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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3]偶尔看看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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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5-30 15:30:41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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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章关培(劳燕) 于 2014-5-30 16:33 编辑

                                 《世界美文观止》

                                        上部

                              鹰与蜣螂

                                   [古希腊]伊索


      伊索,公元前6世纪古希腊寓言家。他原是奴隶,曾被转卖多次,但因知识渊博,聪颖过人,最后获得自由。他游历各地,为人们讲述寓言故事。《伊索寓言》文字凝炼,想象丰富,比喻恰当,故事生动,结尾处往往点明处世和做人的道理,因而深受古希腊人民喜爱。其中《农夫和蛇》《狐狸和葡萄》《狼来了》《龟兔赛跑》等则已成为全世界家喻户晓的故事,影响巨大。

      鹰在追一只兔子。

      兔看见没有什么人可以救它,只是恰巧看到一只蜣螂,便求它援助。蜣螂鼓励兔子别怕,它见鹰将要到来,便请求鹰不要抓走向它求救的那兔。但是鹰因为蜣螂很小,看不起它,就在它的眼前把兔子吃掉了。

      自此以后,蜣螂深以此为憾,它便不断地去守候鹰的巢,只要鹰生了卵,它就高高地飞上去,把鹰卵推滚出来,将它打碎。

      鹰到处躲避,直至后来飞到宙斯那里去(因为它是属于宙斯的神鸟),请求宙斯给它一个安全的地方可以养育儿女。宙斯许可它在自己的膝上来生产。

      蜣螂知道了这件事,它做了一个粪团,高飞上去,到得宙斯的上面,把这落在它的膝上。宙斯想要拂落那粪,便站了起来,不觉把鹰的卵都掉了下来了。

      自此以后,据说在蜣螂出现的时节,鹰是不造它的巢的。

      这故事教人不要看不起人,因为没有人是这样无用的,脸上被涂了泥而不作报复。(周作人译)

      蜣螂:一种甲虫,俗称屎壳郎,全身黑色,胸部和脚上长有黑褐色长毛,以动物尸体和粪便为食。此虫在埃及古代很受崇拜,有些金玉做的饰物均作蜣螂形状。




                                   笔 记

                               [意大利]达·芬奇


      达·芬奇(1452—1519),全名列奥纳多·达·芬奇。生于佛罗伦萨。意大利15—16世纪的艺术大师和科学巨匠。恩格斯在《自然辩证法》导言中指出,文艺复兴时期是产生过一批巨人的伟大时代。他赞美列奥纳多·达·芬奇“不仅是大画家,而且也是大数学家、力学家和工程师;他在物理学的各种不同部门中都有重要的发现”。达·芬奇几乎是一个全才。他对解剖、透视和配色都有独到的科研成果。他的绘画《岩间圣母》《圣母子与圣安娜》《最后的晚餐》都是艺术史上的无价瑰宝。他《蒙娜丽莎》中的女主人公身姿优雅,笑容微妙,背景山水幽深苍茫,是达·芬奇烟雾状笔法的极致。对于面容中眼角唇边等表露感情的关键部位,他特别着重掌握精确与含蓄的合理关系,从而使蒙娜丽莎的微笑含义无穷。此画集美丽、智慧、永恒于一身,已成为人类绘画的绝品,是法国卢浮宫博物馆的镇馆之宝。每个去瞻仰的人,都会伫立在这幅画面前,反复观赏,流连忘返。

      在这篇艺术笔记中,达·芬奇用形象、生动甚至夸张的文学语言说明绘画优越于诗歌、画家的表现力强于诗人。用通俗的话来说,这颇有“干什么总爱强调什么”之嫌。伟大诗人和伟大画家都是人类精神财富的创造者,诗歌和绘画都是文艺皇冠上璀璨的宝石,缺哪个都不行。但是不可否认,“眼睛是更高贵的感官”。所谓眼耳鼻舌身,用眼睛、用视觉看到和感受到的东西,确实要多于用耳朵(即听觉)、用鼻子(即嗅觉)、用舌头(即味觉)、用身体(即触觉)所获得的感知、所认识的世界。这是不可辩驳的科学常识。所以达·芬奇在这里的强调,也许不无道理。

      从这则笔记的表达能力,也可以看出,达·芬奇同时是一位优秀的语言艺术家。

      眼睛叫作心灵的窗子,它是知解力用来最完满最大量地欣赏自然的无限的作品的主要工具;耳朵处在其次,它就眼睛所见到的东西来听一遍,它的重要性也就在此。你们历史学家、诗人或是数学家如果没有用眼睛去看过事物,你们就很难描写它们。诗人啊,如果你用笔去描述一个故事,画家用画笔把它画出来,就会更能令人满意而且也不那么难懂。你如果把绘画叫作“哑巴诗”,画家也就可以把诗人的艺术叫作“瞎子画”。究竟哪个更倒霉,是瞎子还是聋子呢?虽然在选材上诗人也有和画家一样广阔的范围,诗人的作品却比不上绘画那样使人满意,因为诗企图用文字来再现形状、动作和景致,画家却直接用这些事物的准确的形象来再造它们。试想一想,究竟哪一个对人是更基本的,他的名字还是他的形象呢?名字随国家而变迁,形象是除死亡之外不会变迁的。

      如果诗人通过耳朵来服务于理解力,画家就是通过眼睛来服务于理解力,而眼睛是更高贵的感官。

      举个例来说明这一点:如果一个有才能的画家和一个诗人都用一场激烈的战斗作题材,试把这两位的作品向公众展览出,且看谁的作品吸引最多的观众,引起最多的讨论,博得最高的赞赏,产生更大的快感。毫无疑问,绘画在效用和美方面都远远胜过诗,在所产生的快感方面也是如此。试把上帝的名字写在一个地方,把他的图像就放在对面,你就会看出是名字还是图像引起更高的虔敬!

      在艺术里我们可以说是上帝的孙子。如果诗所处理的是精神哲学,绘画所处理的就是自然哲学;如果诗描述心的活动,绘画就是研究身体的运动对心所生的影响;如果诗借地狱的虚构来使人惊惧,绘画就是展示同样事物在行动中,来使人惊惧。假定诗人要和画家竞赛描绘美、恐惧、穷凶极恶或是怪物的形象,假定他可以在他的范围之内任意改变事物的形状,结果更圆满的还不是画家吗?难道我们没有见过一些绘画酷肖实人实物,以至人和兽都误信以为真吗?

      如果你会描写各种形状的外表,画家却会使这些形状在光和影配合之下显得活灵活现,光和影把面孔的表情都渲染出来了。在这一点上你就不能用笔去达到画家用画笔所达到的效果。(朱光潜译)





                             怨 歌

                            ——作于温莎古堡

                                    [英]乔叟


      乔叟(约1343—1400),出生于伦敦的英国诗人。1357年进入宫廷,任英王爱德华三世的儿媳阿尔斯特伯爵夫人的少年侍从。1370—1378年之间,乔叟出访欧洲,两度访问意大利。但丁、薄伽丘的作品,深刻影响了他的创作,使他从迷恋法国文学转向钻研意大利文学。乔叟的作品为提高英国的文学语言水平,作出了重大贡献。他最获盛名的杰作是《坎特伯雷故事集》,开创了英国文学的现实主义传统,莎士比亚和狄更斯在不同程度上都是乔叟的继承人。

      《怨歌》作于乔叟青年时期。他爱上了一个姑娘,痴迷到神魂颠倒的程度;她却始终不理不睬,使他伤心之至,痛不欲生。他祈求她怜悯、施恩、垂爱。尽管毫无回应,他仍爱她如初恋一般,甚至愿意为她去赴死。

      这首《怨歌》颇似李商隐的诗句“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所歌颂的缠绵、坚贞、永生不渝。也很像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描写维特对绿蒂的痴恋以及他的苦闷、绝望,最后以结束生命的方式,终结自己的烦恼。

      我是世上最可怜的人,对自己的惨景确已束手无策。此刻我开始向她作最后呼吁,唯有她控制着我的生命,可是她对一个真心人竟毫无怜悯,我虽忠诚相待,她仍不惜置我于死地。

      难道我一切言行就没有一点能邀得你的欢心吗?啊,完了!我的苦命呀!见我悲叹你反欢笑,因而把我的幸福剥夺殆尽。我好比被抛在一座无情的海岛上,再也无从逃生。甜蜜心肝呀,为的是我爱你最真切,可是我竟受到了这样的待遇!

      的确,我推断出一条真理:如果你的美色与仁德是可以估价的话,由你叫我如何愁苦,我也甘心情愿。原来我是世途上最渺小的一个行客,竟而妄自尊大,敢于高攀绝顶,何怪乎要遭你冷眼相遇?

      啊,我的生命已到达了尽头,我知道死亡就是我的终结。我唯有悲唱一支令人生厌的歌曲:

      在苦难中我度过这一生。

      我虽苦恼已极,但你当初的恩遇和我的深情促使我不顾一切,爱你如命。

      如是,绝望伴随着我,我在爱中求生——岂能求生,我在绝望中只有死亡!你既叫我无辜受难,以至于死,难道我就此放过不问?是呀,诚然如此!我虽因她而不免一死,但我为她颠倒,却是我自作自受;是我自愿听她使唤,岂能归罪于她。

      那么,我的烦恼既由自己造成,且自己甘心承受,她并未加以可否,我该可一言道破:即使我不幸而死,却无损于她的德性。我是一条可怜虫,一怨她天生丽质,二怨我看中了她。

      如此看来,我苦恼而死,仍是起因于她。此刻只消她愿意讲出一句好话,我便得救。难道她竟眼见我愁痛而自鸣得意吗?啊,人们供她使唤乃至丧命,想必她已司空见惯,且引以为乐了!

      可是,有一点很难理解:她既是我心目中的绝代佳人,是自然界所塑造的空前绝后的完善成品,却为何她竟然把慈悲弃若粪土呢?这显然是自然界的莫大缺陷。

      然而,天呀,这一切又不是我意中人的差错,我唯有痛责造物主与自然之神。她虽对我缺乏怜悯,我仍不应藐视她心中所好,因为她对人人都是一样:见人们嗟叹,她便哂笑,这原是她的一时高兴;而对她的一切好恶,我只有唯命是从,毫无异议。

      虽则如此,我仍将鼓起勇气,埋下一颗愁苦的心,向你恳求,望你施展大恩,倾听我冒昧呈辞,俾得表达我的沉痛;至少求你一读我这首诉歌,我一面胆战心惊,唯恐于不知不觉中一言不慎,而反使你心生厌恶。

      愿上帝救我的灵魂!天下恨事莫过于因我言语不慎而惹动了你的怒火。其实,直等我身死埋进黄土,你也难遇见一个更为真情的奴仆;我只顾向你诉怨,还望你宽恕我,啊,我心头的爱人儿!

      不论我前途是生是死,我从来就是,永远也是,你躬顺真实的奴仆;你是我生命之源,也是我生命的终局,是光辉的维纳斯的太阳;自有上帝和我的真心为证,我唯一的意愿是永远爱你如初恋时一般,是生是死我将永无怨言。

      这首诉歌,这首伤心曲,作于百鸟择配的圣·瓦伦丁的节日,现在我献给她,我的一切已归她所有,永远由她支配。虽则她还未垂怜于我,我仍将为她效劳到底,我最爱她一人,即使她置我于死地。(方重译)

      温莎古堡:英国最大的皇室行宫,位于伦敦以西32公里的温莎镇。这里苑囿迂回,古塔林立。除城堡外,还有豪华宫殿、教堂,内藏珍贵的艺术精品。英王们在这里出生、居住、举行婚礼、接见贵宾。英国诗人乔叟曾在皇家服役,寓居于此。所作《怨歌》原是情诗,由译者译成散文诗式的美文。

      圣·瓦伦丁的节日:即每年2月14日的情人节。它是西方的传统节日,现已在世界各国流行。





                                     论 美

                                      [英]培根


      培根(1561—1626),英国近代唯物主义哲学家、散文大师,毕业于剑桥大学。至今在剑大三一学院名人堂里置放着培根大理石雕像(和他一起的还有牛顿、拜伦、达尔文)。他提出“知识就是力量”的著名观点,倡导通过实验去揭示自然界的奥秘。马克思称他是“整个现代实验科学的始祖”。1626年冬,由于在野外试验雪的防腐作用因受寒致死。纵观“随笔”这一体裁主要肇始于法国的蒙田,但培根对英国的随笔有开创之功。出版有包括58篇短文编成的《随笔》集。他的文笔紧凑老练,说理透彻,见解独到,警句迭出,如:“德行犹如宝石,朴素最美”、“顺境易见劣性,逆境才现德性”、“声名犹如大河,空虚无物者浮,实学有才者沉”、“读书使人充实,讨论使人机智,笔记使人准确”。这些充满智慧的话语,都是人生经验之谈。《论美》指出:形体之美胜于颜色之美,而优雅行为之美又胜于形体之美,因此倡导人们把形体美和德行美结合起来,使外在美和内在美兼备起来,“美才会放射出真正的光辉”。

      美德好比宝石,它在朴素背景的衬托下反而更华丽。同样,一个打扮并不华贵却端庄严肃而有美德的人是令人肃然起敬的。

      美貌的人并不都有其他方面的才能。因为造物主是吝啬的,他给了此就不再予彼。所以许多容颜俊秀的人却一无作为,他们过于追求外形美而放弃了内在美。但这话也不全对,因为奥古斯都、菲斯帕斯、腓力普王、爱德华四世、阿尔西巴底斯、伊斯梅尔等,都既是大丈夫,又是美男子。

      仔细分析起来,形体之美要胜于颜色之美,而优雅行为之美又胜于形体之美。最高的美是画家所无法表现的,因为它是难于直观的。这是一种奇妙的美。曾经有两位画家——阿皮雷斯和丢勒滑稽地认为,可以按照几何比例,或者通过摄取不同人身上最美的特点,用画合成一张最完美的人像。其实像这样画出来的美人,恐怕只有画家本人喜欢。美是不能制订规范的,创造它的常常是机遇,而不是公式。有许多脸形,就它的部分看并不优美,但作为整体却非常动人。

      有些老人显得很可爱,因为他们的作风优雅而美。拉丁谚语说过:“晚秋的景色是最美好的。”而尽管有的年轻人具有美貌,却由于缺乏优美的修养而不配得到赞美。

      美犹如盛夏的水果,是容易腐烂而难保持的。世上有许多美人,他们有过放荡的青春,却迎受着愧悔的晚年。因此,把美的形貌与美的德行结合起来吧。只有这样,美才会放射出真正的光辉。(何新译)

      奥古斯都和菲斯帕斯都是古罗马著名皇帝。腓力普王,法国国王,1285—1314年在位。爱德华四世,英格兰国王,1461—1483年在位。阿尔西巴底斯,古希腊著名美男子。伊斯梅尔,波斯国王,1499年即位,有武功。

      阿皮雷斯,古希腊画家。丢勒(1471—1528),德国画家、雕刻家。





                                      射 手

                                  [英]威廉·科贝特


      威廉·科贝特(1762—1835),英国散文家、政治活动家。他办报议政,竭力主张改革,但又怀恋中古的英国社会,因此马克思谓之“大不列颠最保守和最激进的人物——老大英国最纯粹的体现者和青年英国最勇敢的创始者”。

      科贝特在文学上的贡献在于写出了《骑马乡行记》(亦称《乡村记事》)。这本1830年出版的游记,记录了作者骑马出游英国乡村的见闻。他笔下的英国景色美丽,风俗淳朴,然而由于政治腐败,农业萧条,饥民遍地,作者予以强烈谴责。他的散文风格朴素犀利,在19世纪初年浪漫派美文极盛之际,重振了18世纪笛福、斯威夫脱的平易传统。

      《射手》是《骑马乡行记》中的一篇,写的是一个名叫威廉·伊文的律师,他打官司远不及他打枪出名。一次作者和伊文外出打猎,伊文自称百发百中,到傍晚已打下了99只鹧鸪。其时太阳已落山,林子里黑了下来。作者要回家,但伊文要凑足100只,还要打。突然,有一只鹧鸪从附近飞起,他立即开枪,没有打中。但他一口咬定说打中了,开始寻找。作者偶然回头,只见他竟然从背后袋里拿出一只扔在地上,然后大喊找到了。科贝特没有戳穿他做假的把戏。“我一直不忍心让他知道:我完全明白一个通情达理的高尚的人,怎样在可笑的虚荣心的勾引下,干出了骗人的下流事情。”

      作者忠告人们:虚荣扭曲人性,千万别犯虚荣的毛病。

      我曾认识一个有名的射手,名叫威廉·伊文。他是费拉特尔非亚的律师,但他打官司远不及打枪出名。我们曾一同打猎多日,倒是一对好搭档:我有好猎犬,对于人家说我枪法好坏毫不介意;他的猎犬一无用处,但他珍惜射手的声名则远远超过律师的声誉。我要在下面叙述一件关于他的事情,它应当成为对年轻人的忠告,叫他们注意不要染上这类虚荣的恶习。

      我们结伴到离家约十英里处去打猎,听说那里鹧鸪很多,到了一看,果然如此。时间是十一月,打了一天,到天黑之前,他打的鹧鸪,连送回家的和装在袋里的,总共九十九只,有几枪他是一箭双雕,但也可能有几枪没有打中,因为隔着树林,有一阵我没有亲眼看到他。不过他说他是百发百中。等我们在农舍吃了晚饭,他擦过枪,点了点鹧鸪的数目,知道这一天在日落之前,他打下了九十九只,每只都打在翅膀上,多数是在有很多大树的密林里打的。这是一个非凡的成就。可是,不幸得很,他要凑成一百只的数目。太阳已经落山,那地方说黑就黑,像蜡烛突然熄灭,而不是像炉火慢慢消失。我想赶紧回家,因为路不好走,而他这位素来怕老婆的人又早已得到闺中的严令,叫他当夜必须赶回。由于马车是我的,还必须与我同行。因此我劝他快走,并向农舍走去(房子在布克斯郡,是约翰·勃朗老人的,老人是勃朗将军的祖父,将军曾在上次那场“为了逼詹姆士·麦迪孙退位”的战争里给了我们的胡子兵一个迎头痛击)。本来我可以就在那里过夜,可是由于他三生有幸,是在太太的严厉管束下过活,连我也不得不离开了。因此,我就急于上路。可是不!他一定要打下第一百只鹧鸪!我说路不好走,又没有月亮,有种种危险,但他根本不听。被我们惊散了的可怜的鹧鸪正在四周叫唤着。突然之间,有一只从他脚下飞起,当时他正站在有三四吋高的麦苗的田里,立即开枪,可是没有打中。“好了,”他边说边跑,像是要去拾起那只鹧鸪似的。“什么!”我说,“你该不是说你打中了吧?那鹧鸪不但没死,还在叫呢,就在那树林里!”树林离我们约一百码。他用在这种情况下常用的一类话,一口咬定说他打中了,而且还是亲眼看见鹧鸪落地的。我呢,也用在这种情况下常用的一类话,一口咬定说他没有打中,而且还是我亲眼看见那鹧鸪飞进树林的。一百次里失手一次,这可太严重了!难道就丢掉这样一个名垂不朽的大好机会?他平常是一个和善的人,我也很喜欢他。这时他说:“老兄,我确是打中了。如果你定要走开,而且连狗也要带走,叫我没法找到这只鹧鸪,那么请便吧,狗当然是你的。”这话叫我替他难受,我就用十分温和的口气对他说:“别提狗了——伊文兄,刚才那只鹧鸪是从那边地上起飞的。要是它真的落了地,这样一片平整光滑的绿草地上还能看不见吗?”我说我的,他可已在寻找了。我只得叫了狗来,也装着帮他寻找。这时我已不在乎走夜路的危险,倒是可怜起这个人的毛病来了。在不到二十码的地上,我们两人眼睛看着地,走了许多来回,寻找着我们彼此都完全明白是根本没有的东西。我们各从一边起始,到中间交叉而过。有一次我走过他之后,恰好回头一看,这一看不打紧,只见他伸手从背后的袋里拿出一只鹧鸪,扔在地上。我不愿戳穿他,赶紧回头,仍旧装着到处寻找的样子。果然他一回到刚才扔鹧鸪的地方,就用异常得意的声调向我大叫:“这儿!这儿!快来!”等我走上去,他就用手指点着鹧鸪,同时眼睛紧盯着我,口里说:“你瞧,科贝特!我希望这是对你的忠告,以后万万不要再任性了!”我说:“好,走吧。”这样我们两人就兴高采烈地走了。到了勃朗家里,他把这件公案告诉了他们,得意洋洋地大声拿我取笑。以后他也常常当我的面说起此事。我一直不忍心让他知道:我完全明白一个通情达理的高尚的人,怎样在可笑的虚荣心的勾引下,干出了骗人的下流事情。(王佐良译)






                         贝多芬百年祭

                                  [英]萧伯纳


      萧伯纳(1856—1950),英国戏剧家。生于爱尔兰首都都伯林。父亲经商亏损,无力养家。母亲是优秀的女中音歌手,1872年她移居伦敦,靠歌唱和教授音乐谋生。1876年萧氏到伦敦投奔母亲,培养对音乐的爱好,为《明报》写音乐评论,为《星期六评论》周报写剧评,一直持续到1898年。

      萧伯纳从1885年开始戏剧创作,直到晚年,共完成剧本51部,成为继莎士比亚之后英国最著名的剧作家。代表作有《鳏夫的房产》《华伦夫人的职业》《康蒂妲》《卖花女》《伤心之家》《圣女贞德》《苹果车》等。萧氏的剧本有丰富的思想内容,充满机智和幽默,能逗人发笑,始终抓住观众的兴趣,满足他们的美感追求。

      《贝多芬百年祭》是萧伯纳为德国古典音乐大师贝多芬写的一篇纪念性散文,也是一篇音乐评论。在文中,他凭借精湛的音乐艺术修养,对贝多芬的个性、音乐创作作了入木三分的分析和切实中肯的评价。文章没有对贝多芬坎坷、失聪的生活作全面铺陈,只是从他临终时刻和一件逸事写起,刻画贝多芬倔强坚毅、狂野不羁、蔑视权贵、桀骜不驯的性格。作者把他与莫扎特、海顿放在一起比较,从多方面展示贝多芬音乐作品的风格。行文自如,纵横捭阖,酣畅淋漓,充分显示了他驾驭语言的能力。

      一百年前,一位虽还听得见雷声但已聋得听不见大型交响乐队演奏自己乐曲的五十七岁倔强的单身老人,最后一次举拳向着咆哮的天空,然后逝去了,但还是和他生前一直那样地唐突神灵,蔑视天地。他是反抗的化身。他甚至在街上遇上一位大公和他的随从时也总不免把帽子向下按得紧紧的,然后从他们正中间大踏步地直穿而过。他有不听话的蒸汽轧路机的风度(大多数轧路机还恭顺地听使唤和不那么调皮呢)。他穿衣服之不讲究尤甚于田间的稻草人:事实上有一次他竟被当作流浪汉给抓了起来,因为警察不肯相信穿得这样破破烂烂的人竟会是一位大作曲家,更不能相信这副躯体竟能容得下纯音响世界最奔腾澎湃的灵魂。他的灵魂是伟大的,但是如果我使用了最伟大的这种字眼,那就是说比汉德尔的灵魂还要伟大,贝多芬自己就会责怪我,而且谁又能自负为灵魂比巴哈还伟大呢?但是说贝多芬的灵魂是最奔腾澎湃的那可没有一点问题。他的狂风怒涛一般的力量他自己能很容易控制住,可是常常并不愿去控制,这个和他狂呼大笑的滑稽诙谐之处是在别的作曲家作品里都找不到的。毛头小伙子们现在一提起切分音就好像是一种使音乐节奏成为最强而有力的新方法;但是在听过贝多芬第三里昂诺拉前奏曲之后,最狂热的爵士乐听起来也像《少女的祈祷》那样温和了。可以肯定地说,我听过的任何黑人的集体狂欢都不会像贝多芬第七交响乐最后的乐章那样可以引起最黑最黑的舞蹈家拼了命地跳下去,而也没有另外哪一个作曲家可以先以他乐曲的阴柔之美使得听众完全溶化在缠绵悱恻的境界里,而后突然以铜号的猛烈声音吹向他们,带着嘲讽似的使他们觉得自己是真傻。除了贝多芬之外谁也管不住贝多芬;而疯劲上来之后,他总有意不去管住自己,于是也就成为管不住的了。

      这样奔腾澎湃,这种有意地散乱无章,这种嘲讽,这样无顾忌的骄纵地不理睬传统的风尚——这些就是使得贝多芬不同于十七和十八世纪谨守法度的其他音乐天才的地方。他是造成法国革命的精神风暴中的一个巨浪。他不认任何人为师,他同行里的先辈莫扎特从小起就是梳洗干净,穿着华丽,在王公贵族面前举止大方的。莫扎特小时候曾为了彭巴杜夫人发脾气说:“这个女人是谁,也不来亲亲我,连皇后都亲我呢。”这种事在贝多芬是不可想象的,因为甚至在他已老到像一头苍熊时,他仍然是一只未经驯服的熊崽子。莫扎特天性文雅,与当时的传统和社会很合拍,但也有灵魂的孤独。莫扎特和格鲁克之文雅就犹如路易十四宫廷之文雅。海顿之文雅就犹如他同时的最有教养的乡绅之文雅。和他们比起来,从社会地位上说贝多芬就是个不羁的艺术家,一个不穿紧腿裤的激进共和主义者。海顿从不知道什么是嫉妒,曾称呼比他年轻的莫扎特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作曲家,可他就是吃不消贝多芬。莫扎特是更有远见的,他听了贝多芬的演奏后说:“有一天他是要出名的。”但是即使莫扎特活得长些,这两个人恐也难以相处下去。贝多芬对莫扎特有一种出于道德原因的恐怖。莫扎特在他的音乐中给贵族中的浪子唐璜加上了一圈迷人的圣光,然后像一个天生的戏剧家那样运用道德的灵活性又回过来给莎拉斯特罗加上了神人的光辉,给他口中的歌词谱上了前所未有的、就是出自上帝口中都不会显得不相称的乐调。

      贝多芬不是戏剧家,赋予道德以灵活性对他来说就是一种可厌恶的玩世不恭。他仍然认为莫扎特是大师中的大师(这不是一顶空洞的高帽子,它的的确确就是说莫扎特是个为作曲家们欣赏的作曲家,而远远不是流行作曲家);可是他是穿紧腿裤的宫廷侍从,而贝多芬却是个穿散腿裤的激进共和主义者,同样的海顿也是穿传统制服的侍从。在贝多芬和他们之间隔着一场法国大革命,划分开了十八世纪和十九世纪。但对贝多芬来说莫扎特可不如海顿,因为他把道德当儿戏,用迷人的音乐把罪恶谱成了像德行那样奇妙。如同每一个真正激进的共和主义者都具有的,贝多芬身上的清教徒性格使他反对莫扎特,固然莫扎特曾向他启示了十九世纪音乐的各种创新的可能。因此贝多芬上溯到汉德尔,一位和贝多芬同样倔强的老单身汉,把他作为英雄。汉德尔瞧不上莫扎特崇拜的英雄格鲁克,虽然在汉德尔的《弥赛亚》里的田园乐是极为接近格鲁克在他的歌剧《奥菲阿》里那些向我们展示出天堂的原野的各个场面的。

      因为有了无线电广播,成百万对音乐还接触不多的人在他百年祭的今年将第一次听到贝多芬的音乐。充满着照例不加选择地加在大音乐家身上的颂扬话的成百篇纪念文章,将使人们抱有通常少有的期望。像贝多芬同时的人一样,虽然他们可以懂得格鲁克和海顿和莫扎特,但从贝多芬那里得到的不但是一种使他们困惑不解的意想不到的音乐,而且有时候简直是听不出是音乐的由管弦乐器发出来的杂乱音响。要解释这也不难。十八世纪的音乐都是舞蹈音乐。舞蹈是由动作起来令人愉快的步子组成的对称样式,舞蹈音乐是不跳舞也听起来令人愉快的、由声音组成的对称的样式。因此这些乐式虽然起初不过是像棋盘那样简单,但被展开了,复杂化了,用和声丰富起来了,最后变得类似波斯地毯,而设计像波斯地毯那种乐式的作曲家也就不再期望人们跟着这种音乐跳舞了。要有神巫打旋子的本领才能跟着莫扎特的交响乐跳舞。有一回我还真请了两位训练有素的青年舞蹈家跟着莫扎特的一阕前奏曲跳了一次,结果差点没把他们累垮了。就是音乐上原来使用的有关舞蹈的名词也慢慢地不用了,人们不再使用包括萨拉班德舞、巴万宫廷舞、加伏特舞和快步舞等等在内的组曲形式,而把自己的音乐创作表现为奏鸣曲和交响乐,里面所包含的各部分也干脆叫做乐章,每一章都用意大利文记上速度,如快板、柔板、谐谑曲板、急板等等。但在任何时候,从巴哈的序曲到莫扎特的《天神交响乐》,音乐总呈现出一种对称的音响样式给我们以一种舞蹈的乐趣来作为乐曲的形式和基础。

      可是音乐的作用并不止于创造悦耳的乐式,它还能表达感情。你能去津津有味地欣赏一张波斯地毯或者听一曲巴哈的序曲,但乐趣只止于此;可是你听了《唐璜》前奏曲之后却不可能不发生一种复杂的心情,它使你心理有准备去面对将淹没那种精致但又是魔鬼式欢乐的一场可怖的末日悲剧。听莫扎特《天神交响乐》最后一章时,你会觉得那和贝多芬第七交响乐的最后乐章一样,都是狂欢的音乐:它用响亮的鼓声奏出如醉如狂的旋律,而从头到尾又交织着一开始就有的、具有一种不寻常的悲伤之美的乐调,因之更加沁人心脾。莫扎特的这一乐章又自始至终是乐式设计的杰作。

      但是贝多芬所做到了的一点,也是使得某些与他同时的伟人不得不把他当作一个疯人,有时清醒就出些洋相或者显示出格调不高的一点,在于他把音乐完全用作了表现心情的手段,并且完全不把设计乐式本身作为目的。不错,他一生非常保守地(顺便说一句,这也是激进共和主义者的特点)使用着旧的乐式,但是他加给它们以惊人的活力和激情,包括产生于思想高度的那种最高的激情,使得产生于感觉的激情显得仅仅是感官上的享受,于是他不仅打乱了旧乐式的对称,而且常常使人听不出在感情的风暴之下竟还有什么样式存在着了。他的《英雄交响乐》一开始使用了一个乐式(这是从莫扎特幼年时一个前奏曲里借来的),跟着又用了另外几个很漂亮的乐式;这些乐式被赋予了巨大的内在力量,所以到了乐章的中段,这些乐式就全被不客气地打散了;于是,从只追求乐式的音乐家看来,贝多芬是发了疯了,他抛出了同时使用音阶上所有单音的可怖的和弦。他这么做只是因为他觉得非如此不可,而且还要求你也觉得非如此不可呢。

      以上就是贝多芬之谜的全部。他有能力设计最好的乐式,他能写出使你终身享受不尽的美丽的乐曲,他能挑出那些最干燥无味的旋律,把它们展开得那样引人,使你听上一百次也每回都能发现新东西:一句话,你可以拿所有用来形容以乐式见长的作曲家的话来形容他;但是他的病征,也就是不同于别人之处,在于他那激动人的品质;他能使我们激动,并把他那奔放的感情笼罩着我们。当贝里奥滋听到一位法国作曲家因为贝多芬的音乐使他听了很不舒服而说“我爱听了能使我入睡的音乐”时,他非常生气。贝多芬的音乐是使你清醒的音乐;而当你想独自一个安静一会儿的时候,你就怕听他的音乐。

      懂了这个,你就从十八世纪前进了一步,也从旧式的跳舞乐队前进了一步(爵士乐,附带说一句,就是贝多芬化了的老式跳舞乐队),不但能懂得贝多芬的音乐,而且也能懂得贝多芬以后最有深度的音乐了。(周珏良译)

      贝多芬(1770—1827):德国作曲家、钢琴家、指挥家,是集古典主义之大成、开浪漫主义之先河的伟大音乐家,被尊称为“乐圣”。代表作有《月光奏鸣曲》《英雄交响曲》《第九交响曲》等。

      汉德尔:即享德尔,德国出生的英国作曲家,生卒于1685—1759年。

      巴哈:即巴赫,德国作曲家,生卒于1685—1750年。

      采用切分音(Syncopation)的节奏是爵士乐最明显的特点。萧伯纳写本文的上世纪20年代,正是爵士乐开始大为风行的时候。

      彭巴杜夫人(1721—1764),现译为蓬皮杜夫人,法皇路易十五的情妇,权势炙手可热几乎有20年。

      格鲁克:奥地利作曲家,生卒于1714—1787年。

      海顿:奥地利作曲家,生卒于1732—1809年。

      唐璜的传说在17世纪前已流行于欧洲,在那以后他成为许多音乐、文学作品中的主人公。

      莎拉斯特罗:莫扎特的歌剧《魔笛》中一个代表真理和光明的人物。

      《弥赛亚》:亨德尔谱写的宗教歌咏大曲。

      《奥菲阿》:格鲁克的歌剧,主题是奥菲尤斯下地狱去寻找死去的妻子尤里底西的故事。

      末日悲剧:莫扎特的歌剧《唐璜》,交织着悲剧和喜剧成分,结局是唐璜被送入了地狱。

      贝里奥滋:法国作曲家,生卒于1803—1869年。




                              历尽艰辛话买书

                            [英]乔治·罗伯特·吉辛


      乔治·罗伯特·吉辛(1857—1903),生于约克郡,英国小说家。生活贫困,曾因救助一个妓女而犯偷窃罪,流落到美国。返英后在伦敦过着穷苦的日子。著有《黎明的工人》《阴曹地府》《新格鲁勃街》等小说,善于描写下层社会的艰窘生活,对受人践踏、被人欺侮的妓女、贫民、工人以及穷作家充满同情。

      《历尽艰辛话买书》一文,记述吉辛酷爱藏书、囊中羞涩、买了书常常挨饿的经历。比如他梦寐以求的那本狄巴拉斯诗集,售价只六便士,但买了它他就没有菜钱啦。“我在人行道上踱来踱去,一会儿用手指头在口袋里搓捏着那几枚硬币,一会儿用眼睛瞟一瞟书摊,两种胃口(食欲和求知欲)在我腹中进行激战。”终于买了书,回家他只能吃无菜的面包了。

      读到此文,编者想起青年时代艰辛收藏各种散文集的嗜好。1959年我在人大新闻系读大二,一次到王府井北侧的外文书店,看到泰戈尔的英译精装本散文诗集,爱不释手。那本书售价20元,当时是我两个月的饭费,狠狠心买下了。我后来一个多月只能蘸着酱油吃白饭。爱书者,可以少吃饭,但不能不买书。

      每逢我在自己的书架周围顾盼留连的时候,眼前总是浮现出兰姆的那些“断简残编”。当然我的书也不完全是从古旧书店买来的。我将它们一一进行检点的时候,每每发现其中有许多完好无损的书,有的甚至还是昂贵的古香版本呢。但由于我时常搬家,我那小小的图书馆在每一次迁移中也就难免厄运。说句实在话,我经常无法对付它(因为我在料理事物上,往往表现得笨拙无能)。这样一来,哪怕是我那些最贵重的书也往往蒙受着不公正的待遇。有不少的书甚至还被装订书箱的长钉戳破。当然这只是情形最糟的例子了。不过当我生活安定、心境平和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渐渐变得精明谨慎起来。显而易见,环境是能磨炼出一个人的长处来的。但我以为,一本书,只要它没有漏落页次就可以了,何必太讲究它的外表呢。

      我听说过那些标榜自己读图书馆的书就像读自家书架上的书一样的人。这对我来说,简直是不可思议的。比如说,我对自己的每一本书的气味都很熟悉,我只要把鼻子凑近这些书,它们那散发出来的书味就立刻勾起我对往事的种种回忆。就说我那些吉朋(吉朋:英国历史学家,《罗马帝国的衰亡》一书的作者。)的著作吧,那是八卷精致的梅尔曼本。我曾经连续不断地读啊,读啊,读了三十多年。我丝毫无需翻动它,只要闻闻那质地精美的纸张香味,就能回想起当年我把它作为奖品来接受时的幸福情景。还有我的那些莎士比亚著作,它们是剑桥版本,也有一种能惹起我追忆往事的香味。这套书是属于我父亲的,当我还不能够读懂它们的时候,常常有幸被允许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来看看。这时我总是怀着虔敬的心情,将它一页一页地翻弄着。那些书散发着一股古老而奇特的幽香。每当我将它们捧在手中的时候,总有那么一种莫可名状的感觉,由于这种缘故,我很少读这套莎士比亚著作。而当我捧读另一套吉朋的书时,眼里总是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因为我买这套书时,简直就像买一件价值连城的奢华物一样,甚至还有过之而无不及,所以我对这套书格外偏爱,该知道我是付出了多大的牺牲才将它得到手的啊。

      牺牲——这个字眼压根儿也不是客厅里的那种冠冕堂皇的表白语。像我的好些书就的的确确是将那些必须用来维持生计的钱购买的。不知有多少回,我站在一家书店的前面或者是一位书商的窗口,此时此刻,那种求知的欲望和活着就得吃饭的念头在我的头脑里进行着激烈的争斗。每逢到了该吃午饭的时候,我的肚子就照例嘟囔着要吃东西了,可偏偏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我看到了一本梦寐以求的书,而书的标价又是那样容易到手。我在书店门口停了下来,心想绝不能让别人买去,可我一买它就势必得忍受挨饿的痛苦。我那套海讷编纂的狄巴拉斯(狄巴拉斯:罗马诗人。)诗集,就正是在这样一种情况下抢购到手的。那会儿它就摆在古德基街的一家古旧书店的书摊上,——在那种书摊上,人们能够从那一叠叠的废书中寻到一些无价之宝。就是这套诗集,六便士竟是它的售价,这该是何等的廉价出售啊!当时我经常在牛津大街的一家咖啡馆进午餐(当然也就是我的主餐了),那是一家名实相副的咖啡馆,就像现在的咖啡馆一样,今天恐怕再也找不到这家馆子了。那一天,六便士是我的全部资财,确确实实是这样,就只剩下这么几个钱了。这笔小数目足可以买一份青菜炒肉。但我不敢担保这本狄巴拉斯诗集能否一直留到明天,而这种低廉的书价我又恰好能支付得起。我在人行道上踱来踱去,一会儿用手指头在口袋里搓捏着那几枚硬币,一会儿用眼睛瞟一瞟书摊,两种胃口在我腹中进行激战。终于书还是买到手了。我将它带回家中,一边吃着用粗糙的面包蘸黄油做成的午餐,一边美滋滋地掀动着书页。

      在这本狄巴拉斯诗集的底页上我发现一行用铅笔写的字:“1792年11月4日读毕”。一百年以前,谁是这本书的主人呢?但上面再没有任何其他标记。我很愿意把他想象成一位穷困潦倒的学者,他大概和我一样,明明穷得要命,偏偏求知欲旺盛。当初他必定也是用自己的血汗钱来买这部书的,当他买到手后,其乐不可支的情景一定不会亚于我现在这个样子。这种快乐的心境只能意会,难以言传。慷慨仁慈的狄巴拉斯啊,你那留在诗集中的肖像比罗马文学作品中的任何一张画像都逗人喜爱。

      仿佛悄悄地走进那茂密的丛林,

      暗暗将每一株智慧之树来找寻。

       随后,我把这本诗集插上了那挤得满满的书架。事实上只要从书架上一取下这些书,我便能回味起那一次激战一番成功的情景,恰如历历在目一般。在那些岁月里,金钱对我来说,简直毫无价值,除了用它来买书之外,我对它不屑一顾。唯有书才是我的第一需要。我可以不吃饭,但不能不要书。当然我完全可以到大英博物馆去读这些书,但这比较起自己拥有这些书并能将它们摆到自己的书架上来,毕竟还不是一回事。我时不时地买上一本破烂不堪、印刷低劣的旧书,里面尽是乱七八糟的笔迹、被撕破的书页和一团团的墨迹。对这些我丝毫也不介意。我宁愿醉心于这样一本属于自己的破册子,也不大情愿去观瞻那些不属于自己的宝书。有时我也为这种纯粹的嗜好而感到不安。当一本书把我吸引住了的时候,也许它并不是一本我急需的书,尽管它是属于那种难以到手的贵重书籍一类。但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之后,我只得恋恋不舍地离开。比如我那本琼斯蒂林(琼斯蒂林:德国作曲家,歌德的好友。)的著作,就是在霍利维尔大街看到的。对他那题为《诗歌与真理》的书名,我十分熟悉,当我的眼光掠过那书页的时候,买下它来的念头不禁油然而生。但那一天我克制住了。说老实话,我付不起十八便士的书钱,当时我的手头太拮据了。但我一连两次在书台前面徘徊观望,暗暗庆幸这本书还没有买主。终于盼到手上有两个子儿的那天了。我记得自己三步并作两步朝霍利维尔大街奔去(其实我通常的步行速度是每小时五英里)。我不会忘记那位头发斑白的小老头,我常常因为买书而和他打交道,他叫什么名字来着?我相信这位经营书店的老人一定曾经当过天主教士,因为在他身上有那么一种不同凡响的教士气质。他曾经拿起琼斯蒂林的那卷书,将它缓缓翻开,欣赏了一阵子,然后故意瞟了我一眼,好像在张口说:“可不是,我多想自己也能有时间读读它啊。”

      有时候,我还得饿着肚子,像搬运工一样,把买到的书送到家中。有一次,在波特兰路车站附近的一家小小书店里,我偶然看见了第一版的吉朋著作,而书的售价竟便宜得令人瞠目结舌。我记得是一先令一册。可要买下这套装潢精美的四开本,我还是得当掉自己的外套。当时我身上没有几个钱,可家里还有点余款。那会儿我住在伊斯林顿,我和书店的老板说了一声,便飞身回家取钱,再又赶回书店,然后扛着那一大叠书从离我住所安吉尔公寓很远的尤斯顿路西侧,一直走回到伊斯林顿我住的那条街上。我就这样一下子走了两个来回。这样的长途步行,我一生中仅走过这么一次,这是当我回想起吉朋著作的分量时,才体会到的。走第二趟了,走第三趟了,那一天我一趟趟地计算着因为回家取钱而往返的路程。我走下尤斯顿路又爬上彭顿维尔大街,至于那天是在哪一个季节,是什么样的天气,我就记不太清楚了。说实在话,当时我高兴得忘乎所以,除了对书的重量有些感觉外,其他的什么就丝毫也没有留意了。那年头我的耐性很强,但体质孱弱。我记得自己走完最后一趟后,就一头栽倒在椅子上,汗流浃背、四肢无力、浑身酸痛,简直就像丢掉魂一样。

      经济阔绰的人们听完我这段经历,一定会感到惊讶,为什么我不找书店里的老板请人把这些书送上门呢?换言之,如果我等不及了的话,难道伦敦坦荡的大道上竟没有公共马车可乘吗?我如何来向这些人解释清楚呢?那天,我为了买书,已经倾囊而出,再也没有能力来支付一个便士了。没有,绝对没有。这种节省体力的开销我是从不敢设想的。我当时最大的欣慰莫过于通过自己辛酸的劳累而终于能成为这套书的主人。在那些岁月里,我根本没尝过坐马车旅行的滋味。我可以在伦敦的大街上一连走上十二个乃至十五个小时,可还从来没有想到过要花钱雇人送书以节省自己的体力和时间。我的确是太穷困了,实在不敢有非分的奢想,而上面这件事仅仅只是其中的一个例子罢了。

      若干年后,我将第一版的吉朋著作卖掉了,出售的书价比我原先买进来时要便宜得多。一起出售的还有不少颇有价值的对开本与四开本。因为我搬迁频繁,实在带不了这么多的书。书的买主曾把我这些卖掉的书称之为“墓碑”。为什么吉朋的书这样卖不起价钱呢?我常常由于卖掉了这批书而感到懊悔不迭。如果能够再读一读那套精装的《罗马帝国的衰亡》,该是何等惬意的事啊!唯有那种装潢才能与其神圣的主题相称。人们只要瞥它一眼,就会觉得心旷神怡。我知道,现在自己要重新添置一套的话,实在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不过这样的一套书是不能与我卖掉的那一套书同日而语的。因为那套书能使我 想起自己当年买书时那种蓬头垢面、劳累奔波的艰难情景。(郑延国译)





                                    观 舞

                             [英]约翰·高尔斯华绥


      约翰·高尔斯华绥(1867—1933),英国小说家、剧作家,担任过国际笔会会长。早年入牛津大学攻读法律,1895年开始文学写作。著有短篇小说集《天涯海角》,长篇小说《福尔赛世家》三部曲、《现代戏剧》三部曲、《尾声》三部曲等,剧本有《银盒》《鸽子》《逃跑》等26部。他的作品注意塑造典型性格,文笔自然流畅,故事情节跌宕起伏。1932年因《福尔赛世家》中体现出来的卓越的描写艺术而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这篇《观舞》描写跳舞的女孩们出场时穿着单薄,头发散开,面孔端庄,有的白皙丰满,有的棕褐窈窕,“个个欢欣愉快,天真烂漫”,“每个跳步,每个转动,仿佛都是出之于对生命的喜悦”,笑与爱“从她们肢体的雪白而灵动的旋转中息息透出,光 照人”。

      高尔斯华绥毕竟是大作家,感受细致,语汇丰富。他描写那个扮演美童追求者的女孩,一个个追逐动作的造型,仿佛是绵延不断的画,犹如点水蜻蜓翩翩爱恋于睡莲花,——“表达了一缕摄人心魄的细细幽情”。

      作者尤其迷恋于那个头戴白花冠的俊美女神的独舞。她闪转跳动时“短裙之上,绛英瓣瓣,衣衫动处,飘飘欲仙”,“她那娇小的秀颅与腰肢之间处处都燃烧着律动的圣洁火焰。”

      他描述小天使们的舞蹈,在台下引起欢声雷动,而他和友人如痴如醉,如梦如幻,感动得“用指尖悄悄地从眼边拭泪……”

      某日下午我被友人邀至一家剧院观舞。幕启后,台上除周围高垂的灰色幕布外,空荡不见一物。不久,从幕布厚重的皱褶处,孩子们一个个或一双双联翩而入,最后台上总共出现了十多个人。全都是女孩子:其中最大的看来也超不过十三四岁,最小的一两个则仅有七八岁。她们穿得都很单薄,腿脚胳臂完全袒露。她们的头发也散而未束。面孔端庄之中却又堆着笑容,竟是那么和蔼而可亲,看后恍有被携去苹果仙园(指希腊神话中由四位姊妹共同看守的金苹果园。文章这里指被引入一个仙境,而舞蹈者又都是女孩子,故引出这个联想。)之感,仿佛己身已不复存在,唯有精魂浮游于那缥缈的晴空。这些孩子当中,有的白皙而丰满,有的棕褐而窈窕;但却个个欢欣愉快,天真烂漫,没有丝毫矫揉造作之感,尽管她们显然全都受过极高超和认真的训练。每个跳步,每个转动,仿佛都是出之于对生命的喜悦而就在此时此地即兴编成的——舞蹈对于她们真是毫不费劲,不论是演出还是排练。这里见不到蹑足欠步、装模作样的姿态,见不到徒耗体力、漫无目标的动作;眼前唯有节奏、音乐、光明、舒畅、特别是欢乐。笑与爱曾经帮助形成她们的舞姿。笑与爱此刻又正从她们的一张张笑脸中,从她们肢体的雪白而灵动的旋转中息息透出,光 照人。

      尽管她们无一不可爱,其中却有两人尤其引我注目。其一为她们中间个子最高、肤褐腰细的那个女孩。她的每种表情每个动作都可见出一种庄重然而火辣的热情。

      舞蹈节目中有一出由她扮演一个美童的追求者(这里显然指扮演希腊神话中维纳斯与阿东尼的故事。关于这个故事除广泛见于一般希腊神话的书籍外,另可参阅莎士比亚的长诗《维纳斯与阿东尼》。),这个美童的每个动作,顺便说一句,也都异常妩媚;而这场追逐——宛如点水蜻蜒之戏舞于睡莲之旁,或如暮春夜晚(夜晚这里被拟人化。)之向明月吐诉衷曲——表达了一缕摄人心魄的细细幽情。这个肤色棕褐的女猎手,情如火燎,实在是世间一切渴求的最奇妙不过的象征,深深地感动着人们的心。当我们从她身上看到她在追求她那情人时所流露的一腔迷惘激情,那种将得又止的夷犹神态,我们仿佛隐然窥见了那追逐奔流于整个世界并永远如斯的伟大神秘力量——如悲剧之从不衰歇,虽永劫而长葆芳馨。

      另一个使我迷恋不止的是身材上倒数第二、发作浅棕、头着白花半月冠的俊美女神,短裙之上,绛英瓣瓣,衣衫动处,飘飘欲仙。她的妙舞已远远脱出儿童的境界。她那娇小的秀颅与腰肢之间处处都燃烧着律动的圣洁火焰。在她的一小段“独舞”中,她简直成了节奏的化身。快睹之下,恍若一团喜气骤从天降,并且登时凝聚在那里,而满台喜悦之声则洋洋乎盈耳。这时从台下也真的响起了一片窸窣与啧喷之声,继而欢声雷动。

      我看了看我那友人,他正在用指尖悄悄地从眼边拭泪。至于我自己,则氍毹之上几乎一片溟濛(这话暗喻作者自己也和他友人一样因喜极而落泪,所以说氍毹之上“一片溟濛”。),世界万物都顿觉可爱。仿佛经此飞仙用圣火一点,一切都已变得金光灿灿。

      或许唯有上帝知道她从哪里得来的这股力量,能够把喜悦带给我们这些枯竭的心田,唯有上帝知道她能把这力量保持多久!但是这个蹁跹的小爱神的身上却蕴蓄着那种为浓缛色调、幽美乐曲、天风丽日以及某些伟大艺术珍品等等所同具的力量——足以把心灵从它的一切窒碍之中解脱出来,使之充满喜悦。(高健译)






                                我与绘画的缘分

                                   [英]丘吉尔


      丘吉尔(1874—1965),英国政治家、历史学家、散文家。生于牛津郡一个贵族之家。历任贸易大臣、内政大臣、海军大臣、陆军大臣兼空军大臣等职。1940年5月任首相,兼国防大臣。

      丘吉尔是个雄辩的演说家。其演辞简练,铿锵有力,善用排比句,波浪般层层推进,极有鼓动性。当德国侵略军攻陷荷兰、比利时、卢森堡三个国家,英法联军被迫从大陆撤到英国本土之际,1940年6月4日,他发表了激昂慷慨的演说:“我们将战斗到底。我们将在法国战斗,我们将在海洋上战斗,我们将充满信心在空中战斗!我们将越战越强,将不惜任何代价保卫每一寸土地,我们将在海洋上作战!在敌人登陆地点作战!在田野和街头作战!在山区作战……”排山倒海,气贯长虹。1941年6月22日,德军入侵苏联当天,他发表演说:“今天凌晨4点,希特勒已进攻并入侵俄国。希特勒是个十恶不赦、杀人如麻、欲壑难填的魔鬼……我们决心要消灭希特勒,肃清纳粹制度的一切痕迹……俄国的危险,就是我国的危险,就是美国的危险;俄国人民为保卫家园而战的事业,就是世界各地自由人民和自由民族的事业……”他号召欧洲各国人民与德国法西斯血战到底。1953年,他因出版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回忆录》等巨著而获诺贝尔文学奖。

      丘吉尔是个绘画爱好者。从《我与绘画的缘分》可以看出他对绘画的深厚感情和独特体会。他秉承英国随笔的传统,叙事中夹着议论,兼记心理活动,写得幽默风趣,引人入胜。他在本文中详细描述了画画的种种益处:绘画使他惊喜地发现自然界的山丘、池塘、树叶具有原先被忽略的丰富色 ;绘画使他培养出精细入微的观察力;绘画使他增强对所见的视觉形象的记忆力;绘画刺激他不断外出旅游,寻觅迷人的风景;绘画帮助他学会分析、欣赏大师艺术杰作的奥妙;绘画使他全神贯注,忘却烦恼、疲劳及身外一切事物……既然这样,那你为什么不买一盒颜料,抓起一支画笔,尝试享受一下那销魂荡魄般的乐趣呢?

      年至四十而从未握过画笔,老把绘画视为神秘莫测之事,然后突然发现自己投身到了一个颜料、调色板和画布的新奇兴趣中去了,并且成绩还不怎么叫人丧气——这可真是一个奇异而又大开眼界的体验。我很希望别人也能分享到它。

      为了得到真正的快乐,避免烦恼和脑力的过度紧张,我们都应该有一些嗜好。它们必须都很实在,其中最好最简易的莫过于写生画画了。这样的嗜好在一个最苦闷的时期搭救了我。1915年5月末,我离开了军事部,可我仍是内阁和军事委员会的一个成员。在这个职位上,我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不能干。我有一些炽烈的信念,却无力把它们付诸实现。那时候,我全身的每根神经都热切地想行动,而我却只能被迫赋闲。

      尔后,一个礼拜天,在乡村里,孩子们的颜料盒来帮我忙了。我用他们那些玩具水 颜料稍一尝试,便促使我第二天上午去买了一整套油画器具。下一步我真的动手了。调色板上闪烁着一摊摊颜料;一张崭新的白白的画布摆在我的面前;那支没蘸色的画笔重如千斤,性命攸关,悬在空中无从落下。我小心翼翼地用一支很小的画笔蘸真正一点点蓝颜料,然后战战兢兢地在咄咄逼人的雪白画布上画了大约像一颗小豆子那么大的一笔。恰恰那时候只听见车道上驶来了一辆汽车,而且车里走出的不是别人,正是著名肖像画家约翰·赖弗瑞爵士的才气横溢的太太。“画画!不过,你还在犹豫什么哟!给我一支笔,要大的。”画笔扑通一声浸进松节油,继而扔进蓝色和白色颜料中,在我那块调色板上疯狂地搅拌了起来,然后在吓得簌簌直抖的画布上恣肆汪洋地涂了好几笔蓝颜色。紧箍咒被打破了。我那病态的拘束烟消云散了。我抓起一支最大的画笔,雄赳赳气昂昂地朝我的牺牲品扑了过去。打那以后,我再也不怕画布了。

      这个大胆妄为的开端是绘画艺术较重要的一个部分。我们不要野心太大。我们并不希冀传世之作。能够在一盒颜料中其乐陶陶,我们就心满意足了。而要这样,大胆则是唯一的门券。

      我不想说水 颜料的坏话。可是实在没有比油画颜料更好的颜料了。首先,你能比较容易地修改错误。调色刀只消一下子就能把一上午的心血从画布上“铲”除干净;对表现过去的印象来说,画布反而来得更好。其次,你可以从各种途径达到自己的目的。假如开始时你采用适中的色调来进行一次适度的集中布局,尔后心血来潮时,你也可以大刀阔斧,尽情发挥。最后,颜色调弄起来真是太妙了。假如你高兴,可以把颜料一层一层地加上去,你可以改变计划去适应时间和天气的要求。把你所见的景象跟画面相比较简直令人着迷。假如你还没有那么干过的话,在你归天以前——不妨试一试。

      当一个人开始慢慢地不感到选择适当的颜色、用适当的手法把它们画到适当的位置上去是一种困难时,我们便面临更广泛的思考了。人们会惊讶地发现在自然景色中还有那么许多以前从未注意到的东西。每当走路乘车时,附加了一个新目的,那可真是新鲜有趣之极。山丘的侧面有那么丰富的色 ,在阴影处和阳光下迥不相同;水塘里闪烁着如此耀眼夺目的反光,光波在一层一层地淡下去;表面和边缘那种镀金镶银般的光亮真是美不胜收。我一边散步,一边留心着叶子的色泽和特征,山峦那迷梦一样的紫色,冬天的枝干的绝妙的边线,以及遥远的地平线的暗白色的剪影,那时候,我便本能地意识到了自己。我活了四十多岁,除了用普通的眼光,从未留心过这一切。好比一个人看着一群人,只会说“人可真多啊”一样。

      我以为,这种对自然景色观察能力的提高,便是我从学画中得来的最大乐趣之一。假如你观察得极其精细入微,并把你所见的情景相当如实地描绘下来,结果画布上的景象就会惊人的逼真。

      嗣后,美术馆便出现了一种新鲜的——至少对我如此——极其实际的兴趣。你看见了昨天阻碍过你的难点,而且你看见这个难点被一个绘画大师那么轻而易举地就解决了。你会用一种剖析的理解的眼光来欣赏一幅艺术杰作。

      一天,偶然的机缘把我引到马赛附近的一个偏僻角落里,我在那儿遇见了两位塞尚的门徒。在他们眼中,自然景色是一团闪烁不定的光,在这里形体与表面并不重要,几乎不为人所见,人们看到的只是色 的美丽与谐和对比。这些 色的每一个小点都放射出一种眼睛感受得到却不明其原因的强光。你瞧,那大海的蓝色,你怎么能描摹它呢?当然不能用现成的任何单色。临摹那种深蓝色的唯一办法,是把跟整个构图真正有关的各种不同颜色一点一点地堆砌上去。难吗?可是迷人之处也正在这里!

      我看过一幅塞尚的画,画的是一座房里的一堵空墙。那是他天才地用最微妙的光线和色 画成的。现在我常能这样自得其乐:每当我盯着一堵墙壁或各种平整的表面时,便力图辨别从中能想象出的各种各样不同的色调,并且思索着这些色调是反光引起的呢,还是出于天然本色。你第一次这么试验时,准会大吃一惊,甚至在最平凡的景物上你都能看见那么许多如此美妙的色 。

      所以,很显然地,一个人被一盒颜料装备起来,他便不会心烦意乱,或者无所事事了。有多少东西要欣赏啊,可观看的时间又那么的少!人们会第一次开始去嫉妒梅休赛兰。(梅休赛兰:远古传说中的人物,活了969岁,长寿的象征。)

      注意到记忆在绘画中所起的作用是很有趣的。当惠斯特勒(惠斯特勒(1834—1903):住在英国的美国画家。)在巴黎主持一所学校时,他要他的学生们在一楼观察他们的模特儿,然后跑上楼,到二楼去画他们的画。当他们比较熟练时,他就把他们的画架放高一层楼,直到最后那些高材生们必须拼命奔上六层楼梯到顶楼里去作画。

      所有最伟大的风景画常常是在最初的那些印象归纳起来好久以后在室内画出来的。荷兰或是意大利的大师在阴暗的地窖里重现了尼德兰狂欢节上闪光的冰块,或者威尼斯的明媚阳光。所以,这就要求对视觉形象具有一种惊人的记忆力。就发展一种受过训练的精确持久的记忆力来说,绘画是一种十分有效的锻炼。

      另外,作为旅游的一种刺激剂,实在没有比绘画更好的了。每天排满了有关绘画的远征和实践——既省钱易行,又能陶情养心。哲学家的宁静享受替代了旅行者的无谓的辛劳。你走访的每一个国家都有它自己的主调,你即使见到了也无法描摹它,但你能观察它,理解它,感受它,也会永远地赞美它。不过,只要阳光灿烂,人们是大可不必出国远行的。业余画家踌躇满志地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东游西荡,老在寻觅那些可以入画、可以安安稳稳带回家去的迷人胜景。

        作为一种消遣,绘画简直十全十美了。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在不精疲力竭消耗体力的情况下比绘画更使人全神贯注的了。不管面临何等样的目前的烦恼和未来的威胁,一旦画面开始展开,大脑屏幕上便没有它们的立足之地了。它们退隐到阴影黑暗中去了。人的全部精力都集中到了工作上面。当我列队行进时,或者甚至,说来遗憾,在教堂里一次站上半个钟点,我总觉得这种站立的姿势对男人来说很不自在,老那么硬挺着只能使人疲惫不堪而已。可是却没有一个喜欢绘画的人接连站三四个钟点画画会感到些微的不适。

      买一盒颜料,尝试一下吧。假如你知道充满思想和技巧的神奇新世界,一个阳光普照、色 斑斓的花园正近在咫尺等待着你,与此同时你却用高尔夫和桥牌消磨时间,那真是太可怜了。惠而不费,独立自主,能得到新的精神食粮和锻炼,在每个平凡的景色中都能享有一种额外的兴味,使每个空闲的钟点都很充实,都是一次充满了消魂荡魄般发现的无休止的航行——这些都是崇高的褒赏。我希望它们也能为你所享有。(王汉梁译)






                               江上歌声

                            [英]威廉·萨默赛特·毛姆


      威廉·萨默赛特·毛姆(1874—1965),英国小说家、戏剧家。原学医,后致力于写作。著有短篇小说集《叶的震颤》《阿金》等,长篇小说《月亮和六便士》《刀锋》等,剧本《希望之乡》《圈子》等。

      1920年毛姆来到中国,写了游记《在中国屏风上》,并以中国为背景写了长篇小说《面纱》。他的《江上歌声》记下了旧中国长江边纤夫和码头工人留给他的印象。文中他写道:“纤夫背着纤绳,逆流而进……他们躬腰曲背,着了魔似的曳着纤绳;极力挣扎,有时就在地上爬行……”他们紧绷着脸,颤动着嘴角,匍匐前行,令人想起峡江纤夫号子里的话:“脚蹬石道两手爬,当牛做马把纤拉。”想起列宾《伏尔加河上的纤夫》的名画。想起父亲当纤夫的散文家廖静仁的《纤痕》:“一双双铁铮铮的脚掌,紧扣着路面,像要把路面扣进去似的。他们的腰板起初弓着,而后又拼命向前伸直。由于紧抓那能够牵引向前的东西,手指甲裂开了,指头溢出了鲜血……”

      毛姆还写码头工人扛着大包、沿着跳板颤悠悠迈向高岸的情景。他们喊出“嗨哟、呵嗬”的号子声。这声音“是痛苦的呻吟,是绝望的叹息,是凄惨的悲鸣:简直不是人的声音。”

      毛姆看到这种无比沉重的场面,字里行间充满着对中国劳动人民的同情。

      沿江两岸回荡着船夫号子声。桡夫划着收扎起帆樯的高尾舢板,顺流而下。你听,他们喊着嘹亮雄浑的号子。纤夫背着纤绳,逆流而进,五六人拖着小舟,两百人曳着大船,越过激流险滩。你听,他们喊着船夫号子,那是更加气喘吁吁的歌唱。船中央,一人站立,不停地擂鼓督阵;他们躬腰曲背,着了魔似的曳着纤绳;极力挣扎,有时就在地上爬行。他们奋力紧拉纤绳,同激流的无情力量抗争。工头在一旁察巡,谁不拼死卖命,那一头破开的竹鞭,便会抽打他赤裸的脊背。人人都得竭尽全力,要不就会前功尽弃。他们喊着激越、高亢的号子——激流曲。语言怎能描述歌声里蕴蓄着多少辛劳。这歌声啊,足以显示那极度劳损的心灵,那紧绷欲绽的筋肉,以及那人类征服自然力量的顽强精神。纤绳可能断裂,大船纵然旋回,而湍流险滩终将被战胜。劳累的一天结束时,饱餐一顿,或吞云吐雾,或陶醉在悠闲自在的美梦中。然而,最痛楚的歌唱却是码头工扛着沉沉大包,沿着陡峭石阶,走向城垣时哼出的歌声。他们上上下下,走个不停:“嗨哟,呵嗬”,那节奏分明的喊声,就像他们的辛劳一样,永无休止。他们光脚赤膊,汗流浃背。他们的歌声是痛苦的呻吟,是绝望的叹息,是凄惨的悲鸣:简直不是人的声音。它是无限忧伤的心灵的呐喊,只不过带上了点旋律和谐的乐音,而那收尾的音调才是人的最后一声抽泣。生活太艰难,生活太残忍,歌唱是绝望的最后抗议。这就是江上歌声。

      (李传声译)





                     不要虐待动物,它们也有痛苦和悲伤

                              [英]珍妮·古多尔


      珍妮·古多尔(1934—),英国保护野生动物专家,生于临海的伯恩茅斯。她8岁时读完《杜立德博士》和《人猿泰山》之后,就对非洲产生了向往。1960年珍妮·古多尔来到东非坦桑尼亚贡比鸟兽保护区,研究黑猩猩的生活,前后长达40年之久,揭开了笼罩在黑猩猩身上的帷幕。一开始,她只是观察,然后近距离接触。她给黑猩猩吃香蕉,跟黑猩猩握手,拥抱小猩猩,与之接吻,了解它们的习性。她是研究野外动物持续时间最长的人。在长期观察中,她偶然发现一只成年雄猩猩将嫩枝伸进白蚁洞里,诱使白蚁聚集在一起,然后一网打尽。进而看见黑猩猩还会加工“钓具”,先去掉枝叶,剥去外皮,以便更容易伸进蚁洞“钓”白蚁。这说明除人类外,动物也学会了使用工具。这是一个重大发现。1965年,她荣获剑桥大学授予的博士学位。1977年,她创办了珍妮·古多尔野生动物研究、教育、保护学院。先后出版有《在人类的阴影下》《贡比的黑猩猩》《黑猩猩的召唤》等著作。

      《不要虐待动物,它们也有痛苦和悲伤》一文,告诉人们:“动物和我们人类拥有同等的生存权利”、“一些生物物种的灭绝对我们的影响是灾难性的”,动物和我们一样,会感到痛苦,也会感到悲伤、恐惧、绝望和孤独。她提醒人们,残忍是可怕的。她向世人呼吁:停止虐杀动物!我们相信:这是时代的呼唤,也是实践新兴的动物伦理学的需要。

      保护野生动物生活的环境是非常重要的。动物和我们人类拥有同等的生存权利,但如果我们对自然界的破坏太严重,就会剥夺那些即将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物种的生存权利,从而也毁灭了它们将会带给我们这个世界的美丽。

      一些生物物种的灭绝对我们的影响是灾难性的。我们知道很多重要的药物都是从植物甚至昆虫身上提取的,我们破坏了自然界,就可能彻底灭绝了一些动、植物的物种,它们将永远消失,也许我们正在浑然不觉地灭绝那些可以治愈癌症甚至艾滋病或其他可怕疾病的生物。

      在一个森林生态系统或任何天然区域里,所有不同的动物和植物组成一个完整的、精确的、复杂的模式;如果我们扰乱了这个模式,一切就都乱套了。比如,当年,全英国的兔子死于传进来的兔黏液瘤病;狐狸由于没有充足的食物而开始吃农民养的鸡,于是农民们就起来打狐狸;结果却发现由于没有狐狸吃老鼠而使老鼠泛滥成灾,老鼠破坏了农民地里和仓库里的粮食;结果,农民们因老鼠的祸害所受的损失与因兔子减少带来的损失一样多,甚至更多。

      再设想一下,那些在地里喷洒杀虫剂来消灭祸害庄稼的昆虫的方法,它同时也杀死了成千上万的无辜的昆虫,包括很多益虫,比如为花授粉并给我们提供蜂蜜的蜜蜂,那些以昆虫为食的动物,特别是鸟类也很快死亡了。最终,由于污染的化学剂的广泛使用,使得人类也因此患病。

      也许你会愿意去帮助动物们生活得好些。那么首先,你要先会发现问题所在。动物被虐待的方式有很多,有些甚至我们还不知道,或者是那些虐待动物的人们以为自己与此事无关,其实,根本就不是这么回事。

      比如,我们来设想一下,如今在农场饲养的动物都是被怎样对待的,我们称之为“工业农场”或“集约农业”。在大多数的西方国家,鸡通常是被三只甚至更多只挤在一个小笼子里养大,因为怕它们互相啄而把它们的喙都拔掉了,它们就是这么被伤害的。还有猪,其实它们和狗一样聪明,也同样被挤在一起,根本不能在地上刨坑玩。把小猪关起来尤其残忍,因为它们天性好动,喜欢跑来跑去逗着玩。

      自从了解了这种工业饲养,我就不再吃肉了。但也有很多农民用很“原始”的方式,友好地对待他们的动物,这样,他们的产品价格要贵一点(因为这样的动物是自然长大的,没有使用化学杀虫剂和除草剂);但如果有越来越多的人来买这种食品,它们就会便宜起来,这种被称作“自然放牧”的方式会使成千上万的动物的生活质量大大改善。

      每年有上千只的动物被用来做新产品试验,像清洁剂、化妆品等等。其实,几乎所有出现在市场上的新产品都经过动物试验。兔子、几内亚猪,甚至猫、狗和猴子都被拿来做试验,还有老鼠。有时这种试验会给动物带来很大痛苦。很多人都在努力争取改变这种状况。一些科学家们正在努力研究出一些试验物质,来替代把动物作为试验品。你也可以通过拒绝购买动物做试验的产品来帮助实现这个理想。

    当然,还有很多动物被用于医学研究领域,它们不仅要忍受很多痛苦,还被关在极狭窄的笼子里。遗憾的是,很多此类研究对人类几乎没有任何意义,所有的痛苦都是徒劳的。

      我们也不能忘记那些仅为满足人类对知识的获取而被虐待的动物。有些科学家在科学研究中,不是静静地耐心仔细观察动物,而是更乐于杀死他的研究对象,来了解其内部的奥秘。上百只鸣鸟通过手术被人为弄聋,以便研究它们是本能天生就会鸣叫,还是后天才学会的。野生的小猴子被人为弄瞎,好看看它们怎么生活(大多数都死了)。我看过一个电视节目,一个科学家骄傲地宣布他是怎么用突发的高噪声杀死小老鼠的。心理学家们还在通过用电棍惩罚动物的方式来训练它们,等等。想一想在教学科研中使用的动物有多少,在中学、兽医学校和医学院,每年都要杀死上千只。但现在也有一些最受尊敬的好学校已经不再进行这种没有必要的动物展示了。

      为什么我们要在乎动物们所受的虐待?它要紧吗?而且,现在还有好多人的处境也很悲惨,为什么我们不先去帮助他们呢?当然,我们也应该去帮助受苦的人们,但我要问你为什么?为什么我们要在乎人们所受的苦呢?因为他们和你我是同一种动物,所以我们能理解他们的感受,我们知道他们和我们一样会感到痛苦,我们知道他们也会悲伤、恐惧、绝望、孤独和寂寞。那好,如果我告诉你,黑猩猩也能感受这一切,猫和狗和猪,和很多其他动物,它们也都能感受到这一切。你同意吗?如果你同意,那你就能明白为什么我们要关注这些动物的痛苦了。

      残忍是可怕的,我认为这是人类的天性中最丑恶的一面。当你残忍时,你使别人忍受毫无必要的痛苦。如果一个医生在战场上为了挽救一个人的生命,不得不在不施麻药的情况下做截肢手术,这虽然很痛苦,但并不能算是残忍的行为;但如果这个医生在现代化的医院里也这么做,那就是残忍。如果一个没有人类感觉的聪明的生物忽然从别的星球上来到地球,它不能感受任何痛苦,那么,即使它做了给我们带来巨大痛苦的事情,我们也依然不能称之为残忍。

      也许我们的世界还远不是一个远离残忍的世界,但我认为我们至少可以一点一点地帮助这个世界少一点残忍,我们每个人都能从自己的身边做起。如果你的邻居每天晚上出门,把他们的小孩子独自留在家里哭,你肯定会马上向有关人员报告此事,但如果你的邻居在虐待他的狗呢?你也会把它当回事吗?我相信你会的,如果主人折磨他的狗,你可以通知当地的防止虐待动物组织(ASPCA);如果狗总是连续几个小时被关在家里,你可以征求父母的同意,去带它散步。

      为了爱护动物,我们每个人在发现问题时敢于出来仗义执言是很重要的,但这并不容易。我小的时候,曾见过四个比我大得多的男孩,把螃蟹的腿一条一条地拔掉。我很伤心,问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们说“不关你事”。我说这太残忍了,结果他们哈哈大笑。

      于是我就走开了。现在,四十年过去了,我仍为此感到羞愧。为什么我当初没有上前去阻止他们折磨那只螃蟹呢?

      我儿子就强多了。他五岁的时候,在加利福尼亚上幼儿园(曾有一阵子,我每年四分之一的时间在斯坦福大学教书)。一天,他看见一个七岁的男孩子拿着水管子冲一只笼子里的吓坏的兔子,还高兴得哈哈大笑。格鲁布冲上去抢他的水管子,男孩不答应,于是格鲁布就和他打起来了,虽然他比人家小多了,但他尽了全力去赢。

      老师因为他打架很生气,还惩罚了他。当然,我们并不能总是靠打架来解决问题,但她却没有惩罚那个残忍的男孩,其实,他也应该受到惩罚,你说呢?

      我还要告诉你一个真实的故事,是关于一只名叫“老人”的黑猩猩的。它成年后被北美的一家动物园买走了,我们对它的经历一无所知,也许它曾在实验室或马戏团待过,它非常憎恨人类。后来,它被送到一个岛上去和另外三只成年雌黑猩猩一起生活,它和它们相处得很好,其中的一只还生了个小黑猩猩,“老人”就是小黑猩猩的父亲。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名叫马克·库萨诺的人来负责照顾它们,所有人都告诉他它们是多么危险。确实,被捕获的黑猩猩常常是很危险的,因为它们中的大多数都可能被虐待过。所以,马克没有带着黑猩猩的食物直接上岛,相反,他划了一只小船靠到岸边,把食物扔到岸上。

      马克也同时注意观察它们。他看到了“老人”对小孩子是多么轻巧、怜爱,他看到它们在吃饭的时候兴奋得相互拥抱和接吻,他也开始意识到它们是多么好的动物。于是,他决定自己主动去和它们建立起更好的关系,他开始和它们交朋友。他把船划得越来越近。而且终于有那么一天,“老人”从他手里接过了一个香蕉。“珍妮,”他后来告诉我,“现在我能理解当灰胡子大卫从你手里接过香蕉时,你的那种感受了!”这是友谊的开始。不久,他终于敢弃船登岸了,“老人”允许马克给它梳毛,他们有时还在一起玩,三只雌性的态度比较冷淡,但它们对马克到岛上来并不介意。

      忽然有一天,马克不小心滑倒了,小黑猩猩就在旁边,被吓了一跳。它恐惧得大叫了一声,它的母亲以为是马克欺负它了,一下子冲过来,一只咬住他的脖子,他觉得血都凝固了。还没等站起来,另外两只雌黑猩猩也冲过来,一只咬住他的胳膊,另一只咬住他的腿,他觉得他的手都没知觉了,他想完蛋了,这下可跑不了了。

      这时,“老人”冲了过来,一把抓住它们,一只接一只地把它们从马克身边拉走,赶跑了。马克拖着身子挪到船边,“老人”紧挨着他,每当它们要上来袭击时就威胁它们。最后,马克终于离开了小岛,是“老人”救了他的命。

      这个故事教给了我很多。如果黑猩猩能站出来帮助人,那我们人类当然也能站出来,来帮助黑猩猩们和其他与我们共同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动物。

      这就是我在努力做的事,希望你也能帮助我。(秦薇、卢伟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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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3]偶尔看看II

    沙发
     楼主| 发表于 2014-5-30 15:36:44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章关培(劳燕) 于 2014-5-30 15:38 编辑

    《世界美文观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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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热爱生命

                                        [法]蒙田


      蒙田(1533—1592),生于法国波尔多附近的蒙田堡。当过15年文官,后辞职回家,深居简出,闭门读书。他把读书心得、旅途见闻、日常感想记录下来,辑成《随笔集》3卷问世。他的随笔长短不一,结构松散自然,内容包罗万象,天文地理,草木虫鱼,无所不谈。行文旁征博引,语言平易晓畅,内容充实生动,富有生活情趣,被誉为“思想的宝库”。他笔下常有生活经验、生命体验的注入,因而形成独特的思想、艺术风格。蒙田开创了“随笔”这一体裁,使他在法国文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且对英国的培根和莎士比亚,甚至对世上写散文、随笔的人都有启发。

      《热爱生命》涉及生与死的永恒主题。生和死不可割裂,有生必有死。面对死亡,更要珍惜生命。蒙田说:“我想靠迅速抓紧时间,去留住稍纵即逝的日子;我想凭时间的有效利用去弥补匆匆流逝的光阴。剩下的生命愈是短暂,我愈要使之过得丰盈饱满。”

      人啊,你要热爱生命!人的生命只有一次,且有限度;但你可开掘它的深度,增加它的密度。这样,当你临终的时候,就没有遗憾,而只有欣慰……

      我对某些词语赋予特殊的含义。拿“度日”来说吧,天色不佳,令人不快的时候,我将“度日”看作是“消磨光阴”;而风和日丽的时候,我却不愿意去“度”,这时我是在慢慢赏玩、领略美好的时光。坏日子,要飞快去“度”;好日子,要停下来细细品尝。“度日”、“消磨时光”的常用语令人想起那些“哲人”的习气。他们以为生命的利用不外乎在于将它打发、消磨,并且尽量回避它,无视它的存在,仿佛这是一件苦事、一件贱物似的。至于我,我却认为生命不是这样的,我觉得它值得称颂,富有乐趣,即便我自己到了垂暮之年也还是如此。我们的生命受到自然的恩赐,它是优越无比的。如果我们觉得不堪生之重压或是白白虚度此生,那也只能怪我们自己。

      糊涂人的一生枯燥无味,躁动不安,却将全部希望寄托于来世。(语出古罗马哲学家塞内加(约生活于公元前4年至公元65年)。他是罗马诗人、修辞学家老塞内加(约公元前55年至公元39年)的儿子,习称小塞内加,或哲学家塞内加。)

    不过,我却随时准备告别人生,毫不惋惜。这倒不是因生之艰辛或苦恼所致,而是由于生之本质在于死。因此只有乐于生的人,才能真正不感到死之苦恼。享受生活要讲究方法。我比别人多享受到一倍的生活,因为生活乐趣的大小是随我们对生活的关心程度而定的。尤其在此刻,我眼看生命的时光无多,我就愈想增加生命的分量。我想靠迅速抓紧时间,去留住稍纵即逝的日子;我想凭时间的有效利用去弥补匆匆流逝的光阴。剩下的生命愈是短暂,我愈要使之过得丰盈饱满。






                                    天 鹅

                                   [法]布封


      布封(1707—1788),生于勃艮第省蒙巴尔城。法国博物学家,是现代进化论的先驱者之一,1753年成为法兰西科学院院士。他用55年时间写成44卷《自然史》,文学性很强,对许多动物用形象的语言,作拟人化的描写,生动活泼,引人入胜。天鹅在布封笔下,获得了无与伦比的赞美,赞美它的形体:俊秀的身段,圆润的形貌,优美的线条,洁白的羽毛。赞美它在水上的优雅:脖子高挺,胸腹像船底,翅膀如帆,双脚似桨,漂泊水上,悠然自得。赞美它夜间弯着脖子,将脑袋夹在翅膀之间,依水安眠,堪称自然界第一睡美人。赞美它是“爱情之鸟”,更有科学根据。据我参加中国野生动物协会举办的观鸟活动时仔细观察、研究发现:天鹅雌雄共筑爱巢,轮流孵化,同甘共苦,相守终身。若一方受伤,另一方形影不离,殷勤看护。若配偶病死,活着的守着死者,用喙爱抚着情侣的身子,依依不舍。确认不能复活,便张翅低飞,围着尸体盘绕、哀鸣,痛不欲生。它突然高飞,射向云霄,猛收翅膀,垂直栽落,殉情自杀。故有关天鹅的歌舞,令人那么赞赏、那么忧伤。

      集众美于一身,这圣禽配受人间最高贵的称谓——天鹅,天帝之鹅。相反,鸳鸯决不是爱情鸟。科学研究证明:鸳鸯一般在发情、求偶期才成双成对。它们的爱情并不专一,当一只鸳鸯不在时,另一只鸳鸯会和新的异性交配。如果一方死去,另一方便另觅新欢。说它们是爱情鸟,只是人们把美好理想赋予它们,实乃常识性谬误。

      在任何社会里,不管是禽兽的或人类的社会,从前都是暴力造成霸主,现在却是仁德造成贤君。地上的狮、虎,空中的鹰、鹫,都只以善战称雄,以逞强行凶统治群众;而天鹅就不是这样,它在水上为王,是凭着一切足以缔造太平世界的美德,如高尚、尊严、仁厚等等。它有威势,有力量,有勇气,但又有不滥用权威的意志、非自卫不用武力的决心;它能战斗,能取胜,却从不攻击别人。作为水禽界里爱好和平的君主,它敢于与空中的霸主对抗;它等待着鹰来袭击,不招惹它,却也不惧怕它。它的强劲的翅膀就是它的盾牌,它以羽毛的坚韧、翅膀的频繁扑击对付着鹰的嘴爪,打退鹰的进攻。它奋力的结果常常是获得胜利。而且,它也只有这一个骄傲的敌人,其他善战的禽类没一个不尊敬它,它与整个自然界都是和平共处的:在那些种类繁多的水禽中,它与其说是以君主的身份监临着,毋宁说是以朋友的身份看待着,而那些水禽仿佛个个都俯首贴耳地归顺它。它只是一个太平共和国的领袖,是一个太平共和国的首席居民,它赋予别人多少,也就只向别人要求多少,它所希冀的只是宁静与自由。对这样的一个元首,泽国公民自然是无可畏惧的了。

      天鹅的面目优雅,形状妍美,与它那种温和的天性正好相称。它叫谁看了都顺眼。凡是它所到之处,它都成了这地方的点缀品,使这地方美化;人人喜爱它,人人欢迎它,人人欣赏它。任何禽类都不配这样地受人钟爱:原来大自然对于任何禽类都没有赋予这样多的高贵而柔和的优美,使我们意识到它创造物类竟能达到这样妍丽的程度。俊秀的身段,圆润的形貌,优美的线条,皎洁的白色,婉转的、传神的动作,忽而兴致勃发,忽而悠然忘形的姿态,总之,天鹅身上的一切都散布着我们欣赏优雅与妍美时所感到的那种舒畅、那种陶醉,一切都使人觉得它不同凡俗,一切都描绘出它是爱情之鸟;古代神话把这个媚人的鸟说成为天下第一美女的父亲(据古代传说,美女海伦(Héléne)是蕾妲(Léda)和一只天鹅交配而生的。原来这天鹅就是大神朱比德的幻形。希腊悲剧家欧里庇得斯形容海伦说,她具有“天鹅一般的体貌”。——布封原注。),一切都证明这个富有才情与风趣的神话是很有根据的。

      我们看见它那种雍容自在的样子,看见它在水上活动得那么轻便、那么自由,就不能不承认它不但是羽族里第一名善航者,并且是大自然提供给我们的航行术的最美的模型。可不是么,它的颈子高高的,胸脯挺挺的、圆圆的,就仿佛是破浪前进的船头;它的宽广的腹部就像船底;它的身子为了便于疾驶,向前倾着,愈向后就愈挺起,最后翘得高高的就像船舳;尾巴是地道的舵;脚就是宽阔的桨;它的一对大翅膀在风前半张着,微微地鼓起来,这就是帆,它们推着这艘活的船舶,连船带驾驶者一起推着跑。

      天鹅知道自己高贵,所以很自豪,知道自己很美丽,所以很自好。它仿佛故意摆出它的全部优点:它那样儿就像是要博得人家赞美,引起人家注目。而事实上它也真是令人百看不厌的,不管是我们从远处看它成群地在浩瀚的烟波中,和有翅的船队一般,自由自在地游着,或者是它应着召唤的信号,独自离开船队,游近岸旁,以种种柔和、婉转、妍媚的动作,显示它的美色,施出它的娇态,供人们仔细欣赏。

      天鹅既有天生的美质,又有自由的美德;它不在我们所能强制或幽禁的那些奴隶之列。它无拘无束地生活在我们的池沼里,如果它不能享受到足够的独立,使它毫无奴役俘囚之感,它就不会逗留在那里,不会在那里安顿下去。它要任意地在水上遍处遨游,或到岸旁着陆,或离岸游到水中央,或者沿着水边,来到岸脚下栖息,藏到灯芯草丛中,钻到最偏僻的湾汊里,然后又离开它的幽居,回到有人的地方,享受着与人相处的乐趣——它似乎是很喜欢接近人的,只要它在我们这方面发现的是它的居停和朋友,而不是它的主子和暴君。

      天鹅在一切方面都高于家鹅一等,家鹅只以野草和籽粒为生,天鹅却会找到一种比较精美的、不平凡的食料;它不断地用妙计捕捉鱼类;它做出无数的不同姿态以求捕捉的成功,并尽量利用它的灵巧与气力。它会避开或抵抗它的敌人:一只老天鹅在水里,连一匹最强大的狗它也不怕;它用翅膀一击,连人腿都能打断,其迅疾、猛烈可想而知。总之,天鹅似乎是不怕任何暗算、任何攻击,因为它的勇敢程度不亚于它的灵巧与气力。

      驯天鹅的惯常叫声与其说是响亮的,毋宁说是浑浊的;那是一种哮喘声,十分像俗语所谓的“猫咒天”,古罗马人用一个谐音字“独楞散”(独楞散:拉丁文Drensant的音译,驯天鹅的叫声。)表示出来。听着那种音调,就觉得它仿佛是在恫吓,或是在愤怒;古人之能描写出那些和鸣铿锵的天鹅,使它们那么受人赞美,显然不是拿一些像我们驯养的这种几乎喑哑的天鹅做蓝本的。我们觉得野天鹅曾较好地保持着它的天赋美质,它有充分自由的感觉,同时也就有充分自由的音调。可不是么,我们在它的鸣叫里,或者宁可说在它的嘹唳里,可以听得出一种有节奏有曲折的歌声,有如军号的响亮,不过这种尖锐的、少变换的音调远抵不上我们的鸣禽的那种温柔的和声与悠扬朗润的变化罢了。

      此外,古人不仅把天鹅说成为一个神奇的歌手,他们还认为,在一切临终时有所感触的生物中,只有天鹅会在弥留时歌唱,用和谐的声音作为它最后叹息的前奏。据他们说,天鹅发出这样柔和、这样动人的声调,是在它将要断气的时候。它是要对生命作一个哀痛而深情的告别;这种声调,如怨如诉,低沉地、悲伤地、凄黯地构成它自己的丧歌(据公元前6世纪毕塔哥拉斯说,那是一首欢乐之歌,因为天鹅庆幸自己将转入一个更好的生命。——布封原注。)。他们又说,人们可以听到这种歌声,是在朝暾初上、风浪既平的时候;甚至于有人还看到许多天鹅唱着自己的挽歌,在音乐声中气绝。在自然史上没有一个杜撰的故事、在古代社会里没有一则寓言比这个传说更被人赞美、更被人重述、更被人相信的了。它控制了古希腊人的活泼而敏感的想象力:诗人也好,演说家也好,乃至哲学家,都接受着这个传说,认为这事实实在太美了,根本不愿意怀疑它。我们应该原谅他们杜撰这种寓言。这些寓言真是可爱,也真是动人,其价值远在那些可悲的、枯燥的史实之上。对于敏感的心灵来说,这都是些慰藉的比喻。无疑地,天鹅并不歌唱自己的死亡;但是,每逢谈到一个大天才临终前所作的最后一次飞扬、最后一次辉煌表现的时候,人们总是无限感慨地想到这样一句动人的成语:“这是天鹅之歌!”(范希冲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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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3]偶尔看看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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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5-30 15:44:18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章关培(劳燕) 于 2014-5-30 15:45 编辑

                  《世界美文观止》

                                       上部



                                   美洲之夜

                                [法]夏多布里昂


      夏多布里昂(1768—1848),法国浪漫文学奠基人,雨果最崇拜的作家。生于临海的圣马洛,中学毕业后,乘船游历美国。出版有小说《阿达拉》《勒内》,散文集《美洲游记》、长篇巨著《墓畔回忆录》。遗嘱死后葬于出生地圣马洛,希望独自倾听海涛声。

      作者生性多情,感觉灵敏,崇拜自然,善于捕捉唯美意象,创作出富有诗意的、朦胧的意境。他一生留有多篇写月夜景色的美文:有沙漠中的月色,海上的月色,草原上的月色,城堡上空的月色。这篇《美洲之夜》描绘的是尼亚加拉大瀑布不远处森林里的“月光奏鸣曲”:“天鹅绒般的淡蓝的月光照进树林,把一束束光芒投射到最深的黑暗之中……对岸是一片草原,草原上沉睡着如洗的月光。几棵稀疏的白桦在微风中摇曳,在这纹丝不动的光海里形成几处飘浮的影子的岛屿……”只有不远处尼亚加拉大瀑布的咆哮声,“在寂静的夜空越过重重荒原,最后湮灭在遥远的森林之中。”

      近200年前夏多布里昂笔下这片让他迷路的“新大陆荒原”,因为有大瀑布存在,已开辟成北美最热闹的景点。无数名人、游客在这里留下了他们的足迹。狄更斯在这一带逗留过10天,写出了《尼亚加拉大瀑布》的著名游记。玛丽莲·梦露在这儿林间空地上拍过电影。丘吉尔带着他女儿、戴安娜携着她两个儿子,先后前来欣赏北美最大瀑布的风采。这恐怕是浪漫的夏多布里昂生前猜想不到的盛景。

      一天傍晚,我在离尼亚加拉瀑布不远的森林中迷了路。转瞬间,太阳在我周围熄灭,我欣赏了新大陆荒原美丽的夜景。

      日落后一小时,月亮在对面天空出现。夜空皇后从东方带来的馥郁的微风好像她清新的气息率先来到林中。孤独的星辰冉冉升起:她时而宁静地继续她蔚蓝的驰骋,时而在好像皑皑白雪笼罩山巅的云 上憩息。云 揭开或戴上它们的面纱,蔓延开去成为洁白的烟雾,散落成一团团轻盈的泡沫,或者在天空形成絮状的耀眼的长滩,看上去是那么轻盈、那么柔软和富于弹性,仿佛可以触摸似的。

      地上的情景也同样令人陶醉:天鹅绒般的淡蓝的月光照进树林,把一束束光芒投射到最深的黑暗之中。我脚下流淌的小河有时消失在树木间,有时重新出现,河水辉映着夜空的群星。对岸是一片草原,草原上沉睡着如洗的月光。几棵稀疏的白桦在微风中摇曳,在这纹丝不动的光海里形成几处飘浮的影子的岛屿。如果没有树叶的坠落、乍起的阵风、灰林鸮的哀鸣,周围本来是一个万籁俱寂的世界。远处不时传来尼亚加拉瀑布低沉的咆哮,那咆哮声在寂静的夜空越过重重荒原,最后湮灭在遥远的森林之中。

      这幅图画的宏伟和令人惊悸的凄清是人类语言所不能表达的。与此相比,欧洲最美的夜景毫无共同之点。试图在耕耘过的田野上扩展我们的想象是徒劳的,它不能超越四面的村庄;但在这蛮荒的原野,我们的灵魂乐于进入林海的深处,在瀑布深渊的上空翱翔,在湖畔和河边沉思,并且可以说独自站立在上帝面前。(程依荣译)





                                  冬天之美

                                 [法]乔治·桑


      乔治·桑(1804—1876),法国女作家,生于巴黎。为了表示独立不羁、男女平等,她穿起男装,抽上烟斗。她的妇女问题小说,都以爱情和婚姻自主作为女人解放的前提。她的重要作品有《康素爱萝》《安吉堡的磨工》。她发表的《魔沼》《小法岱特》等田园小说,以抒情笔调描绘大自然的绮丽风光,充满柔情蜜意,具有浪漫色 。乔治·桑的作品描写细腻,文字清丽流畅,风格委婉亲切,具有强烈的感染力。

      她于1876年去世之后,《巴黎圣母院》的作者维克多·雨果曾发表著名悼词,夸“乔治·桑永远是本世纪的光荣,永远是我们法兰西的骄傲”,赞美她是“自由的女神”。

      《冬天之美》是一篇优雅的抒情散文。她以浓墨重 之笔,渲染法国冬天的大地上仍然生机勃勃的自然景象,抒发了向往乡村生活、热爱田园牧歌的情怀。接着她别出心裁,以乡村空气清新、地面干爽、阳光明朗,对比巴黎市区空气不洁、垃圾成堆、浮靡悖谬的城市生活。凡是在欧洲或北美白雪皑皑的寒冬,与亲友围着壁炉,吃着炉里烤熟的红薯或土豆,一起亲切回忆往日趣事的人,都会经历着与乔治·桑类似的美好体验。正如文末所说:“这样的夜晚,同家人围炉而坐,难道不是极大的乐事吗?”

      我从来热爱乡村的冬天。我无法理解富翁们的情趣,他们在一年当中最不适于举行舞会、讲究穿着和奢侈挥霍的季节,将巴黎当作狂欢的场所。大自然在冬天邀请我们到火炉边去享受天伦之乐,而且正是在乡村才能领略这个季节罕见的明朗的阳光。在我国的大都市里,臭气熏天和冻结的烂泥几乎永无干燥之日,看见就令人恶心。在乡下,一片阳光或者刮几小时风就使空气变得清新,使地面干爽。可怜的城市工人对此十分了解,他们滞留在这个垃圾场里,实在是由于无可奈何。我们的富翁们所过的人为的、悖谬的生活,违背大自然的安排,结果毫无生气。英国人比较明智,他们到乡下别墅里去过冬。

      在巴黎,人们想象大自然有六个月毫无生机,可是小麦从秋天就开始发芽,而冬天惨淡的阳光——大家惯于这样描写它——是一年之中最灿烂、最辉煌的。当它拨开云雾,当它在严冬傍晚披上闪烁发光的紫红色长袍坠落时,人们几乎无法忍受它那令人眩目的光芒。即使在我们严寒却偏偏不恰当地称为温带的国家里,自然界万物永远不会除掉盛装和失去盎然的生机,广阔的麦田铺上了鲜艳的地毯,而天际低矮的太阳在上面投下了绿宝石的光辉。地面披上了美丽的苔藓。华丽的常青藤涂上了大理石鲜红和金色的斑纹。报春花、紫罗兰和孟加拉玫瑰躲在雪层下面微笑。由于地势的起伏,由于偶然的机缘,还有其他几种花儿躲过严寒幸存下来,而随时使你感到意想不到的欢愉。虽然百灵鸟不见踪影,但有多少喧闹而美丽的鸟儿路过这儿,在河边栖息和休憩!当地面的白雪像璀璨的钻石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或者当挂在树梢的冰凌组成神奇的连拱和无法描绘的水晶的花 时,有什么东西比白雪更加美丽呢?在乡村的漫漫长夜里,大家亲切地聚集一堂,甚至时间似乎也听从我们使唤。由于人们能够沉静下来思索,精神生活变得异常丰富。这样的夜晚,同家人围炉而坐,难道不是极大的乐事吗?(程依荣译)





                                 铁 匠

                            [法]艾米尔·左拉


      艾米尔·左拉(1840—1902),生于巴黎,法国小说家,自然主义文学理论和实践的倡导者。上中学时显露文学才华,练习写小说、诗歌和喜剧。从19世纪60年代开始,在文艺理论家泰纳、生理学家贝尔纳和小说家龚古尔兄弟影响下,左拉提出他的自然主义理论,主张小说家充当事实的收集者和实验者,做“人和人的情欲的审问官”,而不对所写事物做政治的、道德的和美学的评价。根据这一主张,从1868年开始,左拉用26年时间写出了一部巨著《卢贡-马卡尔家族的自然史和社会史》,其中包括20部长篇小说,1000多个人物,题材几乎涉及法兰西第二帝国、第三帝国时期社会政治、军事、宗教、商业、科学、艺术各个方面,描写了上流社会和工人、农民等各种人物,几乎是一部百科全书式的作品。其中1877年问世的《小酒店》,是左拉表现当代工人的第一次尝试;1880年写成的《萌芽》,成功塑造了革命无产者的形象,是他的巅峰之作。他的长篇小说的艺术风格是气势雄浑,笔力酣畅。

      《铁匠》是一幅浓墨重 的肖像画,是一曲赞美劳动和劳动者的颂歌。他把一个普通铁匠的形体、动作、语言、心态刻画得生动传神,表现了劳动的美、劳动的节奏、劳动的欢乐、劳动的价值、劳动的伟大。是劳动改变了事物原来的模样,从炉火中夹出来放在铁砧上的铁块,在他手里“像柔软的蜡一样卷曲、伸直,揉成一团”,让一块废铁变成一张闪闪发光的犁铧。农忙季节,他撂下铁锤,从铁匠铺走到路边,看见自己铸造的耕犁,在大地上翻出一条条泥浪,耕牛前行,犁铧闪光,脸上露出自豪的笑容。在锤声和风箱轰鸣声里,身心交瘁的左拉恢复了健康,“就在这里,在这铁匠铺里,在无数耕犁中间,我治好了懒惰和多疑的毛病。”

      铁匠是个大个儿,当地首屈一指的大个儿,两个肩头长满了肌肉疙瘩,面孔和臂膀被炉火和锤子迸起的铁屑烘染得黝黑。他的脑门方方的,一簇乱蓬蓬浓黑的头发下面,生着一双孩子气的蓝色大眼睛,钢一样明亮。他颔骨宽大,发出笑声和喘息声来,就像他那巨大的风箱在狂吹和呼啸。当他以力气十足的姿势抡起臂膀——这是他常年在铁砧旁边劳动养成的习惯动作——他简直不像是年过五旬的人。他能举起绰号叫“小姐”的二十五斤重的铁锤,挥舞着这厉害无比的“姑娘”,从维农一直走到卢昂。

      我跟铁匠在一起住了一年。这是我病后休养的一年。原来我身心交瘁,我离开了家,走呀,走呀,想找一个能够安安静静地工作的地方,以便恢复自己的精力。就这样,一天黄昏,我在旅途上错过了村子,却远远望见一个铁匠铺,火光熊熊,孤零零地坐落在两条大路交叉点的路旁。从敞开的大门里射出来的火光是那么灿烂辉煌,宛如十字路口燃起一堆篝火;对面沿溪边的一行白杨树,也像火把一样冒着青烟。在黄昏的微晖中,铁锤有节奏的响声传得老远老远,如同某个铁骑兵团在逐渐接近地驰骋而来。过了一会儿,我就在那敞开的门前,在强烈的火光里,在震耳欲聋的响声里,在滚雷般的震动里,停了下来。看到人的双手把烧红了的铁杆卷曲、伸直的这幅劳动场面,我已经感到幸福和快慰。

      这个秋天的傍晚,我第一次看到铁匠。他正在打一片铁铧,敞着怀,露出粗壮的胸脯,每呼吸一下,肋部便显现出久经锻炼的钢筋铁骨般的肋条。他身子向前一倾,猛的一下,把铁锤抡下来,就这样,片刻不停地、灵便地持续地晃动着身体,肌肉紧张而有力地伸展收缩。铁锤按照一个有规则的圆圈环转,迸起点点火星,留下条条光尾。铁匠就这样挥舞着“小姐”。而他的儿子,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则用钳子夹住烧红的铁块,从另一面敲打,发出轻微的响声,被老头子手里“姑娘”令人眼花缭乱的舞蹈声所淹没。笃,笃——,笃,笃——,犹如母亲庄严的声音,在鼓励婴儿咿呀说语。“小姐”不停地舞蹈,抖动着裙衣上的钻石。“她”每次跳落在铁砧上,便在铁铧上留下一个脚印。一股血红的火焰一直飞溅到地面,照亮了两个工人魁梧的身躯,把他们远大的身影投射到打铁间阴暗而又乱糟糟的角落。熊熊的火光逐渐暗淡下来,铁匠停止了工作。他依然浑身黝黑地伫立在那里,手拄着铁锤的把柄,任脑门上的汗珠滚滚也不擦。他的两肋还在忽扇,在他儿子慢慢推拉着的风箱的呼呼声中,我仍能听到他喘息的声音。

      那天晚上,我就投宿在铁匠家里,不再离开。在打铁间上面,有一间空着的阁楼,他让我住,我就住下了。从早晨五点钟起,天还没亮,我就同主人一起干活。我被震响全屋的欢笑声唤醒(这里从早到晚都充满着巨大的欢乐)。在我的阁楼下面,铁锤已在飞舞。“小姐”把我当懒汉对待,她震动着楼下的天花板,像是硬要把我从床上拉起来。她把我那摆设着一个衣柜、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的破旧房间摇撼得吱吱响,催我赶快起床。我不得不起身下楼。楼下,炉火已经通红。风箱呼啸着,一簇蓝里透红的火焰从煤炭中升起,像一颗星辰在鼓吹炭火的疾风里灼灼燃烧。铁匠正在准备一天的活计。他在一个角落里搬运铁块,翻弄已经制成的耕犁,细细察看每一个铁轮。见我走下楼来,这和善的人就手掐着腰,呵呵地笑起来,大嘴直咧到耳根。能够五点就把我从床上吵起来,这在他是件开心的事。我认为他早晨是故意敲打铁锤的,为的是好让铁锤的可怕喧闹当我的起床铃。他把粗大的双手搭在我的肩上,就像跟一个孩子讲话似的,俯下身子对我说,自从我在他的废铁堆里生活以来,我的身体见好了。我们天天都坐在一辆翻倒在地面的破旧篷车的底板上,一块儿喝白葡萄酒。

      此后,我白天大都是在铁匠铺里度过的。特别是冬季和阴雨天气,我整天都在那里。我对这种劳动着了迷。铁匠把铁块随心所欲地摆弄,这场持久的战斗像一出感人肺腑的戏剧,使我万分激动。我注视着从炉火中夹出来放在铁砧上的铁块在工人攻无不克的努力之下像柔软的蜡一样卷曲、伸直,揉成一团,惊叹不已。犁铧做成了,我就蹲在犁铧前面,却再也认不出前一天那块奇形怪状的废铁来。我细细端详一个个零件,似乎是力大无比的手指在不借助火力的情况下把它们捏成这个样子的。有时我不禁含笑地联想起一位远远眺见过的姑娘,在我对面的窗下,整天用她那纤细的手拿黄铜丝缠成一根根枝茎,再用丝绒把手工做的紫罗兰花缚在上面。

      铁匠从不唉声叹气。他白天干了十四个小时的活儿,晚上还总是乐滋滋的,喜笑颜开,以心满意足的神情揩着手臂。他从不伤感,从不疲倦。万一房子塌下来,他也顶得住。冬天,他说他的铁匠铺里再舒服不过了。夏天,他把门扉大开,让干草的清香随风扑进。夏天夕阳西下之际,我便走到门前,在他身旁坐下。那里正是半山腰,可以鸟瞰整个辽阔的山谷。耕过的田畴织成一望无际的地毯,消失在地平线尽头、黄昏淡紫色的微光里。看到这幅景象,他感到非常幸福。

      铁匠喜爱说笑话。他说,所有这些土地都是他的。他说,他的铁匠铺给这一带供应耕犁已有两百多年。这是他的骄傲。没有他,什么庄稼也长不出来。平原上,五月碧绿,七月金黄,这块色 变幻无穷的织锦有他的一份功劳。他像热爱自己的女儿一样爱庄稼。赶上出太阳的好天气,他便欢喜雀跃;看到令人发愁的乌云,他便举拳咒骂。他常常指给我看远处几块还没有他脊梁大的土地,向我叙述某一年他为这块燕麦地或稞麦地造过一部耕犁。农忙季节,他有时撂下铁锤,走到路边,手遮阳光,驰目四望。他看见自己制造的无数耕犁在啃噬泥土,开出一道道垄沟,前面、左面、右面,比比皆是。耕牛冉冉地前行,像千军万马在推进。犁铧在阳光下闪烁,发出银光。他便向我抬手,叫我来看看他的耕犁在做着多么“神圣的工作”。

      所有这些在我的阁楼下丁丁当当的铁材,向我的血液里注进了铁质,这比服用药房买来的药对我更有效。我习惯了这种喧闹。我需要这种铁锤与铁砧碰撞发出的音乐,从其中倾听生活的节奏。在被风箱的轰鸣弄得欢腾活跃的房间里,我的头脑恢复了健康。笃,笃——,笃,笃——,这铁锤就是调节我工作时刻的愉快的钟摆。在劳动最紧张的关头,铁匠发威了,烧红的铁块在着了魔似的铁锤的跳跃下铿锵作响。这时,我的手腕也如同感染了一股巨大的活力,真想大笔一挥把这世界荡平。不久,当铁匠铺重归于平静,我的脑海里也便万籁俱寂。我走下楼来,看到那些被征服而还在冒烟的金属,为自己微不足道的工作深感惭愧。

      啊!在午后酷热的当儿,他是多么壮美矫健!他上身直裸到腰间,肌肉突出而坚硬,犹如米开朗琪罗创作的力感极强的巨大雕像。在他身上,我发现了我们的艺术家们煞费苦心地在希腊死人的肉体上寻找的现代雕塑的线条。在我心目中,他就是因劳动而变得伟大的英雄,是我们时代的不知疲倦的儿子;是他,片刻不停地在铁砧上锤打我们赖以维生的工具;是他,在烈火中用铁材锻造明天的社会。他用铁锤做游戏。当他开心取乐的时候,就抡起“小姐”,全力以赴地敲打。于是在他周围,在玫瑰色炉火的光辉里,响起一片雷鸣。我好像听见了劳动着的人民的声息。

      就在这里,在这铁匠铺里,在无数耕犁中间,我治好了懒惰和多疑的毛病。(张英伦译)





                                    两条路

                                   [德]里克特


      里克特(1763—1825),德国著名作家。笔名让·保尔,是歌德同时代人。当过家庭教师和小学教师,之后才潜心创作。他的作品具有明显的平民意识,表达了作者对小人物命运的同情,对丑恶社会的讽刺,情趣盎然,风格独特,人们称他是“穷人的歌者”。

      他一生写了许多生动风趣的小品文和散文。《两条路》是他的代表作。短小精悍,构思巧妙,蕴含深刻的人生哲理。此文大部分内容,以写实手法记述一个羞愧、悲戚、碌碌无为的故事。临近结尾,情节突转,原来这是一个梦。这样写,行文有波澜,不落俗套。做梦人眼下还年轻,还来得及把握住青春岁月,走上高尚、勤奋的正路,这才不至于出现梦中那种“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的遗憾和悔恨。

      这是一篇训诫性散文,劝喻青年们“君当惜取少年时”、珍惜精力充沛的美好年华。

      新年的夜晚。一位老人伫立在窗前。他悲戚地举目遥望苍天,繁星宛若玉色的百合漂浮在澄静的湖面上。老人又低头看看地面,几个比他自己更加无望的生命正走向它们的归宿——坟墓。老人在通往那块地方的路上,也已经消磨掉六十个寒暑了。在那旅途中,他除了有过失和懊悔之外,再也没有得到任何别的东西。他老态龙钟,头脑空虚,心绪忧郁,一把年纪折磨着老人。

      年轻时代的情景浮现在老人眼前,他回想起那庄严的时刻,父亲将他置于两条道路的入口—— 一条路通往阳光灿烂的升平世界,田野里丰收在望,柔和悦耳的歌声四方回荡;另一条路却将行人引入漆黑的无底深渊,从那里涌流出来的是毒液而不是泉水,蛇蟒满处蠕动,吐着舌箭。

      老人仰望昊天,苦恼地失声喊道:“青春啊,回来!父亲哟,把我重新放回人生的入口吧,我会选择一条正路的!”可是,父亲以及他自己的黄金时代都一去不复返了。

     他看见阴暗的沼泽地上空闪烁着幽光,那光亮游移明灭,瞬息即逝了。那是他轻抛浪掷的年华。他看见天空中一颗流星陨落下来,消失在黑暗之中。那就是他自身的象征。徒然的懊丧像一支利箭射穿了老人的心脏。他记起了早年和自己一同踏入生活的伙伴们,他们走的是高尚、勤奋的道路,在这新年的夜晚,载誉而归,无比快乐。

      高耸的教堂钟楼鸣钟了,钟声使他回忆起儿时双亲对他这浪子的疼爱,他想起了发蒙时父母的教诲,想起了父母为他的幸福所作的祈祷。强烈的羞愧和悲伤使他不敢再多看一眼父亲居留的天堂。老人的眼睛黯然失神,泪珠儿泫然坠下,他绝望地大声呼唤:“回来,我的青春!回来呀!”

      老人的青春真的回来了。原来,刚才那些只不过是他在新年夜晚打盹儿时做的一个梦。尽管他确实犯过一些错误,眼下却还年轻。他虔诚地感谢上天,时光仍然是属于他自己的,他还没有堕入漆黑的深渊,尽可以自由地踏上那条正路,进入福地洞天,丰硕的庄稼在那里的阳光下起伏翻浪。

      依然在人生的大门口徘徊逡巡、踌躇着不知该走哪条路的人们,记住吧,等到岁月流逝,你们在魆黑的山路上步履踉跄时,再来痛苦地叫喊,“青春啊,回来!还我韶华!”那只能是徒劳的了。(罗务恒译)




                             致燕妮

                                  [德]马克思


      马克思(1818—1883),马克思主义创始人、国际共产主义运动革命导师。生于德国莱茵省特里尔市。先后入波恩大学、柏林大学学习法律。1837年起研究黑格尔哲学。1842年撰文抨击普鲁士封建专制制度。1848年与恩格斯共同撰写《共产党宣言》。从19世纪50年代中期起,开始研究政治经济学。1867年,《资本论》第一卷在汉堡问世,标志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科学体系的创立。

      马克思是伟人,伟人也有普通人的七情六欲,也有痛苦和寂寞。他因从事革命活动而被普、法、比当局驱逐,长期流亡国外,远离祖国、亲人,其思念之殷切可以想见。他侨居在伦敦、曼彻斯特,从事理论研究和写作。每当孤独袭来,拿出燕妮的照片,喃喃自语:啊,特里尔最美的女人!见到照片,仿佛你就出现在我眼前。我跪在你跟前,从头到脚吻你。我对你的爱情,胜过世上一切男人……而燕妮写给马克思的信也是多么痴情:“你真是我亲爱的、甜蜜的、唯一的心肝和情人!啊,卡尔,我简直把你的来信都要吻破了!我总是把它们贴在心口上,它们具有拯救我的力量……”

      马克思和燕妮的伉俪之情,被誉为“举世无双的结合”。这种穿越时空的圣洁爱情,不正是人们亘古以来所向往、所赞美的婚姻榜样吗?不正是具有文学和历史的文献价值吗?

      我的亲爱的:

      我又给你写信了,因为我孤独,因为我感到难过,我经常在心里和你交谈,但你根本不知道,既听不到也不能回答我。你的照片纵然照得不高明,但对我却极有用。现在我才懂得,为什么“阴郁的圣母”,最丑陋的圣母像,能有狂热的崇拜者,甚至比一些优美的像有更多的崇拜者。无论如何,这些阴郁的圣母像中没有一张像你这张照片那样被吻过这么多次,被这样深情地看过并受到这样的崇拜。你这张照片即使不是阴郁的,至少也是郁闷的,它决不能反映你那可爱的、迷人的、“甜蜜的”,好像专供亲吻的面庞。但是我把阳光晒坏的地方还原了,并且发现,我的眼睛虽然为灯光和雪茄烟所损坏,但仍能不仅在梦中,甚至不在梦中也在描绘形象。你好像真的在我的面前,我衷心珍爱你,从头到脚地吻你,跪倒在你的眼前,叹息着说:“我爱你,夫人!”事实上,我对你的爱情胜过威尼斯摩尔人的爱情(威尼斯摩尔人的爱情:指的是莎士比亚剧本《威尼斯商人》中男主人公巴萨尼奥对女主人公鲍西娅所怀有的真诚爱情。)……

      ……我的爱情就是如此。只要我们一为空间所分隔,我就立即明白,时间之于我的爱情,正如阳光雨露之于植物,促使其迅速生长。我对你的爱情,只要你远离我身边,就会显出它的本来面目,像巨人一样的面目。在这爱情上集中了我的所有精力和全部感情……

      你会微笑,我的亲爱的,你会问,为什么我突然这样滔滔不绝?不过,我如能把你那温柔而纯洁的心紧贴在自己心上,我就会默默无言,不作一声。我不能以唇吻你,只得求助于文字,以文字来传达亲吻……

      诚然,世间有许多女人,而且有些非常美丽。但是哪里还能找到一副容颜,她的每一个线条,甚至每一处皱纹,都能引起我生命中最强烈而美好的回忆。甚至我无限的悲痛,我无可挽回的损失,我都能从你的可爱的容颜中看出。而当我遍吻你那亲爱的面庞的时候,我也就能克制这种悲痛。

      再见,我的亲爱的,千万次地吻你和孩子们。

      你的卡尔

      1856年6月21日于曼彻斯特格林码头巴特勒街34号



                                 树林和草原

                                 [俄]屠格涅夫


      屠格涅夫(1818—1883),俄罗斯作家、语言大师,生于奥廖尔省一个贵族家庭。自幼目睹母亲虐待农奴,开始对农奴制产生厌恶,先后入莫斯科大学、彼得堡大学。1838—1841年赴德国柏林大学研习哲学、历史、希腊文、拉丁文。著作有特写集《猎人笔记》,中篇小说《多余人日记》《阿霞》《初恋》《木木》《春潮》等,长篇小说《罗亭》《贵族之家》《前夜》《父与子》《处女地》等。晚年主要写散文诗,其中《门槛》《俄罗斯语言》《玫瑰花,多么美丽,多么鲜艳……》,堪称世界范围散文诗的典范之作。他的全集共28卷,几乎是19世纪40至70年代俄国社会生活的编年史。他擅长塑造少女形象,对她们的言行和心理,描写得细致入微,栩栩如生。尤善描绘俄罗斯风景,能刻画大自然瞬息万变的情状。托尔斯泰盛赞其风景描写,说:“这是他的拿手本领,以致在他以后,没有人敢下手碰这样的对象——大自然。他两三笔一勾,大自然就发出芬芳的气息。”他的语言风格简洁、朴素、细腻、清新、富有抒情味。

      他的主要作品都已译成中文,无论在艺术上、思想上,都对现当代中国作家产生巨大影响。

      《树林和草原》是屠格涅夫成名作《猎人笔记》里的尾声。作者在诗意盎然的俄罗斯大自然背景上,以深厚的人道主义,表现俄国农民的民族特征,他们的品质和才华,以及他们贫困无权、备受农奴主压榨、欺凌的生存境遇。本文描写了作者在春、夏、秋、冬打猎过程中的所见、所闻、所遇,他的感受和体验,他和农民、农家孩子们融洽相处的情景。他描绘了俄罗斯乡村里田野、树林、草原、麦地、山谷以及日、月、星、云、光和雷、闪、雨、雾、霜的种种景色。

      屠格涅夫长期旅居国外,但心向祖国:祖国就是他先辈用血汗保卫、耕耘过的地方;祖国就是他诞生并度过童年的地方;祖国就是他逐渐成长并学习俄罗斯语言的地方;祖国就是那白桦林旁的宽阔田野上弥漫着艾蒿苦味和黑麦香味的地方……他死在巴黎。遵他遗嘱,遗体运回祖国,安葬于彼得堡沃尔科夫墓地。

      ……于是开始渐渐地吸引他

      归去:到乡村去,到浓荫蔽日的花园里去,

      那里菩提树巍峨参天,绿荫一片,

      铃兰花散发出贞洁的芳香,

      那里一行圆冠的杨柳,

      从堤岸上覆盖着水面,

      那里茂密的橡树耸立在绿草丛生的田地上,

      那里弥漫着大麻和荨麻的气味……

      回到那里,回到广袤的原野,

      那里的黑土柔软如绒,

      无论您放眼何处,

      那里的黑麦都荡漾着轻柔的波浪。

     从那透明、洁白的云团里,

      沉甸甸地射出金色的阳光,

      那里多么美好……

      (摘自待焚的诗篇)

      也许,读者对我的笔记已经感到厌烦了。赶快告慰他,除了这里发表的几个片断外,我不再写什么了。但是,和他分别之际,我不能不说几句关于打猎的话。

      扛着猎枪、带着猎狗去打猎,这件事单独本身,正像古时候说的für sichfür sich:德语,单独、独身的意思。,是很美妙的事情。即使您生来并不是个猎人,但您总会热爱大自然吧,所以您不可能不羡慕我们这些兄弟……请您听着吧。

      比如说,您知道春天里黎明前乘车外出的乐趣吗?您走到台阶上……深灰色的天空里几处地方闪烁着星星,湿润的风儿时而像微波似的荡来,听得见压抑的、模糊的夜声,笼罩在浓荫里的树木的低声絮语。仆人把毛毯铺在马车上,把装着茶饮的箱子搁在脚边。拉车的马儿瑟缩着身子,打着响鼻,神气地捣动着蹄子;一对刚刚醒来的白鹅,默默地蹒跚着穿过道路。篱笆后的花园里,看守人安宁地打着鼾声。每一声仿佛都停留在凝滞的空气里,滞留不散。现在您坐到车子里,马儿一下子动身了,马车辚辚地碾过大地……您乘着车子,经过教堂,到山脚下向右一拐,驰过堤岸……池塘刚刚开始蒸腾起雾气。您稍感寒冷,您翻起大衣领子遮住脸面,您打着瞌睡。马儿哗哗地蹚过水洼,车夫打着口哨。您大约走了四俄里……天边发红了。乌鸦在白桦林中醒来,笨拙地飞来飞去。麻雀在黑魆魆的草垛附近吱吱喳喳叫着。空气发亮了,道路明显了,天空明朗了,云 泛白,田野翠绿。农舍里的松明燃烧着红色的火焰,听得见门后喃喃着睡眼惺松的语声。这时候朝霞灿烂,金色的光带已经弥漫天际。峡谷里水气氤氲,云雀在嘹亮地歌唱,黎明前的风儿吹拂着——于是鲜红的太阳悄悄地升起。光明潮水般泻来。您的心儿像鸟儿似的扑腾着。新鲜,欢乐,美好!周围视野辽阔。瞧,丛林后面有个村子。再远处是建有白色教堂的另一个村子,山上有座小白桦林,林后就是您要去的沼泽地……快点吧,马儿,快点吧!迈开大步往前冲!……至多只有三俄里了。太阳迅速升起,天空澄碧无云……是个出色的天气。一群牲口从村子里向我们迎面走来。您登上了山顶……多美的景色!河流蜿蜒,绵延长达十俄里左右;穿越雾气,它呈现出暗蓝的色泽。河那边是水灵灵的绿色草地,草地那边耸起倾斜的丘陵。远处有几只凤头麦鸡啼叫着,盘旋在沼泽上空。穿越流泻于空中的湿润的光辉,远处的地平线清晰地呈现了出来……现在不像夏天那样。胸脯呼吸得多么自由,四肢活动得多么有朝气,感受着春天清新的气息。浑身觉得多么健壮!……

      夏天七月的早晨!除了猎人,谁能体验到黎明时分流连于灌木林中的乐趣?缀满白露的草地上,留下您一行绿色的足迹。您拨开潮湿的灌木,夜里蕴蓄起来的一股暖气向您袭来。空气里充溢着艾蒿清新的苦味、荞麦和三叶草的甜味。橡树林像一座墙似的耸立在远方,在阳光下闪烁、发红。虽然清凉,但已感到热气的来临。浓郁的芳香,熏得脑袋懒洋洋地晕眩起来。灌木林没有尽头……只是在远处几个地方,可以见到正在成熟的发黄的黑麦,一小畦一小畦发红的荞麦。马车轧轧作响。农夫缓步踱来,预先把马牵到树荫下……您跟他打了一声招呼,继续前进——在您身后响起了镰刀的铿锵声。太阳愈升愈高。草上的露水很快就被晒干了。已经感到炎热了。过了一小时,又一小时……天空的边沿开始发暗。凝然不动的空气里,喷射出刺人的闷热。

      “兄弟,哪儿可以弄点水喝?”您问一个割草人。

      “那边,山谷里,有眼井。”

      越过杂生着野草的、密密的榛树林,您下到谷底。不错,紧挨在悬崖下,藏有一泓清泉。橡树林贪婪地伸展开它那茂密的树梢,覆盖着泉水。大颗大颗银白的水珠,晃动着,从铺着一层轻绒似的苍苔的水底冒上来。您趴到地上,您喝个够,但您懒得动弹了。您躺在阴凉里,您呼吸着芳香的湿气。您感到舒服,可是您对面的灌木林,在阳光下炙烤着,仿佛变黄了。这是什么?风儿突然吹来,猛刮过去。周围的空气震动了:这是雷声吧?您从山谷里走出来……天穹里为什么出现铅灰色的云带?天气是否更加郁闷了?乌云是否要涌来了?……瞧,闪电微弱地亮了一下……哦,雷雨要来啦!周围还普照着阳光,还可以打猎。但是乌云膨胀起来了,它的前沿像只袖子似的伸展开来,又像穹窿似的弯垂下来。青草,丛林,一切都突然变暗……快走!瞧,前面仿佛是座草棚……快走!……您奔跑着,走进去……多大的雨,多亮的闪!有几处雨水渗过草屋顶,滴落在香喷喷的干草上……现在太阳又照耀起来。雷雨过去了,您走出来。我的天啊,周围的一切闪出那么愉悦的光 ,空气多么清新澄澈,草莓和蘑菇多么芬芳!……

      但是,傍晚临近了。晚霞像大火似的燃烧着,弥漫了半个天空。夕阳快落山了。附近的空气显得特别透明,仿佛水晶一般。远处降下来轻柔的、显得暖和的雾气。红光和露水一齐降落到林中空地上,这里不久前还沐浴在熔金般的光焰之中。树木、丛林、高高的草堆,都投下了长长的影子……太阳完全隐没了。星星眨着眼睛,在落霞的火海里颤抖……天空的颜色淡了,青了。孤零零的影子消失了,空气里弥漫着雾气。是归去的时候了,回到村里,回到您夜宿的农舍。您把猎枪背到肩后,尽管疲惫不堪,还是快步走着……这时夜幕降临,已经看不清二十步外的景物,黑暗中猎狗依稀可见。在那黑黢黢的丛林上面,天边模模糊糊地明亮起来……这是什么?是火灾吗?……不,这是月亮升起来了。瞧,下面右前方,已经亮起了村里的灯光……终于走到了您的农舍,透过小窗,您看见了铺着白桌布的餐桌、点亮的蜡烛和晚餐……

      有时您吩咐套上轻便马车,到林子里去猎松鸡。驰过高高的黑麦田中间的小路,多么欢快。麦穗轻拂着您的脸,矢车菊绊住您的腿,周围的鹌鹑鸣叫着,马儿迈着懒洋洋的步子。树林子到了。阴凉,宁静。端庄匀称的白杨树,高耸在您的头上絮语;白桦树细长、纷披的枝梢,轻轻摇动;魁梧的橡树,像战士似的,挺立在秀美的菩提树旁边。您驰过绿影斑驳的小路,黄头大苍蝇停滞在金色的空气里,又倏地飞去;蛾子上上下下飞旋着,在树荫里显出白影,在阳光下显出黑影。鸟儿安闲地叫着。饶舌的鸲鸟的金嗓子,天真烂漫地欢叫着:这种鸟语,正好和铃兰花的芳香互相配合。继续前进,继续前进,深入到林子里去……林中悄然无声……一种不可言说的静谧,袭上心头。周围是如此充满睡意,一片寂静。吹来了一阵风,于是树梢喧哗起来,宛如涛声一般。拱开去年的黄叶,这里那里长出了茂草。各种蘑菇,分别顶着自己的小帽子。蓦地蹿出一只雪兔,猎狗汪汪吠叫着,跟踪追去……

      深秋,当山鹬鸟飞来的时候,这同一座林子变得多么迷人!山鹬并不栖息在密林深处,得沿着林边去寻找它们。没有风,也没有阳光,没有树荫,草木不动,无声无息。柔和的空气里,弥漫着秋天那种类似葡萄酒味的香气。远处黄澄澄的田野上,笼罩着薄雾。穿过脱尽叶子的、棕褐色的树枝,可见一片宁静的天空。这里那里,菩提树上挂着最后几片金色的树叶。潮湿的泥土踩下去富有弹性。高高的干草一动不动。在颜色变淡的草叶上,闪烁着长长的游丝。胸口呼吸自然,可心底袭来一种莫名的不安。您走在林边,眼睛盯着猎狗,同时回想起了心爱的形象,心爱的人物,死去的人和活着的人。早就淡忘的印象,突然清晰起来。想象似小鸟一般展翅飞翔,一切如此鲜明地呈现在眼前。心儿一会儿突然怦怦跳动,热切地向往着未来,一会儿又不可挽回地沉湎于回忆之中。整个一生像一卷手稿那样,轻易地迅速展开。此时人掌握了他的一切往事,全部感情、力量,整个自己的灵魂。周围没有什么东西妨碍他——既没有太阳,也没有风儿,更没有声音……

      而在晴朗的、稍稍有点寒冷的、早晨结有冰霜的秋日里,白桦树像神话中的树木那样,浑身金光闪闪,在蔚蓝色的天幕下,呈现出美丽的剪影;低低的太阳已不炎热,但却比夏天照得更明亮;不大的白杨林透明地闪耀着,仿佛它脱尽了叶子更觉得轻松愉快;霜花还在山谷底部银光熠熠,清新的风儿轻轻地吹赶着蜷缩的落叶;河上欢奔着蓝色的波涛,有节奏地托起散游在水面上的鹅、鸭;远处柳树掩映的磨坊轧轧作响,鸽群在明朗的天空中闪闪发光,迅速盘旋于磨坊之上……

      夏天有雾的日子也很美妙,虽然猎人们并不喜欢它们。在这样的日子里不能打枪:鸟儿刚从您脚下飞起,立刻就消失在白茫茫的、凝然不动的雾霭之中。可是周围的一切多么宁静,一种不可言说的宁静!万物都已醒来,万物沉寂无声。您经过一棵树木,它一动不动,清闲自在。透过弥漫在空中的薄雾,在您面前呈现一长条黑乎乎的带子。您把它当做是附近的林子。您走过去,林子变成了田埂上一垄高高的蒿草。您的周围上下,——到处是雾……可是吹来一阵阵风,一小块淡蓝的天空,穿越薄如烟云的雾气,模模糊糊地露了出来;一缕金黄色的阳光蓦地闯入,长长地流泻着,照耀着田野,照射着丛林——旋即一切又归于云苫雾罩。这一较量持久地进行着。但当光明终于取得胜利,最后一团团蒸热的雾气或像布幅似的铺展开来,或盘旋而上,消失在阳光和煦的高空里之后,天气变得无法形容地美好、晴朗……

      现在您收拾行装,到远离庄园的旷野去,到草原上去。您在乡间土路上走了十来俄里,终于走上了大道。经过望不见头尾的大车队,经过大门洞开、门前有口井、檐下茶炊咝咝作响的小客店,驰过无边无际的田野,沿着翠绿的大麻田,从一个村子到另一个村子,您长时间地乘车前进。喜鹊在柳丛里飞来飞去。手拿长耙子的农妇,在田野里蹒跚着步子。一个行路人穿着破烂的土布外套,肩上背着行囊,疲惫不堪地踯躅着。地主家笨重的马车,套上六匹疲乏的高头大马,向您迎面驶来。车窗里露出一角坐垫。身穿大衣的仆人,手拉着绳子,铺着蒲包,侧身坐在马车后面的脚蹬上,浑身溅满了泥浆。前面是一座小县城,倾斜的木板小屋,很长很长的栅栏,商人们空关着的石头房子,深谷上架起的古老的桥梁……向前,向前!……进入了草原地带。从山上眺望,多美的景色。一座座低矮的丘陵,被农夫们耕种到顶部,像巨浪似的起伏着。灌木丛生的山谷蜿蜒其间。星散各处的小树林子,像一座座椭圆的绿岛。一条条小径从村子通向村子。礼拜堂的白墙很醒目。小河在柳丛中闪闪发光,有四个地方筑上了堤坝。远处田野里鹤立着一行野鸟。在小池塘边,建有一所老式的贵族宅院,附有库房、果园和打谷场。但您继续前进。丘陵越来越小,树木几乎看不到了。终于,您来到了一望无际的草原!

      而在冬日里,您可以跨越雪堆去追逐兔子,呼吸凛冽、刺骨的空气。软雪炫目的反光使您情不自禁地眯起眼睛。您可以欣赏有点儿发红的林子上面蓝色的天空!……而在初春的日子里,周围的一切在闪烁,在融化;透过融雪的重雾,已经蒸腾起大地的热气;在化雪的上空,斜射的阳光下,云雀安详地鸣啭着;春水在欢笑、在喧闹,从山谷向山谷奔流……

      不过,现在应该结束了。我顺便提到了春天,春天容易离别,春天召唤着幸福者奔向远方……别了,读者。我祝您永远平安。(张守仁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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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3]偶尔看看II

    地板
     楼主| 发表于 2014-5-30 15:56:37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章关培(劳燕) 于 2014-5-30 15:59 编辑

                          牛蒡花

               ——《哈吉穆拉特》序曲

                          [俄]列夫·托尔斯泰


      列夫·托尔斯泰(1828—1910),俄国作家,出生于图拉的名门望族。曾在高加索部队服役两年半,其间发表《童年》《少年》,得以结识屠格涅夫等名流。先后写出《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复活》等长篇巨著。他的作品博大精深,气势磅礴,场面壮阔,人物众多,是全人类宝贵的文学遗产。

      《哈吉穆拉特》是描绘高加索人英勇不屈的小说。《牛蒡花》写他见到的一株牛蒡花的三个枝杈都被车轮碾压过,一枝的断茎像砍断的胳膊那样突出着,另一枝有朵沾了泥的花耷拉着,还有一枝也涂了黑泥,但仍然向上挺着。尽管好像已从牛蒡花身上撕下了几块肉,但它还是顽强地站立了起来。这株在翻耕过的田野上被蹂躏的牛蒡花,使他想起了未来小说主人公哈吉穆拉特的命运。

      我穿过田野回家,正是仲夏时节。草地已经割完了,黑麦刚要动手收割。

      这正是万紫千红、百花斗妍的季节:红的、白的、粉红的、芬芳而且毛茸茸的三叶草花,傲慢的延命菊花,乳白的、花蕊黄澄澄的、浓郁袭人的(“爱不爱”花“爱不爱”花:是俄国姑娘用来预卜爱情的甘菊花。卜法是一瓣瓣掐下,一边口中念:“爱,不爱……”掐到最后一瓣,正好念到“爱”,即是对方爱她,否则便不爱了。),甜蜜蜜的黄色的山芥花,亭亭玉立的、郁金香形状的、淡紫的和白色的吊钟花,匍匐缠绕的豌豆花,黄的、红的、粉红的、淡紫的玲珑的山萝卜花,微微有点红晕的茸毛和微微有些愉快香叶的车前草花,在青春时代向着太阳发着青辉的、傍晚即进入暮年、变得又蓝又红的矢车菊花,以及那娇嫩的、有点杏仁味的立即就衰萎的菟丝子花。

      我采了一大束各种的花朵走回家去。这时,我看见沟里有一朵异样深红的、盛开着的牛蒡花,我们那里管它叫“鞑靼花”。割草人竭力避免割它,如果偶尔割掉一株,割草人怕它刺手,总是把它从草堆里扔出去。我忽然想要折下这枝牛蒡花把它放在花束当中。我走下沟去,把一只钻到花蕊中间、在那里正睡得甜蜜蜜懒洋洋的山马蜂赶走,就开始折花了。然而这却是非常困难的:且不说花梗四面八方地刺人,甚至刺透了我用来裹手的手巾——它并且是这样惊人的坚韧,我得一丝丝地把纤维劈开,差不多同它搏斗了五分钟的光景。末了,我把那朵花折了下来。这时花梗已经破碎不堪,并且花朵已经不那么鲜艳了。此外,由于它的粗犷和不驯,同花束中娇嫩的花朵也不谐调。我惋惜我白糟蹋了一枝花,它本来在自己的位置上是好好的,于是把它扔掉了。“然而生命是多么富于精力和力量呵,”我回忆折花时所费的气力,想到“它是如何努力地防卫着,并且高价地牺牲了自己的生命呵”。

      回家的道路,是在休耕的、刚刚犁过的黑土地中间穿过的。我沿着满是尘土的黑土路爬坡走着。犁过的田地是地主的,非常广大,道路两旁和前面斜坡上,除了黑色的、犁得均匀的还没有耙过的休耕地之外,什么也看不到。犁得很好,整个田地里连一棵小植物、一棵小草都看不见,全是黑色的。“人是一种多么善于破坏的残酷的动物呵,为了维护自己的生命,他毁灭了多少种动物、植物。”我一面想,一面不由得在这片黑土田地里找寻活的东西。在我前面道路的右边,发现一棵灌木。当我走近了的时候,我认出这棵灌木仍然是“鞑靼花”,跟我徒然把它的花折来并且扔掉的那株一样。

      这棵“鞑靼花”有三个枝杈。其中一枝已经断掉了,残枝像砍断的胳膊突出着。另外两枝每枝都有一朵花。这两朵花原是红的,现在却变黑了。一枝是断的,断枝头上有一朵沾了泥的花耷拉着;另一枝也涂抹了黑泥,但仍然向上挺着。看样子,整棵灌木曾被车压过,过后才抬起头来,因此它歪着身子站着,但总算站起来了。就好像从它身上撕下一块肉,取出了五脏,砍掉了一只胳膊,挖去一只眼睛,但它仍然站了起来,对那消灭了它周围弟兄们的人,绝不低头。

      “好大的精力!”我想道,“人战胜了一切,毁灭了成百万的草芥,而这一棵却依然不屈服。”

      于是我想起了一个年代久远的高加索的故事,它的一部分是我看见的,一部分是从目击者那里听来的,一部分是我想象的。这个故事在我的回忆和想象中是怎样形成的,就怎样写出来吧。(刘辽逸译)




                                       火 光

                                                                                               [俄]柯罗连科


      柯罗连科(1853—1921),代表作有《盲音乐家》《嬉闹的河》等小说。高尔基认他为自己的老师。鲁迅在《摩罗诗力说》曾谈到他的作品。《火光》写的是奋勇前进、向往光明的主题。作者运用烘托和反复的艺术手法,把远处“火光”的形象描绘成一个号角,召唤、鼓舞黑暗中的人们,百折不挠,向前挺进。此短文原是他在一位女作家纪念册上随便题写的即兴之作,记叙了他在西伯利亚流放时期一次夜航生活的经历和感受。因它短小精悍,寓意深刻,被译成多种语言,广泛传播,并成为许多朗诵会上的保留节目。目标既定,火光在前,必须加紧划桨……

      很久以前,在一个漆黑的秋夜,我泛舟在西伯利亚一条阴森森的河上。船到一个转弯处,只见前面黑魆魆的山峰下面,一星火光蓦地一闪。

      火光又明又亮,好像就在眼前……

      “好啦,谢天谢地!”我高兴地说,“马上就到过夜的地方啦!”

      船夫扭头朝身后的火光望了一眼,又不以为然地划起桨来。

     “远着呢!”

      我不相信他的话,因为火光冲破朦胧的夜色,明明在那儿闪烁。不过船夫是对的:事实上,火光的确还远着呢。

      这些黑夜的火光的特点是:驱散黑暗,闪闪发亮,近在眼前,令人神往。乍一看,再划几下就到了……其实却还远着呢!……

      我们在漆黑如墨的河上又划了很久。一个个峡谷和悬崖,迎面驶来,又向后移去,仿佛消失在茫茫的远方;而火光却依然停在前头,闪闪发亮,令人神往,——依然是这么近,又依然是那么远……

      现在,无论是这条被悬崖峭壁的阴影笼罩的漆黑的河流,还是那一星明亮的火光,都经常浮现在我的脑际。在这以前和在这以后,曾有许多火光,似乎近在咫尺,不止使我一人心驰神往。可是生活之河却仍然在那阴森森的两岸之间流着,而火光也依旧非常遥远。因此,必须加劲划桨……

      然而,火光啊……毕竟……毕竟就在前头!……(张铁夫、廖子高译)




                                  生活是美好的

                      ——对企图自杀者进一言

                                    [俄]契诃夫


      契诃夫(1860—1904),俄国小说家、戏剧家。1879年进莫斯科大学医学系,1884年毕业后行医。他与欧·亨利、莫泊桑并称为世界短篇小说三巨匠。代表作有《变色龙》《套中人》《小公务员之死》《万卡》《苦恼》等。他的写作追求简洁和朴素,能抓住日常生活中的细节,例如一条狗、一双雨鞋、一声喷嚏、一封家信,往深广里开掘,塑造出具有典型意义的人物。所著剧本《三姊妹》《樱桃园》《万尼亚舅舅》均已译成中文,在京沪演出,享有盛名。瞿秋白、鲁迅、郭沫若、茅盾、巴金,对契诃夫作品均赞赏备至。当代作家汪曾祺、林斤澜、冯骥才、史铁生、张洁都喜爱契诃夫小说,并深受其影响。

      作者在《生活是美好的》这篇散文中,运用大量排比,教人对种种“不幸”,从另一角度去看待,结果便成了“幸运”。幸福与否,决定于你当时当地的心态;看哪一种情绪,主宰着你心灵的舞台。他用假设的语气劝告读者:后退一步天地宽。全文幽默诙谐,轻松亲切,充满人生智慧。它对心情不佳者是剂良药,会使他的心态由悲伤立即转化成乐观。

      生活是极不愉快的玩笑,不过要使它美好却也不很难。为了做到这点,光是中头 赢了二十万卢布,得了“白鹰”勋章,娶个漂亮女人,以好人出名,还是不够的——这些福分都是无常的,而且也很容易习惯。为了不断地感到幸福,甚至在苦恼和愁闷的时候也感到幸福,那就需要:一、善于满足现状;二、很高兴地感到“事情原来可能更糟呢”。这是不难的。

      要是火柴在你的衣袋里燃起来了,那你应当高兴,而且感谢上苍:多亏你的衣袋不是火药库。

      要是有穷亲戚上别墅来找你,那你不要脸色发白,而要喜气洋洋地叫道:“挺好,幸亏来的不是警察!”

      要是你的手指头扎了一根刺,那你应当高兴:“挺好,多亏这根刺不是扎在眼睛里!”

      如果你的妻子或者小姨练钢琴,那你不要发脾气,而要感激这份福气:你是在听音乐,而不是听狼嗥或者猫的音乐会。

      你该高兴,因为你不是拉长途马车的马,不是旋毛虫,不是猪,不是驴,不是茨冈人牵的熊,不是臭虫。……你要高兴,因为眼下你没有坐在被告席上,也没有看见债主在你面前,更没有跟主笔土尔巴谈稿费问题。

      如果你不是住在边远的地方,那你一想到命运总算没有把你送到边远的地方去,你岂不觉着幸福?

      要是你有一颗牙痛起来,那你就该高兴:幸亏不是满口的牙痛起来。

      你该高兴,因为你居然可以不必读《公民报》,不必坐在垃圾车上,不必一下子跟三个人结婚……

      要是你给送到警察局去了,那就该乐得跳起来,因为多亏没有把你送到地狱的大火里去。

      要是你挨了一顿桦木棍子的打,那就该蹦蹦跳跳,叫道:“我多么运气,人家总算没有拿带刺的棒子打我!”

      要是你的妻子对你变了心,那就该高兴,多亏她背叛的是你,不是国家。

      依此类推……朋友,照着我的劝告去做吧,你的生活就会欢乐无比了。(汝龙译)







                           不合时宜的思想

                                     [苏]高尔基


      高尔基(1868—1936),苏联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文学奠基者,列宁称他为“无产阶级艺术最杰出的代表”。著有自传体三部曲《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长篇小说《母亲》、史诗性作品《克里姆·萨姆金的一生》等。

      高尔基这篇短文,是反战的宣言,是孤独的呐喊,是谴责战争罪行的控诉书。它决不是“不合时宜的思想”,而是放诸四海而皆准的“圣经”。

      自有人类历史以来,狂人们为了掠夺他人的财富、权力,占有别人的土地、劳动力,已发动了上万次大大小小的战争。不义者必自毙。但是一代又一代战争疯子,不吸取教训,总是自找灭亡,自食其果。这篇文字写于1917年之后,第一次世界大战已有三年,故矛头直指一战。但一战之后又有了二战,希特勒、墨索里尼、东条英机重蹈覆灭的命运。二战之后,战争仍然不断,朝鲜战争、越南战争、中东战争、两伊战争、伊拉克战争、阿富汗战争……战火连绵,残杀无辜,生灵涂炭,惨不忍睹。人类为什么如此愚蠢?人类为什么不接受血的教训?人类为什么一再重蹈前人覆辙?谁能回答这个斯芬克斯之谜!?

      高尔基在此短章中大声疾呼:“不幸的人们,怜悯一下自己吧!”

      成千上万健康的、劳动能力最强的人们,被强制离开了生活的伟大事业——发展我们人间的生产力,被派去互相残杀。

      他们整天躲在泥坑里,冒着雨雪,在肮脏和拥挤中生活,被疾病折磨得非常虚弱,被寄生虫叮咬啮噬。他们像野兽似的生活着,恶狠狠地相互提防着,伺机要杀死对方。

      在陆地上,在海洋里,到处都在杀人。每天都要杀戮数以千计的我们星球上最文明的人,正是这些人创造了人间最宝贵的东西——欧洲文明。

      几千个村庄、几十座城市被摧毁了。许多代人上百年的劳动成果被消灭了。森林被烧光、砍光,道路被破坏,桥梁被炸掉,人们用顽强艰苦的劳动创造出的人间珍宝化成了灰烬。肥沃的土地被各种地雷和炮弹所毁坏,一条条战壕又把一片片沃土弄得坎坷不平,满目疮痍,而最后裸露在地表的已是贫瘠的土层了。整个大地被一堆堆无辜受害者的腐烂尸体糟蹋得面目全非,丑陋不堪。强奸妇女,残害儿童——没有什么卑鄙勾当是战争所不允许的,没有什么罪行不曾得到战争的保护。

      我们在血腥的噩梦中生活了两年多,我们变得野蛮了,疯狂了。艺术在鼓动人们对鲜血、对屠杀、对破坏的渴望;科学受到军国主义的强奸,在驯顺地为大规模杀人服务。

      这场战争是欧洲的自杀!

      想一想吧,在这场战争期间,有多少健康的、能够出色思考的头脑被抛掷在肮脏的土地上,有多少颗敏感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这场毫无意义的人杀人,这场对人类伟大劳动成果的毁灭,并不仅仅局限于物质上的损失,绝不是这样!

      成千上万肢体残缺的士兵们将久久地、至死也不会忘记自己的敌人。他们在讲述战争故事时将把自己的仇恨传给他们的孩子。三年中,这些孩子每日每时都受着恐怖印象的教育。在这几年中,我们的大地上已经播下了许多仇恨的种子,它们将会迅速地发芽生长!

      但是很早以前人们就曾雄辩地对我们讲人们的兄弟情义、人类的共同利益。那么到底谁是阴险的骗子?谁是这场血腥混战的罪魁祸首呢?

     我们不会只从自己的立场上出发去寻找罪人的。我们要说出这样一个沉痛的真理:在这次罪行中我们都有罪,大家都有,每一个人都有。

      请暂且想象一下:在这个世界上生活着一些有理智的、真诚追求美好生活并相信自己创造力的人。例如,如果我们俄国人为了发展自己的工业,需要开掘里加-赫尔松运河,把波罗的海和黑海联结起来,这还是当年彼得大帝憧憬过的大业;那么我们就不会把几百万人送去屠杀,而会把其中的一部分人派去完成这项国家和全体人民都需要的工程。我相信,那些在三年的战争中死去的人们,一定能在这一时间里排干我国数千平方公里的沼地,一定能灌溉荒芜的草原和荒漠,一定能把乌拉尔以东的河流和卡玛河连成一体,一定能修筑一条穿越高加索山脉的道路,并能为我们祖国的利益成就许多劳动的丰功伟绩。

      但是我们却在杀戮几百万人的生命,把巨大的劳动力资源耗于屠杀和破坏。人们制造出大量异常昂贵的炸药,这些炸药在消灭几十万人的同时,自己也在空气中消灭得无影无踪。爆炸了的炮弹毕竟给我们留下了一堆堆废铜烂铁,将来我们还可以慢慢地用它们制造钉子,而所有这些炸药,确实会在顷刻间将国家的财富化成一阵烟云。我在这里要讲的不是浪费几十亿卢布的问题,而是那被贪婪愚蠢的怪兽所无谓残害的千百万人的生命。

      当你想到这一切时,一股冰冷的绝望之情就会压抑着你的心灵,而你真想对人们怒吼一声:

      “不幸的人们,怜悯一下自己吧!”(朱希渝译)





                                   石上题辞

                             [苏]康斯坦丁·巴乌斯托夫斯基


      康斯坦丁·巴乌斯托夫斯基(1892—1968),苏联著名散文家、小说家。著有小说《闪烁的云 》《卡拉·布加兹海湾》《黑海》《雨蒙蒙的黎明》等。他那本《金蔷薇》是总结作家创作经验的力作,涉及作家如何培养观察力、提炼素材、锤炼语言,并对细节描写的作用、灵感的由来等均有深刻的阐述,因而获得苏联文坛的重视和中国作家们的喜爱。

      巴乌斯托夫斯基在波罗的海岸边渔村见到一块花岗岩上刻着这样的词句:“纪念在海上已死和将死的人们。”这段题辞坚定表示渔民们“不会屈服于海洋,无论在哪种情况下,他们都要继续自己的事业”,誓做海洋的征服者。

      渔民海上打鱼、矿工地下挖煤、山民悬崖采药、战士卫国打仗……都是极艰辛、极豪迈、极危险的事业。这种见危勇为者的精神,是敢于献身的壮举,更是全体劳动人民的楷模!

      我住在里加海滨一幢暖和的小房子里。

      房子紧临海边。如果要去眺望大海,还要走出篱笆门,再走上一段铺满积雪的小路。

      海水并没有冻结,洁白的雪一直延伸到海水的边缘。当海上刮起风暴时,人们听到的不是海浪的阵阵喧哗,而是浮冰被风暴拍打时发出的碎裂声和积雪的沙沙声。

      向西,在维斯比斯方向,有一个小小的渔村。

      这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村落,迎风晒着许多渔网,到处是低矮的小屋,烟囱里冒出袅袅炊烟,沙滩上横放着拖上岸的黑色机船,还有几只不咬人的卷毛狗。

      在这个村子里,拉脱维亚的渔民已经居住了几百年的时间,一代一代延续不断。

      像几百年前一样,渔民们出海打鱼;还是像几百年前一样,不是所有的人出海后都能平安返回家中,特别是在波罗的海上风暴怒吼时,在波涛汹涌的秋天里。

      但不管情况如何,不管多少次当人们听到自己伙伴的死讯而不得不摘下帽子时,他们依然在继续着自己的事业——父兄遗留下来的危险而繁重的事业,向海洋屈服是不行的。

      在渔村旁边,迎风矗立着一块巨大的花岗岩。还是在很早以前,渔民们在这块巨石上镌刻了这样一段题辞。

      纪念在海上已死和将死的人们。

      这条题辞从很远的地方就能看到。

      当我得知这条题辞的内容时,感到异常悲悯。

      但是,一位拉脱维亚作家对我讲述这巨石上题辞时,却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说:

      “我认为恰恰相反,这是一条显示了渔民们勇敢不屈的题辞。这句话的意思是,这里的人们永远也不会屈服于海洋,无论在哪种情况下,他们都要继续自己的事业。如果让我给一本描写人类劳动和顽强的书题辞,那么,我一定要把这段话写上。但我的题辞是这样:纪念曾经征服和将要征服海洋的人们!”

      我赞同他的话。




                                       瞬 间

                                    [苏]邦达列夫


      邦达列夫(1924—),俄罗斯作家,生于乌拉尔奥尔斯克市。卫国战争期间当过炮兵指挥官,经受了血与火的考验。著有长篇小说《寂静》《热的雪》《岸》《抉择》《诱惑》等。还有散文随笔集《瞬间》。该集文字简约,观察细腻,内容深邃,是一部抒情散文精品。单篇散文《瞬间》描写邦达列夫夫妻俩深夜睡在床上的对话,慨叹青春易逝,老之已至,生命将像一粒尘埃似的消失于浩茫宇宙之中。不免感伤备至。“他怜悯自己,怜悯这个他深深爱恋的女人。他们朝夕相处,分享人生的悲欢;没有她,他不可能设想自己如何生活。他想到,妻子一向沉着稳重,居然也叹息光阴似箭,看来失去的一切不仅仅是与他一人有关……”

      中国已进入老龄社会。编者在附近双秀公园老人活动区里听到友人的闲聊:“我老伴一向活泼开朗,生性阳光,竟然哀叹青春不再、腿脚不灵、行动迟缓起来。她昨儿说,‘妈哎,怎么一眨眼我就从年轻姑娘变成了七十多岁的老妪啦。做梦似的,时间过得实在太快啦!’唉,同伴相继离去,我们老了,来日不多了。”

      听到这儿,我想:放在宇宙背景上,一个人的一生,不过是最短暂的瞬间。便记起英国哲学家罗素在《如何老去》一文中说的箴言:克服怕死情感的最好办法,是将自己融化于大众和亲人的生命之中。“一个人的存在应该像条河,开始很小,在两岸之中艰难地流着,激昂地冲过岩石,越过瀑布;慢慢地这条河变得宽了,两岸更开阔了,水流更稳更静了,最后毫无迟疑地融入大海,毫无痛苦地失去自我。”这样,人将不会担心因死亡而受折磨,他所关心的事情还会继续下去。

      迄今为止,地球上先后死去了上千亿人。智者总能教人如何对待生死,如何坦然迎接自己最后安息的瞬间。

      她紧紧依偎着他,说道:

      “天啊,青春消逝得有多快!……我们可曾相爱还是从未有过爱情,这一切怎么能忘记呢?从咱俩初次相见至今有多少年了——是过了一小时,还是过了一辈子?”

      灯熄了,窗外一片漆黑,大街上那低沉的嘈杂声正在渐渐地平静下来。闹钟在柔和的夜色中滴答滴答地响个不停,钟已上弦,闹钟拨到了早晨六点半(这些他都知道),一切依然如故。眼前的黑暗必将被明日的晨曦所代替,跟平日一样,起床、洗脸、做操、吃早饭、上班工作……

      突然,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这脱离人的意识而日夜运转的时间车轮停止了转动,他仿佛飘飘忽忽地离开了家门,滑进了一个无底的深渊。那儿既无白昼,也无夜晚,既无黑暗,也无光亮,一切都毋须记忆。他觉得自己已变成了一个失去躯体的影子,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隐身人,没有身长和外形,没有过去和现在,没有经历、欲望、夙愿、恐惧,也不知道自己已经活了多少年。

      刹那间他的一生被浓缩了,结束了。

      他不能追忆流逝的岁月、发生的往事、现实的愿望,不能回溯青春、爱情、生儿育女以及体魄健壮带来的欢乐(过去的日子突然烟消云散,无影无踪),他不能憧憬未来——

      一粒在浩瀚的宇宙中孤零零的、注定要消失在黑魆魆的空间的沙土是否也有同样的感受呢?

      然而,这毕竟不是一粒沙土的瞬间,而是一个上了年纪的人在他心衰力竭的刹那间的感觉。由于他领会到并且体验了老年和孤寂向他启开大门时的痛苦,一股难以忍受的怜悯之情油然而生。他怜悯自己,怜悯这个他深深爱恋的女人。他们朝夕相处,分享人生的悲欢;没有她,他不可能设想自己将如何生活。他想到,妻子一向沉着稳重,居然也叹息光阴似箭,看来失去的一切不仅仅是与他一人有关。

      他用冰冷的嘴唇亲吻了她,轻轻地说了一句:“晚安,亲爱的。”

      他闭眼躺着,轻声地呼吸着,他感到可怕。那通向暮年深渊的大门敞开的一瞬间,他想起了死亡来临的时刻——而他的失去对青春记忆的灵魂也就将无家可归,飘泊他乡。(苏华 译)


                       贝加尔湖啊,贝加尔湖......

                                 [苏]拉斯普京


      拉斯普京(1937—),生于西伯利亚农民家庭,小说家。著有《为玛丽娅借钱》《活着,可要记住》《最后的期限》《火灾》等中篇小说。他的作品大多以西伯利亚农村生活为题材,心理描写细腻,笔调清新,富于抒情色 。后期作品则抨击人与人之间的冷漠、斥责城里子女们在农村母亲病危时出现的道德堕落以及面对火灾时各种人物的不同表现。

      《贝加尔湖啊,贝加尔湖……》是作者对家乡圣湖的赞美之歌。贝加尔湖是世上最深、蓄水量最大的淡水湖,位于俄罗斯东西伯利亚南部,中国古称“北海”。《汉书·苏武传》说这儿是苏武牧羊多年的地方。湖面呈月牙形,平均水深达730米,最深处达1620米,蓄水量占世界地表淡水总量的五分之一。周围群山环绕,湖中小岛罗列。叶尼塞河支流安加拉河由此流出。这里有清澈见底的湖水,清澈到二三百米深处还能从一枚两戈比硬币上看清它铸造的年代;这里水生动植物、鱼类资源极其丰富;这里有极其美丽的自然风光以及孕育着神话和奇迹的海市蜃楼……面对这颗西伯利亚大明珠,人们只有惊呆和沉默,深感语言的贫乏。

      这片宏大、辽阔、神秘莫测的巨湖,“足以净化我们的灵魂,激励我们的精神,鼓舞我们的意志”。

      今人应像古代生活在贝加尔湖滨的埃文基人那样,为砍一株小白桦忏悔良久,祈求它的宽恕。但如今人们对大自然的一切,是否像古人那么虔诚、敬畏和珍惜呢?

      大司祭阿瓦库姆(阿瓦库姆·彼得罗维奇(约1621—1682),俄罗斯东正教会大司祭,教会分裂派领袖。两次被流放到东西伯利亚和北方的普斯托捷尔期克岛。1682年被沙皇下令处以火刑。他遗有自传《言行录》,是17世纪的历史文献和文学作品。)留下了一篇俄罗斯人对贝加尔湖的最早的赞誉。1662年夏,这位“狂人”大司祭从达斡尔流放地返回途中,他只得从东岸到西岸横渡这个海洋般的大湖,当时他对贝加尔有过这样的记述:

      ……其周围,群山崔嵬,巉岩峭壁高耸入云——我跋涉迢迢万里,任何地方都不曾见到这样的崚嶒山景。山上,石房、木屋、大门、立柱、石砌的围墙和庭院——无不都是上帝的赐予。山上边长有葱蒜——不仅茎头之大为罗曼诺夫品种所不及,且十分鲜美。满山,天赐的大麻芊芊莽莽,庭院内则芳草葱茏——鲜花开处,更是幽香袭人。海湖上空,百鸟云集,家鹅和天鹅神游在浩渺的湖面上,宛如皑皑白雪。湖里,鳇鱼、折乐鱼、鲟鱼、凹目白鲑和鸦巴沙,种类之多,数不胜数。漫道这是淡水湖,却也生长有硕大的北欧环斑海豹和髭海豹:就是在我旅居美洲时,在大洋里也不曾见过偌大的海豹。湖中鱼群济济,鳇鱼和折乐鱼最是肥美无比——甚至无法用平锅煎食,一煎即会化为鱼油。彼世的基督为人们创造了可供享用的一切,让人们在心满意足之下,衷心赞美上帝的恩赐。

      自古以来,无论土著人,无论是17世纪来到这贝加尔湖畔的俄罗斯人,无论只是到此一游的外国人,面对它那雄伟的、超乎自然的神秘和壮丽,无不躬身赞叹,称之曰“圣海”,“圣湖”,“圣水”。不管是蒙昧人,也不管当时已是相当开化的人,尽管在一些人心里首先触发起的是一种神秘感,而在另一些人心灵中激起的则是美感和科学的情感,但他们对贝加尔湖的膜拜赞叹却是同样的竭诚和感人。人们面对贝加尔湖浩瀚的景观,每每感到惶惶然不知所措,因为,无论是人的宗教观念或是唯物主义观念都无法包容下它:贝加尔湖,它不存在于任何某种同类的东西都可存在的地方,它本身也不是那种这里那里都可存在的东西,它对人的心灵所产生的影响也和“冷漠”的大自然通常产生的那种影响不同。这是一个特殊的、异乎寻常和“得天独厚”的所在。

      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对贝加尔湖进行测量和考察,近年来甚至还使用深水探测仪器对它进行测试。它具有了明确的体积概念,于是,人们便开始拿它进行比较:时而把它同里海相比,时而又把它同坦噶尼喀湖相比。人们计算出,它容纳着我们地球上淡水总量的五分之一;解释了它的成因,推测出,在任何地方都早已绝迹的许多种动物、鱼类和植物何以能在它这里繁衍生长,生存在数千里之外世界其他部分的各种生物又何以来到了它的水中。当然,并非所有这些解释、这些推测彼此都很一致,甚至很不一致。贝加尔湖岂有那么简单,可以轻易让它就此失去那神秘幽邃、莫测高深的特性?然而,这也理所当然,就其本身的物理条件,它被摆在人们所描绘和发现的大自然伟大奇迹之列是适得其所的。它就耸立在这奇迹之列……这仅仅是因为它本身是充满活力、气象雄伟、巧夺天工、无与伦比和任何地方都不复多见的。它知道自己应处的位置,知道自己的生命价值。

      那么,到底怎么才可以比较它的美呢?又何与匹比呢?我们并不担保,世界上再没有比贝加尔湖更美好的东西了:我们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的家乡亲切、可爱,连爱斯基摩人或阿留申人,大家知道,对他们来说,冻土带和冰雪荒漠就是自然界完美的富庶的乐土。我们从出生那天起就呼吸着故乡的空气,吮吸着故土的精华,沐浴在它的景色之中。它们陶冶着我们的性情,并在很大程度上融合成了我们生命的组成部分。这一切对于我们是宝贵的,我们是它们的一部分——纳入自然环境之中的一部分。正因为如此,只这样说是不够的;大自然那古老的、永恒的呼声在我们心中也应该,而且已经得到响应。把格陵兰积冰同撒哈拉沙漠相比,把西伯利亚原始森林同俄罗斯中部草原相比,甚至把里海同贝加尔湖相比,即使有所偏爱,也都毫无意义,充其量只能表达自己对它们的某种印象。所有这些都以其美而令人称绝,以其生命活力而令人惊异。在这种情况下试图作这种比较,多半都是出于我们不愿意抑或不善于发现和感受景致美的唯一性和非偶然性,及其令人担忧和惶恐的境遇。

      大自然作为世间完整的、唯一的造物主,毕竟也有它自己的宠儿:大自然在创造它时特别倾心尽力,特别精益求精,从而赋予了它特别的权力。贝加尔湖,毫无疑问,正是这样的宠儿。人们称它为西伯利亚的明珠不是没有道理的。我们暂且不谈它的资源,这将是单独的话题。贝加尔湖之所以如此荣耀和神圣,另有别的原因——就在于它那神奇的勃勃生机,在于它那种精神——不是指从前的,已经过去的,就像眼下许多东西那样,而是指现在的,不受时间和改造所支配的,自古以来就如此雄伟、具有如此不可侵犯的强大实力的精神,那种具有以天然的意志和诱使人去经受考验的精神。

      我想起了我和一位到我家作客的同志同游贝加尔湖的事。我们沿大贝加尔湖湖岸上古老的环湖路,步行良久,走出很远很远,来到了湖南岸一个最优美、最明亮的去处。时值八月,正是贝加尔湖地区的黄金季节。这时节,湖水变暖,山花烂漫,甚至连石头在阳光下闪闪烁烁也像山花一般绚丽;这时节,太阳把萨彦岭重新落满白雪的远远的秃峰照得光 夺目,放眼望去,仿佛比它的实际距离移近了数倍;这时节,贝加尔湖正储满了冰川的融水,像吃饱喝足的人通常那样,躺在那里,养精蓄锐,等候着秋季风暴的到来;这时节,鱼儿也常大大方方地麇集在岸边,伴着海鸥的啾啾啼鸣在水中嬉戏;路旁,各种各样的浆果,俯拾皆是——

      一会儿是齐墩果,一会儿是穗醋栗,有红的,有黑的,一会儿是忍冬果……加之又碰上了罕见的好天气:晴天,无风,气候温暖,空气清新;贝加尔湖湖水清澈,风平浪静,老远就可看到礁石在水下闪闪发光,晶莹斑斓;路上,忽而从山坡上飘来一阵晒热的、因快成熟而略带苦味的草香,忽而又从湖面上吹来一股凉爽沁人的水腥气息。

      两个来小时过后,我的这位同志就已经被扑面而来令他目不暇接的景致折服了:狂花繁草,野趣满眼,天造地设的一席夏日奢宴,他不仅前所未见,甚至连想都难以想象得出来。我再说一遍,当时正是百花盛开、草木争荣的鼎盛时节。还要请您在所描绘的这幅画面上再添上几条向贝加尔湖奔流而去的潺潺(我巴不得说:它是伴随着清脆、庄重的乐曲)山涧小溪。我们曾一次又一次地向这些小溪走下去,试试它的水温,看一看它们多么神秘、多么奋不顾身地像扑向母亲的怀抱般汇入共同的湖水中去,求得个永恒的安宁;请在这里再添上那些接连不断、整整齐齐的隧道,它们修筑得颇具匠心,一洞洞依山而就,浑然天成,其总长度竟与这段路程相差无几;每洞隧道上方的悬崖峭壁时而庄重险峻,时而突兀乖戾,就像刚刚结束一场游戏般一副无拘无束的神情。

      一切能使人产生观感的东西,很快就充满了我这位同志的心胸。他顾不上惊讶和赞叹,于是乎沉默起来。我继续说我的。我说,大学生时代,我初次来贝加尔湖时,它那清澈见底的湖水曾使我上过当。我曾想从船上伸手去捞一块石头,后经测量,原来那里的水深竟达四米以上。我这位同志听了不以为然。我感到有些不快,我说,在贝加尔湖水深四十米也可一眼见底——好像我是多说了一点儿,即使如此,也没引起他的注意,就像他经常乘车经过莫斯科河可以不断看到它的河水一样不足为奇。只是这时,我才猜到他是怎么回事:我告诉他说,在贝加尔湖二三百米深处能从一枚两戈比硬币上念得出它的铸造年代,这下他才惊讶到了不可再惊讶的程度。原来,他脑子里都饱和了,常言道,蒙了。

      记得,那一天一只环斑海豹几乎使他没了命。这种海豹一般很少游近湖岸,可这一次,就像约定好的一样,它来到很近的水面上嬉戏。当我一发现指给我那位同志看时,他不由得失声狂叫起来,接着又突然打起呼哨,像唤小狗那样招呼海豹过来。这只海豹当然顿时潜入了水底,而我这位同志在对这只海豹和自己的举动的极度惊异之中,又不讲话了,而这一沉默就是好长时间。

      这段往事本身无关紧要,但我这位同志从贝加尔湖回到家不久,就给我来了一封热情洋溢的长信。我回忆此事,仅仅是为了便于从他这封信中引用几句话。“体力增加了——这就算了,过去也是常有的,”他写道,“然而,现在我精神振奋,这却是从贝加尔湖那里回来之后的事。我现在感到,我还能做许多事情,似乎对哪些事情该做,哪些事情不该做心里也有数了。我们有个贝加尔湖,这有多好啊!我早晨起来,面朝着圣贝加尔湖所在的你们那个方向躬身膜拜,我要去移山倒海……”

      我理解他的心情……

      其实,我的这位同志,他所看到的充其量只是贝加尔湖的区区一角,而且那是在一个万物都感恩安宁和阳光绝好的夏日。殊不知,恰恰就是在这样风和日丽、空气宁静的日子里,贝加尔湖也可能突然间汹涌澎湃起来,仿佛凭空一股无名的怒气在它深处膨胀起来。看到眼前的情景,你都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风平浪静,湖水却隆隆作响——这是遥遥数公里之外的风暴区传来的信息。

      我的这位同志,他既不曾遇到过萨尔马冷风,也不曾遇到过库尔图克海风,更不曾遇到过巴尔古津东北风。这些有着各种名目的大风,带着疯狂的力量顷刻间从各个河谷地带袭来,有时掀起高达五六米的巨浪,足以给贝加尔湖地区带来巨大灾难。而贝加尔湖的渔民不会去祈求它,就像一首歌中所唱的:“喂,巴尔古津,你掀起巨浪吧……”

      他不曾看到过北贝加尔湖那全部严峻而粗犷、原始而古朴的美姿,置身于那样的美境,你甚至会失去时代感和人类活动的限度感——这里只有一种闪耀着光辉的永恒,唯有它在如此慷慨而又如此严峻地管辖着这古湖的圣洁之水。不过,近年来,人也在忙着弥补自己,缩短着他所习惯的生活方式和大自然的神威、永恒、宁静和美之间的距离。

      他也不曾到过佩先纳亚港湾,那里晴朗天气远远多于著名的南方疗养胜地;他不曾在奇维尔金海湾游过泳,那里夏季的水温一点儿也不比黑海的低。

      他无从知道贝加尔湖冬天的景象,风把晶莹透明的冰面吹得干干净净,看上去显得那样薄,水在冰下,宛如从放大镜里看下去似的,微微颤动,你甚至会望而不敢投足,其实,你脚下的冰层可能有一米厚,兴许还不止;我的这位同志,他也不曾听到过贝加尔湖破冰时发出的那种轰鸣和爆裂声。春季临近之际,积冰开始活动,冰面上迸开一道道很宽的、深不可测的裂缝,无论你步行或是乘船,都无法逾越,随后它又重新冻合在一起,裂缝处蔚蓝色的巨大冰块叠积成一排排蔚为壮观的冰峰。

      他也不曾涉足过那神奇的童话世界:忽而一条白帆满张的小船朝你迎面疾驶而来;忽而一座美丽的中世纪城堡高悬空中,它像是在寻找最好的降落地点,在平稳地向下徐徐降落;忽而一群天鹅排成又宽又长的队形,傲然地高高昂着头游来,眼看就要撞到你身上……这便是贝加尔湖的海市蜃楼,许多美丽动听的神话和迷信传说,都产生于此地司空见惯的寻常景观里。

      我的这位同志,与其说他还有许多东西未曾见过,未曾听说过,也未曾亲身经历过,毋宁说他还一无所见,一无所闻,完全不曾亲身体验过。即使我们这些家住贝加尔湖滨的人,也不敢夸口说十分了解它,原因就在于对它的了解和理解是无止境的——唯其如此,它才是贝加尔湖。它经常是仪态万千,而且从不重复,它在色 、色调、气候、运动和精神上都在瞬息万变。啊,贝加尔湖精神!——这是一个有特定含义的确实存在的概念,它足以使人相信那些古老的传说,诱使他怀着一种神秘的胆怯心理去思考:一个人要在别的地方,究竟在多大程度上有自认为该干什么就能干什么的自由。

      我这位同志逗留的时间很短,看的东西少得可怜,但他毕竟还是有了一次感受一下贝加尔湖的机会,姑且不说是理解吧。有了这种机会,情感就取决于我们,取决于我们有没有摄取其精神实质的能力了。

      贝加尔湖,它未尝不可凭其唯此为大的磅礴气势和宏伟的规模令人折服——它这里一切都是宏大的,一切都是辽阔的,一切都是自由自在、神秘莫测的——然而它不,相反,它只是升华人的灵魂。置身贝加尔湖上,你会体验到一种鲜见的昂扬、高尚的情怀,就好像看到了永恒的完美,于是你便受到这些不可思议的玄妙概念的触动。你突然感到这种强大存在的亲切气息,你心中也注入了一份万物皆有的神秘魔力。由于你站在湖岸上,呼吸着湖上的空气,饮用着湖里的水,你仿佛感到已经与众不同,有了某些特别的气质。在任何别的地方,你都不会有与大自然如此充分、如此神会地互相融合、互相渗透的感觉:这里的空气将使你陶醉,令你晕头转向,不等你清醒过来,很快就把你从湖上带走;你将游历我们做梦都不曾想到过的自然保护区;你将怀着十倍的希望归来:在前方,将是天府之国的生活……

      贝加尔湖,它足以净化我们的灵魂,激励我们的精神,鼓舞我们的意志!……而这是只能凭内心去感受,而无法估量,也无法标志的,但对我们来说,只要它存在着也就够了。

      有一次,列夫·托尔斯泰散步回来,曾记述道:

      置身于这令人神往的大自然之中,人心中难道还能留得住敌对感情、复仇心理或嗜杀同类的欲望吗?人心中的一切恶念似乎就该在与作为美与善的直接表现形式的大自然接触时消失。

      我们这种古老的、自古以来就与我们居住的土地及其奉献的不相适应,是我们由来已久的不幸。

      大自然本身是道德的,只有人才可能把它变得不道德。怎知不是它,大自然,在相当大的程度上仍使我们保持在我们自己确定的、暂时或多或少还有些理性的道德规范之内的呢?不是靠它在巩固着我们的理智和善行的吗?是大自然在哀求,在期望,在警告,在以已故的和尚未出生的、我们前世的和来世的人的灵魂日日夜夜盯着我们的眼睛。我们大家难道听不见这种呼唤吗?从前某个时候,贝加尔湖滨的埃文基人,他们要砍一棵小白桦树时还忏悔好久,祈求小白桦树宽恕,砍它是出于无奈。现在我们可不是这样了。到底是否正因为如此我们才需要而且有可能制止住那只冷漠无情的手呢,这只手已经不像二三百年以前那样只是加害于一棵小白桦树,而是加害贝加尔湖父亲本身;到底是否正因为如此我们才对包括贝加尔湖在内的大自然恩赐给我们的一切,而向包括贝加尔湖在内的大自然加倍地偿还呢!?善将善报,恩将恩报——按照自古以来的道德循环……



                                        海上日出

                                    [日]德富芦花


      德富芦花(1868—1927),生于日本熊本县,小说家。年轻时敬慕托尔斯泰,立志搞文学创作。1898—1899年发表连载小说《杜宇》而闻名日本。他的名作有不满现实、追求真理的《回忆》,揭露明治政府昏聩专横的《黑潮》等。散文《海上日出》充溢着作家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之情。他写太平洋上日出之前夜幕悄悄拉开、晨曦踏波而来、海上白浪翻滚、曙光蓓蕾初绽直至东方射出金辉的情景,写露出海平面的红点,由金线而金梳而金马蹄而一跃脱离水面、射出万支金箭的过程。

     古今中外写日出的诗文,数以百计。假使你挑选一些名篇和《海上日出》对读,定会兴趣盎然。如白居易《忆江南》中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的美景;如姚鼐《登泰山记》中写他冬日雪晨坐在日观亭里观泰山日出时天呈五 、红光摇动的瑰丽;如莫泊桑在《一生》中写到苏醒的早晨,“拨开耀眼的云 ,太阳像火球一般出现了,把火一样的红光倾泻到树木上、平原上、海洋上和整个大地上”;如哈代在《德伯家的苔丝》中,说初升的太阳“简直就是一个活东西,有金黄的头发,有和蔼的目光,神 焕发,仿佛上帝,正在年富力强的当儿,看着下面包罗万象的世界……”如高尔基在《在人间》里写他看见太阳从树林后面升起、在林子上空燃起火焰的情景;如曹禺写《日出》中陈白露的心境:“太阳起来了,黑暗留在后面。但是太阳不是我们的,我们要睡了。”交际花永远生活在黑暗里,这就是她的命运……

      读者欣赏日出美文时,如能纵横比较,获益肯定极多。

      撼枕的涛声惊破晓梦,我起身推开了房门。时值明治二十九年(明治二十九年:即公元1897年。)十一月四日拂晓,身处铫子水明楼中,楼下就是太平洋。

      刚过凌晨四时,海上灰蒙蒙的,只是不时传来阵阵涛声。遥望东天,水平线上泛出了淡淡的桦树皮色。一钩弯月高挂在头顶上黛蓝的苍穹中,宛如镇守东海的金弓,发出皎洁的清光。左面黑黝黝的犬吠海峡的尽头,灯塔的回转灯在陆地和大海之间划出一道道白色的光环。

      片刻之后,凛凛的晓风掠过漆黑的海面,夜幕悄悄地从东方被揭了开来。熹微的晨光踏着波涛走来,拍打着矶岸的白浪渐次清晰可见。举目仰视,晓月不知何时从金弓幻化成了银弓。混沌的东天也变得澄明,很快就系起了一条锦带。浩淼的海面上翻动着白色的浪花和黑色的波谷。夜梦仍在海上徘徊,可是东边的天际却已张开了眼睑。太平洋的夜幕即将拉开。

      突然,曙光似蓓蕾初绽,如涟漪四泛,天空、水域豁然开朗。海面愈白,东天愈黄。弯月、灯塔的光芒渐次暗淡下去,最后消失在茫茫之中。此时此刻,人们不由自主地会联想起候鸟啼叫着掠过海面的情景:大海中的所有浪涛全都踮起足尖顾眄东方,一种饱含期待的喧嚣——无声之声充溢着四际。

      又过了五分钟——十分钟。眼看着东方的太空放射出金光。忽然,大海的尽头浮现出一点猩红,那么迅疾,竟令人无暇想及日出。屏息定睛,只见海神轻展双臂,使仅露出水面的红点化作金线、金梳、金色的马蹄,旋即一跃而脱离了水面。初升的太阳早在离水之前就已喷出万点金滴,一瞬千里,犹如长蛇飞腾在太平洋上,由远而近。蓦地,眼前的矶岸突然溅起两丈多高的金色雪花。(陈德文、刘晨 译)





                                   音的世界

                                  [日]宫城道雄


      宫城道雄(1894—1956),生于日本神户,幼年患眼疾,七岁双目失明。他是具有世界声誉的日本民族音乐家、筝演奏家、作曲家、音乐教育家。他在日本是一颗音乐巨星,犹如刘天华在中国现代音乐史上的地位。代表作品有《戏水》《春之海》《樱花变奏曲》等。他创作的曲子,像音画那样,展示出一幅幅生动的画面。宫城道雄在《音的世界》里写道:“失去了光之后,在我面前却展现出无限复杂的音的世界,充分补偿了我因为不能接触颜色造成的孤寂。”

      盲人虽没有视觉,但耳朵的听觉特别灵敏。对他来说有音就有色。根据不同的声音,他就可辨别、“看到”不同的事物。夏天很热,有个学生跟他学吹笛子,以为老师不知道,脱衣光着身子练,他就说:“光着身子够凉快的吧!”吓得那学生赶紧穿上了和服。听人说话,他可想象那人的性格、表情、心态。他独自走路,其实并不像旁人看到的那么不便。“宽路、窄路、拐角、十字路口,还有屋子的大小,这些可以根据空气的压力和风吹的情况知道。”这样,盲人生活在“音的世界”里,他的听觉几乎可以代替视觉。

      健康是人类永恒的话题,是生命存在的质量和状态。当一个人失去了什么,就会有另外的东西给他弥补。这说明:上帝永远是公平的。

      我从七岁时起开始和光的世界渐趋绝缘。到九岁以前,虽极微弱但还能看到一点。在我的记忆里,开始学弹琴时,尽管用手摸索着,但还是看着琴弦来弹的。所以我想,我和从一降生起就没看见过物像的盲人相比,有许多不同之点。

      我可以根据声音想象出东西的颜色和形状。听见京都少年舞女脚下的木屐声,便想象出儿时见过的身穿红领子友禅(友禅:京都人宫崎友禅创制的染织品。)和服、腰上耷拉着带子的俊俏身影。

      就这样,失去了光之后,在我面前却展现出无限复杂的音的世界,充分补偿了我因为不能接触颜色造成的孤寂。并且认为这就是我居住的世界,虽对光的世界不无怀念,不过现在已习以为常,并不觉得怎么样了。我失去了视力,反之,耳朵的听觉却格外的灵敏。关于音我想得很多,很想谈一谈由于音使我想到的事。

      我认为音和色有着不可分的关系。音中有白音、黑音、红音、黄音等种种的音。听见白音就想起纯洁、圣人和僧侣等,听见黑音就想象到黑暗、坏人等。似此,在一个个音里还是有着性格和色 的。

      我作曲时,总想把重点放在旋律上加以表现,而在和声方面,就想着这音和色,设法提高效果。表现湖泊时,我就想凭借旋律与和声造成让人想象出那透明的碧蓝色湖水的音响来。为了使之产生秋天的气氛,绝不会忘记在用凄凉的旋律的同时,还要配上枯叶飘落的秋色。

      算卦的人,借看手相、面相和骨相来推断一个人的人品和预卜吉凶祸福,而声音也是一样的。世界上没有相同的面相,声音也是因人而异。声音有强弱、清浊、高低之分,还有干巴巴的声音、圆润的声音、娇滴滴的声音、粗野的声音等等,千差万别。

      根据声调便可知道该人的气质和脸形。特别是性格容易从声音中表现出来,并且大体上能想象出此时此刻那人的表情。胖人和瘦人的声音截然不同。头脑的聪敏和迟钝,只要一听声音,大抵也可以知道。还有,同一个人,心存烦恼时,尽管强为欢笑,也马上可以知道。人们常说:“您的气色不好看,怎么的了?”而我却想问:“你的音色不好,怎么的了?”

      从前,我曾去大连旅行。那时,因为在船中憋闷,遂和船长、乘客一起边喝茶边聊天。关于每人的情况,我只一听声音一说就对。人们便向我取笑说:“您从声音上给我算一算命吧。”

      另外,我常有这样的事,在众多人参加的集会里,人们吵着谁来了谁还没来时,而我却远远地就听出了他们说的那人的声音,知道这人已经到会了。而别人得过一阵子,才好不容易地从人堆儿里发现那个人,搞清他已来了。

      孩子们到我这儿来学琴,有的不遵守纪律,我马上就能发现他,说声:“坐好!”那孩子吓了一跳,赶紧重新坐好了。有过这样一件事,一年夏天很热,来练习尺八合奏的学生们,有人以为我不知道,悄悄地脱下和服,光着身子吹。我说了一句:“光着身子够凉快的吧!”吓得那学生赶紧穿上了和服。

      与人相遇彼此交谈时,一凑到对方的跟前,对那人的态度举止便了如指掌。那人在谈话中间,如果心里忽然想到别的事,或是偶尔移开视线,声调马上会发生变化,我便什么都知道了。

      不记得什么时候,我听过吕升(吕升:丰竹吕升是日本大正时代传统的大型木偶戏“净琉璃”义太夫派的著名女配音演员,人称女义太夫。)配音的一出叫《纸治》的大型木偶戏净琉璃。戏中的妻子阿赞一边从衣橱里往外拿衣服,一边说话,给阿赞配音的吕升的脸不消说是面向观众的,但那音色和说话方式,听起来就像阿赞背过身去一面开柜橱一面说话似的,让我叫绝。

      我住的地方离省线电车道相当远。雨前或天气恶劣时,我便能清楚地听见户外的各种声音。一旦听见在远处奔驰而过的省线的电车声,便想到快下雨了。不仅如此,从日本三弦和琴弦上也能知道。当弦绷紧,声音又不清晰时,就可以预测出虽然今天天气很好,但不出两三天准下雨。

      我虽目不能视,但凭各种声响和周围的空气,可以感到早晨、白天和夜间的气氛。

      对于大自然的音响,因为自己是搞音乐的,就感到格外亲切。同是风,松涛声、风卷枯叶声、风摆垂柳声、短竹的萧萧声等,各有情趣。

      我喜欢雨声,特别是春雨最惹人喜爱。那檐头嘀嗒的雨滴声,沁人心脾。

      远处的海啸声,瀑布声,小河流水声,峡谷里淙淙的溪流声,水车徐缓的转动声,全都具有诗情画意。

      我还钟爱小鸟。住在喧嚣的京城之中,听不见鸟儿在大自然的森林或树丛中自由歌唱的声音,令人寂寞。而当我心头涌起作曲的兴致,思絮沉浸于自然的声响之中时,那种对自然的怀念之情,让我坐卧不宁。

      自然的声响,可以说无一不是音乐。与其欣赏出现于陈词滥调的诗歌和音乐里的东西,不如去倾听大自然的声音,更加令人振奋。我们不论怎么努力,也做不出胜过自然界的作品来。

      我最恐惧的声音,要算雷鸣了,没有比它更可怕的。一听见在远处发出隐约的隆隆之音,心中便不安起来。等到发出震天动地的巨响时,令人惊心动魄,不知所措。这时,无人在侧反而更好。那带有威严的强音,渐渐迫近,不知将会怎样。这倒并非因为惜命,总之我不喜欢听那声音。

      仅次于雷鸣令人害怕的,是电车交叉点的声响。我站在交叉点时,简直像干冒生命危险的事一般。从四面八方轰鸣着开过来的电车,鸣着喇叭开过来的汽车,此外还有载重汽车、摩托车等,似乎都朝我开过来。尽管有人牵着我的手,仍惴惴不安,身不由己地要采取躲避的姿势。

      我夜间常常失眠,作曲也多在人们安睡之后进行。彻夜作曲是常有的事。所以,我对夜间的各种声响感到格外可亲。我尤其喜欢雨夜。雨夜作曲,心绪宁静,头脑灵敏,更易谱出满意的乐章。

      入夜,随着周围愈益安静,白昼听不到的声音清晰可闻。从小虫振翅的微细声音到柜橱里老鼠咬东西的窸窣声,水管子的水滴落到水桶里的声响,还有远处火车的汽笛声,都在提醒人,已是夜阑人静了。也有人问我:“反正你看不见,白天晚上都一样,在夜间干,你不至于害怕吧?”其实,我还是害怕的。

      夜气袭人,这只从皮肤的触感上便可知道。这种时刻常会听到乐器的自鸣,叫人毛发悚然。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曾听铃木鼓村先生说过:“听见琴的自鸣声音,便直感到死之降临。”深夜作曲时,在身子周围竖起了各种乐器,声调齐全,自己独自端坐在当中,有时乐器发出的声响正好与自己刚刚想出的音调不谋而合。我想,这也许是因为飞虫撞到琴弦上,也许由于空气的干湿变化等原因使丝弦出现松弛而发出声响,总之,禁不住为之惊惧不安。有时想到,如果许多的乐器同时发声,可怎么是好呢?于是浑身一哆嗦,这时真想从屋子里逃出去。

      有人常对盲人独自一人走路感到奇怪,其实他本人并不像从旁看到的那么不便。习惯了出人意料地坦然自若。

      宽路、窄路、拐角、十字路口,还有屋子的大小,这些可以根据空气的压力和风吹的情况知道。从路口算起第几家是西餐馆,往前是卖留声机的,再往前是澡堂……完全清楚自己所走的这条路。

      虽然时常有人牵着我的手,却要由我指点路途。我还常常告诉汽车司机路。一回记牢了,比有眼睛的人还可靠。特别是来到离家不远的地方,马上就意识到快到家了。如果听到邻近的孩子和狗的声音,也许因为熟悉,走起来就更容易了。

      此外,外出旅行,随着火车的行驶,我也能想象出景物的变化。听见别人说看见富士山了,凭想象便在自己眼前浮现富士山的雄姿。我最感到有趣的是,火车每次停车时,便能听见来回不断走动的乘客们的乡音。

      文明的声音逐渐增多,也是可喜的现象。近来无线电收音机大为流行,这对我们盲人来说实在太方便了。晴天,飞机的螺旋桨发出雄壮的声音在空中飞翔,令人产生一种无法形容的轻松之感。

      诸如此类,对万物一一侧耳倾听,仔细玩味,声音给你带来的感奋将是无穷无尽的。(程在里译)




                                  花未眠

                                [日]川端康成


      川端康成(1899—1972),日本小说家,生于大阪。东京帝国大学国文系毕业后,从事文学创作,以短篇小说《伊豆的舞女》成名。他一生写了一百多部小说,此外还有散文、随笔、评论、诗歌等。作品富有抒情性,且具日本文学的韵味和美感。曾任国际笔会副会长、日本笔会会长等职。

      川端康成曾与人发起“新感觉派”运动,主张艺术至上主义,追求新的感觉、新的表现手法、新的文体。他的思想深受佛教禅宗和虚无主义影响。

      他的小说如《伊豆的舞女》《母亲的初恋》等,大抵描写舞女、艺妓、女招待等下层少女的哀伤、忧郁的生活与纯洁的爱情,表现出作者对她们的怜悯与同情。他因《雪国》《千只鹤》《古都》等佳作于1968年获诺贝尔文学奖。

      川端康成既受到西方文艺思潮的影响,又重视吸取日本古典文学的精华,并常用日本茶道、花道等传统艺术在作品中加以衬托。他的小说不以故事情节取胜,着重描写人的感情和内心生活,使心理与客观、动与静、景与物、景与人的描写达到和谐统一。

      作者在《花未眠》中,写他在旅店里凌晨醒来,头脑清新,感觉敏锐,突然发现了壁龛里海棠花的美。“看到海棠花在凌晨四点开放,或许确实是很难见到的。假如说,一朵鲜花非常美丽,那么,我有时候便会不由得自言自语地说:必须好好活下去!”他注视着壁龛里瓶中的花,联想起生活中许多的美:如绘画中花的美,雕塑作品中女人手的美,京都晚霞的美,岚山风景的美。“我发现了花未眠,或许也是我一个人坐在旅馆中,在凌晨四点醒来的原因吧。”

      作者以细腻的笔触表达了他的审美情趣以及生命短暂、要好好活下去的感慨。

      我时常莫名其妙地思考一些非常微小的问题。昨天,刚到热海的旅店,旅店的人便拿了一些与壁龛中的花不大相同的海棠花出来。我感到很疲劳,很早就睡着了。

      大概凌晨四点钟的时候醒来,看到海棠花的花朵未眠。

      看到花未眠,我不由得惊诧了。葫芦花、夜来香,还有许多牵牛花以及合欢花,这类花几乎全是整天整夜地开放。在夜间,花是不会睡眠的,这是大家早就知道的事情,但对我来说,好像才明白过来一样。在凌晨四点钟的时候,凝视海棠花,猛地觉得它更加美丽了。海棠花盛放,带着一种悲伤的优美。

      对于花未眠这件大家都了解的事情,却突然成为了我新发现花的缘分。对于大自然来说,美是永恒无限的;可对于人来说,能感受得到的美,却是非常有限的。至少,在人短暂的一生中,能感受得到的美,是十分有限的,这些全是我自己的亲身感受,同时也是我自己的感叹。

      人拥有的那种感受美的能力,既不会随着时代的前进而前进,更不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增长。看到海棠花在凌晨四点开放,或许确实是很难见到的。假如说,一朵鲜花非常美丽,那么,我有时候便会不由得自言自语地说:必须好好活下去!

      著名画家雷诺阿曾经说过:只要有一点前进,那便是更进一步地和死亡接触。这种说法听上去真是凄惨。他还说过:我相信,我仍然在前进。这些话是他临终前说的。而米开朗琪罗在临终时的话如下:当事物费尽力气如愿地显现出来时,那也便是死亡了。米开朗琪罗去世时,年龄八十九岁。我非常喜欢他使用石膏套制出来的脸型。

      美丽是从邂逅中得来的,是从亲近中得来的。这些都需要反复陶冶,只凭内心去想象是很难做到的。譬如唯一一件古旧艺术品,成为了启迪美的事物,成为了为美开光的事情,像这样的情况确实是很多的。因此就这么说,一朵花同样也是非常美好的。

      默默地注视着摆放在壁龛中的那朵花,我在心里暗暗想道:如果一样的花,在自然的时候开放,我还会像现在这样,仔细地去注视它吗?只是摘了其中的一朵,然后插入花瓶中,摆放在壁龛里,我这才会注视它。不仅仅只局限于花。就拿文学来说吧,如今的小说家,就像当下的歌手一般,通常不会认真地去观察自然。或许是觉得仔细观察的机会非常少吧。

      在壁龛中插入一枝花,然后挂一幅画着花的画。这画中花朵的美,当然许多都能美过真正的花。在这样的情况之下,如果画法很拙劣,那么,真正的花便会显得更加美丽。就算是画中的花非常美丽,可真正的花的美,依然是格外显眼的。可是,我们通常会仔细地观赏画中的花,却很少花时间去注意真正的花。

      钱舜举、李迪也好,光琳、宗达、御舟,还有古径也罢,很多时候,我们都是从他们的画笔中,体会到真正的花的美丽的。不仅仅只局限于花。最近,我在自己的书桌上摆放了两个小小的青铜像,一个出自罗丹的《女人的手》,另外一件则是《勒达像》,是玛伊约尔创作的。只是从这两件作品上,一样也能看出玛伊约尔和罗丹在创作风格上的迥然不同。在罗丹创作的作品中,我们能看到各种各样的手势,而从玛伊约尔创作的作品中,我们就能看出女人美丽的肌肤。他们这般细致的观察,实在让人惊讶不已。

      我养的那只小狗产崽了,看着小狗们东倒西歪地正欲迈开步子的时候,我发现其中一只小狗的形象,着实吓了我一跳。它的外形和某个东西一样。我最后才发现,原来这个小东西和宗达画的那只小狗非常相像。宗达用水墨画了一只奔跑在草上的狗。我养的是一只杂种狗,根本称不上好狗,可我能深深地体会到宗达那崇高可贵的写实主义精神。

      去年年末的时候,我在京都细致地观察了晚霞,当时就感觉它与长次郎使用的红色一个样。以前,我看见过长次郎创作的取名为“夕阳”的茶碗的。这个茶碗所用的颜色是黄色略带红釉子,确实为日本黄昏时候天边的颜色,它慢慢地渗到我的内心。我当时是在京都抬头看到天空后,才想起那个茶碗的。观看这个茶碗时,我不禁想起坂本繁二郎创作的画来。那幅画很小。内容是在荒原孤寂的村子上空,黄昏的天空泛起了一丝破碎的、乱乱的十字形云 。坂本繁二郎画出的云 ,与长次郎创作的那个茶碗,同属于日本的颜色。在傍晚的京都,我同样又想起了那幅画。此时,坂本繁二郎创作的画,还有长次郎制作的那个茶碗以及天空中真正的黄昏,三者相互呼应,美妙极了。

      那时,我从本能寺参拜浦卜玉堂的墓碑,回来的时候正好是黄昏。第二天,我准备去岚山欣赏赖山阳刻的玉堂碑。因为是冬天,所以几乎没有人来岚山参观。但我是在那时,第一次真正发现了属于岚山的美。以前,我是来过几次的,因为它是很普通的名胜,所以我都没有好好地去欣赏它。岚山其实是很美的。自然其实是很美的。可是,有时,这样的美只是被极少数人看到了而已。我发现了花未眠,或许也是我一个人坐在旅馆中,在凌晨四点醒来的原因吧。





                                  蒲公英

                                 [日]壶井荣


      壶井荣(1900—1967),日本作家,生于香川县小豆岛一个手艺工人家庭。1925年到东京,与同乡诗人壶井繁治结婚。1951年出版长篇小说《二十四只眼睛》。她以细腻的笔触,描写一个小学教师教过的12个学生在战争中遭遇的不幸,控诉侵略罪行,表现了对人民的爱。她的自传体小说《历》《没有母亲的孩子和没有孩子的母亲》《我的百花故事》等,均获好评。壶井荣的作品,富有劳动人民感情,格调朴素,充满浓郁的乡土气息。

      《蒲公英》是她反战题材的散文精品。蒲公英使她想起二战期间,损命伤财,民不聊生,物资匮乏,生活困窘,连野菜都吃光,只能吞下难以下咽的蒲公英充饥。蒲公英使她想起战争夺去了身边这个孩子的父母,使她收养了这个孤儿。蒲公英因为长在路旁,被反复蹂躏、践踏,所以扎根很深,长成了趴伏、匍匐的身姿。它启示人们:生命形态和生存环境紧密相关:北极区的动物皮毛丰厚,以资御寒;南方热带雨林的植物高大繁茂,因为阳光、雨水充沛;山区劳动人民大都过早地驼背,因为山路崎岖,交通不便,东西要肩挑背扛担子沉重,使身躯扭曲、变形。小小蒲公英,揭示了大道理。

      提灯笼,掌灯笼,

      聘姑娘,扛箱笼;

      ……

      村里的孩子们一面唱,一面摘下蒲公英,深深吸足了气,“噗”的一声把茸毛吹去。

      “提灯笼,掌灯笼,聘姑娘,扛箱笼,噗!”

      蒲公英的茸毛像蚂蚁国小不点儿的降落伞,在使劲吹的一阵人工暴风里,悬空飘舞一阵子,就四下里飞散开,不见了。在春光弥漫的草原上,孩子们找寻长了茸毛的蒲公英,争先恐后地赛跑着。我回忆到自己跟着小伙伴们在草原上来回奔跑的儿时情景,也给孙子一般的小儿子,吹个茸毛瞧瞧。

      “提灯笼,掌灯笼,聘姑娘,扛箱笼,噗!”

      小儿子高兴了,从院子里的蒲公英上摘下所有的茸毛来,小嘴里鼓足气吹去。茸毛像鸡毛一般飞舞着,四散在狭小的院子里,有的越过篱笆飞往邻院。

      蒲公英一旦扎下根,不怕遭践踏被蹂躏,还是一回又一回地爬起来,开出小小花朵来!

      我爱它这忍耐的坚强和朴实的纯美,曾经移植了一棵在院里,如今已经八年了。虽说爱它而移植来的,可是动机并不是为风雅或好玩。在战争激烈的时候,我们不是曾经来回走在田地里寻觅野草么?那是多么悲惨的时代!一向只当作应时野菜来欣赏的鸡筋菜、芹菜,都不能算野菜,变成美味了。

      我们乱切一些现在连名儿都记不起来的野菜,掺在一起煮成难吃得碗都懒得端的稀糊来,有几次吃的就是蒲公英。据新闻杂志报道,把蒲公英在开水里烫过,去了苦味就好吃。我们如法炮制过一次,却再没有勇气去找来吃了。就在这一次把蒲公英找来当菜的时候,我偶然忆起儿时唱的那首童谣,就种了一棵在院子里。

      蒲公英当初是不大愿意被迁移的,它紧紧扒住了根旁的土地,因此好像受了很大的伤害,一定让人以为它枯死;可是过了一个时期,又眼看着有了生气,过了两年居然开出美丽的花来了。原以为蒲公英是始终趴在地上的,没想到移到土壤松软的菜园之后,完全像蔬菜一样,绿油油的嫩叶冲天直上,真是意想不到。蒲公英因为长在路旁,被践踏、被蹂躏,所以才变成了像趴在地上似的姿势的么?

      从那以后,我家院子里蒲公英的一族就年复一年地繁殖起来。

      “府上真新鲜,把蒲公英种在院子里啦。”

      街坊的一位太太来看蒲公英时这样笑我们。其实,我并不是有心栽蒲公英的,只不过任它繁殖罢了。我那个像孙子似的儿子来我家,也和蒲公英一样的偶然。这个刚满周岁的男孩子,比蒲公英迟一年来到我家。

      男孩子和紧紧扒住扎根在土里、不肯让人拔的蒲公英一样,他初来时万分沮丧,没有一点精神。这个“蒲公英儿子”被夺去了抚养他的大地。战争从这个刚一周岁的孩子身上夺去了他的父母。我要对这战争留给我家的两个礼物,发出无声的呼唤:

      “须知你们是从被践踏、被蹂躏里,勇敢地生活下来的,今后再遭践踏、再遭蹂躏,还得勇敢地生活下去,却不要再尝那已尝过的苦难吧!”

      我怀着这种情感,和我那孙子一般的小儿子吹着蒲公英的茸毛:

      “提灯笼,掌灯笼,聘姑娘,扛箱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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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2018-4-15 15: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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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3]偶尔看看II

    5#
     楼主| 发表于 2014-5-30 16:08:53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章关培(劳燕) 于 2014-5-30 16:10 编辑

            

                                      一片树叶

                                   [日]东山魁夷


      东山魁夷(1908—1999),生于横滨,日本风景画家、散文家。1931年毕业于东京美术学校。1934年在柏林大学攻读美术史。他善于表现未被污染的、纯洁的大自然,重视内在的活力和高雅,甚于外表的华丽与辉煌。作为风景画家,他感觉自然是有生命的。他从自然生命中获得心灵的感知。他说:“风景的美丽,是住在那里的人们心灵的美丽。”他画笔下常出现树、水、云、雾、雪等湿润的事物。是湿润孕育着大地上生命的蓬勃和旺盛。他的风景画,实际上是一帧帧生命颂。代表画作有《初春》《秋思》《松籁》《道》《绿色的回音》《漓江的早晨》《唐招提寺壁画》等。他所有的写生、素描、草稿以及七百多幅作品全捐赠给日本长野市东山魁夷美术馆收藏,供人观赏。

      散文集有《听泉》《和风景的对话》《探求日本的美》等。他在《一片树叶》里说:“地球上瞬息即逝的事物,一旦有缘相遇,定会在人们的心里激起无限的喜悦。”他凝视枝头上的一片树叶,当它长出新芽之前,原来挂着一片干枯的黄叶。黄叶落地,才冒出新芽,这就是新陈代谢。“不光是一片树叶,生活在世界上的万物,都有一个相同的归宿。一叶坠地,绝不是毫无意义的。正是这片片黄叶,换来了整个大树的盎然生机。这一片树叶的诞生和消亡,正标志着生命在四季里的不停转化。”这是他观察庭院里的一片树叶所得的启示,并从此获悉生命轮回的自然规律。

      当我把京都作为主要题材来创作我的组画的时候,想起了圆山闻名的夜樱。我多想观赏一下那缀满枝头的繁盛花朵,同那春宵的满月交相辉映的情景啊!

      那时四月十日前后吧,我弄清楚当夜确实是阴历十五之后,就向京都进发。白天,到圆山公园一看,却也幸运,樱花开得正旺,春天的太阳似乎同月夜良宵相约似的,朗朗地照着。时至向晚,我已经参观了寂光院和三千院,看看时间已到,就折向京都城里。

      来到下鸭这地方,蓦然从车窗向外一望,东面天上不正飘浮着一轮又圆又大的月亮吗?我吃了一惊。本来我是想站在圆山的樱树林前,观赏那刚刚从东山露出笑脸的圆月。它一旦升上高空,就会失掉特有的风韵。我后悔不该在太原消磨那么多时光。

      我急匆匆赶到圆山公园,稍稍松一口气。所幸,这儿靠近山峦,一时还望不见月亮的姿影。东山浸在碧青色的暮霭里,山前面一株枝条垂挂的樱树,披着绯红色华美的春装,仿佛将京都的春色完全凝聚于一身似的。地面上,不见一朵落花。

      山头一片净明,月亮微微探出头来,静静地升上绛紫色的天空。这时,樱花仰望着月亮,月亮俯视着樱花。刹那之间,消尽了游春的灯火和杂沓的人影。四周阒无人声,只给月和花留下了清丽的好天地。

      这也许就是常说的奇缘巧遇吧,花期短暂,难得碰上朗照的满月;再说,月华的胜景,也只限于今宵,要是碰上阴雨天气,就什么也看不到。此外,还必须有我这个欣赏者在场才成。

      如果花儿常开不败,我们能永远活在地球上,那么花月相逢便不会引人如此动情。花开花落,方显出生命的灿烂光华;爱花赏花,更说明人对花木的无限珍惜。地球上瞬息即逝的事物,一旦有缘相遇,定会在人们的心里激起无限的喜悦。这不只限于樱花,即使路旁一棵无名小草,不是同样如此吗?

      自然景物令人赏心悦目,这个体验是我在战争中获得的。那时想到自己的生命之火就要熄灭了,处在这样的境况里,才发觉自然景物却充满了旺盛的活力。于是,我受到了强烈的震动。过去在我的眼里,这些景物都是平淡无奇,不堪一顾的呢。

      战争结束以后,在贫困的年代里,我也陷入苦难的深渊。冬天,我伫立在凄清寂寞的山峦上,大自然和我紧密相连,这才使我的心境感到充实而满足。我心中产生了对生活的切实而纯真的向往。打那时候起,我便开始了一个风景画家的生涯。

      我所喜欢描绘的不是人迹罕至的景致,而是富有生活情趣的自然风物。然而,在我所描绘的风景里,可以说,几乎没有人物出现。其中一个理由是,我描绘的风景是人们心灵的象征。我是通过自然景色本身,抒写人们的内心世界的。

      我常常揣摩画面的内容,创作散文,这是我接触了清新的自然和素朴的形象之后引起的感动所致。在战后的时代急流勇进中,我有很多时候,是走着同时代相游离的道路的。现在看来,这条路算是对了。而且,我决心继续走下去。

      人应当更谦虚地看待自然和风景。为此,固然有必要出门旅行,同大自然直接接触,或深入异乡,领略一下当地人们的生活情趣。然而,就是我们住地周围,哪怕是庭院的一木一叶,只要用心观察,有时也能深刻地领略到生命的含义。

      我注视着院子里的树木,更准确地说,是在凝望枝头上的一片树叶。而今,它泛着美丽的绿色,在夏日的阳光里闪耀着光辉。我想起当初它还是幼芽的时候,我所看到的情景。那时去年初冬,就在这片新叶尚未吐露的地方,吊着一片干枯的黄叶,不久就脱离了枝条飘落到地上。就在原来的枝丫上,你这幼小的坚强的嫩芽,生机勃勃地诞生了。

      任凭寒风猛吹,任凭大雪纷纷,你默默等待着春天,慢慢地在体内积攒着力量。一日清晨,微雨乍晴,我看到树枝上缀满粒粒珍珠,这是一枚枚新生的幼芽凝聚着雨水闪闪发光。于是我感到百草都在催芽,春天已经临近了。

      春天终于来了,万木高高兴兴地吐翠了。然而,散落在地面上的陈叶,早已腐烂化作泥土了。

      你迅速长成一片嫩叶,在初夏的太阳下浮绿泛金。对于柔弱的绿叶来说,初夏,既是生机旺盛的季节,也是最易遭受害虫侵蚀的季节。幸好,你平安地迎来了暑天,而今正同伙伴们织成浓密的青荫,遮蔽着枝头。

      我预测着你的未来。到了仲夏,鸣蝉将在你的浓荫下长啸,等一场台风袭过,那蝉鸣变成了凄初的哀吟,天气也随之凉爽起来。蝉声一断,代之而来的是树根深处秋虫的合唱,这唧唧虫声,确也能为静寂的秋夜增添不少雅趣。

      你的绿意,不知不觉黯然失色了,终于变成了一片黄叶,在冷雨里垂挂着。夜来,秋风敲窗,第二天早晨起来,树枝上已经消失了你的踪影。只看到你所在的那个枝丫上又冒出一个嫩芽。等到这个幼芽绽放绿意的时候,你早已零落地下,埋在泥土之中了。

      这就是自然,不光是一片树叶,生活在世界上的万物,都有一个相同的归宿。一叶坠地,决不是毫无意义的。正是这片片黄叶,换来了整个大树的盎然生机。这一片树叶的诞生和消亡,正标志着生命在四季里的不停转化。

      同样,一个人的死关系着整个人类的生。死,固然是人人所不欢迎的。但是,只要你珍爱自己的生命,同时也珍爱他人的生命,那么,当你生命渐尽,行将回归大地的时候,你应当感到庆幸。这就是我观察庭院里的一片树叶所得的启示。不,这是那片树叶向我娓娓讲述的生死轮回的要谛。(陈德文译)





                                    母子别

                                  [日]田宫虎彦


      田宫虎彦(1911—1988),日本小说家,生于东京。1933年入东京帝国大学国文科,开始写作。在日帝对外侵略战争期间,对现实感到苦闷和不满。主要作品有反战的《雾中》《城池的陷落》《画册》《银泉悲剧》等,还有揭示封建家族制度罪恶、反映妇女痛苦和不幸的《梅花抄》《一个女人的一生》等,以及描写年轻女性爱情生活的《千惠子的生活》、《红山茶》等。田宫是日本战后出现的大师级现实主义作家。他善于描绘被压抑、被损害的民众,为贫穷、不幸的人们呐喊。

      《母子别》写在交易市场上小马被主人卖掉了。它紧紧依偎着母亲,亲昵地蹭来蹭去不愿离开;母马眼含热泪,用那戴着嚼子、失去自由的嘴巴,上下抚摸着小马的身躯。这篇短文把母马与小马在火车站上生离死别、哭泣哀鸣的情景,描写得淋漓尽致。“当小马被装上货车,用绳索拴在那里之后,一群群的母马跑到站口的栅栏边,它们要再看一眼已经看不清楚的儿子,做最后的告别。小马从货车敞开的铁门里,凝望着惜别的母亲……”它们依依惜别的深情,和人间母子送行的场景,完全一样。动物也有痛苦和悲伤,也会有恐惧、绝望和孤独,也有与人类相似的、母子相依为命的深情。人啊,你千万别虐待各种各样的动物!

      昨天,一批马被运进距八岳山麓一里来地的乙事村马市交易市场。今天,在母马陪同下,一批小马被牵到了富士见火车站,它们即将被装入货车运往遥远的异乡。一时,从站前广场到站内的备用路线上,到处都是这种母子马。小马体高如鹿,并且有着小鹿般笔直而又苗条的小腿。它把鼻子贴在高大健壮的母马胸部,亲昵地蹭来蹭去。虽然它已长大了,可以离开母亲的膝下,但仍旧紧紧依偎着母亲,那怯生生的眼睛里,充满了幼小动物的不安神色。

      这些小马和母马清楚地意识到生离死别的时刻已迫在眼前,它们相对哀鸣着。那低沉的嘶声,好像从咽喉里勉强挤出,如同喃喃自语,又如窃窃私语。

      低鸣时,母马宛如已经学会逆来顺受的老妇,它眼含热泪,用那戴上嚼子、失去自由的嘴巴,不住地上下抚摸着小马的身躯。

       可是小马似乎还不能理解自己必须离别母亲的这种命运,在它眼中看不见绝望的神情,它只是如癫如狂,极端痛苦,它不愿离开生母;如果可能,它要抗拒这种命运。在它的嘶鸣声中,在它用力跺着细弱的小腿,用蹄子踢起泥土的动作中,逐渐地清楚而又强烈地流露出它对母亲的责难与焦急。因为母亲完全顺从命运,软弱无能,小马十分明白时间白白地过去了。

      就在此时,小马的旧主人拿着刚刚割下的青草来喂它,想让它尽情地饱餐一顿。若在平时,它一定会跳上去抢着吃的。可是今天,当主人从桶内把青草抓起来送到它口边时,它却背过脸去看也不看,它一点都不想吃。主人无奈,只好把青草送到母马的嘴边。母马大概也不想吃,只不过为敷衍一下主人,才叼起四五根草。它瞅了瞅小马,似乎是催着它说:“香极了,快吃吧!”小马也似乎无可奈何地把嘴伸进桶中,可是它似乎也在敷衍差事,只衔起两三根草。

      汽笛响了,从备用路线的货车上走出来的马贩子们三三两两地迈着罗圈腿,朝广场走来。一看到自己的卖主,便走到小马身边,他们像欣赏一件物品似的,仔细地打量小马,似乎是要再次确认一下自己昨天买马时眼力是否有误差。这是冷冰冰的令人厌恶的眼,人们常说的魔鬼的眼睛也许就是这个样子吧。小马向母亲靠得更紧了,有的甚至要藏到母亲的腹下。可是当马贩子狡诈地一笑,认定自己眼力没错时,他已经把小马的缰绳抓在手中了。他的手十分有力。虽然小马瞬间脚下加劲,想要挣脱出来,马贩子的腕力却告诉小马,这样做是徒劳的。马贩子的手上也有着他眼里的那种魔鬼。所谓命运,就是如此。小马终于在恐怖之中,也悟到不得不认命了。它向马贩子那边走了一步,这是向命运迈出的一步。小马发出悲哀的哭泣,不,那是嘶鸣!于是,刚才一直强忍着悲痛的母亲口中也迸发出高亢的惜别的哀鸣。从它那睁开的红色大眼中,泪水顺着长长的鼻梁,一滴两滴地滚落下来。母马跺着前脚,徒劳地用蹄子咚咚地刨着地面,用后腿支撑住身体。它拼命挣扎着要把儿子呼唤回来。刚才对命运已经低头绝望的不正是母马吗?现在却轮到小马了。

      小马频频回首,痛苦地望着狂乱的母亲,一步步地被拉到火车内。母马每悲叫一声,小马便停下脚步,紧紧绷住马贩子的缰绳,回首翘望,并报以一声哀鸣。小马已经知道悲痛欲绝的不光是自己。三四十匹小马,一个接一个地都被马贩子们从母亲身边夺走了。当小马被装上货车,用绳索拴在那里之后,一群群的母马跑到站口的栅栏边,它们要再看一眼已经看不清楚的儿子,做最后的告别。小马从货车敞开的铁门里,凝望着惜别的母亲。它已被牢牢拴住,无法把头伸到门口,只能高声地悲怆地呼叫着母亲。这些母子间的嘶鸣呼唤之声响成一片,直到开车为止。尽管有三四十对母子,但母亲一定能清楚地听出自己儿子的声音。儿子也一定能真切地辨认出母亲的呼唤。它们相互呼喊着。(庞春兰 译)




                                母亲架设的桥

                                  [日]水上勉


      水上勉(1919—2004),生于日本福井县。童年一家七口,常穷得揭不开锅。9岁起被迫到寺院当小和尚多年。那段艰难生活后被他写进《一休》之中,拍成电影风靡世界。离开寺院后,他从事过送报、卖药、推销等职业,熟悉下层生活。著有长篇小说《雾和影》《饥饿海峡》等,短篇小说《五号街夕雾楼》《西陈之蝶》等。

      水上勉生前多次访华,与老舍、周扬、巴金等有深厚友谊。1965年老舍率团访日,登门拜访过他。两人在他寓所亲切交谈过昔日中国人珍爱养蟋蟀的宝葫芦,以便听蟋蟀鸣叫,看它们相斗。1966年老舍在“文革”中不幸去世。1967年水上勉闻讯后,著文《蟋蟀葫芦》,表达对老舍的怀念之情。

      水上勉在本文中,深情地赞颂母亲对儿女们的操劳和牵挂。人间最伟大的爱是母爱。母爱像天使一样养育儿女,像阳光一样温暖儿女,像灯塔一样引导、照耀儿女。婴儿在襁褓中向世界发出的第一声呼叫是“妈妈”,儿女们成人后每遇艰险、危难、烦心事发出的呼叫,也必然是“妈呀”,这反衬出母恩浩荡,唯有母亲才能呵护、救助他们。

      天下描写、歌颂母爱的诗、文、歌、画,以千万计,但水上勉与众不同,独出心裁,根据他的亲身经历,通过反复架桥、修桥,具体、形象地表达母亲为儿女们的生计所付出的、不求回报的辛劳。他还通过另一位母亲在儿子阵亡后多年施舍建桥,刻上铭文,祷请过桥者为她亡儿祈求冥福。其感人之深,令见到桥上铭文者,潸然泪下。

      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母亲常常带我去峡谷的深处,让我坐在一处蓑衣大小的田塍上,自己则浸没在齐膝的水田中插秧。这处峡谷,背着阴,每天的日照不超过三小时。这在村里也是一块非常贫瘠的谷地,我家就在这样的山谷口。在这里,母亲种上甘薯、萝卜之类。到那儿去时,中间有一条很深的小溪。上面架着桥,可每当发了大水后,桥就会被冲毁,母亲就总去修桥。因为这峡谷是母亲独自干活的地方,不能去托赖邻居。那天,擅长修建寺庙和神社的木匠大伯就一定会从那里归来。他从山里砍下两根圆木,横在狭窄的小溪之上,上面再排好栗木板,堆好土。之后就叫我们兄弟上去踩结实,这就成了一座坚固的红木桥。大约过了一年,土桥旧了一些,桥边的杂草下露出了一排白色的缺口。再后来,栗木会腐烂,桥的背面长满了蘑菇。母亲把这些蘑菇采了来,给我们做菜肴吃。

      在母亲的一生中,不知把这座与一家人生计相关的小桥修了多少回!峡谷里常有台风经过,想来也修过十回左右了吧。不论什么时候架的,这座桥总会在圆木上堆起土,长出蘑菇来。

      我在九岁那年与母亲分别,在京都的寺院做了个小沙弥,每当想起故乡,母亲架设的桥就会浮现在我心中。那座桥,至今仍历历在目。在我的旅途中,每当火车穿过这类的山谷时,也依然会浮现。啊,在日本的国土上,独多这类深谷和山冈。无论在青森、四国还是九州,都能见到我故乡那样的峡谷。而在那样的山谷间,朝深处走去,也必定有小桥架设在上面。

      为了那微薄的收成,母亲费尽心力架起了桥。这是由此获得一家人的口粮、甚至是性命攸关的一座桥。不论那桥修得如何简陋,它仍是美好的啊!

      无须特意去欣赏村上华岳或富冈铁斋的名作,单单是看到乡村画师所绘出的山水画,上面有一座露出圆木缺口、杂草丛生的桥,便不由得潸然泪下。

      热田的精进川上,架着一座名为裁断桥的古桥,桥上有镶着铭文的青铜雕饰。铭文是这样写的:天正十八年二月十八日,吾儿堀尾金助奉命出征小田原阵亡,年十八。相见无日,哀痛何似。今日此桥落成,其母躬自涕泣,祈彼即身成佛。凡见此缘由人等,伏乞口诵逸岩世俊,祈求冥福,永世勿替。卅三年忌辰日敬立。

      这是为了跟随丰臣秀吉出征小田原死难的一个名叫堀尾金助的青年三十三周年忌辰时,他的母亲为他施舍架成的一座桥。我为这座桥落泪,是相隔很久以前的事了,读者可能会认为那时的我太多情了吧。

      由虔诚之心架设的桥是美丽的。特别是此处裁断桥的铭文,我想,若是日本人,读了一定会为此含悲吧。




                               不自由,毋宁死

                               [美]帕特里克·亨利


      帕特里克·亨利(1736—1799),弗吉尼亚人,以律师为业,并任州议员,是起草美国《独立宣言》参与者之一。

      他是杰出的演说家,以雄辩、机敏著称,陈词慷慨,情绪激昂,极富煽动性。《不自由,毋宁死》这篇演说作于1775年3月25日弗吉尼亚州议会上。此前英国军队在波士顿制造了流血惨案。北美人民正面临着历史性抉择:要么拿起武器,争取独立;要么妥协让步,甘受奴役。亨利以敏锐的政治家眼光、饱满的爱国激情,用铁的事实驳斥了主和派的谬误,阐述了武装斗争的必要性。他在演说中诘问与会主张和平的人,“难道生命就那么可贵?和平就那么甜美?甚至不惜以戴锁链、受奴役的代价来换取吗?”他斩钉截铁地喊出了“不自由,毋宁死”的响亮口号。演说完毕,全场愕然,鸦雀无声。接着暴风雨般响起了“拿起武器”的怒吼声。这篇震撼人心的演说,便成为掀起一场独立战争的动员令。

      诚如鲁迅先生引用的匈牙利大诗人裴多菲所云:“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和生命与爱情相比,自由更为重要。奴役决不可接受,人民必须活得有尊严,充分享受独立和自由。

      主席先生:

      没有人比我更钦佩刚刚在会议上发言的先生们的爱国精神与见识才能。但是,人们常常从不同的角度来观察同一事物。因此,尽管我的观点与他们截然不同,我还是要毫无顾忌、毫无保留地讲出自己的观点,并希望不要因此而被认为是对先生们的不敬。此时不是讲客气话的时候,摆在各位代表面前的是国家存亡的大问题。我认为,这是关系到享受自由还是蒙受奴役的大问题。鉴于它事关重大,我们的辩论应该允许各抒己见。只有这样,我们才有可能搞清事物的真相,才有可能不辱于上帝和祖国所赋予我们的伟大使命。在这种时刻,如果怕冒犯各位的尊严而缄口不语,我将认为自己是对祖国的背叛和对比世界上任何国君都更为神圣的上帝的不忠。

      主席先生,沉湎于希望的幻觉是人的天性。我们有闭目不愿正视痛苦现实的倾向,有倾听女海妖(女海妖:指希腊神话中的海妖,常用歌声引诱舟人;待船触礁后,把他们化为牲畜。)惑人歌声的倾向,可那是能将人化为禽兽的惑人的歌声。这难道是在这场为获得自由而从事的艰苦卓绝的斗争中,一个聪明人所应持的态度吗?难道我们愿意做那种对这关系到是否蒙受奴役的大问题视而不见、充耳不闻的人吗?就我个人而论,无论在精神上承受何种痛苦,我都要求知道真相,知道最坏的情况,并为之做好一切准备。

      我只有一盏指路明灯,那就是经验之灯。除了以往的经验外,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更好的方法来判断未来。而既要以过去的经验为依据,我倒希望知道,十年来英国政府的所作所为中有哪一点足以证明先生们用以欣然安慰自己及各位代表的和平希望呢?难道就是最近接受我们请愿时所流露出的阴险微笑吗?不要相信它,先生,那是在您脚下挖的陷阱。不要让人家的亲吻(亲吻:祭司长前去逮捕耶稣时,犹大假惺惺给了耶稣一吻,作为暗号,告诉捕人谁是耶稣。事见《圣经·马可福音》。)把您给出卖了。请诸位自问,接受我们请愿时的和善微笑与这如此大规模的海、陆战争准备是否相称。难道舰艇和军队是对我们的爱护和战争调停的必要手段吗?难道为了解决争端而诉诸武力,还能获得我们的“爱戴”吗?我们自己不要欺骗自己了,先生,这些都是战争和征服的工具,是国君采取的最后辩论手段。主席先生,我要向主张和解的先生请教,这些战争部署究竟意味着什么?如果说其目的不在于迫使我们屈服的话,那么哪位先生能指出其动机所在?在我们这块土地上,还有哪些对手值得大不列颠征集如此规模的海陆军队呢?不,先生,没有其他对手了。一切都是针对我们而来,而不是针对别人。英国政府如此长久地锻造出的锁链要来套紧我们了,我们该何以抵抗?还要靠辩论吗?先生,我们已经辩论十年了,可辩论出什么更好的抵御措施了吗?没有。我们已从各种角度考虑过了,但一切均是枉然。难道我们还要求救于哀告与祈求吗?难道我们还有什么更好方法未被采用吗?无须寻找了,先生,我恳求你,千万不要自己欺骗自己了。我们已经做了应该做的一切,来阻止这场即将来临的战争风暴。我们请愿过了,我们抗议过了,我们哀求过了。我们也曾拜倒在英王的宝座下,恳求他出面干预,制裁国会和内阁中的残暴者。可我们的请愿受到轻侮,我们的抗议招致了新的暴力,我们的哀求被人家置之不理,我们被人家轻蔑地一脚从御座前踢开了。事到如今,我们再也不能沉迷于虚无缥缈的和平希望之中了。希望已不存在!假如我们想得到自由,并拯救我们为之长期奋斗的珍贵权力的话;假如我们不愿彻底放弃我们长期所从事的、曾经发誓不取得最后胜利决不放弃光荣斗争的话,那么,我们必须战斗!我再重复一遍,必须战斗!我们的唯一的出路只有诉诸武力,求助于战争之神。

      主席先生,他们说我们的力量太单薄了,不能与如此强大凶猛的敌人抗衡。但是,我们何时才能强大起来呢?是下周?还是明年?还是等到我们完全被缴械、家家户户都驻守着英国士兵的时候呢?难道我们就这样仰面高卧、紧抱着那虚无缥缈的和平幻觉不放,直到敌人把我们的手脚都束缚起来的时候,才能获得有效的防御手段吗?先生们,如果我们能妥善利用自然之神赐予我们的有利条件,我们就不弱小。如果我们三百万人民在自己的国土上,为神圣的自由事业而武装起来,那么任何敌人都是无法战胜我们的。此外,先生们,我们并非孤军作战,主宰我们各民族命运的正义之神,会号召朋友们为我们而战。先生们,战争的胜负不仅仅取决于力量的强弱,胜利永远属于那些机警的、主动的、勇敢的人们。况且,我们已没有选择余地了。即使我们那样没有骨气,想退出这场战争,也为时晚矣!我们已毫无退路,除非甘愿受屈辱和奴役!囚禁我们的锁链已经铸就,波士顿草原上已经响起镣铐的叮当响声。战争已不可避免——那么就让它来吧!我再重复一遍,就让它来吧!

      回避现实是毫无用处的。先生们会高喊:和平!和平!但和平安在?实际上,战争已经开始,从北方刮来的大风已将武器的铿锵回响送进我们的耳鼓。我们的同胞已身在疆场了,我们为什么还要站在这里袖手旁观呢?先生们希望的是什么?想要达到什么目的?难道生命就那么可贵?和平就那么甜美?甚至不惜以戴锁链、受奴役的代价来换取吗?全能的上帝啊,阻止这一切吧!在这场斗争中,我不知道别人会如何行事,至于我,不自由,毋宁死!



                                  独立宣言

                                  [美]杰斐逊


      杰斐逊(1743—1826),美国政治家、思想家、教育家、科学家,美国第3任总统。1762年毕业于威廉与玛丽学院,1767年出任律师。1769年当选为弗吉尼亚州议会议员。1774年撰写《英属美洲权利综论》,阐述人民有天赋的自由与平等的权利,宣传殖民地独立的思想。1775年5月,杰斐逊作为弗吉尼亚代表参加在费城举行的第二届大陆会议。会议指定杰斐逊和富兰克林等5人组成委员会起草《独立宣言》。宣言由杰斐逊执笔,富兰克林和亚当斯略加修订而成。1779年起任弗吉尼亚州州长。1789年4月联邦政府成立,第一任总统华盛顿任命杰斐逊为国务卿。1797年,出任亚当斯政府的副总统。1800年他当选为美国第3任总统。他积极推进向西扩展的政策,重视发展农业,维护民族经济。退休后,他晚年致力于研究建筑工程、哲学、古生物学和自然科学。1812—1825年,他亲自筹划并建成弗吉尼亚大学。

      杰斐逊执笔起草的《独立宣言》,名垂青史。其中写到的“人人生而平等”、人人都享有“生命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的权利”,已成为人类的共识。整篇宣言结构严密,有理有据,语言精练,阐释透彻,是美国政论文的典范,故马克思称之为人类“第一个人权宣言”。

      在人类历史事件的进程中,当一个民族必须解除其与另一个民族之间迄今所存在着的政治联系,而在世界列国之中取得那“自然法则”和“自然神明”所规定给他们的独立与平等的地位时,就有一种真诚的尊重人类公意的心理,要求他们一定要把那些迫使他们不得已而独立的原因宣布出来。

      我们认为这些真理是不言而喻的:人人生而平等,他们都从他们的“造物主”那边被赋予了某些不可转让的权利,其中包括生命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的权利。为了保障这些权利,所以才在人们中间成立政府。而政府的正当权力,则系得自授权者的同意。如果遇有任何一种形式的政府变成损害这些目的的,那么,人民就有权利来改变它或废除它,以建立新的政府。这新的政府,必须是建立在这样的原则基础上,并且是按照这样的方式来组织它的权力机关,庶几就人民看来那是最能够促进他们的安全和幸福的。诚然,谨慎的心理会主宰着人们的意识,认为不应该为了轻微的、暂时的原因而把设立已久的政府予以变更;而过去一切的经验也正是表明,只要当那些罪恶尚可容忍时,人类总是宁愿默然忍受,而不愿废除他们所习惯了的那种政治形式以恢复他们自己的权利。然而,当一个政府恶贯满盈、倒行逆施、一贯地奉行着那一个目标,显然是企图把人民抑压在绝对专制主义的淫威之下时,人民就有这种权利,人民就有这种义务,来推翻那样的政府,而为他们未来的安全设立新的保障。——我们这些殖民地的人民过去一向是默然忍辱吞声,而现在却被迫地必须起来改变原先的政治体制,其原因即在于此。现今大不列颠国王的历史,就是一部怙恶不悛、倒行逆施的历史,他那一切的措施都只有一个直接的目的,即在我们各州建立一种绝对专制的统治。为了证明这一点,让我们把具体的事实胪陈于公正的世界人士之前:

      他一向拒绝批准那些对于公共福利最有用和最必要的法律。

       他一向禁止他的总督们批准那些紧急而迫切需要的法令,除非是那些法令在未得其本人同意以前,暂缓发生效力;而在这样暂缓生效的期间,他又完全把那些法令置之不理。

      他一向拒绝批准其他的把广大地区供人民移居垦殖的法令,除非那些人民愿意放弃其立法机关中的代表权。此项代表权对人民说来实具有无可估量的意义,而只有对暴君说来才是可怕的。

      他一向是把各州的立法团体召集到那些特别的、不方便的、远离其公文档案库的地方去开会。其唯一的目的就在使那些立法团体疲于奔命,以服从他的指使。

      他屡次解散各州的议会,因为这些议会曾以刚强不屈的坚毅精神,反抗他那对于人民权利的侵犯。

      他在解散各州的议会以后,又长期地不让人民另行选举;选举了,那不可抹杀的“立法权”便又重新回到广大人民的手中,归人民自己来施行了;而如今各州仍然险象环生,外有侵略的威胁,内有动乱的危机。

      他一向抑制各州人口的增加;为此目的,他阻止批准“外籍人归化法案”;他又拒绝批准其他的鼓励人民移居的法令,并且更提高了新的“土地分配法令”中的限制条例。

      他拒绝批准那些设置司法权力机关的法案,借此来阻止司法工作的执行。

      他一向要使法官的任期年限及其薪金数额,完全由他个人的意志来决定。

      他滥设了许多新的官职,派了大批的官吏到这边来钳制我们人民,并且盘剥我们的民脂民膏。

      在和平时期,他不得到我们立法机关的同意,就把常备军驻屯在我们各州。

      他一向是使军队不受民政机关的节制,而且凌驾于民政机关之上。

      他一向与其他的人狼狈为奸,要我们屈服在那种与我们的宪法格格不入,并且没有被我们的法律所承认的管辖权之下;他批准他们那些假冒的法案来达到以下目的:

      把大批的武装部队驻扎在我们各州;

      用一种欺骗性的审判来包庇那些武装部队,使那些对各州居民犯了任何谋杀罪的人得以逍遥法外;

      割断我们与世界各地的贸易;

      不得到我们的允许就向我们强迫征税;

      在许多案件中剥夺了我们在司法上享有“陪审权”的利益;

      以“莫须有”的罪名,把我们逮解到海外的地方去受审;

      在邻近的地区(指加拿大。)废除了那保障自由的英吉利法律体系,在那边建立一个横暴的政府,并且扩大它的疆界,要使它迅即成为一个范例和适当的工具,以便把那同样专制的统治引用到这些殖民地来;

      剥夺了我们的“宪章”,废弃了我们那些宝贵的法令,并且从根本上改变我们政府的形式;

      停闭我们自己的立法机关,反而说他们自己有权得在任何一切场合之下为我们制定法律。

      他宣布我们不在其保护范围之内并且对我们作战,这样,他就已经放弃在这里的政权了。

      他一向掠夺我们的海上船舶,骚扰我们的沿海地区,焚毁我们的市镇,并且残害我们人民的生命。

      他此刻正在调遣着大量的外籍雇佣军,要求把我们斩尽杀绝,使我们庐舍为墟,并肆行专制的荼毒。他已经造成了残民以逞的和背信弃义的气氛,那在人类历史上最野蛮的时期都是罕有其匹的。他完全不配做一个文明国家的元首。

      他一向强迫我们那些在海上被俘虏的同胞公民们从军以反抗其本国,充当屠杀其兄弟朋友的刽子手,或者他们自己被其兄弟朋友亲手所杀死。

      在他施行这些高压政策的每一个阶段,我们都曾经用最谦卑的词句吁请改革;然而,我们屡次的吁请,结果所得到的答复却只是屡次的侮辱。一个如此罪恶昭彰的君主,其一切的行为都可以确认为暴君,实不堪做一个自由民族的统治者。

      我们对于我们的那些英国兄弟们也不是没有注意的。我们曾经 警告他们不要企图用他们的立法程序,把一种不合法的管辖权横加到我们身上来。我们曾经提醒他们注意到我们在此地移居的实际情况。我们曾经向他们天生的正义感和侠义精神呼吁,而且我们也曾经用我们那同文同种的亲谊向他们恳切陈词,要求取消那些倒行逆施的暴政,认为那些暴政势必将使我们之间的联系和友谊归于破裂。然而,他们也同样地把这正义的、血肉之亲的呼吁置若罔闻。因此,我们不得不承认与他们有分离的必要,而我们对待他们也如同对待其他的人类一样,在战时是仇敌,在平时则为朋友。

      因此,我们这些集合在大会中的美利坚合众国的代表们,吁请世界人士的最高裁判,来判断我们这些意图的正义性。我们以这些殖民地善良人民的名义和权力,谨庄严地宣布并昭告:这些联合殖民地从此成为而且名正言顺地应当成为自由独立的合众国;它们解除对于英王的一切隶属关系,而它们与大不列颠王国之间的一切政治联系亦应从此完全废止。作为自由独立的合众国,它们享有全权去宣战、媾和、缔结同盟、建立商务关系,或采取一切其他凡为独立国家所理应采取的行动和事宜。为了拥护此项“宣言”,怀着深信神明福佑的信心,我们谨以我们的生命、财产和神圣的荣誉互相共同保证,永誓无贰。




                                   潜水鸟

                                   [美]梭罗


      梭罗(1817—1862),美国作家、思想家,生于波士顿附近康科德村。20岁毕业于哈佛大学。他认为自然是美好的,人类应回到自然中去寻找生活的意义。他那本名垂青史的《瓦尔登湖》记录了他自1845年7月4日至1847年9月6日在瓦尔登湖畔白手起家,度过一段隐逸、自力的生活,真切地叙述了他如何盖房种地、如何烧火做饭、如何阅读冥思的生活,并生动地描绘了森林中的动物、植物。在他笔下,自然、人以及超验主义理想交融汇合,浑然一体。他主张回归自然,解放个性,以达到“自我完善”。他提倡返璞归真、节俭简单,反对奢侈虚荣、追求物质享受。

      梭罗的作品简洁有力,朴实自然,富有思想,在美国19世纪散文中独树一帜。他是生态文学的开创者。

      散文《潜水鸟》选自《瓦尔登湖》一书中的《与野兽为伍》。作者在文中详细描写他和可爱的潜水鸟在水上、水下互相追逐、彼此嬉戏的情景:“这真是一盘大好的棋局,在波平如镜的湖面上,一人一鸟正在对弈。”他写潜水鸟穿过他舟底,像鱼那样飞速游动;当“它钻出水面时,胸羽一丝不乱,又游开去,其神态之庄严真叫人吃惊”。

      梭罗在瓦尔登湖畔自给自足,独居两年零两个月,毫不孤寂,始终有湖上的潜水鸟、野鸭、水獭,林中的松鼠、鹬鸟、啄木鸟,以及天空的日、月、星辰等自然界诸多挚友陪伴着他。他是个亲近自然的人,自觉过简单生活的人,宁静致远,思想丰硕,影响深广。

      秋天,潜水鸟来了,照常在湖里褪毛并洗澡。我还没有起身的时候,森林里已传响了它奔放的笑声。一听到它已经来到,磨坊水闸附近的猎人全部出动,有的坐马车,有的步行,三三两两,带着猎枪、子弹,还有望远镜。他们在树林里走过,飒飒地响,像秋天的树叶一样,一只潜水鸟至少有十个猎者。有的放哨在湖岸这一边,有的站岗在湖岸那一边,因为可怜的潜水鸟不能够四处同时出现;如果它从这里潜水下去,它定要从那边起来。可是十月的秋风,忽然吹起来了,给鸟很大的帮助。树叶吹得飒飒地响,湖面吹起了皱纹。潜水鸟的敌人尽管用望远镜扫视水面,他们的枪声尽管在林中震荡,但是鸟儿的踪迹不见,鸟儿的声息也听不到了。水波大量涌起,冲击着湖岸,毅然为一切水鸟尽起保护的责任。我们的猎人只得空手回到镇上店里,干他们未完成的事务了。但是他们总是得手的时候多。黎明我到湖上汲水的时候,我常常看到这种姿态堂皇的鸟,从我所处身的湖湾游出,距离不过数“竿”。如果我想看它如何活动,驾船追上它,它总是潜下水去,全身消失,一直到当天下午方才再现身相见。可是假定它不潜下水去,在水面上我是对付得了它的。它常常在一阵雨中飞去。

      有一天十月的下午,微风不兴,水波平静,我在湖的北岸划船。这种日子,潜水鸟常常像乳草的柔毛一样,浮游在湖面之上。可是那天我四处观望,一头潜水鸟也没有看见,突然间却有一头,从湖岸出来,向湖心游去。只在我面前几竿之遥,狂笑一阵,让我注意了。我划桨追去,它潜入水中,等它冒起来的时候,我和它愈加接近了。它又潜入水中,可是我把方向估计错误了,这一次它再冒起来,我和它之间,已经相隔五十竿了。距离这样的拉长,是我自己造成的,它又大声哗笑了半天,这次当然笑得更有理由了。它载浮载沉,身段矫捷,我想尽办法,也划不到距它五六竿的地方。每一次它冒到水面上来的头忽左忽右地转,它显然正在冷静地考察水陆的形势,它正在替自己挑选一条航线,使它下次冒出水面时,恰巧正是水面最为宽阔、距离我那小船最远的地方。惊人的是:它运筹决策,费时极短,而实际运用时,又绝不三心二意。它很快地把我诱入湖面最宽阔的地方,我再也没有办法把它驱回到湖边上去了。它在脑中盘算的时候,我也极力在揣度它的思想。这真是一盘大好的棋局,在波平如镜的湖面上,一人一鸟正在对弈。突然敌方把棋子下在棋盘底下了,问题是你得猜它下次在什么地方出现,你的子也得下在离它最近的地方。一下子它在我对面升起来了,显然是在我船底下穿过的。它的一口气真长,它又不知疲倦,它潜游了很长的一段距离,可以毋须喘息地又钻到水底下去了。湖水既深,湖面又平,它在水底能够急泅如鱼,任你智慧再高,也猜不透它游到什么地方去了。因为湖底下不论多深的地方,它都毋须换气,任意遨游。据说在纽约州的湖中,深八十呎的地方,它会给捕鲸鱼的钩子钩住的,然而瓦尔登之深,绝不止八十呎的。水底群鱼看见这一位怪样怪状、从另一个世界降来的不速之客,居然在它们之中急速游过,我想它们一定要惊奇不止的。然而它在水底和水面上一样能认路,而且可以游得更快。有一两次,我看见它接近水面时激起的水花,刚把脑袋探出来观察一下,立刻又潜没了。我觉得与其估计它下次出现的地点,反不如停下桨来,等它自行出水;因为一次又一次,当我向着某一个方向望穿秋水地观望时,它在我身后忽然一声怪笑,害得我吃了一惊。可是它既然如此狡猾,出没无常,为什么每次钻出水面,一定要高声大笑,使得自己形迹败露呢?难道说它的白色胸脯,还不够使它被人发现吗?我想它真是一头呆鸟。它出水的时候,我通常总听得见它拍水的声音,因此总能侦查出它的所在。可是,这样玩了一个小时,它的生气勃勃,不减当初,潜水时兴高采烈,游泳愈游愈远。它钻出水面时,胸羽一丝不乱,又游开去,其神态之庄严真叫人吃惊。它是在水底下就用自己的脚蹼把胸上的羽毛抚平的。它通常的声音是一种恶魔般的狞笑,多少和一般水禽有类似之处;但是有时候它的鸣声很是特别,每当它很得心应手躲到老远再钻出水面时,它就发出一声长长的怪叫,不像鸟鸣,简直是像狼嗥:就像是一只野兽,嘴咻咻地啃着地皮故意发出来的呼号。这是它的特征。这一带所能听到的声音,要以潜水鸟的怪叫最为粗犷,其声传播,整个森林都受到震动。我相信它是用笑声来嘲笑我的无用,同时得意洋洋地夸示自己的足智多谋。此时天色虽然阴沉,湖面却很平静,即使我在听不见它叫声的时候,仍旧看得见它钻出水面的行动。它的胸毛雪白,空气静寂,湖水平静,使它无所遁形于天地之间——这一切本来是都与它不利的。最后它又冒出水面,离开我有五十竿之遥。它忽然又发出一声长嗥,仿佛它在召请潜水鸟之神,出现援助它。立刻,东方吹来一道风,吹皱了湖水,天地间都是迷迷濛濛的雨点。我觉得印象深刻极了,似乎潜水鸟的召唤已经得到响应,它的神已经生了我的气。于是我离开了它,让它在汹涌的波浪上任意远飏。(夏济安 译)




                                  童 年

                               [美]马克·吐温


      马克·吐温(1835—1910),小说家、演说家,19世纪后期美国现实主义文学的杰出代表。年轻时在密西西比河上做舵手多年。1863年开始用“马克·吐温”的笔名发表作品。英语Mark Twain这个词是密西西比河上水手的行话,意思是12英尺深,足可让航船通行无阻。1884年发表《哈克贝里·费恩历险记》。海明威说:“全部美国文学起源于马克·吐温的一本叫做《哈克贝里·费恩历险记》的书。”英国诗人艾略特、美国作家福克纳都称它是杰作。在中国,他的作品《败坏了哈德莱堡的人》《汤姆·索亚历险记》《百万英镑》等,极受欢迎。

      一个愚人节,有人搞恶作剧,在纽约报纸上报道说马克·吐温去世了。亲友们从各地赶来吊丧,发现他正在写作,感到惊讶,谴责那家报纸造谣。谁知马克·吐温却说:“报道我死是千真万确的,不过把日期提前了些。”人们称他为幽默大师。

      成年之后,谁不因为自己小时候虐待过小动物、偷吃邻家地里的瓜果、躲在暗室里窃听洞房花烛之夜新婚夫妇的亲密对话而感到脸红心跳、内疚忏悔呢?同样,马克·吐温14岁那年,为了在神话剧里扮演好狗熊而钻到一间大屋子里,脱得一丝不挂,卖力练习狗熊爬、蹦、跳、直立,甚至倒立的动作,结果被躲在有窟窿旧屏风后换衣上台演出的年轻姑娘们看到,羞得他无地自容,抓起衣服,狼狈逃窜。谁读到《童年》里这个情节,能不捧腹大笑呢!

      1849年,我们家还在密西西比河畔的汉尼堡居住,那一年我十四岁。当时我们住在我父亲五年前刚盖的大房子里。家里有几个人住新屋,剩下的人还住后面连着的老房子。

      那年秋天,我姐姐主办了一次晚会,邀请全村的男女青年参加。我还太小,不够参加这种社交活动的年龄。再说我也过于腼腆,跟年轻姑娘们合不到一块儿。不过,他们邀请我在一出小神话剧里扮演一只熊。我得以进场的全部时间只有十分钟,演出时我得穿上一件熊皮似的毛茸茸的棕色紧身衣服。大约十点钟时,有人叫我回自己的屋去穿上那件熊皮衣服。我走了几步,忽然灵机一动,决定先练习一番。可是那个房间太小了。我穿过大街,来到拐角处一栋很大的空房子里。可我根本没想到有十来个年轻人也正去那里换装,准备演戏呢。

      我和小伙伴桑迪一起在二楼选了一间大而空旷的屋子。我们一边说话一边走了进去,里面正穿了一半衣服的姑娘听到说话声都藏到一架屏风后面。她们的长裙服和其他东西都挂在门背后的钩子上,可我没看见。

      屋里摆着一架旧屏风,上面有好些窟窿。我压根儿就不知道屏风后还有女孩子,所以对那些窟窿也没在意。我要是知道屏风后面有人,打死我也不会在窗外射入的一片冷酷的月光里脱衣解带,简直羞死人了!当时我一点儿都没想到这些,坦然地脱了个一丝不挂,然后就开始练习。我野心勃勃地想来个一鸣惊人,成为扮演熊的专家,那样他们就会常常邀请我演出了。于是,我就带着为了立身扬名而忘我工作的那种热情投入了练习。我在两间屋子里满地乱爬,桑迪喝 叫好;接着又直立行走,嘴里发出我认为像熊的咆哮声;我又是倒立、又是左蹦右跳,总而言之,凡是熊能做的动作我全表演了一遍,熊做不了的动作我也发明了不少,还有一些动作是稍有点自尊心的熊都不屑一做的。当然,我丝毫没有想到在我丢人现眼的时候,除了桑迪还有别人在场。最后,我来了个倒立,就那样停在空中稍事休息。不知我的这些动作是否可笑,但我确实听到了一阵突如其来的笑声。

      我的劲一下子全泄了,身子一软,摔了下来,撞倒了屏风,把那些年轻姑娘给压在了下面。她们吓得尖声大叫。我抓起衣服就跑,桑迪跟在后面。眨眼工夫,我已经穿上了衣服,从后门溜之大吉。我让桑迪保证不吐一个字,然后一道找了个地方,一直躲到晚会开完。

      屋里沉寂下来,静悄悄的,我一直等到大家都入睡了才敢回家。我摸黑躺在床上,我对自己丢人现眼的表演有一种辛酸凄楚的感觉。第二天,看见枕头上别着一张小纸条,上面写道:“你演熊可能演不好,但你演光屁股可真是精 至极——哎哟,别提有多精 啦!”

      但是,孩子的生活里并不全是欢乐和笑声,也有许多令人伤感的事情闯入他的小天地里。有个醉鬼流浪汉在村里的班房被火烧死了。随后一百多个晚上,这件事都压在我的心头,每夜做噩梦——梦见他那张哀求的脸,跟活着时看见的可怜面容一模一样;他的脸紧贴在窗子铁栏杆上,身后是血红的地狱,那张脸似乎在对我说:“如果你不给我那包火柴,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你要对我的死亡负责!”我根本没责任,借给他火柴完全是出于善意,哪想过要伤害他呢?这个流浪汉——他才是有罪的——只遭了十分钟的难,然而清白无辜的我却受了整整三个月的折磨。

      后来村里又发生了几起惨剧,凑巧的是,我目击了每场惨剧的全过程。我的学识和受过的锻炼使我能对这些惨剧看得比未受教育的人更深刻一些。不过这些惨剧一般到了光天化日之下就失去了吓人的力量,它们逐渐退去,消失在灿烂欢欣的阳光里。它们是黑暗和恐惧的宠儿。白昼给我带来宁静和欢愉,但一到夜晚,我重又回到痛苦不堪的梦魇中。在我整个童年时代,我从没设想过怎样改善自己的生活条件,过上更好的日子。年事增长后,我也没有如此奢求过。但就是到了现在,夜里的情况还没有变,和年轻时一样:给我带来对自己过去所作所为的沉痛感慨。从出生到现在,由于经历了太多不同寻常的事情,所以一到夜晚,脑子里就乱七八糟,从来没有平静过。





                                悼念玛丽·居里

                                  [美]爱因斯坦


      爱因斯坦(1879—1955),美籍德国犹太裔物理学家,相对论创立者,现代物理学奠基人。他分别在1905年、1915年发表“狭义相对论”、“广义相对论”,并于1929年发表总结性论文《统一场论》。1933年因受纳粹政权迫害,迁居美国,1940年加入美国国籍。

      玛丽·居里(1867—1934),法籍波兰裔科学家。她是第一位先后于1903年、1911年在物理学、化学领域两次荣获诺贝尔奖的人。她和居里先生一起发现了放射性元素钋和镭,为人类作出了巨大贡献。1906年居里先生因车祸不幸去世后,居里夫人在极简陋条件下,刻苦钻研,于1910年出版了重要著作《放射性》。她把巨额奖金分赠给贫困学生,并投入教育事业。她毫不看重奖章和荣誉头衔。一天,她女友到家里做客,见她女儿手中正在玩着英国皇家学院刚颁给她的金质奖章,惊讶地说:“这金质奖章,是极高的荣誉,你怎能让孩子玩呢?”居里夫人笑道:“我就是想让孩子从小知道,荣誉就像玩具,只能玩玩而已,绝不能看得太重,否则就将一事无成。”有人建议居里夫人申请专利,她却说:“我决定放弃。科研成果应该是全人类都可免费共享的财富。”

      《悼念玛丽·居里》是爱因斯坦在1935年追思会上的演讲。他着重阐述居里夫人取得重大成就的原因——“她的坚强,她的意志的纯洁,她的律己之严……她在任何时候都意识到自己是社会的公仆,她的极端谦虚……”高度赞颂了她献身科学、热爱人类的崇高品格。演讲逻辑严密,思路清晰,情感饱满,堪称悼念典范科学家居里夫人的经典之作。

      在像居里夫人这样一位崇高人物结束她的一生的时候,我们不要仅仅满足于回忆她的工作成果对人类已经做出的贡献。第一流人物对于时代和历史进程的意义,在其道德品质方面,也许比单纯的才智成就方面还要大。即使是后者,它们取决于品格的程度,也许超过通常所认为的那样。

      我幸运地同居里夫人有二十年崇高而真挚的友谊。我对她的人格的伟大愈来愈感到钦佩。她的坚强,她的意志的纯洁,她的律己之严,她的客观,她的公正不阿的判断——所有这一切都难得地集中在她一个人身上。她在任何时候都意识到自己是社会的公仆,她的极端谦虚,永远不给自满留下任何余地。由于社会的严酷和不平等,她的心情总是抑郁的。这就使得她具有那样严肃的外貌,很容易使那些不接近她的人发生误解——这是一种无法用任何艺术气质来解晓的少见的严肃性。一旦她认识到某一条道路是正确的,她就毫不妥协地并且极端顽强地坚持走下去。

      她一生中最伟大的科学功绩——证明放射性元素的存在并把它们分离出来——所以能取得,不仅是靠着大胆的直觉,而且也靠着在难以想象的极端困难情况下工作的热忱和顽强,这样的困难,在实验科学的历史中是罕见的。

      居里夫人的品德力量和热忱,哪怕只要有一小部分存在于欧洲的知识分子中间,欧洲就会面临一个比较光明的未来。




                            假如给我三天光明

                               [美]海伦·凯勒


      海伦·凯勒(1880—1968),美国盲聋女作家、慈善家。1880年生于亚巴拉马州一个小镇。她一岁半时因为一场高烧,失去了视力、听力,生活在一个没有光线和声音的世界里。后在导师安妮·莎莉文耐心教导、示范下,凭着顽强毅力,学会了读书、说话。后以优异成绩毕业于哈佛大学拉德克利夫女子学院,成为一个学识渊博,懂英、法、德、拉丁、希腊等五国语言的作家、教育家。她一生写出了《假如给我三天光明》《我的生活》《我的老师》等14部著作,走遍世界各地,为盲人募集资金,从事残疾人福利事业。她被美国《时代周刊》评为十大英雄偶像之一,荣获“总统自由勋章”。1959年联合国发起“海伦·凯勒运动”,号召全世界人民向她学习。

      海伦·凯勒在《假如给我三天光明》这篇幻想式抒情散文中,表达了一个聋盲人对充满音色的美好生活的向往,倾诉了她在三天之内最想看到的人和事:第一天,看看她亲爱的老师、朋友、她的导盲犬,她家中房间里的布置和凸文书籍;第二天,想看看人类发展史,参观自然历史博物馆、大都会美术博物馆,不是用手摸,而是用眼看世界艺术精品,晚上还要看戏、看电影;第三天,看看人们的日常生活,看看纽约这个大都市,看看帝国大厦、第五大道、橱窗里陈列的琳琅满目的商品……

      她对有眼睛的人提个建议:“我要劝告愿意充分使用视力这种天赋的人,要像明天你就会变成瞎子一样,充分使用你的眼睛。”

      她体会到:能用自己的眼睛观察世界的人,是多么幸福啊!

      我们都曾读到过这样激动人心的故事:故事的主角能活下去的时间已经很有限了,有的可以长到一年;有的却只有二十四小时。对于这位面临死亡的人打算怎样度过这最后的时日,我们总是感到很有兴趣的——当然,我说的是可以有选择条件的自由人,而不是待处决的囚犯,那些人的活动范围是有限的。

      这一类的故事使我们深思,我们会想到:如果我们自己也处于同样的地位,该怎么办?人都是要死的,在这最后的时辰,应当做一点什么?体验点什么?和什么人往来?在回首往事的时候,什么使我们感到快乐?什么使我们感到遗憾呢?

      我常想,如果每一个人在刚成年时都能突然聋盲几天,那对他可能会是一种幸福。黑暗会使他更加懂得视力之可贵,寂静会教育他懂得声音的甜美。

      我曾多次考察过我有眼睛的朋友,想让他们体会到他们能看到些什么。最近,我有一位很要好的朋友来看我,她刚从森林里散步回来。我问她发现了什么。“没有什么特别的。”她回答。好在我对这类的回答已经习惯了,因为很久以来,我就深信有眼睛的人所能看到的东西其实很少,否则,我是难以相信她的回答的。

      我问我自己,在树林里走了一个小时,却没看到什么值得注意的东西,这难道可能么?我是个瞎子,但是我光凭触觉就能发现数以百计的有趣的东西。我能摸出树叶精巧的对称图形,我的手带着深情抚摸银桦光润的细皮,或者松树粗糙凸凹不平的硬皮。在春天,我怀着希望抚摸树木的枝条,想找到一个芽蕾,那是大自然在冬眠之后苏醒的第一个征兆。我感觉到花朵美妙的丝绒般的质地,发现它惊人的螺旋形的排列——我又探索到大自然的一种奇妙之处。如果我幸运的话,在我把手轻轻地放在小树上时,还能偶然感到小鸟在枝头讴歌时所引起的欢乐的颤动。小溪的清凉的水从我撒开的指间流过,使我欣慰。松针或绵软的草叶铺成的葱茏的地毯比最豪华的波斯地毯还要可爱。春夏秋冬一一在我身边展开,这对我是一出无穷无尽的惊人的戏剧。这戏的动作是在我的指头上流过的。

      我的心有时大喊大叫,想看到这一切。既然我单凭触觉就能获得这么多的快乐,视觉所能展示于人的,又会有多少!但是很显然,有眼睛的人看见的东西却很少。他们对充满这大千世界的色 、形象、动态所构成的广阔画面习以为常。也许对到手的东西漠然置之,却在追求自己所没有的东西,是人之常情吧。但是,在有光明的世界里,视觉的天赋只是被当成一种方便,而不是当作让生命更加充实的手段,这毕竟是令人非常遗憾的事。

      为了最好地说明问题,不妨让我设想一下,如果我能有,比如说,三天的视力,我最希望看到什么东西。在我设想的时候,你也不妨动动脑子,设想一下如果你也只能有三天视力,你打算看见些什么。如果你知道第三天的黄昏之后,太阳便再也不会为你升起的话,你将如何使用这宝贵的三天呢?你最渴望看见的东西是什么呢?

      如果由于某种奇迹,我能获得三天视力,然后再回到黑暗中去的话,我将把这段时间分作三个部分。

      在第一天,我将看看那些以他们的慈爱、温情和友谊使我的生命值得活下去的人。首先我一定要长久地打量我亲爱的老师安妮·莎莉文·梅西太太。是她在我孩提时代来到我的身边,为我开启了外部世界的大门。我不但要细看她面部的轮廓,让它存留在我的记忆里,而且要研究她那张面孔,找出生动的证据,说明她在完成对我的教育这项艰苦的任务时所表现出来的温和与耐心。我要从她的眼里看见她性格的力量。那力量使她坚强地面对困难。我还要看到她在我面前常常流露的对人类的同情。如何通过“心灵的窗户”眼睛看到朋友的心灵深处,我是不懂得的。我只能通过指尖探索到人们面部的轮廓。我能感到欢笑、悲伤和许多明显的感情。我是通过触摸他们的面部认识我的朋友的……

      我很熟悉在我身边的朋友,因为成年累月的交往让他们把自己的各个侧面都呈现在我面前。然而对于偶然结识的朋友,我却只有通过握手,通过指尖触摸他唇上的话语,和他们在我的掌心里的点划,得到一点不完全的印象。

      你们有眼睛的人只需通过观察细微的表情——肌肉的震颤、手的动作,便能迅速地把握住另一个人的基本性格,那是多么轻松,多么方便啊!

      但是,你曾想过用你的眼睛去深入观察朋友或熟人的内在性格没有呢?你们大部分有眼睛的人,对人家的面孔是不是经常只随意看到一点外部轮廓就放过去了呢?……

      有眼睛的人对身边的日常事物很快就习以为常了。他们实际上只看到惊人的和特别触目的部分。而且就是在特别触目的景象面前,他们的眼睛也是懒惰的。每天的法庭记录都说明“证人”们的眼睛是多么的不准。同一个事件有多少个“证人”,就会有多少个不同的印象。有的人比别的人看到的多一些,然而能把他们视觉范围内的东西全部看到的人却寥寥无几。

      啊!如果我有三天视力,我能看到多少东西啊!

      第一天我一定很忙,我要把我所有的亲爱的朋友请来,久久地观看他们的面孔,把体现在他们内心美的外部特征深深地印在我的心上。我还要细看婴儿的面庞。我要观察在个体认识到矛盾之前的强烈天真的美——那矛盾是随着生命的发展而发展的。

      我还想观察我那几条忠心耿耿的狗的眼睛——庄重、老练的小苏格兰、小黑,还有高大结实、善解人意的大丹麦狗赫耳加。它们曾以热烈、温柔和快活的友谊给了我极大的安慰。

      在最忙的第一天,我也想去看一看家里的琐碎简单的事物。我想看看我脚下的地毯温暖的色 ,看看墙上的画,看看那些我所熟悉的琐碎的东西。是它们把一所房屋变成了家的。我的眼睛会带着敬意停留在我所读过的凸文书籍上,但是我恐怕会对印刷出来给有眼睛的人读的书感到更加强烈的兴趣。因为在我生命的漫长的黑夜之中,我所读过的书和别人为我“读”的书,已经构筑成了一座巨大的灿烂的灯塔,为我照亮了人的生命和精神的最深邃的航道。

      在我有眼睛的第一天的下午,我要在树林里作一个漫长的散步,用大千世界的种种美景刺激我的眼帘。我要竭尽全力在几小时之内吸取那光辉广阔的场面——那对有眼睛的人永远展现的场面。在我从林间散步回来的路上,我走着的小径会从田野旁经过,我可以看到温驯的马翻耕着土地(说不定只看到一部拖拉机!),也可以看到那些紧靠泥土生活的人们怡然自得的神情。我还要祈祷让我看到一个绚丽多 的落日。

      黄昏降临之后,我还会体察到一种双重的欢乐:我能借助人造的光明来看到世界,在大自然命令出现黑暗的时候,人类却凭自己的聪明才智创造出了光明,延长了自己的视力。

      在我有视力的第一个晚上,我大概会睡不着觉,我心里一定会充满了对白天丰富的回忆。

      第二天——我有视力的第二天,我将和黎明同时起身,去观看那把黑夜变成白昼的令人惊心动魄的奇景。我要怀着敬畏的心情观看那宏伟浩瀚的、光华灿烂的景色,——太阳就是用它唤醒了沉睡的地球的。

      我要拿这一天迅速地纵观世界,观察它的过去和现在。我要看到人类进步的奇迹,看到万花筒一般的各个历史时代。我怎么能在一天之内看到这样众多的事物呢?当然得靠博物馆。我曾多次参观过纽约的自然历史博物馆。我曾用手触摸过那儿的展品。但是,我也曾希望用我的眼睛看见在那儿展出的地球和它居民的简要的历史;我要看到在自己的天然环境里生长的动物和不同人种的人;看到恐龙和乳齿象的庞大的骸骨,它们在个子矮小但脑力强大的人类征服动物界之前许久曾在大地上漫游。我还要看到有关动物、人类、人类工具的生动实际的展览品。人类利用工具在地球上为自己开辟了安全的家园。我还要看到自然史上的一千零一个其他方面。

      我不知道本文的读者中有多少人曾在那动人的博物馆里看到过各类生物的广阔画面。当然,有许多人没有这样的机会,但是我相信不少人虽有这样的机会却没有加以使用。博物馆的确是一个值得你使用眼睛的地方。你们可以在那儿多日流连,得到丰富的教益。但我却只有想象中的三天,因此只能匆匆地看过就离开。

      下一站我要到大都会美术博物馆去。自然历史博物馆揭示了世界的物质面,美术博物馆则反映出了人类精神的千姿百态。在整个人类历史中,对于艺术表现的要求和对于吃、住、繁衍的要求一样强烈。在这儿,美术博物馆宽大的展览室将通过古埃及、古希腊和古罗马的艺术展示出这些民族的精神世界。古尼罗河土地上的男女神灵的雕像,我的手指对它们是很熟悉的。我也曾触摸过巴底农神庙的壁饰浮雕的复制品。我曾体会到冲锋陷阵的雅典勇士们有节奏的美。阿波罗、维纳斯和萨莫特雷斯(萨莫特雷斯:爱琴海的一个小岛。)的有翅膀的胜利女神雕像,都是我指头尖上的朋友。荷马那疙里疙瘩的有胡须的面庞使我感到分外亲切,因为他也懂得瞎了眼睛的痛苦。

      我的指头曾在古罗马和后世的生动的大理石雕像上流连。我曾抚摸过米开朗琪罗动人的英雄摩西(摩西:以色列人的先知、解放者。)的石膏像。我曾触摸到罗丹作品的气魄,我曾对哥德人的木雕所表现的虔诚肃然起敬。我能懂得这些能摸触到的艺术品,但是,它们本是用来看,而不是用来摸的。它们的美至今对我隐蔽着,我只能猜想。我能赞叹希腊花瓶单纯的线条,但是它的形象装饰我却无法感受。

      因此,在我有眼睛的第二天,我将通过观看人类的艺术去探索人类的灵魂。过去我凭触觉感受到的东西,现在我要用眼睛去看到了。更为绝妙的是整个绚丽的绘画世界——从带着平静的宗教献身精神的意大利原始绘画到具有狂热的想象的当代绘画,都将在我面前呈现出夺目的光 。我要深入地观看拉斐尔、达·芬奇、提香(拉斐尔(1483—1520)、提香(1490?—1576):意大利画家。)、伦勃朗(伦勃朗(1606—1669):荷兰画家。)的画。我要饱览维隆尼斯(维隆尼斯(1528—1588):威尼斯画家。)的温暖的色调,研究厄尔·格勒柯(厄尔·格勒柯(1541?—1614?):意大利画家。)的神奇,把捉珂罗(珂罗(1796—1875):法国画家。)笔下大自然的新颖形象。啊,有眼睛的人们,在历代的艺术作品中,你们可以看到多么丰富的意义和美啊!

      我在艺术殿堂的短暂的巡礼中所能看到的不过是向你们开放的艺术世界的很小的一部分。我只能获得一个浮光掠影的印象。艺术家们告诉我,要想深入、真切地欣赏艺术,必须训练眼睛;要通过经验衡量线条、构图、形体和色 的优劣。如果我有眼睛,我将多么乐于从事这种迷人的研究啊!然而,我却听说,在你们许多有眼睛的人眼中,艺术的世界却是一片没有被探索、照亮的混沌。

      我离开大都会美术博物馆时,一定十分留恋,那儿有通向美的钥匙——被那样地忽视了的美。不过,有眼睛的人们要寻求通向美的钥匙,并不一定要到大都会美术博物馆去。同样的钥匙在小型博物馆甚至在小型图书馆架上的书中也等待着他们。然而,在我所幻想的有限的有眼睛的时间里,我必须选择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打开最巨大的宝藏的钥匙。

      在我有眼睛的第二天晚上,我要用来看戏或看电影。就是目前我也经常“看”各种戏剧表演。只是演出的动作得靠一个同伴拼写到我的手心里。我多么想用自己的眼睛看到身穿伊丽莎白时代丰富多 的服饰的迷人的哈姆雷特(哈姆雷特:莎士比亚名剧《哈姆雷特》(又译《王子复仇记》)中的丹麦王子。)或易于冲动的福斯泰夫(福斯泰夫:莎士比亚历史剧《亨利四世》中的一个喜剧角色。)啊!我会多么密切地注视着漂亮的哈姆雷特的每一个动作和粗壮的福斯泰夫的每一个步伐!由于我只能看到一个剧,我难免会感到莫衷一是,因为我想看的剧有好几十个。你们有眼睛,愿看哪一个都可以,我不知道你们有多少人在看戏看电影或其他节目时曾经感觉到视力这个奇迹,对它表示感谢?让你欣赏到演出的色 、动作和美的正是它呢!

      我在用手触摸的范围之外,便无法欣赏有节奏的动作。对于巴甫洛娃(巴甫洛娃(1881—1931):俄国著名女芭蕾舞演员,以表演《吉赛尔》和《天鹅湖》著称。)的娴雅优美,我只能模糊地想象,虽然我也懂得一点节奏的快感,因为我常在音乐震动地板时感到它的节拍。我很能想象节奏鲜明的动作一定会形成世界上最美妙的形象。我常用手指抚摸大理石雕像,依稀懂得一点这种道理。既然这种静止的美都如此可爱,那么,如果能看到运动中的美又会是多么令人销魂陶醉!

      我最甜蜜的记忆之一是约瑟夫·杰弗逊在表演他心爱的李卜·范·温克尔(李卜·范·温克尔:美国作家华盛顿·欧文的同名小说的主角。这里指的是据此改编的戏剧。)的某些动作和台词时让我触摸了他的面孔和双手。那使我对戏剧的世界有了个朦胧的印象。当时我的快乐我将永远难忘。有眼睛的人们随着戏剧的开展所能看见和听到的交替出现的行动和语言,能给他们多少乐趣呵!可是啊,这种乐趣我却无法体会!我只需看到一次演出,以后便可以在心里想象出一百个剧本的动作。这些剧本我曾读过或通过手语体会过。

      因此,在我所想象的我有眼睛的第二天,戏剧文学的伟大形象将从我的眼里挤走全部的睡意。

      第三天早上,我将再一次迎接黎明。我渴望获得新的美感,因为我深信,对于那些真正能看见的有眼睛的人来说,每一天的黎明都永远会显示出一种崭新的美。

      这一天,按我所设想的奇迹的条件看来,已是我有眼睛的第三天,也就是最后一天了。要看的东西太多,我不会有时间感到遗憾或渴望的。第一天我用在有生命和无生命的朋友身上了;第二天向我展示了人类和自然的历史;今天,我要到忙于生活事务的人们的地方去看看当前的日常世界。还能有什么比纽约更纷纭繁复的地方么?纽约就是我的目的地。

      我的家在森林山,坐落在长岛一个小巧幽静的郊区,那儿在葱茏的草地、树木和花之中,有整洁玲珑的住宅,有妇女们和孩子们的活动和欢笑。这是个平静的安乐窝,男人们在城里工作一天之后,便回到这里来。我从这里驱车出发驶过横跨东河的花边一样的钢架桥梁。我会想到一个令我赞叹的新印象,它向我显示出人类心灵的力量和聪明。河里船舶往来如织,轧轧地响着,有飞速的快艇,也有喷着鼻息的没精打采的拖驳。如果我时间还很多的话,我要花许多时日来观察河上的有趣的活动。

      我往前看,在我眼前升起的是纽约城千奇百怪的高楼大厦——好像是一座从童话中升起的城巿。闪光的塔楼、巍然耸立的钢铁和石头的壁垒,多么叫人惊心动魄!——就是众神为自己修造的宫阙也不过如此!这一幅活跃的图画是数以百万计的人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可是我不知道有多少人看过它第二眼?我估计人数很少。人们对这宏伟的景象是看不见的,因为对它太熟悉。

      我匆匆忙忙地登上一座巍峨的高楼——帝国大厦,因为不久前我曾在那里通过我的秘书的眼睛“看”到了脚下的城巿。我急于要把我那时的想象和现在的现实相印证。我深信我对即将展现在我眼前的宏伟图景不会失望,因为它对于我来说是另一个世界的幻象。

      现在我开始周游这座城巿了。首先,我要站在一个闹巿的角落里,凝望着行人,不做别的事,我要从他们的眼神里看到他们生活的某些侧面。我看到微笑,便感到高兴;我看到坚强的决心,便感到骄傲!我看到痛苦,也不禁产生同情。

      我沿着五号大街漫步,我要放眼纵观,不看个别的对象,只看那沸腾的、五 缤纷的场面。我相信在人群中往来的妇女的服装,一定是万紫千红、色 绚丽的,叫我永远也看不厌。但是如果我有眼睛的话,我也会像别的妇女一样,只对个别服装的式样和剪裁发生过多的兴趣,而忽略了人群中的色 的美艳。我还深信,我会流连于橱窗之间,久久不肯离开,因为展出在那儿的货品一定是琳琅满目,美不胜收的。

      我离开五号大街,又去观光全城。我到公园大街去,到贫民窟去,到工厂去,到孩子们游玩的公园去。我去参观外国人的居住区,这是身在国内却又出国旅行的办法。为了深入探索,加强我对人们的工作和生活的理解,我将永远对一切快乐和痛苦的形象睁大我的双眼。人和事的种种形象将充满我的心。我的眼睛决不会把任何东西视作无足轻重而轻易放过。我的目光所到之处,都要探索和紧紧地捕捉。有些场面欢乐,它使我的心也充满欢乐;但是也有痛苦的场面,痛苦得叫人伤感。对种种痛苦的场面,我绝不会闭上眼睛,因为那也是生活的一部分。对它闭上了眼睛,也就是闭上了心灵和思想。

      我有眼睛的第三天快结束了。也许我还应当把剩下的几个小时作许多严肃的追求。但我担心在那最后的晚上,我又会跑到戏院去看一场欢笑谐谑的戏。这样,我便能欣赏到人类精神中喜剧的情趣。

      我暂时获得的视力到半夜就要结束了,我又将陷入无尽的黑夜之中。在短短的三天内,我是不可能看到我想看到的一切的。只有当黑暗再度降临到我身上之后,我才会懂得我漏掉了多少东西。不过,我的心里仍然充满光明的回忆,因此没有时间感到遗憾。此后我每摸触到一样东西,都会想起它的样子,从而唤起一段美妙的回忆。

      我是个瞎子,我对有眼睛的人只有一个建议:我要劝告愿意充分使用视力这种天赋的人,要像明天你就会变成瞎子一样,充分使用你的眼睛。同样的设想也可以用于其他的感官。要像明天你就会变成聋子一样,聆听话语中的音乐、鸟儿们的歌唱和交响乐队雄浑的乐章。要像明天你的触觉就会消失一样去抚摸你想抚摸的一切。要像你明天就会失去嗅觉和味觉一样去品味花朵的馨香和食物的美味。充分地使用你的感官吧!陶醉于大自然通过你天赋的不同知觉对你显示出的种种快感和美感中去吧。不过,在一切感官之中,我仍深信视觉是最令人快乐的。(孙法理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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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3]偶尔看看II

    6#
     楼主| 发表于 2014-5-30 16:27:01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章关培(劳燕) 于 2014-5-30 16:31 编辑

                             门

                                  [美]莫雷


      莫雷(1890—1957),全名克利斯托弗·莫雷。美国著名作家,著有长篇小说《书商巴拿苏斯》《特洛伊木马》《大道》《与自己交朋友的人》等,还有诗集、散文集多种。

      这篇一千多字的短文《门》,概括了人世间千家万户的日常生活。作者通过对日常生活中平凡事物的观察,挖掘出人们的心理状态和人生道理。门和窗都是房间的必需,但作用不同:窗是眼睛,门是遮挡;窗是为了观看外面的风景,门却用来屏蔽房内的秘密。诚如作者所说:“开门和关门是人的一生中意味颇为深长的动作。在门内埋藏着多少奥秘啊!”有多少喜怒哀乐、生离死别的故事在门内发生。年轻夫妇,关上房门过夜;次日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开始了实实在在的平常日子。在这同一时刻,世界各地肤色迥异的人们,用不同的语言,说着“开门”“关门”的话,做着这样、那样开门、关门的动作,迎来这样、那样不同的命运。开门是为了谋生,关门是为了安全。岁月逝去,直至终老。生命之门,一旦关上,决无重新开启的可能。因此要珍惜时间,——时间就是生命。

      “在关着的门内用脑最灵。”现在请你关上书房的门,静静欣赏这篇写门的妙文。

      开门和关门是人的一生中意味颇为深长的动作。在门内隐藏着多少奥秘啊!

      谁也不知道当他打开一扇门时,期待着他的是什么。即使是最熟悉的房间,时钟嘀嗒作响,黄昏时分炉火正红,却也会隐匿着意外之事。修水管的工人竟然来过了(就在你出门的那一会儿),而且把那漏水的龙头修复了。厨师也许突然发了忧郁症,因而她要求保障。聪明的人总是带着谦逊的态度和一种逆来顺受的精神来打开他的前门的。

      我们这些人中间,有哪一个不曾坐在某一个接待室里,注视着一扇富有意义的门上那不可思议的格板呢?也许你在等待申请一个职业,也许你有笔“交易”,你是野心勃勃急于做成。你注视着那位机要速记员出出进进,漫不经心地转动着那神秘莫测的门,那扇门对于你却转动着成败得失。然后那年轻的女人说,“克兰伯利先生此刻要见你。”在你握着门把手的当儿,就会闪出这样的念头,“当我再开开这扇门时,将会有什么事发生呢?”

      有各种各样的门。为大旅馆、店铺和公共建筑物设置的转门,这些是现代生活方式忙忙碌碌的象征。难道你能想象约翰·密尔顿或威廉·潘恩匆匆忙忙穿过一扇转门吗?此外还有稀奇古怪的、碰碰撞撞的小门,这些仍旧在变相的酒吧间外面晃动着,而且仅仅有从肩膀到膝盖那样高低。还有活板门、拉门、双层门、后台门、监狱的门、玻璃门。然而,一扇门的象征与奥秘则寓于它的隐蔽的性质。一扇玻璃门不成其为门,它只是一个窗户而已。门之为门就在于隐藏着内部的事物,使心儿悬念不止。

       同样,也还有许多种开门的方式。当侍者给你端进晚餐的托盘时,他用胳臂肘高高兴兴地推开了餐厅的门。还有在倒霉的书商或小贩面前,疑疑惑惑、勉勉强强地退进门内的那种开门。还有仆役装腔作势、小心翼翼地、步履交错地向后退着,敞开橡木制的、壁垒森严的、属于大人物的大门。还有牙医的女助手那富有同情心的、令人肃然的沉默。她开了通向手术室的门,一言不发,却暗示着医生已为你准备就绪。还有大清早一扇门轻快地猛地打开,护士走进来——“是个男孩!”

      门是不受干扰的隐居的象征,回避的象征;心灵躲进极乐的平静或悲哀的秘密搏斗的象征。一个房间没有门就不是一个房间,而是一个过道。一个人不管在哪儿,在一扇关着的门里面,他就可以无拘无束。在关着的门内用脑最灵。人不是要被赶在一块儿放牧的马群。狗还知道门的意义并为之苦恼呢。你可曾注意到一只小狗依恋在一个紧闭的大门边?那是人生的一个象征。

      开门是一个神秘的动作:它本身存在一种形容不出的情趣,一种进入一个新的时刻,人类烦琐程序的一种新的模式。它包含着极大的人世间喜悦的闪现:重聚、和解、长久分离的情人们的狂喜。甚至在悲哀中,一扇门的开启也许会带来慰藉:它改变并重新分配人痛苦的分量。然而门的关闭却可怕得多。它是一种最后定局的自白。每一扇门关了就是结束了什么。在门的关闭中有不同程度的悲哀。一扇门砰地关上是一种软弱的招认。一扇门轻轻地关上往往是生活中最为悲剧性的举动。人人都懂得刚刚关上门后那种极度的揪心之痛!当心上人就在近处,声音依稀可辨,而人儿却已远去。

      开门和关门是一部分生命的严峻的流动。生命不会静止而听任我们支配。我们不断地怀着希望将门打开,又带着绝望把门关上。生命并不比一斗烟丝延续得更为长久,而命运却把我们像敲落烟灰似的给敲落了。

      一扇门的关上是不可挽回的。它突然拉断了捆扎着心儿的绳子。再开一下,再退回来,也是枉然。门一旦关闭,就永远关闭了。通往消逝了的时光的脉搏并没有别的入口。




                             “我们向亡灵宣誓”

                                [美]罗纳德·里根


      罗纳德·里根(1911—2004),生于伊利诺依州一个贫民家里。1980年,他被选为美国第40任总统。《“我们向亡灵宣誓”》,是他为庆祝诺曼底登陆胜利40周年时专程飞往当地发表的演说。

      诺曼底是法国西北部的临海地区。1944年6月6日凌晨,英美盟军部队经过长期精心准备,在这里攀上峭壁、滩头,强行登陆。但由于德军顽抗,盟军部队逐渐增加至100多万人,耗时一个多月,才彻底结束这次战役。这是世界战争史上规模最大的登陆之战:美英投入兵力45个师,各型战机1 3万架,各种舰艇5000艘,战车17万辆,伤亡多达12 2万人。伟大诺曼底战役的胜利,为欧洲开辟了第二战场,加速了希特勒纳粹德国的灭亡。

      “为解放而使用武力与为征服而使用武力在道义上有天壤之别。”这是里根总统在此演说中的名言,它严格把正义战争与侵略战争区别开来。

      如今诺曼底建有第二次世界大战阵亡将士墓园:在树木掩映下的绿色草坪上,井然有序排列着数以十万计的洁白十字架,以此悼念长眠在这里的英灵。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苏、中、美、英、法、加、波、南斯拉夫等国,终于战胜德、日、意法西斯恶魔,付出了数千万人的生命代价,损失了难以计数的物质财富,——这一历史浩劫,人类务必永远铭记,并百般维护住来之不易的和平。

      我们在这里纪念历史上的那一天,盟国人民为使欧洲大陆重获自由而齐心参战。在漫长的四年中,欧洲大部笼罩着可怕的阴影。自由的国家沦丧,犹太人在集中营里呼喊,千百万人呼唤着自由。欧洲被奴役,全世界为它获得拯救而祈祷。救援就在诺曼底开始了。在这里,盟国巍然屹立,打了一场人类历史上无与伦比的反对暴政的大战。

      我们站在法国北部海岸孤零零迎风而立的顶端。空气这样柔和,但是,四十年前的此刻,空气中却弥漫着硝烟,士兵的呐喊声、步枪的噼啪声和大炮的怒吼声响彻云霄。1944年6月6日拂晓时分,二百二十五名突击队员跳下英国登陆艇,奔向峭壁脚下。他们的任务是这次进攻中最困难、最需要胆量的。他们要攀登上陡峭孤寂的峭壁,除掉敌人的大炮。盟国获悉,一些威力无比的大炮就部署在这里,而且曾在海滩上演练,以阻挡盟军的前进。

      突击队员们抬头看见敌兵在悬崖边缘用机枪朝他们射击,朝他们扔手榴弹。美国突击队员们开始向上攀登。他们把绳梯投到峭壁上,开始往上爬。一个突击队员倒下了,另一个又冲上来。一条绳索被割断,就抓住另一条继续攀登。攀登,反击,站稳脚跟。很快,突击队员们一个接一个登上了顶端。他们夺取悬崖峭壁上土地的同时,欧洲大陆的收复也就开始了。来到这里时是二百二十五人。两天战斗之后,只有九十人能继续扛枪战斗。

      我身后是一座纪念碑,象征着突击队员像尖刀一样猛刺向峭壁的顶端。在我面前是把尖刀刺上去的人们。

      这些就是奥克角的孩子。这些就是登上峭壁的战士。这些就是帮助解放欧洲的先锋。这些就是帮助结束战争的英雄。

      先生们,我看到你们,就想起斯蒂芬·斯彭德的诗句。你们是这样的人——“一生为生命而战……在充满生机的空气中刻下你们的荣耀……”

      你们在此一战之后,四十年过去了。登上悬崖的那一天,你们还年轻,有些稚气尚存,面前是未来生活很大的喜悦。然而,你们却在这里冒尽风险。为什么?你们为什么这样做?是什么使你们抛开求生的天性,冒着生命危险去夺取这些悬崖峭壁?是什么鼓舞了汇聚于此的部队的所有官兵?我们看着你们,不知怎么,我们知道了答案:是信仰,是信念,是忠诚,是热爱。

      诺曼底的战士坚信他们在做的事情是正确的,坚信他们在为全人类而战,坚信公正的上帝在这个滩头或下一个滩头会惠泽于他们。他们深知,为解放而使用武力与为征服而使用武力在道义上有天壤之别。感谢上帝,这一点我们还没有忘却。你们来这里是为了解放,不是为了征服,所以你们和其他人对自己的事业毫不怀疑。你们坚信不疑是对的。

      你们都知道,有些东西值得为之一死。祖国值得为之一死,民主也值得为之一死,因为它是人类创立的最值得尊重的一种政府形式。你们所有人都热爱自由。你们所有人都愿意打倒暴政,你们知道祖国人民支持你们。

      1984年6月6日于诺曼底奥克角(侯勇 译)






                                 奶 奶

                           [美]雷·布莱德贝利


      雷·布莱德贝利(1920—2000),当代著名科幻小说家。生于伊利诺伊州。毕业于加利福尼亚洛杉矶公立中学。1943年成为专业作家。1951—1953年担任美国科学幻想作家协会主席。著有长篇小说《华氏温标451》《我歌唱带电的人体》《万圣节树》《霹雳轰鸣》等。短篇小说集《火星编年史》《太阳的金苹果》《忧郁症之药》等颇有名气。他除写科幻小说外,还写剧本和社会小说,曾将梅尔维尔的名著《白鲸》改编成电影剧本。

      《奶奶》构思别致,形象饱满,令人感动。作者的奶奶是个勤快、能干的女人。由于她的操劳,全家日常生活、屋里屋外,打理得井然有序。她做好了该做的每件事,承担了自己的一切责任。干了一辈子,她老了,疲倦了,可以坦然离开世界了。她把儿孙叫到床边,仔细叮嘱,让他们来接班,让她的一切在子孙身上延续下去。她平静地说:“在南海的岛屿上每个人都有这么一天。那天到了,他自己也明白,于是他和亲友们握手告别,坐上帆船离开了。他走了,那是很自然的——他的时候到了。今天也是这样……现在,你们都走吧,我要去寻找我的梦了……”这就是耄耋之年的美德、智慧和安详,一切都顺乎天理。

      《奶奶》让我们感悟生命的意义、存在的价值。

     她是个女人,手里拿着扫帚、畚箕、抹布,或是汤匙。你看她早上哼着歌儿切馅饼皮,中午往餐桌上送新出炉的馅饼,黄昏收拾吃剩的冷馅饼。像个瑞士摇铃手叮叮当当地把瓷杯摆放整齐。又像个真空除尘器,一阵风走过每一间屋子,找出没弄好的地方,把它弄弄整齐。她只须手执小泥刀在花园里走上两趟,花儿就在她身后温暖的空气中燃起巍巍的红火。她睡得极安静,一夜翻身不到三次,舒坦得像一只白色的手套。但是天一亮,手套里又插进了一只精力充沛的手。她醒着时总像扶正画框一样,把每个人都弄得端端正正。

      可是,现在呢?

      “奶奶。”大家都在喊,“祖奶奶。”

      现在她仿佛是一个庞大的数学式子终于算到了底。她填满过火鸡、家鸡、鸽子的肚子,也填满过大人、孩子的肚子。她洗擦过天花板、墙壁、病人和孩子。她铺过油毡,修理过自行车,上过钟表发条,烧过炉子,在一万个痛苦的伤口上涂过碘酒。她的两只手忙忙碌碌、做个不休,这里整一整,那里弄一弄。把垒球和鲜艳的棒球棍放回原位,给黑色的土地撒上种子,给馅饼包皮,给红烧肉浇汁,给酣睡的孩子盖被,无数次地拉下百叶窗、吹熄蜡烛、关上电灯——于是,她老了。回顾她所开始、进行、完成的三十亿件大大小小的工作,归纳到一起,最后的一个小数加上去了,最后的一个零填进去了。现在她手拿粉笔,退开了生活,她要沉默一个小时,然后便要拿起刷子,把这个数字擦去。

      “我来看看,”祖奶奶说,“我来看看……”

      她不再忙碌了。她绕着屋子不断转来转去,观看每一样东西。最后,她到了楼梯口,谁也没有告诉一声便爬上了三道楼梯,到了她的屋子,拉直了身子躺下,准备死去。像一个化石的模印打在越来越冷的雪一样的被窝里。

      “奶奶!祖奶奶!”又有声音在叫她。

      她要死了。这消息从楼梯间直落下来,像层层涟漪,荡漾进每一间屋子,荡漾出每一道门,每一个窗户,荡漾进榆树掩映的街道,来到苍翠的峡谷口上。

      “来呀!来呀!”

      一家人围到她的床边。

      “让我躺躺吧。”她轻声地说。

      她的病痛任何显微镜也查不出来。那是一种轻微的然而不断加重的疲倦,一种压在她那麻雀样身子上的朦胧压力。困倦了,更困倦了,困倦极了。

      她的孩子们和孩子们的孩子们仿佛觉得她如此简单的动作——世界上最轻微的动作,不可能引起这样严重的恐慌。

      “祖奶奶,听我说,你现在不过是在闯过难关。这屋子没有你是会塌的呀!你至少得让我们有一年的准备时间。”

      祖奶奶睁开了一只眼睛,九十年的岁月像是沙尘鬼从迅速撤空的屋顶上的窗口飘了出来,静静地望着她的医生。

      “汤姆呢?”

      汤姆被送到她那悄声低语的床边。

      “汤姆,”她说,声音微弱而辽远,“在南海的岛屿上每个人都有这么一天。那天到了,他自己也明白,于是他和亲友们握手告别,坐上帆船离开了。他走了,那是很自然的——他的时候到了。今天也是这样。我有时非常像你,星期六要看日场演出,到晚上九点才回来,还得打发你爸爸去接你。汤姆,当你看到同样的西部英雄在同样的高山顶上跟同样的印第安人打仗的时候,那就是离开座位往剧院大门走的时候了,你必须毫不留恋,不要回头。因此,我也该在看得津津有味的时候离开剧院了。”

      第二个被叫到身边的是道格拉斯。

      “奶奶,明年春天叫谁去给房顶换木瓦呢?”

      从有日历以来每年四月你都以为听见啄木鸟在啄屋顶。不,那是奶奶心醉神迷地哼着小曲在钉钉子。是她在九霄云里给房顶换木瓦!

      “道格拉斯,”她细声细气地说,“不觉得盖屋顶挺有趣的人就别让他去盖。”

      “是,奶奶。”

      “到了四月,你向四面看看再问:‘谁愿意盖屋顶去?’谁脸上放出光 你就叫谁去,道格拉斯。在房顶上你可以看到全城的人往乡下去,乡下的人往天边走,往波光粼粼的小河上走;还看得到清晨的湖泊,脚下树梢上的小鸟。最舒畅的风在你周围呼呼地吹。这些东西哪怕只是为了一样,也值得找一个春天的黎明往风信鸡那儿爬一趟。那是很动人的时刻,只要你有机会去试试……”

      她的声音低弱了,像在轻轻地颤动。

      道格拉斯哭了。

      她鼓起劲来。“唉呀,你哭什么?”

      “因为,”他说,“你明天就不在了。”

      她把一面小镜子转向孩子。在镜子里他看了看她的脸,看了看自己的脸,又看了看她的脸。她说:“我要在明天早上七点钟起床。我要把耳朵后面洗干净。我要跟查理·伍德曼一起跑到教堂去。我要到电气公园野餐。我要去游泳。打着光脚板跑。从树上落下来,嚼薄荷口香糖……道格拉斯,道格拉斯,你真丢脸!你剪手指甲吧?”

      “剪的,奶奶。”

      “你的身子每七年左右就全体更新一次,指头上的老细胞,心上的老细胞都得死去,新的细胞长出来。你不会为这个哭吧?不会为这个难过吧?”

      “不会的,奶奶。”

      “那么,你想想看,孩子。那把剪下的手指甲收藏起来的人不是个傻瓜么?你见过把蜕去的蛇皮保存起来的蛇么?今天躺在这里的我也就跟手指甲和蛇皮差不多,一口气就能把我吹得片片飞落。重要的不是躺在这儿的我,而是那个坐在床前回头望我的我,在楼下做晚饭的我,躺在车房汽车底下的我,在藏书室里读书的我。起作用的是这许许多多的新我。我今天并不会真正死去。人只要有了家就不会死了,我还要活许久许久。一千年后会有多得像一座城市的子孙,坐在橡胶树荫里啃酸苹果。谁拿这种大问题来问我,我就这么回答他!好了,快把别的人也都叫进来吧!”

      全家人来齐了,站在屋子里等着,像是在火车站给旅客送行。

      “好了。”祖奶奶说,“我在这儿。很荣耀。看见你们围在我床边,满心欢喜。下一周该让孩子们给园子松土和打扫厕所,也该买衣服了。既然你们为了方便起见称之为祖奶奶的那一部分我不会在这儿督促你们了,我的另外的部分,你们称作贝特大伯、利奥、汤姆、道格拉斯等等的部分,就要接过我这项工作。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工作。”

      “是的,奶奶。”

      “明天不要举行什么告别仪式,也不要为我说些动听的话。这些话我在自己的日子里已经满怀骄傲地说过了。一切食物我都吃过了,一切舞我也跳过了。现在我要吃下最后一个我还没尝过的糕饼,用口哨吹出最后一曲我还没吹过的小调。但是我并不害怕,我还真感到好奇呢!我要把它吃得干干净净,不会在嘴边给死亡留下一点点碎屑。不要为我难过。现在,你们都走吧,我要去寻找我的梦了……”

      门在某个地方静静地关上了。

      “我好过一点了。”在温暖雪白的亚麻布和毛毯铺就的被窝里,她感到舒适宁帖。贴花被子的颜色和往日马戏班的旗帜一样斑驳陆离。她躺在那儿,感到自己还很小、很神秘,好像八十多年前的某些早晨一样。那时她一觉醒来,在床上心满意足地伸伸她的嫩胳膊嫩腿。

      很久很久以前,她想,我做了一个梦,做得正甜时却不知叫谁弄醒了——那就是我出生的日子。现在呢?我来想想看……她的心又回到过去。那时我在哪儿?她努力回忆。我到哪儿去寻找那失去的梦?它的线索在哪儿?它是什么模样?她伸出一只小手。在那儿!……是的,那就是它。她微笑了。她在枕头里转动转动脑袋,让它更深地埋进温暖的雪堆里。这样就好些了。现在,是的,她看见它在她心里静静地形成,平静得像沿着蜿蜒无尽的岸滩流淌的海洋。她让那久远的梦碰了碰她,把它从雪堆里举起,让她从那几乎被遗忘的床上飘了起来。

      在楼下,她想到,他们在擦银器,在清理地窖,在打扫厅堂。她听得见他们在屋子的每一个角落生活。

      “好的。”祖奶奶小声地说,梦把她飘了起来,“像生活中每一件事一样,这是恰当的。”

    大海把她送回到岸滩边上。(孙法理译)






     

                          人生的真谛

                           [美]亚历山大·辛德勒


      亚历山大·辛德勒(1925—2000),出生于德国,12岁随家人迁至美国。美国诗人、哲学家、美国犹太人联合会主席。

      《人生的真谛》启示人们:生活来去匆匆,必然对自然的馈赠无动于衷。请你不要那么忙碌,要享受每一缕阳光,拥抱每一个日子。也要正视必然的失去,亲人的亡故,自己的衰老。这是自然规律,要坦然承受。总有一天,连我们肉体也会消灭,但我们用脑创造的美好产品,用一生勤劳积存的财富,用手栽种、浇灌的绿树,都会遗存下来,与时间同在,供后人享受,——这就是人生的真谛。

      人生的艺术,只在于进退适时,取舍得当。因为生活本身即是一种悖论:一方面,它让我们依恋生活的馈赠;另一方面,又注定了我们对这些礼物最终的弃绝。正如先哲们所说:人生一世,紧握双拳而来,平摊双手而去。

      最近的一件事又启发了我。一天早上,我住在医院,得去对面病区接受几个辅助检查,于是我坐轮椅穿过一个院落。一出病房,迎面的阳光震撼了我的整个身心,我所有的感受只是太阳的光辉!多么美好的阳光啊——那样温煦,那样明亮,那样辉煌!我留神看了看,是否还有人欣然沉醉于这金光灿烂之中。没有,人人都来去匆匆。我想到了自己平时也是如此,总是沉湎于日常事物之中,而对大自然出现的胜景则全然无动于衷。

      这一经历所导致的顿悟,其实与这经历本身一样,是极普通的:生活的馈赠是珍贵的,只是我们对此留心甚少。由此可知,人生真谛的要旨之一,乃是告诫我们不要只是忙忙碌碌,以至忽视生活的可叹可敬之处。虔诚地等待每一个黎明吧!拥抱每一个小时,抓住宝贵的每一分钟!

      执著地对待生活,紧紧地把握生活,但又不能抓得过死,松不开手。人生这枚硬币,其反面正是那悖论的另一要旨:我们必须接受“失去”,学会怎样松手。

      这种教诲确是不易领受的。尤其当我们正年轻的时候,满以为这个世界将会听从我们的使唤,满以为我们用全身心的投入所追求的事业都一定会成功。而生活的现实仍是按部就班地走到我们的面前,于是这第一条真理,就缓慢而又确凿无疑地显现出来。

      我们在经受“失去”中逐渐成长,经过人生的每一个阶段。我们在失去母体的保护后来到这个世界上,开始独立的生活;而后又要进入一系列的学校学习,离开父母和充满童年回忆的家庭;结了婚,有了孩子,等孩子长大了,又只能看着他们远走高飞;我们还要面临双亲的谢世和配偶的亡故,面临自己精力的逐渐衰退;最后我们必须面对不可避免的自身死亡——我们过去的一切生活,生活中的一切梦想都将化为乌有!

      但是,我们为何要屈服于生活的这种自相矛盾的要求呢?

      明明知道不能将美永远留存,可我们为何还要去造就美好的事物?我们知道自己所爱的人早已不可企及,为何还要使自己的心充满爱恋?要解开这个悖论,必须寻求一种更为宽广的视野,透过通往永恒的窗口来审度我们的人生。一旦如此,我们即可醒悟:尽管生命有限,而我们在世界上的“作为”却为人织就了永恒的图景。我们建造的东西将留存久远,我们自身也将通过它们得以久远地生存。我们所造就的美,并不会随我们的湮没而泯灭。我们的双手会枯萎,我们的肉体会消亡,然而我们所创造的真、善、美,则将与时间同在,永存而不朽。这就是创造的永恒,也是人生的真谛。




                                 我有一个梦想

                                [美]马丁·路德·金


      马丁·路德·金(1929—1968),美国黑人牧师,人权运动领袖。生于亚特兰大市。毕业于多所大学,先后获文学学士、神学博士学位。1963年他晋见了肯尼迪总统,要求通过新的民权法,给黑人以平等的权利。同年8月,他组织了25万人参加的“为争取就业和自由向华盛顿进军”的活动,并在林肯纪念堂前台阶上,发表了题为《我有一个梦想》的著名演说,成为当年《时代周刊》杂志年度风云人物。

      他受印度圣雄甘地思想影响,反对使用暴力,提倡“同情和谅解那些憎恨我们的人”,但仍多次被捕入狱。他倡导的非暴力群众运动,对美国1964年通过《民权法》、1965年通过《选举权法》,从法律上取消美国南部的种族隔离制度,起到了重要作用。1965年以后,他积极反对侵越战争。1968年4月4日,他被种族主义分子谋害,年仅39岁。他的死引起全世界政界和舆论的关注。

      马丁·路德·金在这场著名演说中,表达了他的梦想:希望有一天,昔日奴隶的儿子将能够和昔日奴隶主的儿子坐在一起,共叙兄弟友谊;希望有一天,正义匿迹、压迫成风的沙漠之地,将变成自由和正义的绿洲;希望有一天,他的四个儿女将在一个不是以他们的肤色、而是以他们的品格来评价他们的国度里生活;希望有一天,黑人男孩和女孩将能与白人男孩和女孩情同骨肉,携手并进……自那时以来,他的梦想已成为现实,黑人奥巴马已当选为美国总统,而且连任。这说明历史已大步向前迈进。从1986年起,美国政府将每年一月份的第三个星期一法定为“马丁·路德·金全国纪念日”。这是华盛顿、林肯之后第三个美国人获此殊荣。届时美国学生放假一天,以纪念这位伟大的黑人领袖。

      一百年前,一位伟大的美国人(伟大的美国人,指的是亚伯拉罕·林肯(1809—1865),美国第16任总统。1862年9月,他颁布了《解放黑奴宣言》,废除了奴隶制度。)签署了解放黑奴宣言,今天我们就是在他的雕像前集会。这一庄严宣言犹如灯塔的光芒,给千百万在那摧残生命的不义之火中受煎熬的黑奴带来了希望。它之到来犹如欢乐的黎明,结束了束缚黑人的漫漫长夜。

      然而一百年后的今天,我们必须正视黑人还没有得到自由这一悲惨的事实。一百年后的今天,在种族隔离的镣铐和种族歧视的枷锁下,黑人的生活受到压榨。一百年后的今天,黑人仍生活在物质充裕的海洋中一个穷困的孤岛上。一百年后的今天,黑人仍然萎缩在美国社会的角落里,并且意识到自己是故土家园中的流亡者。今天我们在这里集会,就是要把这种骇人听闻的情况公诸于世。

      就某种意义而言,今天我们是为了要求兑现诺言而汇集到我们国家的首都来的。我们共和国的缔造者草拟宪法和独立宣言的气壮山河的词句时,曾向每一个美国人许下了诺言,他们承诺给予所有人以生存、自由和追求幸福的不可剥夺的权利。

      就有色公民而论,美国显然没有实践其诺言。美国没有履行这项神圣的义务,只是给黑人开了一张空头支票,支票上盖着“资金不足”的戳子后便退了回来。但是我们不相信正义的银行已经破产,我们不相信,在这个国家巨大的机会之库里已没有足够的储备。因此今天我们要求将支票兑现——这张支票将给予我们宝贵的自由和正义的保障。

      我们来到这个圣地也是为了提醒美国,现在是非常急迫的时刻。现在决非侈谈冷静下来或服用渐进主义的镇静剂的时候。现在是实现民主诺言的时候。现在是从种族隔离的、荒凉阴暗的深谷攀登种族平等的光明大道的时候,现在是向上帝所有的儿女开放机会之门的时候,现在是把我们的国家从种族不平等的流沙中拯救出来、置于兄弟情谊的磐石上的时候。

      如果美国忽视时间的迫切性和低估黑人的决心,那么,这对国家来说,将是致命伤。自由和平等的爽朗秋天如不到来,黑人义愤填膺的酷暑就不会过去。一九六三年并不意味着斗争的结束,而是开始。有人希望,黑人只要撒撒气就会满足。如果国家安之若素,毫无反应,这些人必会大失所望的。黑人得不到公民的基本权利,美国就不可能有安宁或平静。正义的光明的一天不到来,叛乱的旋风就将继续动摇这个国家的基础。

      但是对于等候在正义之宫门口的、心急如焚的人们,有些话我是必须说的。在争取合法地位的过程中,我们不要采取错误的做法。我们不要为了满足对自由的渴望而抱着敌对和仇恨之杯痛饮。我们斗争时必须永远举止得体,纪律严明。我们不能容许我们的具有崭新内容的抗议蜕变为暴力行动。我们要不断地升华到以精神力量对付物质力量的崇高境界中去。

       现在黑人社会充满了不起的新的战斗精神,但是不能因此而不信任所有的白人。因为我们的许多白人兄弟已经认识到,他们的命运与我们的命运是紧密相连的,——他们今天参加游行集会就是明证。他们的自由与我们的自由是息息相关的。我们不能单独行动。

      当我们行动时,我们必须保证向前进。我们不能倒退。现在有人问热心民权运动的人:“你们什么时候才能满足?”

      只要黑人仍然遭受警察难以形容的野蛮迫害,我们就绝不会满足。

      只要我们在外奔波而疲乏的身躯不能在公路旁的汽车旅馆和城里的旅馆找到住宿之所,我们就绝不会满足。

      只要黑人的基本活动范围只是从少数民族聚居的小贫民区转移到大贫民区,我们就绝不会满足。

      只要密西西比仍然有一个黑人不能参加选举,只要纽约有一个黑人认为他投票无济于事,我们就绝不会满足。

      不!我们现在并不满足,我们将来也不满足,除非正义和公正犹如江海之波涛,汹涌澎湃,滚滚而来。

      我并非没有注意到,参加今天集会的人中,有些受尽苦难和折磨,有些刚刚走出窄小的牢房,有些由于寻求自由,曾在居住地惨遭疯狂迫害的打击,并在警察暴行的旋风中摇摇欲坠。你们是人为痛苦的长期受难者。坚持下去吧,要坚决相信,忍受不应得的痛苦是一种赎罪。

      让我们回到密西西比去,回到亚拉巴马去,回到南卡罗来纳去,回到佐治亚去,回到路易斯安那去,回到我们北方城市中的贫民区和少数民族居住区去,要心中有数,这种状况是能够也必将改变的。我们不要陷入绝望而不能自拔。

      朋友们,今天我对你们说,在此时此刻,我们虽然遭受种种困难和挫折,我仍然有一个梦想。这个梦想深深扎根于美国的梦想之中的。

      我梦想有一天,这个国家会站立起来,真正实现其立国信条的真谛:“我们认为真理是不言而喻的:人人生而平等。”(语见1776年7月4日北美大陆会议通过的《独立宣言》。)

      我梦想有一天,在佐治亚的红色山岗上,昔日奴隶的儿子将能够和昔日奴隶主的儿子坐在一起,共叙兄弟情谊。

      我梦想有一天,甚至连密西西比州这个正义匿迹、压迫成风、如同沙漠般的地方,也将变成自由和正义的绿洲。

      我梦想有一天,我的四个孩子将在一个不是以他们的肤色、而是以他们的品格来评价他们的国度里生活。

      我今天有一个梦想。

      我梦想有一天,亚拉巴马州能够有所转变,尽管该州州长现在仍然满口异议,反对联邦法令,但有朝一日,那里的黑人男孩和女孩将能与白人男孩和女孩情同骨肉,携手并进。

      我今天有一个梦想。

      我梦想有一天,幽谷上升,高山下降,坎坷曲折之路成坦途,圣光披露,满照人间。

      这就是我们的希望。我怀着这种信念回到南方。有了这个信念,我们将能从绝望之岭劈出一块希望之石。有了这个信念,我们将能把这个国家刺耳的争吵声,改变成为一支洋溢手足之情的优美交响曲。

      有了这个信念,我们将能一起工作,一起祈祷,一起斗争,一起坐牢,一起维护自由;因为我们知道,终有一天,我们是会自由的。

      在自由到来的那一天,上帝的所有儿女们将以新的含义高唱这支歌:“我的祖国,美丽的自由之乡,我为您歌唱。您是父辈逝去的地方,您是最初移民的骄傲,让自由之声响彻每个山岗。”

      如果美国要成为一个伟大的国家,这个梦想必须实现。让自由之声从新罕布什尔州的巍峨峰巅响起来!让自由之声从纽约州的崇山峻岭响起来!让自由之声从宾夕法尼亚州的阿勒格尼山的顶峰响起来!让自由之声从科罗拉多州冰雪覆盖的落基山响起来!让自由之声从加利福尼亚州蜿蜒的群峰响起来!不仅如此,还要让自由之声从佐治亚州的石岭响起来!让自由之声从田纳西州的望山响起来!让自由之声从密西西比的第一座丘陵响起来!让自由之声从每一片山坡响起来!

      当我们让自由之声响起来,让自由之声从每一个大小村庄、每一个州和每一个城市响起来时,我们将能够加速这一天的到来。那时,上帝的所有儿女,黑人和白人,犹太教徒和非犹太教徒,耶稣教徒和天主教徒,都将手携手,合唱一首古老的黑人灵歌:“终于自由啦!终于自由啦!感谢全能的上帝,我们终于自由啦!”




                         我们是怎样过母亲节的

                       [加拿大]斯蒂芬·巴特勒·李科克


      斯蒂芬·巴特勒·李科克(1869—1944),加拿大英语作家。生于英国汉普夏郡农村,幼年随父母移居加拿大。多伦多大学毕业后,他获美国芝加哥大学政治经济学博士学位。在美国,他被认为是继马克·吐温之后最受欢迎的幽默作家。他善于从平常生活中提炼出大家熟视无睹的、可笑和不合理的事情,放大后呈现在读者面前。《我们是怎样过母亲节的》是他的代表作。

      每年5月第二个星期日,是母亲节。它起源于美国,是一个感谢、尊敬母亲的节日。母亲们这一天会收到康乃馨、贺卡、蛋糕等礼物。亲人们通常在那天做饭、洗衣,让亲爱的母亲好好休息一天。

      本文写母亲节那天原准备全家郊游。出乎意料的是,几经商量,结果变成了全家外出钓鱼,只有母亲留在家里做饭。这样,母亲节变了质,变成父亲率领家人外出钓鱼的节日。本来让母亲好好休息,最后她比平日更加辛劳、忙碌。通读全文,不禁让人哑然失笑,但母亲默默无闻、勤劳善良、无私奉献的形象,更加突出,更深入人心。

      在最近提出来的所有各式各样的意见中,我认为,一年过一次“母亲节”这个主意要算最高明了。难怪5月11日在美国正在成为一个人人喜爱的日子,而且我还相信,这样的想法也一定会蔓延到英国去。

      在我们这样一个大家庭里,这个想法特别受欢迎,所以我们决定为“母亲节”举行一次特别庆祝。我们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它使我们大伙儿都体会到:母亲为我们成年累月地操劳,她吃足苦头和付出牺牲,全都是为了我们的缘故。

      因此,我们决定把这一天过得痛痛快快的,成为全家的一个节日。我们要做一切我们力所能及的事情让母亲高兴。父亲决定向办公室请一天假,好在庆祝节日时帮帮忙,姐姐安娜和我从大学请假回家,妹妹玛丽和弟弟维尔也从中学请假回来了。

      我们的计划是,把这一天过得像过圣诞节或别的盛大节日一样隆重,我们决定用鲜花点缀房间,在壁炉上摆些格言,以及诸如此类的事情。我们请母亲安排格言和布置装饰品,因为在圣诞节她是经常干这些事情的。

      两个姑娘考虑到,逢到这样一个大场面,我们应该穿戴得最最漂亮才合适,于是她们俩都买了新帽子。母亲把两顶帽子都修饰了一番,使它们显得挺好看。父亲给他自己和我们兄弟俩买了几条带活结的丝领带,作为纪念母亲这个节日的纪念品。我们也准备给母亲买顶新帽子,不过,她倒是似乎更喜欢她那顶灰色的旧无檐帽,不喜欢新的,而且两个女孩子都说,那顶旧帽子,她戴了非常合适。

      早饭后,我们做了一个出乎母亲意料之外的安排,我们准备雇一辆汽车,把她载到乡下去美滋滋地兜游一番。母亲一向是难得有这样一种享受的,因为我们只雇得起一个女用人,在家里母亲几乎就得整天忙个不停。如今乡下正是风光明媚的时节,要是让她驱车游逛几十英里,度过一个美好的早晨,这对她来说可真会是莫大的享受。

      但是,就在当天早晨,我们把计划稍微修改了一下,因为父亲想起了一个主意,与其让母亲坐在汽车里逛来逛去,倒不如带她去钓鱼更妙。父亲说,出租汽车么,雇了一样得花钱,我们何不利用它又游玩又开到山上有溪流的地方去钓鱼哩。就像父亲说的,如果你只是驱车出游而没有一个目标,那么你就会有一种漫无目的之感;可是如果你要去钓鱼,前面就有个明确的目标,能提高你的兴致。

     我们大伙儿都感觉到,对母亲来说,有个明确的目标会更好些;再说,不管怎样,父亲昨天刚好又买了一根新钓竿,这就更自然而然地使他想起钓鱼来了。他还说,要是母亲愿意的话,她还可以使用那根钓竿;真的,他说过,钓竿实际上是给她买的;不过母亲说,她宁愿看着父亲钓鱼,她自己却不想钓。

      这样,我们便为这次旅行做好了一切安排:我们让母亲切了些夹心面包片,为了怕我们肚子饿,还准备了一顿便餐,当然中午我们还要回到家里来吃一顿丰富的正餐,就像过圣诞节和新年那样。母亲把所有的东西都给我们收拾齐全,放到一只篮子里,准备上车。

      唉,车子到了门口的时候,不料汽车里面看来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宽敞,因为我们没有把父亲的鱼篓、钓竿以及便餐估计在内,显然,我们没法儿都坐进车里去。

      父亲叫我们不必管他,他说他留在家里也很不错,而且他相信他能利用这段时间在花园里干点活儿;他说那里有一大堆他可以干的粗活和脏活,比如挖个垃圾坑什么的,这就免得雇人来干了,所以他愿意留在家里;他说我们也用不着顾虑他三年来一直没有过一个真正的假期这回事;他要我们马上出发,快快活活地过个节,不要为他操心。他说他能够整天埋头干活,而且,真的,他还说,本来,他想过个什么节就是想入非非。

      不过,当然我们全都觉得,让父亲留在家里可绝对不行;特别是,我们都知道,他果真留下来的话,准会闯祸。安娜和玛丽姐妹俩倒也都乐意留下来,帮着女佣做午饭。只是,在这样一个美好的日子里,她们买了新帽子不戴一戴,未免太使人扫兴。不过,她们都表示,只要母亲说句话,她们就都乐意留在家里干活。维尔和我本来也愿意退出,但不幸的是,我们在准备饭菜上,却是一点忙也帮不上。

      因此,到最后,决定还是母亲留下来,就在家里痛痛快快地休息一天,同时准备午饭。反正母亲不喜欢钓鱼,而且尽管天气明媚,阳光灿烂,但室外还是有点儿凉,父亲有些担心,要是母亲出门,她没准会着凉的。

      他说,当母亲本来可以好好地休息的时候,如果他硬拉她到乡下去转悠,一下子得了重感冒,他是永远不会原谅自己的。他说,母亲既然已经为我们大伙儿操劳了一辈子,我们有责任想方设法让她尽可能安安静静地多休息会儿。他还说,他之所以想到出门去钓鱼,主要是,这么一来就可以给母亲一点安静。他说年轻人很少能体会到,安静对于上了年纪的人有多么重大的意义。关于他自己,他总算还够硬朗,不过他很高兴能让母亲避免这一场折腾。

      于是我们向母亲欢呼了三次之后就开车出发了。母亲站在阳台上,从那里瞅着我们,直到瞅不见为止。父亲每隔一会儿就转身向她挥手,后来他的手撞在车后座的边上,他才说,他认为母亲再看不见我们了。

      嗯,我们把汽车开到美妙无比的山冈中行驶,度过了最愉快的一天。父亲钓到了各式各样的大鱼。他敢肯定,要是母亲来钓的话,她是无论如何也拽不上来的。维尔和我也都钓了,不过我们钓的鱼都不及父亲钓的那么多。至于那两个姑娘呢,在我们乘车一路去的时候,她们碰到不少熟人,在溪流旁边她们还遇到几个熟识的小伙子,便在一块儿聊起来。这一回,我们大伙儿都玩得痛快极了。

      我们到家已经很晚,快到下午七点了,不过母亲猜到我们会回来得晚,于是她把开饭的时间推迟了,热腾腾的饭菜给我们准备着。可是首先她不得不给父亲拿来手巾和肥皂,还有干净的衣服,因为他钓鱼时总是弄得一身肮里肮脏的,这就叫母亲忙了好一阵子,接着,她又去帮女孩子们开饭。

      终于,一切都齐备了,我们便在最最豪华的筵席上坐下来。有烤火鸡和圣诞节吃的各种各样的好东西。吃饭的时候,母亲不得不屡次三番地站起来,去帮着上菜、收盘,再坐下来吃;后来父亲注意到这种情况,便说,她完全不必这样忙来忙去,他要她歇会儿,于是他自己便站起身到碗橱里去拿水果。

      这顿饭吃了好长时间,真是有趣极了。吃完饭,我们大伙儿争着帮忙擦桌子,洗碗碟,可是母亲说她情愿亲自来做这些事,我们只好让她去做了,因为这一次我们也总得迁就她才行。

      一切收拾完毕,已经很晚了。睡觉之前我们全都去吻过母亲。她说,这是她有生以来过得最最快活的一天。我觉得她眼里含着泪水。总之,我们大家都感觉到,我们所做的一切得到了最大的报偿。(凌山  译)






                                 音乐与情感

                               (标题为编者所加)

                                [匈牙利]李斯特


      李斯特(1811—1886),匈牙利作曲家、钢琴家、音乐教育家。代表作有交响诗《前奏曲》,交响曲《浮士德》《但丁》,钢琴曲《匈牙利狂想曲》等。生于匈牙利西部肖普朗的莱丁村。他和当代钢琴神童郎朗一样,从四五岁幼童起就随父学习钢琴。郎朗13岁获第二届柴可夫斯基国际青年音乐家比赛第一名,享誉欧美;李斯特也在13岁于巴黎登台演出,一举成名。1831年,他聆听了意大利小提琴家帕格尼尼的演出,感动莫名,决心要在钢琴上达到同样高妙的境界。他曾把声乐和乐队的语汇移植到钢琴上,拓展了钢琴的表现力。19首《匈牙利狂想曲》(1885)大都具有匈牙利吉普赛人歌舞音乐的特点,演奏技巧华丽,情感热烈奔放。1871年起任布达佩斯音乐学院院长。晚年的作品在和声上有创新。《愁云》《灾星》《死神的恰尔达斯》具有印象主义的倾向。

      世上没有哪种艺术能像音乐那样,一下子把欣赏者带入或喜或悲的情感旋涡,使你全身心地跟着旋律波动、震颤起来。《音乐与情感》一文说:音乐“像箭一样、像朝露一样、像大气一样渗入我们的内心”。“感情借着音乐中腾空直上的音浪把我们带到超凌尘世之外的高处,——在那里,一片朦胧景色,在众星闪烁之下漂着几许小岛,宛如天鹅般地在太空中遨游、歌唱。感情借着万古常青的艺术之翼把我们带进一个只有它可以进入的奥妙境界……”

      诚哉斯言:一曲广东音乐《步步高》响起,你的心弦立即被感染,会欢快、欣悦地跳动起来;只要一听到阿炳独奏曲《二泉映月》,你瞬间沉入一种哀怨苍凉、悲郁辛酸的心境……上帝啊,这就是音乐无与伦比的魅力!

      在纯音乐中感情的体现,并不通过思想,并不像在大多数其他艺术——尤其是文字艺术中一样,必须通过思想。如果说音乐表现感情比用其他方法优越,通过音乐人可以传达自己心灵所体验的印象;那么,音乐的这种优越性主要是因为它有一种最高的性能——它能够不求助于任何推理的形式,而复制出任何内心运动来。我们知道,这类推理的形式是种类繁多,而同时又有很大的局限性的。它们在表达人的内心运动时,最多只能说明和描绘我们的感情,但是,它们或完全不能直接表达感情的强度,或只能用形象或比拟来表达一个大概。反之,音乐却能同时既表达了感情的内容,又表达了感情的强度;它是具体化的、可以感觉得到我们心灵的实质。它可以感觉得到地渗入我们的内心,像箭一样、像朝露一样、像大气一样渗入我们的内心,它充实了我们的心灵。

      如果说音乐被人称为最崇高的艺术,被唯灵论者提高到上界,认为唯有音乐才配做天上的艺术,那主要是因为音乐是不假任何外力,直接沁人心脾的最纯的感情的火焰。它是从口吸入的空气,它是生命的血管中流通着的血液。

      感情在音乐中独立存在,放射光芒,既不凭借“比喻”的外壳,也不依靠情节和思想的媒介。在这里感情已不再是泉源、起因、动力或起指导和鼓舞作用的基本原则,而是不通过任何媒介的坦率无间的、极其完整的倾诉!它正好像基督教的神灵一样,他用预兆和奇迹启发了他的选民,然后又带着神威的灵光降临人世,在他们中间显圣。由于我们世人的软弱无力给我们心灵上带来的痛苦和灾难,只有音乐中的那种活生生的、光芒四射的感情能使我们解脱出来。只有在音乐里,由于那自由自在的、充满着温暖的力量的感情的激流,使我们从Thought(思想)的魔鬼势力下解脱出来,使我们的发皱的额头从思想的重负之下得到暂时的解脱。

       只有在音乐中所表现的感情能使我们从理性及其支配下的表现手段中解脱出来。如把这些手段和直觉相比较,它们在表现力量、表现温柔和光 方面,是既不充分又不完善的。感情借着音乐中腾空直上的音浪把我们带到超凌尘世之外的高处,——在那里,一片朦胧景色,在众星闪烁之下漂着几许小岛,宛如天鹅般地在太空中遨游、歌唱。感情借着万古常青的艺术之翼把我们带进一个只有它可以进入的奥妙境界,那儿的清新而自由的呼吸使我们心旷神怡,我们满怀预感地参加到无形的存在、没有躯壳的精神生活中去。超越于我们的贫乏、可怜的尘世的躯壳之上,超越于我们的狭隘的小圈子之上,在我们面前展开一望无际的广阔天地,使我们啜饮极乐的清泉,使我们因幸福而感到心弦颤抖,使我们浸润于爱情的慵困之中,使我们有理想的展望,仿佛沉在大海中的城市的塔尖般地在我们面前闪烁放光,带我们穿过无法描绘的过去的、围绕在我们的摇篮周围的情景,还有那些上天的创造——以前似曾相识,如今我们又回到它们的怀抱,带我们穿过大自然的冶炼的巧匠,修炼成那幸福的心灵所享有的那种无穷无尽的宁静,从汹涌沸腾的情欲之中解脱出来,凌驾其上,远离尘世,引渡到极乐世界。所有这一切,不都是音乐之功吗?从感情产生出来的音乐,不就是和感情一样,在我们还不知道它产生的时候,当它还没有成为思想而僵化凝固的时候,已然在我们心灵中飞翔起来了吗?音乐给予人的陶醉,仿佛遮着一层看不透的神秘的幕,正因为如此,这种陶醉更加珍贵、更加崇高。在其他艺术中,哪种艺术能给予它的信徒以这样的陶醉呢?哪种艺术能为自己的服务对象指出翱翔着充满爱意的天使的天国呢?哪种艺术能把艺术家们带上预言者伊里亚的神辇共同遨游极乐的太空呢?




                                 上书院去的路

                                 [西班牙]阿索林


      阿索林(1874—1967),散文家、小说家、评论家。生于莫诺瓦尔,毕业于马德里大学。他是西班牙随笔体小说的创始者。作品有自传体小说《意志》以及《小哲学家的表白》《堂娜伊内斯》等,随笔、评论集有《村镇》《卡斯蒂利亚》《堂吉诃德之路》《古典的和现代的》等。

      阿索林小说文体散文化,善于描写城镇上的小人物以及他们平实、温情的日常生活。五四以后,阿索林的作品被戴望舒、卞之琳等介绍给国人。汪曾祺在西南联大读书期间,读了阿索林的随笔,迷上了这位风格独特的作家。他说:“阿索林是我终生膜拜的作家。”“我很喜欢阿索林,他的小说实在不大像小说,而更像是离开小说很远的散文诗或随笔:它们几乎没有故事情节,往往是一组画面,或一串对话,或是一些流动的意识。”汪曾祺清淡、简洁的小品文和散文化的小说,显然受到阿索林的重要影响。

      《上书院去的路》简短、真切地记述了作者8岁时被送到叶克拉上学去的过程。他预感到将不能像以前那样无拘无束地玩耍了,他被“拖出了乐园的欢悦,扔进了一个地洞的黑暗”,从此整天坐在教室里听老师日复一日的讲课。他感到难过、忧愁和恐惧。走到半路上,他跳下马车,想逃学。护送他的人捉住了他:“不,不,安东尼多,我们一定得上叶克拉!”

      每一个初次上学的小孩,都会有类似安东尼多那种又恐惧、又忐忑的心情,从此羁住野性,丧失自由,过一种枯燥、重复的日常生活。

      葡萄藤的卷须转黄,灰暗的秋天的黄昏近了,我的忧郁也随着浓了起来,因为我知道已经到上学去的时候了。我第一次作这种旅行才八岁大。我们从莫诺瓦尔乘车往叶克拉,走下山谷来,爬上山头去。我们带着干粮在身边:一张烙饼,几块炸肉片,一些腊肠。

      当这个愁惨的日子一天天近了,我看到我的衬衫整理好了,烫好了;被单,枕套,手巾,食巾……于是,在我出发的前一天,一只有粗皮盖的箱子从阁楼上搬下来了,我的母亲把我的衣服装在里面,很仔细。我也得提起那套银食器。现在我有时候沉思地望着食器架,看到那上面放着那一套服侍我八年、如今破旧了的银食器,我一看到它们总觉得有一股真情涌上心来了。

      从莫诺瓦尔到叶克拉是六个或八个钟头的路程:东天发白我们就动身,下午很早就到了。马车颠簸在崎岖的石道上。我们有时候歇一歇,在道旁的橄榄树底下吃一点点心。想起来也觉得十分可喜的,我记得清清楚楚,怎样从半路上高处一个石凹里,望过一片暗沉沉的牧野去,就可隐约地看到高楼的白尖顶,新教堂的大圆顶闪耀在太阳光里。

      于是,一种说不出的难过袭来了:我觉得好像已经被一把拖出了乐园的欢悦,扔进了一个地洞的黑暗了。我记得有一次我怎样想逃走。那个老仆人现在还常常笑我呢,当他告诉我这个故事。我跳下马车,跑过田野去;他捉住了我,哈哈大笑地说:“不,不,安东尼多,我们一定得上叶克拉!”

      可是的确我们到底不得不上叶克拉:马车向前走去了,我又进了那个阴森的夜城,我又看到自己无法挽救地成为了一条没有头的链子的一节,闲步在走廊上,或是,不做声也不动,坐在课堂里一张长椅上。(卞之琳译)






                                   至死不渝

                                  [丹麦]尼克索


      马丁·安德逊·尼克索(1869—1954),丹麦作家,生于哥本哈根。8岁时随全家迁居哈姆腊内海峡南侧波恩荷尔姆岛的小镇尼克索(又译纳克塞)。他少年时放过牛,当过鞋匠、泥瓦匠,经历过人间底层的磨难,后写作成名,故被誉称为“丹麦的高尔基”。他原名马丁·安德森,后以小镇尼克索的镇名为终身笔名。著有长篇小说《征服者贝莱》《蒂特:人的女儿》《红色的莫尔顿》等,短篇小说集有《黑鸟》《破晓前》等,还有广泛描写社会生活的4卷《回忆录》。

      《至死不渝》是作者的一篇童年回忆,回忆他少年时在小岛上听到、见到的民间音乐天才、视音乐为生命的包恩和他小儿子雅奴斯,虽会演奏众多乐器、能作曲,还能制作和修理乐器,但没有得到发展机会,反被自私、冷酷的社会环境所扼杀的悲惨故事。

      人间天才罕见。罕见的天才能够展现和辉煌,需要环境的呵护和伯乐的推荐。没有好的机遇,天才就会埋没,甚至白白毁掉。故尼克索愤怒地感慨道:“即使有一小部分埋没在民间的卓越天才能够充分发挥出来,那么整个世界今天也就不会是这个样子了。”

      我们常常听说,在我们的时代,一个人只要有才能,就能为自己开辟道路,天才是不会埋没的,他可以获得一切发展的机会。说这种话的通常是那种人,他们想要证明我们的社会已经这样完善,以致每一个人在这个社会里都是各得其所的。

      我每逢听到这种话的时候,不由回忆起许多在为了生存的殊死斗争中不幸牺牲的人。即使有一小部分埋没在民间的卓越天才能够充分发挥出来,那么整个世界今天也就不会是这个样子了。

      昔日的谚语说得对,哀悼没有生出来的孩子是毫无意义的。但是,看到天才出现以后,虽然他为了保存自己进行了英勇的斗争,却仍旧不得不牺牲在最平淡的日常生活的残酷压迫下,难道这不令人悲痛吗?

      在幼年时代,我不止一次听到成年人讲到天才的音乐家包恩。他是一个普通农民,住在波恩荷尔姆岛的北部。岛上的居民几乎人人都知道他的命运。包恩善于演奏任何一种乐器,他能用完全不是乐器的东西,例如普通的木板、窗上的玻璃以及空瓶,奏出种种的曲调。他自学了记谱法,能把听到的曲调当时记下来。包恩创作了不少乐曲,并且改编了其中的一些曲子供乐队演奏。他组织了一个大型乐队,自己担任指挥,不久这个乐队就闻名于全岛。但他同时又当农民,辛勤地耕种着自己的小小一块土地。

      包恩并不埋怨自己的命运,但当然也希望他的音乐作品能够问世。所以当牧师把他的某些作品送到首都专家手里去的时候,包恩并不反对,反而焦急地等待着回音。然而回音始终也没有等到。大概是人家认为他的作品没有什么了不起吧。包恩也就渐渐地不把这事放在心上了。

      但过了几年之后,包恩有一天到城里去,看到一本新创作的乐谱,他发现就是他自己送到首都去的那些曲子,著名的作曲家只是稍稍把它们改头换面就冒充是自己的作品了。

      包恩回到家中,把他所有的一切乐器抓起来摔得粉碎,焚毁了所有的乐谱和草稿,并且任何时候都不准他的儿子想到音乐上面去。如果可能的话,他恨不得从他们身上把他所教的一切都挖出来。

      从这天起,包恩对音乐恨透了。只要听到音乐的声音,他的脸立刻就会变得不可辨认。他看到有乐师从他家门口经过,就要大发脾气,摔毁手边的一切东西。从前包恩是个极其虔信上帝的人,但现在不再到教堂去了。他听不得歌声,只要风琴声一响起来,他就会像有病的狗一样哀号。

      包恩有八个儿子,一个比一个矮一点,就跟管风琴上竖立着的管子一样。他们都有高度的音乐天赋,特别是最小的一个——雅奴斯。这个四岁的小男孩真是个音乐天才。农民包恩和他的儿子们常在盛大的节日或纪念日演出,成绩很不错,所以包恩梦想着建立一个世界上从来不曾有过的乐队。

      现在,孩子们遇到了困难时期。仿佛自然界本身反对毁灭这样的天才似的。父亲在音乐事业上的挫折,使孩子们对音乐产生了更加强烈的愿望,这种愿望在他们身上以不同方式表现了出来。但是孩子无论用什么巧妙办法来掩盖,父亲总还是能捉住他,并且常常用棍子无情地惩治这个罪犯。小雅奴斯曾经从父亲手中抢救出一管长笛,藏在一个偏僻的地方,只有当他确信附近连一个人都没有的时候,才把它取出来。他在小山坡上掘了一个地洞,他想要吹奏的时候就躲到里面去,他觉得这里十分安全。可是有一天父亲到底在洞里找到了儿子。他夺过儿子的长笛,用木屐踏得粉碎,并在盛怒之下狠狠地揍了雅奴斯一顿。

      包恩开始饮酒了,在家里变成一个十分令人讨厌的人。只有醉得很厉害的时候,他才恢复到以前那个包恩的样子,那时他就会夸耀自己,卖弄音乐上的种种技能。

      儿子们一有机会,就一个个地离开了家。他们有的去当雇农,有的去当石匠,但仍然都迷恋着音乐。他们谁也不敢再回到家里来了。

      弟兄中间最小的雅奴斯刚刚长大,他们就成立了一个乐队。这个乐队由雅奴斯担任指挥,很快他们就在全岛闻名了;不仅波恩荷尔姆北部,连南部的居民也在节日和举行宴会时邀请他们弟兄演奏,我就是幼年时在南部遇到他们的。他们总是徒步去演奏。他们一边走,一边奏着快活的乐曲,精神焕发地踏着拍子行军似的前进。一个孤单单的小牧童,忽然听到传来绝妙的音乐声,地平线上闪出年轻的八个弟兄,这对他是一种多么高兴的事情啊。

      一天早晨,人们发现老头子包恩在一所大房子窗前的草地上死了,头天夜里他的儿子们在这所房子里为了庆祝一个节日演奏过,包恩是偷偷到那里去听他们演奏的。有些人认为老头子是在盛怒之下中风气死的,有些人认为他是由于剧烈的精神激动而死的。

      我几乎已经忘记这段故事了。它像地层一样埋在我的意识深处,上面覆盖了无数后来的事件和体验。

      去年冬天的一个星期日,我到一个全家已在瑞士侨居很久的同胞家里去做客。我们先是吃午饭:吃的是绝妙的丹麦式肉丸子汤,洋葱浇汁的两种肉(为了招待客人嘛!)。饭后我们坐在主人的工作室里,吸着瑞士烟,心情非常舒畅,觉得跟在家里一样。

      “能听听我们祖国的消息倒不错,”主人一边说,一边开始转动收音机,“可惜白天不太容易听到我们小小丹麦的电台。这真是怪事,我们丹麦人似乎用不着害怕白天的亮光啊。”

      他用那么伤心的语调说话,惹得我不由得笑起来了。

      “你试一试短波吧,”女主人以逗他的口气建议说,“也许那里比较容易听到你们那农民的丹麦。”

      他把收音机的指针一会儿转到这台,一会儿转到那台,来寻找所需要的波长。这时往往会突然发出一些意外的怪声音来:从伦敦传来爵士音乐的声音,从肯尼古捷豪森传来鼻音很重的哀号声;有时还会猛然发出那么一种片断的音乐声,使我听了浑身起鸡皮疙瘩……后来忽然听到沁人心脾的悦耳的舞曲节拍,但立刻又中断了……

      “丹麦在这儿哩!”主人兴奋地嚷起来,并且开始仔细地寻找播送刚才那个乐曲的电台。

      我们又有好几次听到这支委婉动听的华尔兹舞曲,可惜几拍过去之后又消失了……这种美妙圆滑的声音再不出现,我们的主人白白地继续寻找了半天,嘴里拼命骂着——这种骂法只有我们的同胞才擅长。

      我所听到的华尔兹节拍,使我回忆起许多年前我在波恩荷尔姆岛的童年生活……那是一个丰收节的晚上。我贴着墙,躲在谷物干燥室里,免得人们发现我这个小小的牧童,赶我去睡觉。谷物干燥室变成了舞场。桌子上坐着一个年轻的石匠在拉提琴,一对又一对的舞伴围绕着他飞也似的狂舞。主人和那个脸上总带着迷人酒窝、体格丰满的女工卡罗丽娜跳舞。工头陪着主人的年轻老婆跳舞,只同她一个人跳(真不要脸!)。小伙子跳得满身大汗,跳完之后只好把上衣脱掉。

      “喂,给我们拉一个爱情华尔兹吧!”有个人喊。

      “给我们拉一个你自己编的华尔兹吧!我们大家请求你!”人人都喊起来,彼此抢着说,并且还鼓起掌来。

      于是石匠把提琴放在下巴颏底下,重又演奏起来。他闭着眼睛拉着,左右摇晃着,仿佛在梦中拉出了这种婉转的、热情的琴声。主人同年轻的女主人跳着,她把头垂在他肩上,这样就解除了我儿童心理上的沉重负担,可见她仍旧是爱他的。工头现在跟自己的意中人卡罗丽娜跳了。这本来是爱情华尔兹嘛!这样一来,一切就归于正常了。这两对舞伴以及别的人的步法都惊人地平稳而美妙。

      妇女们带着悠然自得的神气旋转着,男人们兴奋地跺着他们的鞋后跟。

      那一夜我几乎没有睡,第二天在牧场上的一簇刺花李下坐了一整天。从早到晚令人生厌地下着毛毛雨,牲口停留在附近,仿佛向我要找避雨的地方。它们背着风掉过头来,无精打采地咀嚼着反刍的食物,蒙蒙的细雨不断地落在它们身上。

      我把东家的旧雨衣披在头顶上。刺花李灌木丛虽然滴着雨水,但我遮掩得很好。这一整天我都在迷迷糊糊半睡状态中度过,间或勉强微微睁开眼睛看一看畜群。我的思想乱成一团,脑子里仿佛有木马在旋转:舞场和一对对旋转的舞伴忽隐忽现,充满了华尔兹的美妙声音……这支华尔兹曲仿佛在血液里引起了乱哄哄的回声,它和一夜未睡而疲倦了的心房的咚咚跳动节奏一致地响着。它把鞋后跟的踏步声,女人尖声的欢笑,以及灯火周围一股股发亮的灰尘糅合在一起了……后来,我害怕了,喉咙好像被掐住了似的,我想像头天夜里那样喊叫起来,因为那时,不知谁用两只有力的大手把我这个小孩子从长凳下的地上拉起来,放到了床上去……

      此刻,我听到我的朋友不再寻找波长,关上了收音机的时候,我才清醒过来,沉重地叹息了一声,几乎也要喊叫起来。我回到遥远童年时代的时间并没有多久。但也跟当年一样,我周身都被汗湿透了,很不舒服:身上的一切都燃烧着,嘴里有一股怪味,仿佛是热血的味道。现在我都想起来了!在那个难忘的夜里,雇农瑞典人安杰斯为了卡罗丽娜戳了工头一刀。这是因为爱情华尔兹使这个年轻的短工太激动了。所以当时我才从长凳上跌了下来!……我仿佛做了一场噩梦一样很不舒服,拿起桌上的广播节目报,发现刚才的节目是农民雅奴斯·包恩的华尔兹舞曲。

      这样看来,包恩最小的儿子比包恩自己有了更大的成就。无论如何,节目报上登载着华尔兹舞曲的作者是雅奴斯·包恩啊。但他后来的情况怎样呢?我向我的朋友要了这张节目报,决定无论如何要探明关于雅奴斯·包恩的一切详情。

      所以,今年夏天我访问了波恩荷尔姆岛,探听到雅奴斯如下的情况:

      他跟他的父亲一样,是天才的音乐家,在许多方面都是他父亲的再现。当然,他什么乐器都能演奏,能作曲,还为乐队改编他所创作的曲子。此外,他还学会了制造乐器,他专长制作手风琴和为钢琴校音。雅奴斯在波恩荷尔姆是掌握这种专门技能的第一个人;在这以前,一直需要到首都去请为钢琴校音的技师,而且他一年只来一次。现在就没有这种必要了,虽然,人们只好迁就他在夜里来修理乐器,因为雅奴斯·包恩白天还要做他石匠的本行工作。他横穿全岛地步行四英里路,为了两克郎去修理乐器,而第二天早晨他在工作开始以前已经回到家里了。如果有人要跟他讲价钱,他根本分文不要。

      雅奴斯渐渐做了十二个孩子的爸爸,在这方面他很像父亲。

      当他活到四十岁的时候,他决定放弃原先的工作,当了邮差。这时,雅奴斯同时做着两件事情。他一边背着邮件走,一边作曲,然后坐到路旁的沟沿上,用邮袋垫着纸把谱记下来。他永远随身带着一种乐器,以便校正各种声音。

      也就是在这个时期,雅奴斯为本教区的教堂制作了第一架管风琴,并且由他亲自来演奏。他的演奏博得极大的好评,以致邻近教区的居民也要求在他们的教堂里设置这样一架风琴。一位上年纪的妇女谈到雅奴斯的演奏时说:“好像上帝亲自来参加祈祷了。”雅奴斯·包恩每逢星期日和节日都要在两处弹琴。因此他一年有二十五个克郎的收入,他认为自己是十分幸运的。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是有职务的,拿薪金的人呀!弟兄们把他当作老大哥看待,所有的人都认为他是天才,钦佩他……

      这样,他就平常日子递送邮件,每逢星期日到教堂去弹琴,每天夜里制作风琴。近六十岁的时候,他一共制作了十七架风琴。这些风琴摆在岛上的各个教堂和传教士的家里,令人想起雅奴斯的勤奋,对音乐的热忱和高超的手艺。雅奴斯·包恩是个幸运的人。父亲没有成功的事情,在儿子手上有了很好的结果。雅奴斯认为他的成就不应当仅仅归功于自己:“咱们若是没有这样一个父亲,咱们能有什么成就呢?”雅奴斯对自己的弟兄们说,“他给咱们开辟了道路。”

      是的,雅奴斯·包恩的生活过得不坏!当他满六十岁时,人们把他弹钢琴的薪水提高了一倍。人们已经在说,他可以得到照顾,不必天天背着邮袋跋涉四五英里路——那时,他就可以专心从事艺术了。据说有一位议员很关心这个问题,他正在为雅奴斯争取少数的国家津贴——本来也应该采取点措施了。不过命运对雅奴斯作了另外的安排。

      教区的教堂夏天动工安设暖气装置,等到装好使用时,雅奴斯的风琴出了毛病,不听它的专家的话了。情况变得越来越坏,雅奴斯最后断定,风琴需要重新调音。这位老音乐家大胆地动手了。白天他照常递送邮件,夜里睡在教堂冰冷的阁楼上,修理他心爱的乐器。

      那是十二月里,风雪交加,严寒透骨。大家为年老的雅奴斯担心,怕他在教堂的阁楼上冻坏。但另一方面呢,圣诞节就快到来,教徒们又不愿意在过节的时候听不到美妙的琴声。

      老头子答应在圣诞节前夕完工,而且实现了他的诺言。他一连三个星期每天夜里都在风琴旁边忙碌着,一到天明又背起邮袋,走上那遍地积雪的小路。人们问他在阁楼上是不是会冻坏,他总是回答:“没什么,我不冷。”

      可是当风琴完工的时候,雅奴斯发起高烧来了。他不得不离开教堂回家,躺在床上。他得了肺炎。

      他心爱的风琴弹出来的声音比从前更美妙了。从雅奴斯的眼睛里可以看出,他感到胜利的快乐,但不久,他就说起呓语来了,眼神也模糊了。他在谵语中好像还在不断地工作。

      临终的一天,雅奴斯的神智清醒过来了。他想起床去检查一下风琴的声音调整得好不好。

      “用不着了,老爷子,”他的老婆说,“教堂里的新教师已经试过琴了。他答应在你安葬时弹奏……”

      这时雅奴斯·包恩才安了心,永远闭上了眼睛。(孙以茀译)






                                 农 家

                             [瑞士]赫·黑塞


      赫·黑塞(1877—1962),出生于德国,因厌恶战争,1919年迁居和平、宁静、美丽、中立的瑞士。1923年入瑞士籍。1946年获诺贝尔文学奖。他热爱东方文化,崇拜老子、庄子、孔子的学说,认为它们的价值,对欧洲人来说,毫不亚于希腊、罗马和基督教文化。1921年他写信给好友罗曼·罗兰道:“老子多年来带给我极大的智慧和安慰。‘道’这个字对我意味着全部的生活真谛。”道法自然。因而黑塞崇拜自然,回归自然,欲与自然融为一体。在回归自然、隐逸于自然方面,他比古代的陶渊明、近代的梭罗更甚。陶渊明田园既归,“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梭罗幽居于瓦尔登湖,观察潜水鸟出没于风波之中;而对黑塞来说,他不是察看花鸟,他自己就是东篱下的黄菊,自己就是出没于湖波的潜水鸟。他与大自然已融为一体,合二而一。故他在《农家》中说:“我可以把头枕在积雪旁一处高山牧场上的羊群中间,我的脚趾则伸进山下深深的湖中去戏水……在我的手指间长出灌木丛,在我的头发里开出杜鹃花,我的双膝变成前山,我的躯体上将建起葡萄山、房屋和小教堂……我一打喷嚏,便是一阵雷雨。我哈上一口气,积雪融化,瀑布舞蹈……”

      黑塞已是一小块大地,天人合一,成为大自然的一个组成部分。

      当我重新见到阿尔卑斯山南麓这块福地时,我仿佛觉得自己从流亡中回到了故乡,仿佛终于又站在我理应站的山的那一边。这里,太阳更亲切,群山更红。这里生长栗子、葡萄、杏仁、无花果。人们善良、友好、彬彬有礼,虽说他们都很贫穷。他们所建造的一切,看来是那么好,那么恰当而可爱,仿佛都是自然生成的。房屋、围墙、葡萄山的石级、道路、种植地和梯田,这一切既不新也不旧,这一切仿佛不是靠劳动建造的,不是用脑筋想出来的,不是巧夺天工的,而是像岩石、树木、苔藓一样自然形成的。葡萄山的围墙、房屋、屋顶,这一切都是由同样的褐色片麻岩石砌成的,这一切相辅相成,像弟兄手足一般。没有一样看来是陌生的、怀有敌意的和粗暴无情的,一切都显得亲切、欢畅和睦邻友好。

      你愿坐在哪里就坐在哪里,围墙上、岩石上或者树桩上,草地上或者土地上,全都可以;不论你坐在哪里,你周围都是一幅画和一首诗,你周围的世界汇成优美而幸福的清音。

      这里是贫穷农民居住的一个田庄。他们没有牛,只有猪、羊和鸡。他们种植葡萄、玉米、果树和蔬菜。这所房屋全部是石头砌成的,连地板和楼梯也是,两根石柱间一道凿成的石级通往场院。不论在哪里,植物和山头之间,都浮现出蓝色的湖光。

      忧和虑仿佛已留在雪山那边了。处在受折磨的人和可憎的事情之间,人们的忧虑实在太多了!在那里,要找到生存的理由,是那么困难,又是那么至关重要。不然的话,人该怎么生活呢?面对真正的不幸,人们煞费苦心,郁郁寡欢——在这里,不存在难办的问题,生存无需辩护,思索变成了游戏。人们感觉到:世界是美丽的,生命是短暂的,但不是万念皆灭。我想再增一对眼睛,一叶肺。我把双腿伸进草丛里,并希望它们变得更长一些。

      我愿成为一个巨人,那样,我可以把头枕在积雪旁一处高山牧场上的羊群中间,我的脚趾则伸进山下深深的湖中去戏水。我就可以这样躺着,永远不站起来,在我的手指间长出灌木丛,在我的头发里开出杜鹃花,我的双膝变成前山,我的躯体上将建起葡萄山、房屋和小教堂。我就这样躺上千万年,对着天空眨眨眼睛,对着湖水眨眨眼睛。我一打喷嚏,便是一阵雷雨。我哈上一口气,积雪融化,瀑布舞蹈。我死了,整个世界也死了。随后我在宇宙中漂过海,去取一个新的太阳。

      这一夜我将睡在哪里?反正都一样!世界在做什么?创造出了新的神、新的法律、新的自由?反正都一样!但是,这儿山上还开着一朵樱草花,叶子上银珠点点,那儿山下的白杨树间,甜蜜的微风在歌唱。在我的眼睛和天空之间,有一只深金色的蜜蜂在嗡嗡乱飞——这可不是一回事。它哼着幸福的歌,它哼着永恒的歌。它的歌就是我的世界史。(胡其鼎  译)








                      世间最美的坟墓

             ——记1928年的一次俄国旅行

                       [奥地利]斯蒂芬·茨威格


      斯蒂芬·茨威格(1881—1942),奥地利作家,生于维也纳,年轻时攻读哲学、文学。一战后,发表反战剧本《耶利米》,成为著名的和平主义者。1928年应邀访苏联,结识高尔基。1938年被纳粹分子迫害,流亡英国,1941年移居巴西。早期写诗,后写罗曼·罗兰、巴尔扎克等大师的传记。他的中短篇小说大多写孤独者的奇特遭遇。脍炙人口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运用细腻的心理分析手法,刻画中产阶级妇女的思想感情。

      托尔斯泰于1910年11月20日去世。遵照他遗愿,遗体安葬在他家乡亚斯纳亚·波利亚纳的树林中。坟上没有十字架,没有墓碑,更没有墓志铭,连托尔斯泰的名字都没有。茨威格1928年访苏时见到这个像大地一样朴素的墓茔,深受感动,回到萨尔茨堡就写了这篇抒情散文,赞美了一个追求简朴的伟大灵魂。《世间最美的坟墓》一文中说:“他的墓成了这个世上最美的、最令人感动的墓。它只是一个长方形的小土丘,土丘上开满了野花……拿破仑的墓穴、魏玛公侯歌德的陵寝、莎士比亚的石棺……都不像这座在树林中只有风儿吟唱、甚至渺无人烟、庄严朴素的无名墓那样能触动每个人内心深处的感情……”

      托尔斯泰是人类的良心。一百多年来,他那顶尖的作品、崇高的人格,一直影响着、熏陶着一代又一代读者的心。

      我在俄国所见到的所有景物中,再也没有任何东西能比托尔斯泰的墓更加宏伟、更加感人的了。

      这块庄严的圣地,将永远被后代怀着一份敬仰之情去朝拜。沿着一条羊肠小道,我信步走去。

      穿过了林间的空地和灌木丛,我终于来到了墓前——这根本只是一个长方形的小土堆而已。

      没人看守,没人管理,只有几株大树在上边庇护。他的外孙女告诉我,这些高大挺拔的树木都是托尔斯泰亲手种的。小时候,他和哥哥尼古拉听保姆讲过一个古老的传说:自己亲手种树的地方,会变成一个幸福之地。

      于是,他和哥哥便在自己的庄园里种下了树苗,不久,这个游戏也渐渐被他们遗忘了。

      到了晚年的时候,托尔斯泰才想起这桩事情。饱经沧桑的老人突然从中得到了一个美好的启示,将来他愿意埋葬于这些树木之下。

      后人按照托尔斯泰的愿望办了。

      他的墓成了这个世上最美的、最令人感动的墓。

      它只是一个长方形的小土丘,土丘上开满了野花。

      这里既没有十字架,也没有墓碑,更没有墓志铭,连托尔斯泰的名字都没有。

      每个人都可以进入到他最后安息之地。四周的木栅栏从来不会关闭,因为让托尔斯泰得以安息的,并没有其他别的东西,只有后人的敬意。

      可人们通常是有好奇心的,他们总会去破坏墓地的宁静。在这里,质朴之感会禁锢每个观赏人的闲情,并不容你大声说话。风儿在这座墓的树木之间沙沙作响,柔和的阳光在坟头微笑。

      无论在夏天还是冬天路过这儿,你都会惊讶,原来,这个小小的长方形竟包容着一个最伟大的人物。然而,恰恰是不留名,却比所有想方设法置办奢华装饰的墓来得更震撼人心。

      今天,在这个特殊的时间里,千万个人来到他的安息地,却没有一个人有勇气从这个土丘之上摘下一朵花来当纪念。

      人们感到,在这个世上,再也没有任何事物能比这最后留下来的朴素更扣人心弦了。

      拿破仑的墓穴、魏玛公侯歌德的陵寝、莎士比亚的石棺……都不像这座在树林中只有风儿吟唱甚至渺无人烟、庄严朴素的无名墓那样能触动每个人内心深处的感情……




                            父亲与我
                                        [瑞典]拉格奎斯特

       记得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那时我快满10岁,父亲搀着我的手,一块儿去森林,去那里听鸟的歌声。我们走在铁路线上,这里一般是不让走的,但父亲在铁路工作,便享受了这份权利。这样,我们也就可以直接去森林,无须绕圈子、走弯路了。
      我们刚走入森林,四周便响起了鸟雀的啁啾和其他动物的呜叫。燕雀、柳莺、山雀和歌鸫在灌木丛里欢唱,它们悦耳的歌声在我们的身边飘荡。地面上铺满了一层厚厚的银莲花,白桦树刚绽出淡黄的叶子,松树吐出了新鲜的嫩芽,四周弥漫着树木的气息,在太阳的照射下,泥土腾起缕缕蒸气。这里处处充满了生机,野蜂正从它们的洞穴里钻出;昆虫在沼泽里飞舞;一只鸟突然像子弹似的从灌木丛中突出,去捕捉那些虫类,而后,又用同样的速度拍翼而下。正当万物欢跃的时候,一列火车呼啸着向我们驶来,我们跨到路基旁,父亲用两指对着礼帽,朝车上的司机行礼,司机也舞动一只手向我们回敬。这一切都是在瞬间完成的。我们继续踏着枕木往前走,路轨两旁竖着一根根的电线杆,人从旁边擦过时,它们会发出歌一般的声音。这真是一个迷人的日子!天空晶蓝透莹,不挂一丝云 。过不久,我们来到轨道右侧的燕麦地里。我们在这里认识的那个佃户,我们走进去,和里面的人打招呼,他们请我们喝牛奶。然后我们去看他们养的猪、鸡和盛开着鲜花的果树。看完了,又继续赶路。我们在河边停了下来,河水在烈日下轻缓地拍击着两岸,发出悠扬的声音。沿岸苍苍的落叶把影子投在波水涟涟的河面上。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明亮、新鲜。微风从前面的湖上吹来,我们在河边闲逛着,大声笑闹着,把树皮抛入河里,水波立刻将它们带走,又向河里扔小石块,看谁扔得远。父亲和我都快活极了。最后,我们感到有点儿累,觉得已经兴尽,便开始往家里走。
      这时,暮色降临了,森林起了变化,几乎快成一片黑色。树的模样也变得奇怪,它们伫立着静听我们的脚步声,好像我们是奇异的陌生人。在一棵树上,只有萤火虫在闪动。它趴着,盯着黑暗中的我们。我紧紧抓着父亲的手,但他根本看不见这奇怪的光亮,只是走着。天完全黑了,我们走上那座桥,桥下可怕的声响仿佛要把我们一口吞掉,黑色的缝隙在我们的脚下张大着嘴,我们小心地跨着每道枕木,使劲拉着手,怕从上面坠下去。我原以为父亲会背着我走的,但他什么也不说。也许,他想让我和他一样,对眼前的一切置之不理。黑暗中的父亲神态自若,步履匀稳。四下一片黑暗,我使劲憋着呼吸。铁轨徒然地斜着,好像陷入了黑暗无底的深渊。电线杆魔鬼似的伸向天空,发出沉闷的声音,仿佛有人在地底下喁语,它上面的白色瓷帽惊恐地缩成一团。一切都叫人毛骨悚然,我挨近父亲,轻声说:
      “爸爸,为什么黑暗中,一切都这样可怕呀?”
      “不,孩子,没什么可怕的。”他说着,拉住我的手。
      我突然感到我是多么孤独,仿佛是个弃儿。奇怪呀,怎么就我害怕,父亲一点儿也没什么,而且,我们想的不一样。真怪,他也不说帮助我,好叫我不再担惊受怕。
      我们刚走到铁轨转弯处,一阵沉闷的轰隆声猛地从我们的背后扑来,我们从沉思中惊醒,父亲蓦地将我拉到路基上,拉入深渊。这时,火车轰鸣着奔来,这是一辆乌黑的火车,所有的车厢都暗着,它飞也似的从我们身旁掠过。我们惊惧地望着它,只见它那燃烧着的煤在车头里腾扬着火焰,司机脸色惨白,站着一动不动,犹如一尊雕像,被火光清晰地映照看。父亲不认识他。那人两眼直楞楞地盯视前方。似乎要径直向黑暗开去,深深扎入这无边的黑暗里。
      父亲重新拉我上铁轨,我们加快了回家的脚步。他说:
      “奇怪,这是哪辆火车,那司机我怎么不认识?”说完,一路没再开口。
      我的整个身子都在战栗,这话自然是对我说的,是为了我的缘故。我猜到这话的含意,料到这欲来的恐惧,这陌生的一切和那父亲茫然无知、更不能保护我的东西。世界和生活将如此在我的面前出现!它们与父亲那时安乐平和的世界截然不同。啊,这不是真正的世界,不是真正的生活,它们只是在无边的黑暗中冲撞、燃烧。(选自《精品中的精品——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美文100篇》,李笠译,有删改)

      [注]拉格奎斯特(1891-1974):1951年瑞典学院以“由于在作品中为人类面临的永恒疑难寻求解答所表现出的艺术活力和真正独立的见解”的评价,给他颁发了诺贝尔文学奖。




                             草
                               [波兰]伊瓦什凯维奇

        时值九月,但夏意正浓。天气反常地暖和,树上也见不到一片黄叶。葱茏茂密的枝柯之间,也许个别地方略见疏落,也许这儿或那儿有一片叶子颜色稍淡;但它并不起眼,不去仔细寻找便难以发现。天空像蓝宝石一样晶莹璀璨,挺拔的槲树生意盎然,充满了对未来的信念。农村到处是欢歌笑语。秋收已顺利结束,挖马铃薯的季节正碰上艳阳天。地里新翻的玫瑰红土块,有如一堆堆深色的珠子,又如野果一般的娇艳。我们许多人一起去散步,兴味酣然。自从我们五月来到乡下以来,一切基本上都没有变,依然是那样碧绿的树,湛蓝的天,欢快的心田。
             我们漫步田野。在林间草地上我意外地发现了一颗晚熟的硕大的草莓。我把它含在嘴里,它是那样的香,那样的甜,真是一种稀世佳品!它那沁人心脾的气味,在嘴里久久不能消逝。这香味把我的思绪引向了六月,那是草莓最盛的时光。
        此刻我才觉察到早已不是六月。每一月,每一周,甚至每一天,都有它的色调。我以为一切都没有变,只不过是一种幻觉。
        草莓的香味形象使我想起,几个月前跟眼下是多么不一般。那时,树木是另一种模样,我们的欢笑是另一番滋味,太阳和天空也不同于今天。就连空气也不一样,因为那时送来的是六月的芬芳。而今已是九月,这一点无论如何也不能隐瞒。树木是绿的,但只需吹第一阵寒风,顷刻之间就会枯黄;天空是蔚蓝的,但不久就会变得灰惨惨;鸟儿尚没有飞走,只不过是由于天气异常的温暖。空气中已弥漫着一股秋的气息,这是翻耕了的土地、马铃薯和向日葵散发出的芳香。还有一会儿,还有一天,也许两天……
        我们常以为自己还是妙龄十八的青年,还像那时一样戴着桃色眼镜观察世界,还有着同那时一样的爱好,一样的思想,一样的情感。一切都没有发生任何的突变。简而言之,一切都如花似锦,韶华灿烂。大凡已成为我们的禀赋的东西都经得起各种变化和时间的考验。
        但是,只需去重读一下青年时代的书信,我们就会相信,这种想法是何其荒诞。从信的字里行间飘散出的青春时代呼吸的空气,与今天我们呼吸的已大不一般。直到那时,我们才察觉我们度过的每一天时光,都赋予了我们不同的色 和形态。每日朝霞变幻越来越深刻地改变着我们的心性和容颜,似水流年,彻底再造了我们的思想和情感。有所剥夺,也有所增添。当然,今天我们还很年轻,还有许多事情在前面等着我们去办。激动不安的青春岁月之后,到来的是成熟的思虑,是从容不迫的有节奏的生活,是日益丰富的经验,是一座内心的信仰和理性的大厦落成。
    然而,六月的气息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它虽然曾经使我们惴惴不安,却渗透了一种不可取代的香味,真正的六月草莓的那种妙龄十八的馨香。(易丽君 译)





                        赤脚的孩子
                                    [保加利亚]斯米尔宁斯基

        黄昏了。慢慢地,像是偷偷走着地,紫丁香色的阴影落了下来,罩着森林,巨大的日轮在黄金和暗红的血的急流中快烧着了。大路像是死了的灰色的蛇,在静下的田野里躺着。看哪,那些赤脚的来了。三个,四个,六个。拖着装满了木柴和枯枝的小车,他们绷紧了他们的年轻的身体上的筋肉。帽檐撕破了的帽子,打着黑色的补钉的灰色的裤子,他们的血管——紧张得像船上的桅索一样。额上流着汗。城市又那么远!幼小的奴隶们,在你们的穷苦的羁轭之下,孩子们眼睛里燃烧着老人的安静的悲哀,城市很远!很远!许多写意的人要在你们身边走过,他们的汽车都要在你们身边开过去,他们一生中从来不曾尝过苦难——他们,使你们受苦的他们。他们知道什么?在佳姆—戈利雅的大饭店里,乐队奏着乐,在别墅里,那么舒服,又那么开心!饥饿这黑鬼并不向那里伸手。烦恼也不在那里织着涂胶的网。他们知道什么?……
      “妈妈,这些孩子为什么拖着车子?”一个在汽车里的小小的写意的人问着。
      “已经是冬天了,他们拖木柴去。”
      “他们不觉得太重吧?”
      “不,亲爱的,他们已经弄惯了。”
      那些赤脚的停下了,喘着气,满脸怨恨地望着,又拖起了他们的小车。他们用袖子揩去额上的汗,脏黑的脖子上的血管胀大了,又向前走去。一阵阵的灰土掩盖了他们,像生命一样灰色的、窒息的灰土……在第二辆车子的木柴上,坐着一个小小的助手——蓝眼睛的小姑娘。血,暗红的血迹,在她的小脚上凝结了。但是,她只望望天,望望田野,微笑着。你对谁笑,金发的小奴隶呀!对苦难……对你的雪白的、天真的灵魂,你笑着。你的青春用了温柔的,天鹅绒一样的眼睛望着。可是明天?明天,生命的灰色的急流就卷去了你的青春,也一样卷去了你的微笑。而且,拖着小车,这里看到黑暗的苦难,那里看到虚荣和永远的欢乐,你就不再微笑了。阴影要罩上你的天真的脸,湿润的眼睛要露出仇恨,你就跟着你的褴褛的哥哥们,举起了你的小小的、黑黑的、握得紧紧的拳头:
      “两个世界!一个是多余的!”(孙用 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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