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人已下白云来 一拳搥碎黄鹤楼 ——读马伯庸《被误会的唐诗》 劳 燕
网络鬼才、大陆版九把刀马伯庸,最近发表了《被误会的唐诗》随笔,提到了被误会的唐代崔颢的诗《黄鹤楼》。我将《被误会的唐诗》中提及的“黄鹤楼公案”发挥一下,以为读书乐。 古代诗歌,版本流传,多以传抄为主。大部头著作抄错点字可能还能混得过去,诗歌却不一样,这是个短小精的玩意儿,诗的特点是以最少的字表达最微妙的含义,一字之差,很可能就会改变整首诗的格调,版本流传时,即使抄错或被改了一个字,作品本身就可能会伤筋动骨乃至面目全非。错误的版本一经流传后世,就会使人对诗人本意错误理解,这误会就闹大了。 2012年9月1日新世界出版社出版了台湾著名学者黄永武先生著《中国诗学》(全四册),分别为《思想篇》、《设计篇》、《考据篇》、《鉴赏篇》。其中《考据篇》说了不少被误会的唐诗掌故。黄永武先生拿最负盛名的唐诗说事。唐朝至今已有一千多年,历经战乱变迁流变,信息辗转沉浮传播,许多唐诗作品和它最初的版本已大不一样。黄永武先生在《考据篇》中就我们耳熟能详的经典诗歌名句,讲了不少有意思的掌故,其中就有黄鹤楼的一段公案。
《黄鹤楼》一诗是唐代崔颢的代表作,一般被看作是登高思乡之作: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崔颢的《黄鹤楼》,后人誉为唐人“七律之首”,被传颂千古。 据说在天宝三年,李白到黄鹤楼,看到崔颢这首题诗,赞叹不已。于是叹道“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相传,李白搁笔后,还写有《醉后答丁十八以诗讥余捶碎黄鹤楼》:
《醉后答丁十八以诗讥余捶碎黄鹤楼》
黄鹤高楼已捶碎,黄鹤仙人无所依。 黄鹤上天诉玉帝,却放黄鹤江南归。 神明太守再雕饰,新图粉壁还芳菲。 一州笑我为狂客,少年往往来相讥。 君平帘下谁家子,云是辽东丁令威。 作诗调我惊逸兴,白云绕笔窗前飞。 待取明朝酒醒罢,与君烂漫寻春晖。 其后有一和尚据此在黄鹤楼写了一首诗: 一拳捶碎黄鹤楼,一脚踢翻鹦鹉洲。 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 又一和尚在其傍和咏一首: 一拳捶碎黄鹤楼,一脚踢翻鹦鹉洲。 有意气时消意气,不风流处也风流。 明 杨慎《升庵诗话》卷十一因此专辟了【搥碎黄鹤楼】: 【搥碎黄鹤楼】 李太白过武昌,见崔颢《黄鹤楼》诗,叹服之,遂不复作,去而赋《金陵凤凰台》也。其事本如此。其後禅僧用此事作一偈云:“一拳搥碎黄鹤楼,一脚踢翻鹦鹉洲。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傍一游僧亦举前二句而缀之曰:“有意气时消意气,不风流处也风流。”又一僧云:“酒逢知己,艺压当行。”元是借此事设辞,非太白诗也,流传之久,信以为真。 宋初,有人伪作太白《醉後答丁十八》诗云“黄鹤高楼已搥碎”一首,乐史编太白遗诗,遂收入之。近日解学士缙作《吊太白》诗云:“也曾搥碎黄鹤楼,也曾踢翻鹦鹉洲。”殆类优伶副净滑稽之语。噫,太白一何不幸耶! 杨慎因此断言,“搥碎黄鹤楼”是伪作。 明代解缙或许由于疏忽,对“搥碎黄鹤楼”信以为真,不假考证,在《吊李白》一诗中引以为信:“也曾捶碎黄鹤楼,也曾踢翻鹦鹉洲。”后来清人编《全唐诗》,稀里糊涂将“搥碎黄鹤楼”即《醉後答丁十八》归到李白名下。真是以讹传讹,成了一个经典的笑话、美丽的误会。
黄鹤楼未搥碎,鹦鹉洲不可能踢翻,崔颢《黄鹤楼》一诗千古流传,没有问题了吗? 根据施蛰存先生和台湾黄永武先生的考证,这首名诗的第一句就传抄错了。 崔颢的原诗是“昔人已乘白云去”。施蛰存先生和黄永武先生分别考证,指出:唐宋两代的诗集,包括敦煌卷子,都是“昔人已乘白云去”。直到元代,才第一次有人抄成了“昔人已乘黄鹤去”。到了清代,金圣叹误把元代抄本“昔人已乘黄鹤去”当真本,之后纪晓岚据此元抄本做了修订,沈德潜作《唐诗别裁》,自然取信了金圣叹和纪晓岚两位大才子,遂将“昔人已乘黄鹤去”录入《唐诗别裁》。后来,蘅塘退士《唐诗三百首》照抄。以《唐诗三百首》的传播和影响力。崔颢《黄鹤楼》诗中那个“昔人”,硬是下了“白云”,改乘“黄鹤”飞升而去。 崔颢《黄鹤楼》被抄错,离了谱,以讹传讹,造成误会、误读、误释,悠悠千年。现在黄鹤楼有搁笔亭,据说亭名为清剧作家、《桃花扇》的作者孔尚任所题。搁笔亭只能见证李白游经黄鹤楼,见崔颢诗后叹服,倘若真的认为是李白有言“崔颢题诗在上头”而搁笔,那就误会了。《红楼梦》早有箴言:假作真时真亦假。千年以远,以讹传讹,大家都以假为真,习惯了将错就错,要拧回来,还不那么容易,不信你试试。 鬼才马伯庸在文末写道:“我把这些故事讲给朋友们听,他们个个义愤填膺:‘你让我们以后怎么教孩子背诗,背对的吧,与主流不符;背错的吧,自己心里又难受。归根到底,你干吗告诉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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