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别离

落阡Umnachtung · 发表于 2014-6-20 17:12: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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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近黄昏，闷热的空气窒息了街上的声响。阴沉的苍灰天穹泛着一丝淡红。旅店的屋顶阳台上只有她一人，茫然地望着行人寥落的街。我和老侍者站在玻璃后面等她走。
“她有很多年没回来过了，”老侍者擦着玻璃，“我不记得她回来过。”
“你认识她？”
“以前认识。”
我们立在清凉的室内收拾东西。她就坐在那里，像这几天来她每天做的一样，无所事事地转着空杯，望着街道，像在等人，也可能只是在打量石板上一片晒得皱卷的树叶。她年纪已经不轻，面庞显得松弛而柔缓，神情平静如空中凝滞的两片薄云。有些灰白的头发绾成一个精致繁复的发髻，一丝不乱，裙装简洁而精美，只可惜她是独自坐在阳台上的，举止中带有过时的迟缓。
“我真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自己在这里坐这么久。”我把一摞盘子扔到推车上，着急锁阳台的门。
“那你觉得她该和谁一起坐在这里？”
“她不可能自己回来，又谁都不见。”我说，“她为什么不回房间？”
“这里是开敞的，能看到街上。”
“所以呢？”
“没什么。在这里至少还有希望。”
我几乎木然地把新桌布铺到桌上，转头看她。隐约的霞光中，她面部迟缓的线条似乎变得坚定，要融入永恒。她永远也不会离开，我想，感到疲惫吞没我，我想立刻躺下。
“你怎么知道？”我不满地嘟哝，“她可能只是没事可做。”
“她不是那种会一个人闲坐几个下午的人。”
“她不像。”我不想太武断，但我几乎耐心全无。在夏日黄昏清凉的室内，看一位衣着精致的女人凝视街道并没有那么不堪忍受，如果我不是这么疲惫困倦。她吸引我的同时更令我忍无可忍。
我等着，揣测过去她如何在这里毁掉了自己的生活。
然后她的神情突然起了变化，像是认出了风暴，激荡如海。她猛地站起身，目光突然变得湿润，先盯着街道，又转向缓缓飘动的流云，又转回来。她没有移动，只是抬手理了理一丝不乱的鬓发。
她终于抬起了脚，却向后退了一步。
“我以为她会冲上去。”我惊讶地看着她。
“她肯定也这么以为。”老侍者头都不抬地俯身擦着低处的玻璃。
“她怎么能忍住？”我换桌布的动作慢了下来。
“这比什么都容易。”
然后她颤抖着，向前挪着脚，慢慢蹭着。接着她像是突然下定了决心，咬着唇快速走了几步，一直走到栏杆前。她把一只手放到栏杆顶上的雕塑上。
我们都停下工作看着她。似乎起了风，天边流云飞转。
“我以为你不关心，”我对突然抬起头的老侍者说，“我以为你经常见这种场面。”
“我只是希望有奇迹发生。”
她翕动着双唇，微微向前倾。这就是你千次设想的回归，但没有哪件事和你设想的相同。你以为你会在最壮丽的落日中再次喊出某个名字，重新纵入夕照下静谧的街道。但你发不出声音，你当然发不出声音，你不会从容地回到自己执意放弃的生活中，多年前被你毁掉的生活已永远毁掉。甚至不会有壮丽的落日，眼前的以前都笼罩在淡漠的红光与灰霭中。你现在很悲伤但很冷静——不如说很无奈也很冷静。你知道你将默默无闻地离开，没人知道你回来过，除了你多年前认识的一位老侍者。这不是软弱或所谓的一时退缩，这只是无能为力，有时你和往日的幽魂之间甚至并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鸿沟，只是不再使用一种口音，仅此而已。
是她先放弃了街灯，河岸，古老的铺路石。
起先她一动不动，然后头微微转动，像在目送一艘远行的船。
可以肯定现在她被人看到了。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避开了目光，望向空中飞速飘逝的流云，然后似乎又立刻感到后悔。她没有再转过头，她已不能再转回来，但她的目光依然在向刚才的方向漂游，直到再也不能漂得更远。她的手焦躁地攥紧了栏杆上的雕塑，身躯渐渐低下去，像天边的霞光一样渐渐压低，低到没有光的地方。
老侍者把抹布扔到推车上。
然后她从栏杆上滑下来，拍在地上，像一片从天而降的夜色。
我掏出钥匙递给老侍者。“今天你来锁阳台好么？我明天会早点来准备。”
“她就快走了。”
“我知道。”
“你真这么急着回家睡觉？”
“不，”我尽力把目光从那片黑夜身上移开，她躺在那里就像由内而外地烧焦了的一片乌云，绝望而毫无生机，令人恐惧，“不是因为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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