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

叶寿桢

      我大姐没有嫁人，一生过得十分悲惨，身世的落寞使她还十分年轻时便皈依了基督耶稣。死后，为了使她的灵魂不致过于孤独，她的教友们就把她和一位也是单身的信耶稣的老太太合葬在双岙的天主坟山。墓冢没有坟式，也没有墓碑，只是在土堆上面浇了一层薄薄的水泥。日子一久，荒草便遮掩了坟墓，我从外地回来给她扫墓，都要几费周折才能找到她的坟墓。
      有一次去扫墓，怕找不到姐姐的墓址，我便约了当地的看山人一起去，路上看山人告诉我，说前些日子有一个叫大年的上海老人找他，要他带路到我大姐坟上去看看。这话使我感到十分震惊，怎么除了我，居然还会有人给大姐去上坟，而且是从老远老远的上海赶来给大姐去扫墓 ? 后来我去问定居在上海、比我年长得多的表姐：大年是谁 ? 他和我大姐又是什么关系 ? 表姐说大年是她的一位亲戚，年轻时和我大姐似乎彼此都有意思，他们是不是有过“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私定终身，她就不知道了，她更不知是什么原因，他们的感情始终只能定格在互相爱慕的这个阶段。我只知道大姐这一生十分凄凉，从不知道大姐爱过人，也曾被人深深地爱过——至于这份感情为什么会被扼杀，又是如何被扼杀的 ? 我表姐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听了表姐的话，我人都为之木然：这份感情怎么会是这样的刻骨铭心 ? 一个 80 来岁的老人了，在他离开这个世界之前，居然还会想到要从老远老远的上海赶回故乡，来最后看一眼他当年意中人的坟墓 ! 家里人从未提起过大年这个人，想来这份感情也一定深埋在姐姐的心中，大姐拒不嫁人，可能就是这份感情使她抱恨终生!
我出生时，正值“七七”卢沟桥抗战爆发，因战乱颠沛流离，不久母亲便得了肺病，咯血不止。我爷爷、父亲都懂得一点医学知识，为了使肺结核不传染给他人，从此便将我母亲隔离开来，直至她寂寞地离开这个世界，所以从我记事起，大姐便成为了我最亲近的人。
      大姐比我大 15 岁，记得我还很小很小时就有人给大姐提亲，写有男方生辰八字的庚贴送到我家后，就放在灶君的佛龛内。大姐五官端正，文静孱弱，剪着齐耳短发，苍白、圆圆的脸上眼睛很大很大。大姐平时很少说话，我印象中她身体好像老是不好，一遇到有人给她提亲，她便会病得很重很重。她老是说自己胃里有一块东西，但经多家医院诊断，都说她胃里没有什么异常，因此家里人都说她精神上有毛病，从来就不把她的病当一回事。
在我家家道败落后，大姐先是到劝化堂里去教书，劝化堂停办后，在衣食无着的情况下，大姐做起了卖肥皂的小本生意。大姐卖肥皂，是向肥皂厂买了一箱肥皂，然后两条两条用报纸包起来，自己送给用户。用户都是自家的一些亲戚、旧交和她的一些教友。因肥皂每个家庭都用得着，且她给的价格比店里也便宜一点点，因此用户一般都不会拒绝。虽然那时我在家里也是有一顿没一顿，但看着大姐这样去赚钱，总觉得人家是在可怜大姐，心里感到十分屈辱。后来从居委会那里分到一个工作名额，大姐便去茶叶厂拣茶叶，转而又去街办的白铁厂当粗工。
      一次我从外地回来去白铁厂看大姐，大姐留我在厂食堂里吃中饭，她给我买了两样菜，自己却站在一旁端着饭碗光扒饭不吃菜，我叫她一起吃，但她就是不夹菜。在众目睽睽之下，我真不知如何是好，正在我十分为难之时，忽听得有人在叫：“阿香，我吃好了，这些菜你拿去吃了吧 !”阿香是我大姐的名字。我还未反应过来，大姐已过去把剩菜倒在自己的饭碗里吃了起来，我被这突发举动惊呆了，那时我还年轻，真为大姐的不知自重感到痛心。后来听别人说，大姐在食堂里很少买菜吃，每顿饭差不多都是去倒剩菜吃，我羞愧得无地自容。
      大姐既无劳动技能，又无体力，白铁厂留用她只是可怜她，给她一口饭吃，她的工资属于厂里最低的一档。大姐攒钱很不容易，平时省到吃饭连菜都舍不得买，哥哥说她是爱钱如命，命不如草，可哥哥、二姐结婚时，大姐都还送给他们一些绸缎被面、呢绒布料之类在当时被视为十分贵重的东西。大姐在精神和生活上都没有依傍，她多么希望能和弟妹生活在一起，哪怕是在弟妹身边多躺上一会儿也好，可是哥哥、二姐呢，他们很厌烦姐姐，他们不想见她，她每次去，他们总是不给她好脸色看，因为他们嫌她是基督教徒，且和戴着历史反革命帽子的父亲保持着往来，他们怕大姐在他们和父亲之间走动，会被人说成是和家庭界线划不清。
      一次，哥哥单位里宿舍调整，哥哥从楼下的一间调整到楼上的一间去住，因空出来的楼下房间暂时无人居住，大姐知道后便拿了草席、被单，想到楼下的空屋里傍着弟弟一家住上几天，她以为这是于任何人无碍的事，可想不到哥哥知道后便赶到楼下，叱责着把她的草蓆、被单都扔了出去，大姐流着眼泪走了，可哥哥哪里会顾及大姐泪水中所濡含着的，人生多少无言的悲怆和辛酸 !
      工作后，我曾给大姐寄过一些钱和东西，但大姐没有如我所嘱，用来改善自己的生活，她甚至把我送给她的诸如红枣、花生米之类的吃食都拿去卖掉，换成小钱积攒起来。我知道后十分伤心，我劝她不要这么省，她却总是红着眼圈说：“现在我不攒点钱，以后老了、病了，我能指望谁 ?”那时我在山东工作，月工资只有 50 来元，除了每月给父亲的 15 元生活费，一年所剩还不够我寒暑假回乡的路费开销。我不敢对大姐做我力不能及的承诺，说以后我会照料她，给她养老。没有明确承诺的劝说，对于历尽辛酸的大姐也只能是隔靴搔痒。
      我最后一次见到大姐，是在西城那间破旧、昏暗的老屋里，那时她刚病愈出院。我去时，父亲不在，她从衣橱里拿出一套寿衣寿帽穿戴起来，边穿边问我好看不好看，她说前天梦见自己穿着白衣飞起来，在天尽头有一座珠光宝气、金碧辉煌的宫殿，从里面飞出几个长翅膀的天使来迎接她……说着说着，她那苍白、小小的圆脸上泛起了我从未见过的红晕。我呆呆地看着她穿衣、说话，心里真不知是什么滋味：一个活人竟忙着为自己料理后事，连做梦都把死亡看作是一种愉快、完美的归宿，那么她在人世间到底得到了什么?蝼蚁尚且偷生，她怎么会把离开这个世界当作一种愉快的归宿……
      过去我一直觉得自己可怜，大姐则比我更可怜，自从大年这个人出现后，我觉得最可怜的还是我自己!我一生追求真情，到头来却只能孤独地从这个世界匆匆路过。大姐一生，尽管她活着时受没完没了的苦，但她精神上有寄托，她能为情信守承诺，以致被她所爱的那个大年至死也牵挂着她。
      在这滚滚红尘中要得到一个人的心是多么的难，我没有得到，很多人也没有得到，但我大姐得到了，大姐若在天有灵，她一定会喜极而泣,泪流不止……

铁风

悲惨人生，读了令人心酸。

独享独行

看了前面几句，我的心就开始沉重，我为她流泪！！！您为大姐写下这篇文字，就是对大姐的终生怀念！

剪烛西窗

恶劣的环境，对于这样一位善良的人是太大的摧残！这个世界如此悲惨！

叶寿桢

铁风 发表于 2023-4-27 11:55
悲惨人生，读了令人心酸。

谢谢铁兄品读!客居异乡时,我曾写过如下一首《古绝  寒食》,总觉得自己亏欠大姐太多了!
养育之恩未及报，  茕茕已倦殁百草。
自今寒食又清明，  姐姐墓上谁去扫？

叶寿桢

独享独行 发表于 2023-4-27 17:03
看了前面几句，我的心就开始沉重，我为她流泪！！！您为大姐写下这篇文字，就是对大姐的终生怀念！

现在我也走不动了,在离开这个世界前我真想再去看一下我大姐的坟墓!

叶寿桢

剪烛西窗 发表于 2023-4-28 00:29
恶劣的环境，对于这样一位善良的人是太大的摧残！这个世界如此悲惨！

没有我大姐,可能我早就夭折……

独享独行

叶寿桢 发表于 2023-4-28 10:44
现在我也走不动了,在离开这个世界前我真想再去看一下我大姐的坟墓!

我前段时间在网上看到一条消息：70岁以上老人不宜再去扫墓。我想是怕老人情绪激动，出意外。
我在网上买了一个能在家里烧纸的盆，在家里祭奠逝去的亲人。

剪烛西窗

叶寿桢 发表于 2023-4-28 10:51
没有我大姐,可能我早就夭折……

唉，人生真的不易啊！要经受多少苦难！

剪烛西窗

独享独行 发表于 2023-4-28 11:33
我前段时间在网上看到一条消息：70岁以上老人不宜再去扫墓。我想是怕老人情绪激动，出意外。
我在网上买 ...

是的，现在我们这里一般都不开追悼会了，即使开也不通知我参加了。

独享独行

剪烛西窗 发表于 2023-4-29 00:27
是的，现在我们这里一般都不开追悼会了，即使开也不通知我参加了。

我们自己多保重吧！

叶寿桢

独享独行 发表于 2023-4-28 11:33
我前段时间在网上看到一条消息：70岁以上老人不宜再去扫墓。我想是怕老人情绪激动，出意外。
我在网上买 ...

谢谢告知新的祭奠方法!

叶寿桢

剪烛西窗 发表于 2023-4-29 00:27
是的，现在我们这里一般都不开追悼会了，即使开也不通知我参加了。

单位里这样处理是从实际出发,但我们对逝者的追思也要从我们个人的实际情况出发。

叶寿桢

独享独行 发表于 2023-4-29 07:09
我们自己多保重吧！

大家都多多保重!

独享独行

叶寿桢 发表于 2023-4-29 10:07
大家都多多保重!

一定一定！

剪烛西窗

叶寿桢 发表于 2023-4-29 10:07
大家都多多保重!

是啊！珍惜晚景，互相关爱！

独享独行

剪烛西窗 发表于 2023-4-30 01:33
是啊！珍惜晚景，互相关爱！

我们三人都是八十以上的人，希望在一起能多玩几天！

滕农

一篇感情至深，读来让人流泪的文章！先生保重。

独享独行

滕农 发表于 2023-5-1 11:23
一篇感情至深，读来让人流泪的文章！先生保重。

欢迎来情感版回帖发帖！

剪烛西窗

独享独行 发表于 2023-5-1 09:25
我们三人都是八十以上的人，希望在一起能多玩几天！

一定，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