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诗人徐凝，让苏轼骂过又爱过 原创 帅呆的sixgod 六神磊磊读唐诗

剪烛西窗

文∣ 萧十一

一
最近《长安三万里》火了，李白写诗的功力和影响力，大家都看到了，基本上罕有人敢直撄其锋。
连当时的大高手们高适、杜甫见了李白的诗作，也都是连连拱手，道声佩服佩服，并不上场同台打擂。
等时间慢慢到了中晚唐，却有位来自浙江的叫徐凝的青年诗人冒了出来，跑到了著名的庐山瀑布边，要搞同题竞争，要隔空打擂台。
李白在这里写的《望庐山瀑布》不必多说，大家都知道“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的神句，其浪漫奔放、豪迈飘逸，别说当时影响甚广，至今也仍是大家张口就来的，简直是庐山瀑布的最佳代言人。
眼见李白的庐山瀑布诗这么生猛，其他人纷纷退避三舍，徐凝却凝神接战，认认真真地也写了一首《庐山瀑布》的七言绝句：
虚空落泉千仞直，雷奔入江不暂息。今古长如白练飞，一条界破青山色。
这首诗写完之后，徐凝自己很满意。
郑重地将它放到自己的集子里，就要去杭州干谒当时文坛上顶级大腕之一——白居易。

二
等到徐凝着急忙慌地赶到杭州来拜谒白居易的时候，才意识到这事没这么容易。
因为另一位有名的诗人才子张祜，也是带着自己的得意诗作，怀着一样的心思，就等着能够得到白居易首荐。
徐凝瞧着眼前仪表不凡、气宇轩昂的张祜，顿时心中一紧，暗暗嘀咕：“此人堪称劲敌。”
果不其然，当白居易看到这二人时，也是感叹：“你二位的才华相较，就像是廉颇和白起在鼠穴中狭路相逢，胜败就在这一战啊。”
眼见徐凝、张祜二人各自摩拳擦掌、漱口洗脸，又好似包龙星对上了方唐镜。
白居易是何等功力，要考这等人物，当然要上够难的考题。于是当即拟了两个题目，一个是武侠味很浓的《长剑倚天外赋》，另外一个则是诗意很足的《余霞散成绮诗》。
眼见两道试题的风格一阴一阳、一柔一刚、一正一反，徐凝和张祜二人也不敢大意，当即稳稳地接招。
等到两人诗赋均成，白居易看来看去，最终定了徐凝第一、张祜第二。
看到这个结果的张祜内心是崩溃的，不甘心的。张祜当即表示我还有法宝，并将其一一祭了出来。
只见第一件法宝是《入潼关》，诗云：
都城三百里，雄险此回环。地势遥尊岳，河流侧让关。
秦皇曾虎视，汉祖昔龙颜。何处枭凶辈，干戈自不闲。
其中重点是“地势遥尊岳，河流侧让关”一句，其雄壮，其豪迈，早就被大家公认为，胜过了以前陈朝后主陈叔宝的同类型作文的“日月光天德，山河壮帝居”一句。
别看陈叔宝虽然是前代的一位帝王，但他写诗往往软绵绵的。像什么“山花此夜光”、“玉树后庭花”等等柔软婉约的命题才是他的拿手好戏。
偶尔写两句“日月光天德，山河壮帝居”，也是因为自己被打败了，跟着隋文帝东巡时为了拍对方马屁，才不得已凑出这么两句。
当然了，张祜的《入潼关》能够胜过陈叔宝的《入隋侍宴应诏诗》，也是相当不错的成就。
随后是第二件法宝《题润州金山寺》，诗云：
一宿金山寺，超然离世群。僧归夜船月，龙出晓堂云。树色中流见，钟声两岸闻。翻思在朝市，终日醉醺醺。
这首诗相当厉害，号称是“金山绝唱”。也就是说，这是金山寺历来最好的诗作。
其中以“树色中流见，钟声两岸闻”尤为知名，其声色相和，清静淡雅，仿佛一抹清丽的山水画。
像后来明代的大诗人李东阳就非常喜欢，写诗追慕说：“诗成却爱张公子，解道中流两岸钟。”李东阳这种操作，大家有没有一种熟悉感呢？
这是因为以前的李白追慕谢朓时，就写诗说：“解道澄江净如练，令人长忆谢玄晖”。这两场追慕，其实就是一个意思。
这句“树色中流见，钟声两岸闻”还不仅仅是在明代受到喜爱。在当时就已经受到大家的狂热追捧，大家都说这比盛唐时期的隐世高手綦毋潜，同样是写寺庙的“塔影挂清汉，钟声和白云”更加手法高明、也更自然超脱。
綦毋潜是何等人呢？号称是“摩诘一路人”，这是跟王维一块玩的哥们，对于写禅、写寺庙，正是其拿手好戏。而张祜一出手能将其击溃，其实力可见一斑。
你以为张祜这就结束了？答案是还没完。綦毋潜固然是实力接近王维的选手，但他张祜却还有比肩王维的作品。
这就是张祜的第三件法宝《观徐州李司空猎》，诗云：
晓出郡城东，分围浅草中。红旗开向日，白马骤迎风。背手抽金镞，翻身控角弓。万人齐指处，一雁落寒空。
观猎这类诗题的竞争也是尤为激烈，过去李白写过，王维也写过，都写成了经典，写成了名篇。
不同于李白写的“耀清威”的太守、王维写的是“猎渭城”的将军，场面一度相当宏大。
而张祜呢，则选的是一位骑士。这位骑士虽然官位不如前两位，但他却也射出了自己的风采和精彩，只见他展现着“背手抽金镞，翻身控角弓”的高难度动作，最终成功命中目标，“万人齐指处，一雁落寒空”，其热闹欢腾，喜气洋洋，跃然纸上。
这首诗妙就妙在，它集中定格在一个镜头，这个镜头里，骑士射箭的身姿潇洒而英武，箭羽的线条明快而刚硬。可以说，是相当的干净利索。
一旁的白居易读到这里，都忍不住连连感叹并赞赏道：“张三啊张三（张祜排行第三），你这首观猎诗，就是和当年王右丞王维的《观猎》诗相比，那也是平分秋色，起码我是分不出优劣，定不了高低的。”
也就是说，在白居易看来，起码在观猎诗这一范围内，张祜的功力已直逼当年诗佛王维的境界。
这正是作诗的巅峰。这已然是仙佛的境界。
一出手就是炸弹一般密集的恐怖攻势，张祜淡淡瞅了徐凝一眼，意思是说：我左青龙、右白虎，老牛在腰间，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但徐凝却不紧张，只点头微微一笑：“这些诗当然也很美啦，但怎么比得上我的‘今古长如白练飞，一条界破青山色’呢？”
霎时间，整个房间寂静无声。
后来明人杨基就赞叹说：“李白雄豪妙绝诗，同与徐凝传不休”。在杨基看来，徐凝也达到了诗仙李白的境界。这同样也是仙佛的境界。
果不其然，白居易也点点头，连带将张祜的最后一首引以为傲的《宫词》也仔细读了读：
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
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
然后认真评点道：“这《宫词》四句之中，两两相对，很是漂亮，但却不足为奇。依我看，到底还是比不上徐凝的‘今古长如白练飞，一条界破青山色’。”
至此，此战以徐凝的《庐山瀑布》“一力降十会，一力破万法”般直接击溃张祜而告终。
另一边的张祜呢，尽管输了比赛，却不曾失风度，从容放下，行歌而去。
经此一战后，也使得《庐山瀑布》一诗在当时名扬天下。像《郡阁雅谈》就记载了：“（徐凝）曾吟《庐山瀑布》，脍炙人口”。
当然了，以上故事的流传版本很多。从唐代范摅的《云溪友议》开始，此后的皮日休、王谠、计有功、尤袤等人也都津津乐道。好玩的是，尽管大家中间讲的细节各不相同，最终徐凝以《庐山瀑布》一诗击溃张祜的结局，却是一样的。
当然了，这件事从头至尾，很有可能就是个大家喜闻乐见的段子。
但徐凝的《庐山瀑布》一诗在当时受到大家的广泛认可和追捧，应当是毫无疑问的。

三
徐凝这么猛，甚至一度击败了江湖人称“张公子”的张祜。很快就有人看不下去了，这个人是晚唐时期大名鼎鼎的杜牧。
杜牧作为张祜的好朋友、忘年交，写了好几首诗为张祜打抱不平，想为张祜翻案。
比如：
睫在眼前长不见，道非身外更何求。
谁人得似张公子，千首诗轻万户侯。
又比如：
如何故国三千里，虚唱歌词满六宫。
意思很明白，你“元白”等人就是“睫在眼前长不见”嘛，简直就是有眼无珠，竟然看不出张祜张公子的好，尤其是没看出《宫词》的好。
这里杜牧骂街为什么还要拉上元稹呢？是因为又有一次当时的皇帝本人觉得张祜蛮不错的，有提携之意，就问元稹：“老张这个人的诗怎么样啊？”
结果元稹很不客气地表示：“张祜这个人的诗啊，不过雕虫小技，我等大丈夫是不屑为之的，如果对这类人奖激太过，恐怕有变陛下您的风教啊。”于是张祜又一次没能出头。
反过来，张祜一再被元白二人打压。
徐凝却非常被元白二人推崇，徐凝就曾毫不避讳地写诗说：“一生所遇惟元白，天下无人重布衣。”
也就是说，尽管杜牧有为张祜打抱不平，但也没有直接批评徐凝的诗不行，再加上有元白二人对徐凝的推崇，使得杜牧即便想翻案，其影响效果也微乎其微的。
但这事还没完，因为诗歌的角逐和较量往往是跨时代的。杜牧没搞定，还有后来人。这个人就是苏轼。
等到了北宋，苏轼有一天在游览庐山时，就读到一本《庐山记》的书，里面就记载许多相关的庐山瀑布的诗，有李白的《望庐山瀑布》，也有徐凝的《庐山瀑布》。
两相对比，苏轼不由笑出来，随后重锤徐凝。
苏轼记载的也很详细，说他“初入庐山，山谷奇秀，殆应接不暇，遂发意不作诗”。
意思是他本来是不想作诗的，但见到徐凝的诗，实在太烂，于是忍不住同样作一首七言绝句来调侃徐凝：
帝遣银河一派垂，古来惟有谪仙辞。飞流溅沫知多少，不与徐凝洗恶诗。
意思是你徐凝哪配跟李白放在一块呢？遇见你这等恶诗，就是这亘古不绝的庐山瀑布，也是绝不会给你洗白的。
经过苏轼这一锤之后，影响相当大，后果很严重。
此前从来没有人说过徐凝这首不好，但自苏轼开口之后，后来许许多多的诗人、评论家就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一样，不管有事没事，都来踩上一脚。
随便举几例，比如王直方在自己的诗话里说:“余以为比之相去，何九牛一毛也。”
荀原道在给朋友写诗时，也说：“余波解洗徐凝恶，末路应怜阮籍穷。”
大名鼎鼎的王世贞更是在他的《艺苑危言》中说:“徐凝“千古长如白练飞，一条界破青山色’，极是恶境界，白亦喜之,何也?”一度还质疑上了白居易的审美。
另外一位搞诗词鉴赏的施补华也同样说:“携来一勺昆仑水，不洗徐凝壁上诗。”
如此久而久之，这首《庐山瀑布》便恶名远扬，以至于人们一看到徐凝的字眼便想到了恶诗，从而形成了一个“徐凝恶诗”的典故。

四
那么这首《庐山瀑布》的诗，到底是好是恶呢？徐凝又到底冤不冤呢？其实历代也有很多诗人、评论家都讨论过这首诗的好坏。
简单来讲，它固然没有李白《望庐山瀑布》那么好，但也不至于说是一首恶诗。仍可以说是一首及格线以上的作品，它的气势、力量、境界虽然不如“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但“千古长如白练飞，一条界破青山色”也给人一种小清新的感觉。
像清代的胡寿芝在自己的诗话里，就说得比较公道，全文引在这里，都不用翻译，相当晓畅易读：
“徐凝新隽，多摆脱处。自东坡憎其《庐山瀑布》“一条界破青山色’，谓是恶诗，人遂劣之。此诗只平直，何便至恶?乐天置张承吉（张祜）取为解首,固独有心赏。”
另外，因为苏轼对这《庐山瀑布》一首诗的评价，从而就认为徐凝是个恶诗人，这对徐凝当然是比较冤枉的。
编纂过《万首唐人绝句》的学者洪迈，对此就特别不服气，一度站出来为徐凝打抱不平：我读的书多，中国人不骗中国人。你们不要单听苏轼批评《庐山瀑布》，就认为徐凝是个垃圾诗人，其实你们不知道徐凝还有其它更好的作品。就比如《忆扬州》。
清代诗人陈衍也认为，不能笼统称徐凝诗皆是“恶诗”。对此，他还写了首《扬州杂诗》：

斜阳红向小楼过，明月三分占最多。若道徐凝诗句恶，竹西佳处奈君何。
这也是指徐凝的《忆扬州》。其中“斜阳红向小楼过”、“竹西佳处奈君何”都是指的杜牧，因为杜牧当初写扬州，就写过“斜阳下小楼”、“谁知竹西路”的句子，这就是说杜牧都奈何不得徐凝。
显而易见，在大家眼里，《庐山瀑布》算不上是徐凝的最佳作品，而是《忆扬州》。
要知道，扬州是很不好写的。
而且在晚唐，扬州可以说是徐凝的“对头们”，杜牧和张祜的主场，他们都交出了很好作品。
尤其是杜牧，一度成为扬州的代名词。像后来的南宋词人姜夔写到《扬州慢》时，想到扬州时，简直就是一本杜牧在扬州的回忆录。
里面诸如“竹西佳处”、“过春风十里”、“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全都是化用杜牧在扬州写的诗，是姜夔在高度致敬杜牧。
除了杜牧，张祜在这里留下的作品也相当厉害，叫《纵游淮南》：
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桥上看神仙。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
连死都要死在扬州，如此赞美，可谓相当别致和新颖。
杜牧和张祜写的扬州诗都这么猛，丝毫不比写瀑布诗的竞争力低。徐凝的扬州诗又能不能像陈衍认为的那般匹敌杜牧，杀出重围，从而不再陷于“恶诗”的困境呢？
徐凝这首《忆扬州》是这样写的：
萧娘脸薄难胜泪，桃叶眉头易得愁。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
这里的萧娘、桃叶都是少女的代称。不去说她们的言笑晏晏、无忧无虑，却说她们藏不住愁，藏不住眼泪，这反倒显得这些女孩深情款款。这就好比是后来在皎白秋月之下，晶莹的眼泪夺眶而出的那个小郭襄。
当然了，更猛的还是最后两句：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
毫无疑问，这是惊人至极的浪漫想象。试问谁会把月亮去进行这样的精细拆分呢？
他不直接说扬州的明月比其它地方的月亮都要漂亮，反而倒是说扬州月太无赖、太霸道、太强势，竟夺走了天下三分之二的明亮与光晕。
其实这样的表达方式，以前也不是没有过。
比如《论语》里说：“天下三分有其二以服事殷。”
又或是谢灵运夸赞曹植：“天下才共一石，曹子建独得八斗，我得一斗，自古及今共用一斗。”
但这是散文式表达，将如此表达方式用进诗里，变成诗的语言，徐凝大概还是头一份。
这种表达方式有多妙呢？
别的都不说了，就说一向最看不起徐凝的苏轼，就曾暗暗的模仿过，在苏轼的名篇《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里有名句说：“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
你看是不是跟“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论是扬州”的表达方非常相似。
其实苏轼挺爱干这样的事，一方面嘴上说讨厌讨厌，恶诗恶诗。但另一方面身体却很诚实，一写起诗来，该模仿的模仿，该学习的照样学习。
苏轼不仅仅是对徐凝这样，对提携徐凝的白居易、元稹不也同样骂过“元浅白俗”么？连这二位苏轼都能骂，骂骂徐凝也不过是常规操作了。
另外骂归骂，学归学。苏轼一方面骂白居易俗，另一方面也不耽误他吭哧吭哧地模仿学习白居易。
比如白居易写牡丹花是这样写的：
惆怅阶前红牡丹，晚来唯有两枝残。明朝风起应吹尽，夜惜衰红把火看。
苏轼写海棠花时就是颇为类似的：
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其实白居易的这首诗，还不仅仅是苏轼在模仿。还有李商隐的“客散酒醒深夜后，更持红烛赏残花”、陆游的“常恐夜寒花索寞，锦茵银烛按凉州”，也都是在模仿白居易，是从白居易的原诗里跳脱变化而出的。
所以有时候，我们不要单看到这是文人大佬们站着骂街的一面，也还应该看到他们暗暗学习致敬的一面。
从热闹里看出门道，从模仿中找到自己。这也正是读书、读诗的乐趣。

独享独行

真敬佩老师知识渊博！学习来了！

剪烛西窗

独享独行 发表于 2023-8-21 06:36
真敬佩老师知识渊博！学习来了！

我是抄来的

独享独行

剪烛西窗 发表于 2023-8-22 07:26
我是抄来的

就是抄也有前提，因为懂了诗意。

剪烛西窗

独享独行 发表于 2023-8-22 13:02
就是抄也有目前提，因为懂了诗意。

也是学习的好机会。

雨霁阳光

认真学习！

剪烛西窗

雨霁阳光 发表于 2023-8-23 08:53
认真学习！

问好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