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案应该是否定的:不行。
诗是“情动于中” ⑴的产物,是诗人难以压抑的情感的流露。诗中无不有情,把她读出来,理所当然。
就看一本《唐诗三百首》吧。诗圣的悲后极喜(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诗仙的难销之愁(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孟郊的念恩(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杜牧的伤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陈子昂的孤独苦闷(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李商隐的无尽怅惘(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李颀的失落(腹中贮书一万卷,不肯低头在草莽),韦应物的自嘲(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钱),宫女的悲(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思妇的怨(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读诗能不说这些历千年而犹存的情感么?
然而,问题却并不这么简单。诗人的情在诗里不都是宣泄得淋淋漓漓而触目动心,抒情幽微隐约,似有若无,让人难以捉摸的并不在少。仍举一个《唐诗三百首》中的例子。晚唐诗人韩偓有诗云:“碧阑干外绣帘垂,猩色屏风画折枝。八尺龙须方锦褥,已凉天气未寒时。”读这首诗,若是仿照某年高考,出个题考考你:“此诗表现了诗人怎样的心情?”怎么回答,烧脑抓狂的定然不止是考生。还有更难的。王维有名句:“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诗人之情,如果只看这十个字,该怎么读,怎么说?
要感谢大师——钱穆先生曾专设讲座,为诗词爱好者示范读法。而王维名句,正是先生所举一例。先生指点说,要想象这诗后面有一个人,一个境,那人“就在屋里雨中灯下,听到外面山果落,草虫鸣,当然还夹着雨声……联中重要字面在落字和鸣字。在这两字中透露出天地自然界的生命气息来。大概是秋天吧,所以山中果子都熟了。给雨一打,禁不起在那里朴朴地掉下。草虫在秋天正是得时,都在那里叫。这声音和景物都跑进到这屋里人的视听感觉中。那坐在屋里的这个人,他这时顿然感到此生命,而同时又感到此凄凉。生命表现在山果草虫身上,凄凉则是在夜静的雨声中。”先生又说:“我们请问当时作这诗的人,他碰到那种境界,他心上感觉到些什么呢?我们如此一想,就懂得‘不著一字,尽得风流’这八个字的涵义了。正因他所感觉的没讲出来,这是一种意境。而妙在他不讲,他只把这一外境放在前边给你看,好让读者自己去领略。”先生还说:“我们看到这两句诗,我们总要问,这在作者心上究竟感觉了些什么呢?我们也会因于读了这两句诗,在自己心上,也感觉出了在这两句诗中所涵的意义。这是一种设身处地之体悟。亦即所谓欣赏。”⑵
先生的指点关键就在“设身处地”。诗中有人,设想你就是那个人;诗中有景,设想那就是你在现场看到的景;诗中人有感受,设想那就是你所得的感受。读王维一联诗,感受到山野的生命、夜雨的凄凉,就是先生设身处地读出来的意义。这样示范,明白易懂,轻松化解难题。不过,再想一想,好像还有疑问:如果有人读出来的,不是生命与凄凉,那也能认作诗中人的感受么?而只看这十个字,诗人心情就一定是凄凉的么?
第一个疑问,是出于对设身处地的理解。设身处地成为屋中人,并不等于你已经成为王维,你设身处地的感受也不等同于诗人的感受。可以再琢磨一下钱穆先生的话。先生说诗人的妙处在于没有直接说出他的感受,而是用他所处的境,引导读者去领略体悟。而你体悟到的意义,自然就是你的,也只是你的,不能说成是诗人的。也许借清人劳孝舆的话可以做进一步的说明:“古人所作,今人可援为己诗;彼人之诗,此人可赓为自作,期于言志而已。”⑶这就是说设身处地读诗,就是将他人的诗读成自己的诗。明人王夫之则从另一角度也说到这个问题。杨慎有诗云:“风顺月仍明,扁舟半夜行。鸡鸣问前路,已近九江城。”王夫之评点此诗云:“谁知其旨?亦复无难知者。”⑷难知的是诗人没有明说的旨意,不难知的,便是读者设身处地读出的意义。钱穆先生的指点或许隐含着这层意思吧。每个人都可以也应该设身处地去读诗,感受诗句的意义,只是不要误断你的所悟就是作者的所悟。
第二个疑问,牵涉到对纯写景诗句的解读。王维的名句摘自《秋夜独坐》,其诗前四句为:“独坐悲双鬓,空堂欲二更。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首句的“悲”,已说白了诗人心绪。所以,钱穆先生的解读是有所依据的。但是,若断章取义只看三四两句,笔者以为并不能断言屋中人心里一定是悲伤凄凉的。诗人秋夜独坐,平心静气,听着雨滴果落,草虫鸣叫,说不上喜,也谈不上悲,就用恬淡平和来说其心情,似乎也无不当。换言之,对不见喜怒哀乐欢欣愁怨字眼的诗,要将诗人隐含其中的情感说个明白,不是易事。读者尽管可以设身处地揣摩诗人的心情,但是在那些不动声色的写景诗中,诗人情感多半是难以捉摸的,甚至可以说诗人想表达的本来就是难以言说之情,所谓“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读者很难选用表达心情的词语来对号入座。就用上文提及的韩偓的诗为例。在那已凉天气未寒时,诗中人是有些欢喜呢,还是有些伤感呢?是在感受岁月静好呢,还是触动了思绪纷纷呢?套用一下钱穆先生的话,诗人之妙正在于未将心绪道明。然而,这般幽隐之情,令读者从何说起。已凉天气未寒时,诗人必是情有所动而成诗,但情幽幽味淡淡,诗人想说而没说,读者想说也说不清。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可以你(诗人)不说,我也不说呢?这就是笔者对题目所问的补充回答:有些诗,不说情,胜于硬说。有解诗者以为韩诗抒写的是一种伤感,是面对大唐末世的伤感。⑸如此硬说,恐怕正是应了前人一句话:“未免求深反谬耳。”⑹
读诗若不在情字上做文章,那该怎么欣赏呢?笔者找到一位可以帮忙站台的学者。周振甫先生在《诗词例话》中说:“对于这种描写景物的诗,是不是看它描写得是否真切,是否形象鲜明,是否写得突出而不一般化,是否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这样来读这些诗,这样来评价各种不同的意见,是不是有助于我们的欣赏。”⑺
“情”不好说时,就换个角度来欣赏,可以么?
注释: ⑴孔祥军点校:《毛诗传笺》,中华书局,2020年,第1页:“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 ⑵钱穆著:《钱宾四先生全集•中国文学论丛》,联经出版社,1998年,第129页。 ⑶劳孝舆:《春秋诗话》,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1页。 ⑷王夫之著、周柳燕校点:《明诗评选》,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303页。 ⑸蘅塘退士编、赵昌平解:《唐诗三百首全解》,复旦大学出版社,2019年,第318页。 ⑹转引自周振甫著:《诗词例话》,中国青年出版社,1979年,第193页。 ⑺同上,第8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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