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趣·天真未凿俩娃心
江南达者 童山雷
忆昔,慈亲常叹:可惜未能继承她外祖父那满腹诗书。其慨然意味,令这厢亦感之深切。想想倒真也是:这世间,财产可以继承或被剥夺、盗窃、顶冒,而唯独这文化,连同才识甚的,却只能伴随生命个体以终。任何外人固然明抢暗偷不去,则自家后辈之人,纵使对前辈拥有之此“物”,心怀钦羡,而前辈之人虽也愿将此赐赠遗留,可终归也是不可能直接进行交付的。以此,便有了最初始的学习,或谓“文化传承”……
不意今者我亦为人外祖父矣!且是在与女儿家俩娃的近距离了解接触中,自其懵懵懂懂,渐感其竟也步步有了点文化“发蒙”甚至“追求”。有时居然觉着奇怪:这幼小生命,是怎样便由“物性”而转化向“人性”了哩?
与今常见情形类似,俩娃身体成长之余,也始学习,尤其也呀呀地背诵起了古诗。——别说哩,看得出来,还不光是在“鹦鹉学舌”地死背,却是在用那童稚的单纯洁净心灵,细细地体会着那“诗意”呢!
比如,那天将小娃从幼儿园接出,走在小河边,见过雨的河岸上坐有钓鱼人,这呢哝稚声,就对我背起了《江上渔者》。又见水中小草间有蜻蜒飞飞停停的,就问我:“‘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蜒立上头’,也是这样吗?”再又对着随风摇曳的垂柳,十分肯定地告诉我:“这就是‘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
特别是,背诗时那一本正经的口气,最是可爱。每道出一诗名,还必须紧跟上“唐·李白”、“唐·杜甫”、“唐·王维”、“唐·王之涣”,或“宋·王安石”、“宋·杨万里”什么的,不一而足。更可贵的是,多少还有了一点“触景生情”甚至“迁想妙得”的意思——
仍是那天,站在柳树荫下临水观看钓鱼人,以及划波浮游的小野鸭子,娃头上插戴着一朵央求我在旁边高处摘的紫荆花(同样的花,提包里还特意给姐姐留了朵),忽然又问我说,回家去,能不能就把这场面画下来?并嘟嘟囔囔地加上一句:“外公,这对你来说不难呀!”真不知这小小的心中,一时就怎会想到了这点。
尤有甚者:当天雨后的太阳颇有些锥人。整个路程中,行走时,我一边为她摇着扇儿,一边就直接用自己的身影不时也遮挡着她。这小娃觉得有趣得很,格格地笑着,同时挺认真地关注着太阳方向,总及时闪躲进我影中。也不知是否因听家里谁谁说我画画之外也会写诗了,竟然猛可便提出个要求,说是:“外公,你也能把这写成一首诗吗?”
我肚里当即叫绝。于是答应着,一面想了想,即用她一听便明白的顺口溜语言说道:
二稳走出幼儿园,
小河岸上清风起。
忽然觉得太阳晒,
躲进外公影子里!
这娃娃一听,简直是乐不可支。这顺口溜中的“二稳”当然是指她。有个缘故:她姐姐出生在端午节当天,小名被我们叫做“端端”;她呢,因在预产期之外好些天方才出生,所以小名就叫“稳稳”,由此两人依序亦分别被叫做了“大端”与“二稳”。“端、稳”这俩小名,也是俩娃觉得有趣至极的。偶尔她俩端着碗盘甚的,长辈们招呼“端稳哦”,俩小人儿当场就会挤眉弄眼地笑将起来,一面还齐声学说:“端-稳!哈哈哈”……
闲话休絮。却说这二稳既对这顺口溜非常感兴趣,自然而然也就有了想将其背诵下来的想法。经过与这厢一来二去好几遍问答提示,不觉便又熟记在她口上及心头。没想到她又问:“这诗叫啥名字呢?”我含笑想想,遂道:
“《仲夏接托》吧!”
“哦。那……还有,‘作者’就说‘外公’喽?”
“嗯,——哈哈!”
“该是‘唐’还是‘宋’呀?”
想及她平时背诗的那固定款式,我差点儿大笑出声。总不可能跟这样的垂髫幼女,开玩笑说“国朝·江南达者童山雷”之类的句式吧!因而我忍住笑,装做挺正经的口吻,说:
“干脆,就是‘现在·端、稳外公’。”
连二稳也都听出了这说法的滑稽,于是她格格格地笑了起来。她还真个就认可了这新颖的“朝代”与“作者”格式,开始按此背诵。而我此时说的这“端、稳外公”之雅号,其实也并非我的“原创”;因为,长期以来,前后两拨幼儿园阿姨些,分别都称我为“端端外公”或“稳稳外公”呢!
当然,娃娃是绝不能虚言支吾的,回到家里,叫这二稳洗手和喝水已毕,我便拿起俩娃的彩色水笔与练习画纸,简单地勾画上了几笔之前在小河边的情景。二稳郑重地看罢,说:
“像那。”
这段生活小趣事至此即止。再说到她姐端端,毕竟大了两岁,与之交流的方式就稍有不同了。从前我曾在别的文字中提及,这端姐的语言表达能力相当不错,配上她那标准的普通话发音,听她说话,就是用“伶牙俐齿”甚至“巧舌如簧”来形容,也都不觉为过的。因此我曾暗想过,若今后这口语得能顺利地转换为书面文字,或者她还会长于写作之类吧?眼下凡我在女儿家,也负责接送这名一年级小学生上学放学,且时常督促一下她语文家庭作业什么的。每逢在一起,闲聊自然也就少不了。隔三岔五的,她又要求我将幼时的那些“老弦儿故事”绘声绘色“演讲”上一遍,自不消说。现她在学校有了点啥见闻乃至感受,也总都会一五一十描述给我听。凡现今想要在人生道路上引导一下孩子们的家长,想必也都甚有体会:这事情很不好把握分寸的。肯定是不可能超越小孩子认知的界限;但又必须是根据实情,为之捋出一点有益之苗头。这端姐儿有个自带的个性特点,遇事总喜欢反复问:“为什么呀……为什么呀?”我感觉这是好的。因此我也告诉她,凡事不能别人怎么说,自己就不过过脑子地都听进去。或者对方是自己不该、不便当面反驳的;但自己也可以将自己的想法保留着,慢慢看到底对不对。还特别告诉她,在外公这儿,要是觉得外公不对,或与外公的看法不一样,就一定要当面指出;你有道理,外公肯定听你的;若你不对,外公也决不责骂你,只是给你讲清为什么不对。我看出,对这话,她是若有所思般地听进去了。后来她外婆告诉我:端端说最喜欢和外公在一起“摆龙门阵”了,说那是她最开心的事。这让我很是感到欣慰。而端端本人当面也曾不止一次地对我说过,等她长大了,自己有电脑了,想把我写的东西和画的画都“拷”进去慢慢看。
“以后我有微信了,还要和你‘加好友’!”她说。
当然,今后的事,现在说它为时过早。而且与这么小的孩子,老说过于“成熟”的话题,显然也并不合适。我一向有个基本的看法:人,在不同年龄段,总应该是不悖其天性为宜。
事实上端端亦正如她这个年纪的小女孩,素来是天真烂漫、对事物充满兴趣,且自身也是自然而然就知道追求“臭美”的。她喜欢她外婆的一个收集各种女性饰物的盒子,还蛮认真地就依照我们逗她的叫法,称那为“百宝箱”。每次去到我们那边家中,她都对那盒子爱不释手,独自在里屋打开它,悄无声息地,天知道弄出了些什么样的名堂!偶尔有次,我见她头上戴的、腕上戴的、指上箍的、脖上挂的、衣上别的,那才叫一个琳琅满目,而人本身,又是好一副“怡然享用”的模样啊……
对外婆那挂在好几处的一大堆穿的,更是羡慕得紧。曾多次打过招呼了:
“外婆,你的衣服,特别是好看的裙子,今后留给我哟!等我穿得了,要穿哈!”
真还想不出她穿上这些“雅式中老年装”,会是何等模样。每设想及此,我都暗暗忍俊不禁……
当然她更喜欢的,终归还是自己家中属于她和妹妹名下,那各式各样小玩意儿。俩娃在这一点上天生具备“财须自有”的意识,那可是分得特清的。乃至于有些两人都心仪之物,必得备上同样的两件,有的还连颜色不同都不行。但她俩轻而易举便能分辨出照咱大人看来没啥区别的东西。两人都给自己“属下”起有各具特色的名字,叫起它们来,就和叫某某同学或玩伴的名字一样,自然而然,顺口而出。尤其又是这端端,给玩物儿起名,一般还都不是小红小花之类,似涉“考究”。我就听她喊有个芭比娃娃,叫做“翠丽”;有个可爱的猴形抱枕呢,便叫“猴春”……
虽然小姐妹俩“财上分明”,有时也还嘟嘴转头翻眼睛闹点小别扭啥的,但关键时刻,血亲情意却便显示出来了。他人要说点姐或妹的不是,那肯定是不行的呦!这且不用说了。想起这妹妹刚进幼儿园那会儿,姐姐还在大班。为了不让妹妹有着孤伶无依之感,姐姐可是“纡尊降贵”、“自贬两级”,来楼下教室陪上了妹妹好多天;中午,也都还来小班寝室搂着妹妹午睡呢……
好在幼儿园的阿姨大都对这端、稳姐妹青眼相看。特别是端端,走在那园区内,“端姐……端姐……”的柔声招呼,总是不时响起;那是都认得她的老师和保育员们(多半是些年轻姑娘),在亲切地叫她。至今她偶然去到那幼儿园亦然。而稳妹哩,在我印象中,都有两次正看见,她像个小宠物似地,偎坐在老师的怀抱里……
两姊妹自己间的亲昵劲,在闹疫情的那一段共同蛰居的日子,我也见了不少。记忆犹新的是,两人过家家,总是大端扮妈妈,二稳扮娃娃。那时不时的,叫得之叫一个亲热、依恋甚至于装嗲撒娇,见了听了,真是不由不令人心动。大端每在一边拉长声音叫:“宝宝……”,则二稳必是同样拉长声音答道:“呃……妈妈……”于是飞跑过来,一头扎进这“情景妈妈”怀里,活像一只邀宠的小猫咪!或正遇俩娃妈妈下班回来了,两人又会一齐欢跳起来,都惊喜说“嘿,是真妈妈!”遂争先恐后扑向前去,又如两只迎哺的雏鸟……
因有这,俩娃的语汇里,乃又有了“真妈妈”或“XX(我女儿名)妈妈”与“小妈妈”的区分。而二稳叫着这“小妈妈~”时的声音及模样,也真是很动听、很中看的哦!
现在姐妹俩各在一处上学或入托,回家时间总不一致了。幼儿园的小朋友还回来得晚些,因要参加种种“延时兴趣班”。从那兴趣班的“厨艺课”上,这妹妹总是兴致勃勃地带回自制的点心来,虽少少的一点儿,却是说明了,要给姐姐甚至全家人“分享”的。这也是小娃娃的一片心意;从幼儿园老师那儿间接得知,很多小朋友,并没有这个习惯,都是把自己的“劳动成果”,给当场“独享”掉了。
总之,咱寻常人家的日子,时常面对的,不过也就是这些鸡毛蒜皮的生活琐事。而我和端端在她上学放学路上的交谈,不少也都是她在其中感觉有趣味的部分。能够从平凡中感觉出滋味,老实说真的是人生的一种能力。许多年长者,已对啥事都觉得淡而无味的,其固然基于成熟的“沧桑感”,但确实也就显得暮气沉沉。
我真切地感知到,常在自己身边的这小小的“端姐”,是何等样的朝气蓬勃与真诚、纯净;她对身边的一切都有心却也“无心”,可又无一例外都是兴味盎然。对我描述起什么来,听了,都能够推想出她当时那活灵活现的小模样。比如,她告诉我,她在班里担任了好些差事,其中有一项是“兔儿倌”,专门负责“蹓”班里从学校“分养”来的两只小白兔。说是几个同学,或专管打草、饮水喂食和换砂铲屎什么的。“为啥专分给你这个呢?”我问。“老师说了:我模样儿乖,牵绳蹓起兔儿来,看着最神气!”她灿烂一笑回答。哇!原来在她的“圈子”内,还已获得了这样一份自信呢。
或许在孩子心目中,真的是更感觉得到自己与小动物们的接近。最近我住女儿家这次,也把阿猫带去了。而在端端心里,简直就把这只已养上了十余年的阿猫,当作个大哥哥在看待。阿猫因多年来一直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难免有点胆小。所以,用这“端妹”初已具备的价值观来评判,它有时真是叫她感觉不足的。“唉,不争气的哥哥!”这句好多次从她口中惋叹地说出的话,连同说话时那种“恨铁不成钢”的神情与频频摇头的样子,实在让我感到可哂却也可爱至极。
是啊,不知不觉,小孩儿对万事万物的认知与判断,已暗暗在形成与发展中。而这成长的途径,也恐怕就隐蔽在咱成人的不经意间。早在端端刚入学的时候,我就发觉,她居然已认识好多字了。走在街上,路边那些较为常用的字,差不多她全都认得。偏偏她又还“认字成瘾”,连每见于街道屋墙路牌上的那“二十四字”,她都不光全部能读,还能一字不误、顺序不乱地背诵下来。见她背它们时那认认真真的神态,还有听着她那抑扬顿挫、吐辞标准且满含感染力的语调声,我委实在肚里有着好大一番惊叹……
我是这样在看待这事:在更深广的社会历史环境中审视这组语句的完备与否,固然可以是“见仁见智”;但,幼小的心灵有机会接触这些,毕竟比自小就知“斗争”与“打打杀杀”什么的,不知要好了多少倍!
因为看出这娃娃已有“文化”的主观意愿,回想起早年慈亲对我说的那句话,我觉得,自己现也作为外祖父,并还有机会影响或引导一下这外孙女儿,若对其完全放任自流,似乎不妥。一天我试着问端端:外公一辈子弄的这些写写画画的事儿,假设你想也会一样,那你该是选啥呢?她稍想了想,爽快地回答:
“还是写吧。画画,我觉得太难了!”
作为综合评判,其实这还与我一贯的想法暗合。因为说到底,画画,毕竟过“手头技术”那关,也都相当费事;况且越到后来,各方面所要求的越多越高,人一生要想在这领域成事,冒险性的确是太大。而中文写作这一块,只要按部就班学习过得文字关,诸事有自己相对独立的看法或领悟,个中可运作性,终究是要——不说容易、至少便捷得多。
听端端说,她们接下去就要慢慢学习造句乃至写短文了。我忽萌一念:倒看以她现在的基础,我以当年在学校时所见与所知的“教师辅导作文”方法,来尝试培养一下她的写作兴趣,不知又是如何?当然我知道这里边涉及的问题肯定还多。但关键还是那话:培养她动笔写的兴趣呀!让她看到,自己心中感到想到的东西,竟然就这么会变成文字固定在那儿,还能不是件有趣的事?
我给她提出这建议,她果然来了劲。于是趁着暑假在家,完成校内外原有的作业之余,经过好几天这“一对一”的启发、辅导和打磨,且在此过程中还顺带完成一点识字任务什么的,她居然真就还一笔一画地大体按在学校接触过的行款格式,写出了《种丝瓜》与《我家大花猫》两篇文字。这两者都是她真心感兴趣的,出语也首先源自于她;我在一旁,主要告诉她该怎样安排行文的顺序与叙事的详略。写完之后,她像平常朗读课文那样“有板有眼”地读着两文,并欣喜地笑着说,这比读《语文》书里的文章,更带劲儿呢。
我知道这就是抒发自身所感——或谓反视自己内心——的那份独特力量所致。现这两篇文字,我都将其拍照留底了。端端还说,以后她学会电脑,还把它们都存录进去,就像平常看到我做的事那样。而这,难道说不也是某种潜移默化的影响么……
如此这般,不觉这外祖父与外孙女之间的“艺文交接”也就起始了。今后发展到底如何,谁也说不清。不过我另外还想到一点:人,在开始接受文化熏陶感染的过程中,怎样才能同时葆有其内心之本真,不因这对世事的逐渐认识了解,而也变得世故,甚至感觉一切都属无谓,这才是至关重要的。
愿我们的端端,还有稳稳,虽随岁月渐进而识见增长,但永远都在心之深处,怀着那份单净纯洁的赤子之情,一生都过得有滋有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