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A的每日心情 | 2019-5-10 14:4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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签到天数: 548 天 [LV.9]以坛为家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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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意思的陈传席:读《画坛点将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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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了陈传席《画坛点将录 评现代名家与大家》,觉得老陈相当有意思。他说:“中国画的优劣,我是一眼能辨的。”(p250)这话,小孩子说,是无知;青年人说,是狂妄;小老头说,就近乎天真了。从相对主义的观点理解,这话人人都可以说,可以响应费孝通号召,各美其美,可这肯定不是老陈的意思。他的意思看来是,这话他说可以别人说不行,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手里,他碰巧与多数人不同。提到陆俨少对潘天寿的评价,老陈还说:“陆毕竟只是一位书画家,而不是理论家和美术史家。他对石涛、对潘天寿的理解,都未必正确。”(p93)而老陈正是“理论家和美术史家”,画家的分量,都要到他这儿过过秤才算数。老陈又说:“书名是‘画坛点将录’,序言却谈什么是知识分子,真是风马牛不相及,有这种写法吗?还是我常说的那句老话,我这样写,如果前人有先例,那就是没有问题,这叫‘继承传统’。‘传统’是必须继承的。如果没有先例,那就是我的‘独创’,或叫‘原创’。‘原创’和‘独创’更了不起。”(p8)这话很不讲理,但很有代表性,很好玩儿。
我不认为老陈可在中国画评价上担任上帝一职,但《画坛点将录》评骘人物、辨别优劣确有许多不同凡响之处,如《素描式和花鸟式——“京派”和“浙派”》一章,说“京派”(徐悲鸿派)人物画以素描为基础,以“干笔”画出素描效果,用墨重,用笔严谨,气势较大,分量亦重。“浙派”(潘天寿教育体系的产物)人物画用“湿笔”,借助大写意花鸟画方法,画出秀润、清淡、水墨淋漓的效果,这讲得很中肯綮。在评论单个画家的时候,探微索隐,知人论世,也可算是精 纷呈。但是,关于老陈的一些观点我也有不同意见,下边说一说。
第一, 关于各种“气”的分配问题。
老陈很看重“气”,说很多人画了一辈子,技巧很熟,造型也不错,但少一点点“气”,就跳不出来。画面上有点“气”十分难得,清气、逸气、狂气、霸气、文气、野气、不食人间烟火气,往往和无“气”的画只差一点点,实际上已是天壤之别。他说张大千画好是因为有一股子“清气”,其他如李世南画里有野气,贾浩义画中有雄气,常进画中有冷峻之气,刘二刚画中有孤傲气等等。这是夸人说其“有”某某气,这还说得通。但批评一个人说其“没有”某某气,问题就来了。比如,老陈说蒲华画中少一点“气”,逸气、清气、大气皆不足(和虚谷、任伯年、吴昌硕比),但老陈又提到,蒲华大量题画诗中可以看出他不凡的心胸和怀抱,他不仅不出世,且是一个积极入世者。既然如此,何必到他画中去寻什么清气和逸气,把霸气、狂气等拿几个分配给蒲华就行了,不一定非要他和虚谷等三人站一排嘛。
再如评黄胄。老陈引高尔泰《美是自由的象征》:“黄胄有黄胄的问题,这个问题就是缺乏‘精神性’,例如,你把他的马同徐悲鸿的马比较一下,就可以看出,后者有一种古君子的风度,而前者只不过是动物,是运输工具。这个精神上的差别是巨大的。所以不能光从笔墨技巧着眼。”(p183)认为,黄胄的画“缺乏‘精神性’”,就是缺乏“气”,黄胄没认识到这个问题,也和他的修养有关。要我说,高尔泰的“精神性”评价有点牵强,黄胄画的给人骑的马是动物,徐悲鸿画的有君子风度马就不是动物啦?各自想表现的东西不一样,徐悲鸿表现对自由的追求,黄胄表现为人民服务,目的都达到了,这就够了,“精神性”不同而已,没什么好比的。还有,前文中老陈还这么说黄胄:“年轻时,凭着他的聪明、灵气和朝气,画得十分生动,十分有朝气,十分大胆。”明明说人家的画有“朝气”,这也算一“气”吧,就因为高尔泰一句话就把这一“气”给收回去了,这有点草率了。
第二, 关于“天赋”和“用功”的问题。
老陈是个天才论者,他说,看画要看“气”,而气皆根于人的心性,清气、秀气、豪气、霸气基本上是天赋,这种天赋植根于人的秉性中。对于某个人来说,天赋也必须经开发才能显露出来。有这个天赋,不开发成不了器,没这个天赋,再开发也没有用。人的用功只不过是开发其天赋而已。这个天赋论是个万能理论,因为按照波普尔的证伪理论,你不能将它证伪。按照老陈的观点,那些名家、大家画中都有股气,那是因为开发出了他们自己的天赋。你要将这种观点证伪,可以指出某名家并无什么特别的天赋,而是主要靠用功。张大千说:“有人以为画画是很艰难的,又说要生来有绘画的天才,我觉得不然。我以为只要自己有兴趣,找到一条正路,又肯用功,自然而然就会成功。”似乎可以拿张大千当例子,但老陈说张大千用功不假,但还要靠他天赋的“清气”,不然不足论。这让人没话说,你可以不同意他,但说服不了他。
从实用的角度看,对天才论只有采取存而不论的态度。天才论是个评价理论,并不是规范理论。拿齐白石说吧,老陈是承认他有天赋的,这都是建立在齐白石活到了八九十画出自己最好的画这个事实上的。如果白石老人五六十岁时作为一位普通画家死掉了,根据天才论可以说他天赋开发得有限,如果他十几岁外出打工的时候掉河里淹死了,根据天才论可以说他天赋完全没开发出来。对于其他画画的人也是这样,如果有人劝他:“老兄,别瞎耽误时间了,你画画完全是糟蹋纸张。”他可以这么回答:“老弟,我的天赋还没开发出来,我可以边画边等,如果阎王爷不急,我可以等一百年。”
另外,老陈的天才论还不彻底,有时候,他所说的“天才”并不是指天赋,而只是指聪明或善于思考。比如,李可染就自陈是苦学派,但老陈说了,李可染对自己认识不足,他是天才,不过他自己不知道罢了:“他又善于利用他能得到的和具备的一切条件,又能知己知彼,知道应该怎样发展,这都说明他很聪明,也就是说,他具有一定的‘天才’(老实的天才)。”
第三, 关于理论和实践,或者说知和行的问题。
老陈说:“苏东坡说:‘我虽不善书,晓书莫如我。’我也可以说:‘我虽不善画,晓画莫如我。’其实,中国的书法绘画,只要晓(理解),实践起来是不太难的。如果不理解,画一辈子也无益。”(p324)乍看这句话差点笑出声来,人家苏东坡是“宋四家”之一,真得不善书吗,人家那是谦虚,你老陈不善画却是事实,所以东坡的话你不能套。理解,有个真理解和假理解的问题,王阳明讲知行关系说个“知行合一”,行了才是真知,不行不知,联系到画画上可以说,画好了才能说你真理解了,画不好说别的没用。估计老陈不会同意王阳明,他走的是孙中山路线,提倡“知难行易”。撇开王阳明和孙中山不提,我觉得,没有太多的实践经验,很难说就晓得了,虽然有很多实践经验也不能说就一定晓得。可以拿足球评论员和足球教练员做个比较,足球评论员不能说完全不晓得,他可以说得头头是道,有时候还能说到点子上,但让他当教练就不行。教练员考虑的比评论员多得多,他知道的也比评论员多得多,不过不足为外人道而已。恕我直言,要真是如老陈所说“我虽不善画,晓画莫如我”,他是最晓画的了,而“中国的书法绘画,只要晓(理解),实践起来是不太难的”,老陈应该立即拿起画笔,用几十年的时间证明自己的理论,顺带为中国画再添一位大师。但我知道,老陈不敢这么干。
老陈自认为有“理论”,还拿有没有理论作为评价画家的标准。比如,他认为李苦禅是属于没有理论的画家,所以,他落后于潘天寿和李可染,未能成为一代大师。实际上,老陈说李苦禅没理论,意思还是说其没修养、没文化,画里没有“气”。老陈讲成功书画家成功的三要素是修养、功力和个性,后两项李苦禅都有,就是文化修养欠缺。讲到功力,老陈说:“李苦禅精于书法,其书法甚至超过一些专门的书法家,但他的字也是缺少较深的文化修养,最终没达到书法家的境界。”这句话也怪,“书法甚至超过一些专门的书法家”而又“没达到书法家的境界”,这就是说有个数大于4而又没有达到4,这恐怕永远是个未知数。老陈说李苦禅有许多画法是独创的,又说李苦禅作画不用心机,不知道独创许多画法算不算用心机。
老陈喜欢拿文化修养说事儿,李苦禅、蒋兆和、黄胄等人都是在这么吃亏,评价相对不高。他评李可染说:“李可染自称是‘苦学派’,似乎自己没有天才。其实,如果他真的不是天才,他也达不到今天这个地位。”按老陈的逻辑,我要问:如果李、蒋、黄等人不是天才,他们都达到今天这个地位?如果他们是天才,不是把天赋开发出来了吗?如果他们有天赋,表现在画里不就是气象万殊的“气”吗?
老陈《自序》中说:“希望读者批评指正。”作为一名普通读者,别的指正不了,就把看到的几处文字错漏或欠妥的地方指一下(每处都是先列一段老陈的话,然后再指)。
一、第19页:
昔“晋文王称阮嗣宗至慎,每与人言,言皆玄远,未尝臧否人物”。《世说》列其为“德行第一”。而我一向不慎,专事臧否人物,不知孰是孰非。
《世说新语》分德行、言语、政事乃至纰漏、惑溺、仇隙等三十六门,“德行”列为第一门,故书中标为“德行第一”、“言语第二”乃至“仇隙第三十六”。老陈如果认为《世说》在夸阮嗣宗德行为第一,理解就错了。另外,“每与人言”,应为“每与之言”,是晋文王与阮籍谈话时阮籍言皆玄远,不是阮籍跟别人谈话时言皆玄远。
二、第243页:
刘邵《人物志》第一句话就是:“夫圣贤之所美,莫美乎聪明。”聪明人未必全肯下功夫,但肯动脑筋,或读点书。
“邵”当为“劭”。老陈引《人物志》属断章取义,这句话是这样的:“夫圣贤之所美,莫美乎聪明;聪明之所贵,莫贵乎知人。知人诚智,则众材得其序,而庶绩之业兴矣。”此“聪明”非彼“聪明”,在刘劭那儿“聪明”指的是“耳聪目明”而已。
三、第262页:
《孟子•万章章句下》有云:“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是尚友也。”
“章句”两个字应该去掉,因为这话是《孟子》的原文,不是《孟子章句》中朱熹的话。
四、第303页:
(傅雷)于1944年7月16日给黄宾虹的信中说:“吴湖帆君近方率其门人一二十辈,大开画会,作品类多甜熟趋时,上焉者,整齐精工,模仿形似;下焉者,五色杂陈,难免恶俗矣。如此教授,为生徒粥(鬻)画计,固良得,但去艺术则远矣。”(见《傅雷书信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154页)傅雷用“甜熟”、“恶俗”,以及“整齐精工”、“五色杂陈”来评吴画。□□□(我的判语省略)。他在那时候这样写可以,法院也不会传讯他,他可以照样译书,要是在现在,他敢这样写吗?他可能只有再次自杀。
老陈这段话有两个问题,其一,傅雷是用“甜熟”、“恶俗”,以及“整齐精工”、“五色杂陈”来评吴湖帆的学生,不是评吴湖帆,所以他还用了“模仿形似”。吴湖帆的错误是教得不好,还靠自己名气和这些画虎不成反类犬的弟子大办联展来捞银子。其二,要是在现在,傅雷还敢这么写,法院肯定不会传他,他也不会再自杀,因为这些话傅雷是在私人信件里说的。
五、第309页:
中国有两句古训,一是“贫贱之交不可移,糟糠之妻不下堂”,二是“贵易友,富易妻”。
两句话出《后汉书•宋弘传》,讲刚成了寡妇的湖阳公主看上了有妇之夫宋弘,要弟弟光武帝帮忙做做工作。“后弘被引见,帝令主(湖阳公主)坐屏风后,因谓弘曰:‘谚言“贵易交,富易妻”,人情乎?’弘 曰:‘臣闻贫贱之知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帝顾谓主曰:‘事不谐矣。’”是“不可忘”,不是“不可移”。另外,“贵易友,富易妻”是时谚,但不足为“训”的。
六、第323页:
“致于道”而“游于艺”。
“致于道”当作“志于道”。
老陈动不动以这个会写诗,那个不会写诗来判断画家的文化修养,不过据我看,他本人在诗歌方面造诣有限。当然他可以说“我虽不善诗,晓诗莫如我”,但我觉得,说老陈“晓诗”我都感到心虚。老陈批评刘海粟冒用清初诗人钱匡的诗句“甘守时穷方是士,不为人忌便非才”,只把“是”改成“为”,但“是士”是“仄仄”,“非才”是“平平”,正相对,“为”是平声,就不对了。他说得没错,但他自己的文章中这个问题重视就不够。
第7页。老陈说:“宋诗有云:‘杜鹃夜啼犹带血,不信东风唤不回。’这正是知识分子的精神写照。”这句诗流传甚广,出自宋代王令的七绝《晚春》,“杜鹃夜啼犹带血”(仄平仄平平仄仄)应是“子规夜半犹啼血”(平平仄仄平平仄),平仄差别很大,老陈没注意到。
第55页,老陈引了不少吴昌硕的诗,错误一大堆:
吴昌硕《桃花图诗》:“秾艳灼灼云锦鲜,红霞裹住玻黎天。不须更乞胡麻饭,饱食桃花便得仙。”题《顽石图》:“石头顽如此,闻道谪疏星。落落丈人行,离离秋海萍……”题《牡丹水仙图》:“红时栏外春风拂,香处毫端水佩横。富贵神仙浑不羡,自高唯有石先生。”题《双桃》:“琼玉山桃大如斗,仙人摘之以酿酒。一食可得千万寿,朱颜长如十八九。”
第一首,“玻黎”应为“颇黎”,“饱食”(仄平)应为“饱噉”(仄仄),“便”应为“已”。第二首,“如此”(平仄)应为“似此”(仄仄)。第三首,“栏外”应为“槛外”。第四首,“琼玉山头”应为“千年桃实”,“长”应为“常”。另外,第74页,老陈引齐白石《归鸦图》题诗:“八哥解语偏饶舌,鹦鹉能言有是非。省却人间烦恼事,斜阳枯树看鸦归。”“枯树”应该是“古树”。
在看看老陈的诗作,第9页,他说:
记得当年在山上口占一诗:“龙战玄黄千年地,百万旌旗向承平。北游又登云龙顶,冷月空照楚王城。”我写诗的习惯是先把想写的内容写下来,然后再根据诗的格律修改平仄等,最后改为:“玄黄龙战千年坡,百万旌旗动昊穹。归去又登云龙顶,月寒空照楚王城。”又二十多年过去了,心境依旧。
后边改定的这首诗,第二句“昊”是去声,第三句“龙”是阳平声,失粘了。第三句的“顶”与第二句的“穹”、第四句的“城”押韵,撞车了。二十年过去了,老陈还敢把这诗拿出来给大家看,看来水平依旧。
意见提了不少,不过说实话,读了老陈的书,也学到很多东西,受益匪浅,以后会把《陈传席文集》找来拜读一下。
(陈传席:《画坛点将录 评现代名家与大家》,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第1版,2006年第2次印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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