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松鸣 于 2024-12-21 18:35 编辑
父亲年轻时喜欢拉小提琴,虽然这始终只是他的业余爱好,但在我儿时的印象中,父亲的小提琴演奏水平还是相当不错的,称得上琴韵悠扬悦耳动听。他最喜欢拉《粱祝》和马思聪那首《思乡曲》,把它们拉得如泣如诉令人陶醉。文革时这两首曲子都被禁了,而父亲琴瘾一来,就把房门紧闭,躲到厨房里拉上一会儿。因为他有这一特长,单位上就要求他参加文艺宣传队,可他并不情愿,那个年代经常搞文艺汇演和巡回演出,往往要离家好长一段时间都无法照顾到家庭。但父亲稍一推托,领导就用政治任务这顶大帽子相挟,弄得父亲很没辙。我那时还小,尚无法体会到父亲深埋心底的那种无奈,那种缺乏时间照顾家庭的焦虑,只觉得他太牛了!
有一件事让我记忆深刻,某次父亲随单位的文艺宣传队参加地区组织的文艺汇演。在正式表演时,他的单位演出的是一首民乐合奏节目,他担任的只是其中一位月琴手。当时地区全部参演人员都集中住在一栋大宿舍楼里,有一天晚饭后,父亲见到别人有一把音质很棒的小提琴,一时心血来潮,当场拉起了小提琴协奏曲《梁祝》来,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人们纷纷称赞。结果,汇演结束时,父亲竟因此而获得了小提琴独奏二等奖。
虽然小时候多少有些得自父亲方面的音乐熏陶,但我儿时并未表现出什么音乐方面的很大潜质。有时我心血来潮,吵着要学小提琴,父亲却总是一口拒绝。有时妈妈也想试图说服父亲教教我,但父亲总是说搞音乐很难有前途,说他见过很多比他小提琴拉得更好的人都混不到一碗音乐饭吃,他只希望我学上一门实用的专业技能,比如像他一样成为一位医生。我很无奈,有时偷偷趁着家里没人时打开琴盖,摸一摸那把音质非常好的小提琴,沮丧得想掉眼泪。直到现在我还在想自己后来没有从事音乐专业到底是祸还是福呢?恐怕只有天知道了。
从小学到中学,学校里只教革命歌曲和样板戏。我性格羞怯,而且举止笨拙,所以很少参加音乐表演。音乐在当时又过于作为宣传的工具,西方音乐基本上被禁止,新创的乐曲艺术水平普遍不高,儿时很多令我喜欢的音乐也从实际生活中消失,很长时间里也再没听到过父亲拉《梁祝》和《思乡曲》了,所以我当时并未觉得音乐有什么特别大的魅力。直到打倒“四人帮”后,从收音机里第一次听到完整版的《梁祝》演奏时,记忆被再次打开,儿时美好的回忆和眼前奇妙的音乐融为一体,竟使我激动得一夜未眠。艺术生活的复苏又让我对音乐感兴趣起来,特别是越剧电影《红楼梦》里的音乐和唱腔令我十分感动,深深陶醉于它的优美而缠绵悱恻之声。
上大学时生活很清苦,除了偶尔看场电影外,几乎没什么娱乐活动。那会儿录放机还是奢侈品,学生中几乎没人拥有。偶尔几首动听的国内和港台流行歌曲传入校园,人人争相传唱兴奋异常。像《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和《童年》等歌曲也是人人传抄,风靡校园。不过在那时,古典音乐简直就无迹可寻。突然有一天傍晚,从校园的高音喇叭里传来一曲曲美妙的小提琴声,并且很长时间里每天固定在晚餐时播出。那播放的是一张西方著名小提琴小品集唱片,其中有马斯内的《沉思》、圣桑的《天鹅》、舒伯特的《小夜曲》等等,那优美得臻于极致的琴声顿时攫住了我的心。那段时间里,我每天去食堂打好晚饭后,就蹲在一个僻静的地方边吃边听。直到整张唱片放完后,才心中有些怅然地回到宿舍。后来通过打听,才知道这张唱片的演奏者是美国著名的小提琴演奏大师梅纽因,从此,梅纽因这个名字成了我心目中西方古典音乐的象征。
学校也开了一些音乐课程,给学生们在业余时间里提供音乐辅导,不过我都没去报名参加,究其原因还是当时并没有意识到音乐的重要性和对人的精神生活的独特影响。大二的时候,同宿舍里的一位同学心血来潮,买了一把小提琴,在大伙的调侃声中学了起来。这个一开始被我们视为噪音制造者的“瘟神”也不为嘲笑所动,坚持学了一年后,竟也拉得相当不错了,还参加了学校组织的乐队。后来大家似乎也受到传染病的感染一样,没事也拿着他那把小提琴拨弄两下,结果到毕业时,同宿舍的其他几位同学全都能拉得有模有样了。那时候广播电台也有了专门的古典音乐节目,两位同宿舍的同学买了收音机,大家也不时聚在一起收听这些节目,每当这个时候平素喧闹的宿舍竟安静得出奇。
不过,真正喜欢上西方古典音乐,还是参加工作以后不久。那时录放机已经非常普遍了,价格也便宜,我也买了一台,买磁带时除了几盒流行歌曲外,顺便也买了一盒由卡拉扬指挥的贝多芬第一和第五交响曲磁带。刚开始听贝多芬交响曲时,需要反复克制内心的不耐烦才能硬着头皮听完一乐章。以我听乐的经验,刚开始聆赏古典音乐时,最好不要从贝多芬交响曲开始,它的庞大和艰深往往令初涉古典音乐殿堂者望而生畏。开始时听不懂贝多芬的交响曲颇让我觉得羞愧,但我没有因此此而放弃,而是在相当一段时间里我每天听它好几遍,直到对乐曲的旋律节奏等滚瓜烂熟。突然有一天听着听着也许是产生了顿悟,贝多芬交响曲中那种清新刚健的节奏、张弛有度的音符所蕴涵的韵味、以及丰富深邃的情感渐渐突出和呈示出来,展现出一种音乐本体的美,一种令人着迷的魔力,我仿佛已看到古典音乐的大门在向我开启,像云中的海市蜃楼那般美丽。不过最让我陶醉在音乐中而从此乐此不疲的,是在我热恋之际恰好听到的肖邦第一钢琴协奏曲,那一刻我坐在椅子上,全部的身心都沉浸在如同天籁般的音乐里,心中异常的宁静和欣悦,女友伫立在不远处静静地注视着我,小小的房间里弥漫着一种醉人的气氛,这一画面永远定格在了我的记忆里。
接下来的恐怕是每位爱乐者都经历过的,买音乐书,跑外文书店(那时古典音乐磁带和唱片只有外文书店有售)。十几元一盒的磁带,几十甚至上百元一张的唱片,而那时我每月工资仅九十多元,每月只能买一两盒磁带,有时无奈之下,就托关系拿着我买的空白磁带去当地广播电台翻录,肖邦的钢琴协奏曲和夜曲就是这样弄来的。我买的第一张唱片是贝九,花了120元,搞得我那个月几乎天天吃素。西方古典音乐史上有几位伟大的音乐家,如巴赫、莫扎特、贝多芬、瓦格纳、勃拉姆斯等,他们的每部作品都是爱乐者必藏的。有时一个人的作品全集灌录的唱片有好几百张之多,它们整齐地摆放在售货架上,对盯着它们看的经济拮据的爱乐迷来说,无疑品味到一种极其苦涩的感觉。
那时候市面上关于音乐鉴赏的书籍很少,所以人民音乐出版社1984年出版的科普兰那本《怎样欣赏音乐》就成了许多音乐爱好者的至宝。艾伦·科普兰是美国当代著名的作曲家、 指挥家和钢琴家,在这本小书中,他对音乐的本质和如何欣赏音乐有着极为精湛和深刻又深入浅出的论述,时至今日,我还是认为这本书仍是音乐欣赏入门的最好书籍之一,当然,稍后伯恩斯坦那本《音乐欣赏》也影响了不少爱乐者。进入本世纪后,大批西方音乐史名著和音乐鉴赏书籍陆续出版,从保罗·亨利·朗的那本划时代的《西方文明中的音乐》、杰拉尔德·亚伯拉罕精湛的《简明牛津音乐史》,到多卷本的《诺顿音乐断代史》丛书的出版,各种音乐鉴赏书籍大批涌现,简直可称得上蔚为壮观了。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古典音乐的唱片大批出现在中国,由于价格便宜,品种又丰富,每次购碟都仿佛成了爱乐者的狂欢节日。当时长沙就有两家大量出售古典音乐CD的音像店,一家在定王台书市,一家在晓园商场。经朋友介绍后,我也成了这两家音像店的熟客。开始时购碟还算节制,每次只买几张自己特别感兴趣的,后来随着好唱片出现得越来越多,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欲望,也开始狂买起来。一买就是几十张到上百张唱片,最多的一次竟一口气买了三百多张,装在了两个大纸箱里,满头大汗地弄回家去的。买得最多的大概是贝多芬和莫扎特的唱片,基本上都凑成了他们的全集,并且有些唱片还有多个版本。后来随着DVD的出现,我在定王台书市附近的乐典音像店还买了几百张DVD的歌剧碟,全都打上了中文字幕。当长期以来对瓦格纳的一些音乐只闻其名不闻其声的我,初次听到索尔蒂指挥的《尼贝龙根的指环》那辉煌壮丽又优美深邃的音乐时,不由得既高兴又感慨万千。
不过,当时一位外国著名乐评家写了一本叫《谁杀了古典音乐》的书,看了让我出了一身冷汗。作者竟大喊大叫地嚷道:古典音乐已经被谋杀了!书中谈到:自从演奏明星登台之日起,古典音乐的演出就开始变味了,帕格尼尼、李斯特等人的辉煌技术后面,经纪人、专业经理、秘书、理财家和音乐骗子全都冒了出来,他们渐渐地操纵了音乐市场,随着炫技时代的到来,更是乌烟瘴气。当经纪人贾迪森控制了全世界三分之二的音乐家时,悲剧变得不可避免。他俨然成了音乐界的教父,其所作所为已无异于黑手党的龙头老大。哥伦比亚是个黑窝,音乐经纪人之间互相拉客,卡拉扬排除异己还日进斗金,爱乐乐团的垮台,女高音在排练会上耍大牌,还有卡拉丝被开除、郑明勋被撵走,著名指挥家猥亵少女,不一而足。当古典音乐也靠艺术家用美女三点式来诱惑人时,它已是日薄西山、气息奄奄了。作者莱布雷希特把古典音乐的衰落归咎为经纪人的道德沦丧、唱片业的唯利是图、音乐家的利欲熏心等等,晒出的乐坛内幕可谓惊心动魄。其实上世纪的80年代,日本著名的音乐学家庄野进就曾预言,正式的古典音乐在进入21世纪以后将逐步地消亡,传统的音乐写作与演奏的形式也将退隐,在当今快节奏的社会中,那种在聆赏时注意力需高度持续凝神倾注的古典音乐似乎确实与之格格不入,甚至可以说是背道而驰的。
我读后也没把这桩“古典音乐谋杀案”太当回事,因为当时市面上古典音乐的CD、DVD似乎正卖得如火如荼,觉得作者有些杞人忧天了,反而对书中谈到的一桩轶事特感兴趣:日本索尼公司著名的总裁大贺典雄迷恋音乐,白天竭力搞好工作,晩上则在家里苦练三小时音乐指挥。每当午夜梦回,他就会从床上爬起来,跑到书房里练习指挥交响曲,他六十岁大寿时,公司为他租下一晚东京爱乐交响乐团,让他尽情发挥。此君仍不满足,竟提出要捐助纽约爱乐乐团一百万美金,条件是由他指挥一场音乐会,遭到拒绝后,他转求大都会歌剧院,结果如愿以偿,指挥了一场音乐会。这件轶事使我对日本某些企业家良好的文化素质印象深刻,觉得中国的企业家应该向人家学习,而不是只热衷于买别墅、开名车和玩麻将。事实上,二十多年过去了,莱布雷希特当年所预言的情况并没有发生,反而中国的古典音乐文化和市场迈入了繁荣的新时代。
各人的性格与经历不同,对音乐的认识和感悟也不一样。年轻时,尤其是在自己陷入情网的那些岁月里,我是如此喜欢肖邦,他的音乐简直就是我感受到的那种美妙的爱情最动人最完美的表达。人到中年,生活的挫折和痛苦会使你爱上莫扎特,他的钢琴协奏曲带给你的无比温馨和深深的慰籍是难以言传的。随着时光的流逝和心灵积淀的丰厚,贝多芬却越来越与你亲近,他的音乐会稳稳盘踞在你灵魂深处。听贝多芬的音乐越久就越是崇仰这位音乐巨人,很多人在谈论贝多芬的时候,总是强调他的音乐慷慨激昂的一面,渲染他顽强地与命运作斗争的英雄般的性格,把他的音乐当成了使人勇猛精进的兴奋剂。诚然,贝多芬的音乐动力感极强,音符之间极具张力,且刚柔相济,使人振奋。其实呢,与其说贝多芬的音乐是外向的,还不如说他的音乐更经常地表现为一种深刻的内敛,这在他音乐上的最高成就后期弦乐四重奏中体现得很充分。贝多芬的不同凡响之处是他音乐中体现出来的无比的深邃性,当这种深邃性与他内心的柔情和对人类的悲悯融合在一起的时候,我们就听到了音乐史上最感人肺腑的绝唱。没有比贝多芬音乐更动人的慢板乐章了,那动人心魄的柔情根本无法形诸语言!所以现在贝多芬的音乐成了我每天都必须聆赏的精神食粮。也许天性爱浪漫,所以我也很喜欢瓦格纳、舒曼、柏辽兹等浪漫派作曲家的音乐。他们的作品仍是我现在经常听也听得最多的曲目。瓦格纳的歌剧序曲、舒曼的《a小调钢琴协奏曲》、柏辽兹的《幻想交响曲》等都是我反复听而不厌并感到常听常新的乐曲。
回溯自己多年来欣赏古典音乐的过程,除了深深的感恩之心,也萌发了为之普及和推广的强烈愿望,越来越盼望更多的人能加入聆赏古典音乐的行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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