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岗

落阡Umnachtung · 发表于 2014-9-7 18:15: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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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与灯光正在争夺我。城堡里很冷，风在走廊中渗透，但睡意依然在我身上失控地增长，冲出岗哨，冲出厚重的围墙——我的字迹扭曲得像狼群，双眼沉重得像大理石片，难以言表的怀念像眼前的青紫色光斑——我的睡意将吞没世界。
但我还不能睡，我要给你写完这封信。
我不该在岗位上给你写信，我该站在瞭望塔上，全神贯注地听头上飞机的聒噪，记录今夜的情况。但严格说来我不该在任何时间给你写信，我不该有时间去做任何自己的事：我已不复是我，我的生命属于城堡。我给你写信——不该做的事我做得还不够多？我不该躲过训练在房中读书，不该拒绝加入他们的音量比拼，不该像现在这样瘫坐在岗位上……所有的生存手段都是不应该的。
我甚至也不该告诉你我在城堡里，无论我有没有说在什么城堡里，用了什么假地址。有关密电工作的一切都必须保密。
我只想让你知道我在哪里，在做什么。我想让你成为唯一的知情者，佯作与你共享一个秘密。就像我给你写信只是要佯作在和你通信，佯作自己正在一步步地接近你。
我也不知道现在该写些什么，也许是另一件不该做的事。
你当然知道我是被迫来这里的，和海边城堡中的其他专家共同构建一条传输战时机密的密电通道。我们都从小就听到人们用神秘而崇敬的语气谈起城堡，尽管他们从来都不知道究竟是哪一座城堡，不知道城堡在哪里——这我不能告诉你，否则会被处以死罪——是什么样——我现在知道它只有几堵简朴的砖墙和一座瞭望塔，砖红色的塔身被雨水冲刷成柔和的粉红色，夜晚墙上荒草的呼啸哀婉凄绝，催人泪下，令人怀念起他们刚刚离开的城市（我只会怀念你！你和……）——我们从小都惯于服从城市的权威，知道城堡的命令不可违抗，进城堡是无上的光荣。可我过惯了自由职业的生活，被强行调到这座海上要塞里，晚上还要值岗以防敌机轰炸，每天都筋疲力竭，苦不堪言，只能靠对你的回忆勉强撑过漫长的日夜。
尽管我来这里几个月了，寄给你的信却都石沉大海。
那晚也是如此，我困倦不堪，厌倦了值岗、保密工作以及与美学彻底相背的制服，而对你的思念却令我夜不能寐，不断从短促清浅的梦中惊醒。午夜，奇特的轰炸声席卷而来，像城堡已被无数敌机包围。我瑟缩在塔上，感到危在旦夕。清朗的夜空中没有一架飞机，警报器也没有亮起，安静得像楼下熟睡的同事——他们很少会去怀念什么，怀念什么人——然而冷漠宏大的轰鸣声铺天盖地地涌来，在我耳边不住轰响，我把枕头按到头上，徒劳地等待轰响声减弱，我等着，然后声音又开始在血脉中震颤：那时我以为这是恐惧。我披上外衣，冲到海滩上。
我闯入了海天的水晶，两块清凉的幽蓝夹住我，很冷，却令人激动。海在脚下轰鸣，来势汹汹又很轻柔，拍击着沙滩。但在我看来这声音就像敌机的轰鸣，就像对城堡权威的一次挑战，某种古老力量愤怒的示威。我欣喜若狂，我感觉我就像见到了你，见到了一片不安而反复无常的力量。我一路狂奔，纵入海中。毕竟是海，咸涩的海浪不由分说地拍到我的脚上与膝上，激起些微灼痛，伴着难以抑制的兴奋。我立在浅海中，静数着波涛的起伏，一下，两下……我静静站了许久，感到自己参与了某种神奇的伟大传统。
次日，我被自己的尖呼彻底惊醒。迎着阳光我看到双腿膝以下的地方一片银白，亮得灼目。我的手谨慎地向硬化的双腿移过去，颤抖地摸着新长出来的银亮鳞片。它们光滑尖利，每一片都是一把刺向掌心的利刃，割破双手，鲜血在银白的刀上淌成绝美的纹路。我目瞪口呆，反复告诫自己这不是梦。
我费了很大努力抑制住泪水，穿上长裤和上装，去办公室开始一天的沉闷工作。我已被海征服，我想，尽力安慰自己，我已不再是城堡的人。我希望我可以激动，至少有一点振奋，但昨晚的激情似乎已一去不复返。此刻我坐在办工桌前，小心翼翼地夹着双腿，生怕别人发现我身上背叛的痕迹。此刻我在这里，吞咽自己酿成的苦果。
我们都从小就知道背叛城堡罪无可恕。
但我从未想过我真的敢背叛它，真的会受到这样的惩罚。我想到昨夜不安的海，不寒而栗。
但当晚熟悉的轰鸣声又开始回响，我躺在床上，再次感到激动，再次起身，义无反顾地冲进凛冽残酷的海。我在所有清凉、所有激荡中重现你，重现我在那座城市里一直在追寻的某种气息，某种不在场的气息。我全身灼痛，却感到愉悦，只勉强记得不要让脸沾到海水，无论我有多想洗去脸上厚重的城堡气息。
我的脸，我被你痛恨的脸。现在它已被城堡驯服，失去了所有波澜。
但人的惩罚远比自然的残酷。我克制住自己。
我每晚都去海中，每晚，白日的烦闷都消散殆尽，我清醒愉悦地纵入海中，看着月光下银白鳞片的闪耀，看着它们生长，变得坚硬，然后向上蔓延。每片都是一片刺向城堡的利刃。我也越来越肆无忌惮，对城堡的恐惧比起这一身的利刃能算什么？我甚至不再怕城堡的惩罚，预谋一旦成功就可以游过海峡，去你的岸上，无论你怎么看我的鳞片，我要去你的岸上。那晚，我把脸浸入了海中。
我以为我会感到灼痛，会与海发生难以置信的融合，然而我真的不想描述那晚发生的事。我闭上眼，脸像沉入了幽蓝的冰洞，我冷得发颤，但我忍着。许久，脸上毫无感觉，只有冷，近乎麻木的冷。然后，海的轰鸣声似乎更加猛烈，由远及近，不来自内部而就来自附近的冰洞……浪突然拍到我的脸上，冲进眼中口中，并不痛，却带有令人恐惧的冷漠，我几乎要呼救。巨浪又潜到我脚下，猛地把我托起来，重重抛到岸上，撞上城堡的围墙。海在完成对我的抛弃后，又呼啸着涌回一片柔和的水晶。
我靠着城堡粗糙的墙，痛苦着入睡。我没想到海竟会抛弃我。
再醒来时，鳞片已开始剥落。我在晨光中向着寝室跋涉。留下一路闪耀的银白刀片。
后来我重又属于城堡。
叛变是不应该的，但可以被原谅；明目张胆的反抗和彻底的决裂才不可原谅。几天内我再没有去过海边，任呼啸声在窗外起伏。我的鳞片渐渐剥尽，露出柔软的皮肤。去工作时再也不必提心吊胆，不必费心遮掩。
但在鳞片落尽时，我的生命也在一点点被掏空，被无休止的工作、训练、嘶吼与夜岗占据。我的生命已抽象成某种气息带来的创伤，我之所以能忍受这一切，只是因为创伤太过刻骨铭心。我收发与我无关的信件，守卫与我无关的要地，在浑噩中怀念一地银亮的刀片。
我不知道你会更倾向于属于海的我还是属于城堡的我。
因为你和海在一起，接纳又抛弃我。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
现在值班时，我还会不时想起外面残酷的水晶，想到对城堡的又一次叛逃，但只是空想。我会不时虚构一封你的回信，在渴望中入睡，渴望醒来时能被你或海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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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品洪 · 发表于 2014-9-8 09:54:27

看了这篇小说，忽然想到：——婚姻就像城堡，偶尔的出轨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家庭破碎、妻离子散、了无善终。但是，认命、维持无爱的婚姻，又能如何呢？倒也值得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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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阡Umnachtung · 发表于 2014-9-8 22:53:52

孙品洪发表于 2014-9-8 09:54
看了这篇小说，忽然想到：——婚姻就像城堡，偶尔的出轨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家庭破碎、妻离子散、了无善终。 ...

嗯，虽然想写的不是这个，但是很喜欢这种联想啊。谢谢。

笔似青锋 · 发表于 2014-9-14 19:35:00

写得不错，有些看头。问好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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