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草长鹰飞 于 2013-6-28 15:09 编辑
寿数,是一串蒜辫子,不碍事的地方挂着。想起了呢,揪一头,剥剥,剥出些油润漂亮的蒜粒蓝瓷碟里一丢,自己吃呢,那叫独闷;众乐乐,叫做寿。独闷,辣自家;做寿,辣大伙儿。同一股子辣味,入了不同的嘴,嚼出不同的人生跟舌头。
人是爱攀比的动物。你挣一头羊,我比你强,月进一头驴。你有仨儿子,我得想辙,一个丫头接连着又一个丫头,到第五个落草儿,泄气的当口也没忘了给自己鼓劲儿,成啦,五个丫头也不赖,一个女婿半个儿,家有梧桐树,不愁凤凰来,两个半,打不起来就好,打起来,嗯,未准输!
比挣项,比吃喝,比老婆,那是年轻时候;上了些年岁,比住所,比待遇,比孩子——同一棵树上的果子,餐风饮光,不比比,上进心这仨字对谁说的呢?
等到比比谁嘴里剩的牙多,谁脸颊上的老年斑少,谁比同龄人多走一站路还不喘,谁连喝两碗稠粥无嗝逆,总也能令赢者摩挲胸脯美上一阵子。
英雄迟暮,是一出悲剧;对折起来看呢,迟暮也有成为英雄的可能。
当树上的果子一个一个掉落,晚落的,当然是生命的赢家。只要挂着,无关乎颜色,无关乎脆还是面,长久,便满可以被称作英雄。英雄自己呢,不用老脸红——除了冬天呛风偶尔咳嗽红一阵子,慢慢总会习惯。习惯的盾牌对付羞愧最趁手——铜镜一般心口窝儿扣着。闲时晃晃路人眼目,更多时候返照自己。偌大一面镜子仅一个人儿呆着,久了,冰凉。给镜中那个自己添点儿背景也是件怪有情趣的事儿——英雄自当有背景,背景宏大,英雄自然不便过于渺小。于是丢了只猫的事儿会被这样提起:庚子国变那年,我从东直门往家走……;长痄腮呢,这样描述:唐山地震下大雨,满街筒子都是地震棚儿,正往出淘水呢,腮帮子疼……;吃一箸子咸菜回忆起一家老号,听一句抱怨追思某段医情的事儿接连不断地发生着。旧京之旧在于曾经有现而今找不着了,在于英雄可以搬出吃过的盐与你吃过的米称量,可以拽出走过的桥与你走过的路比对。
活得长久被树为生命的信条,一年一年垂着长。
甭管世界怎么进化,岁月更迭,人就得跟着老——刚从地里起出的新蒜多么鲜灵,瞧叶是叶,瞧头儿是头儿。入了生活的辕套,任生活编排,房檐下一挂,成了,满完。再豪横,你是辣椒,烧天熏地,细线儿一穿,一样动弹不得,自己水分渐失,眼睁睁瞧着,干瞧着,瞧着自己个儿孤孤单单地往干巴里走。
做寿的事儿,与门后头挂着的蒜辫子相仿——啥时候做,看时遇。该做不做呢,失了礼数;不该做而做,丢面子戗脸——大米饭不能就着蒜瓣儿吃,而炸酱面必须得有——这就是道理!
人,活多大岁数应当庆贺,是个问题。依老话儿说,三十而立,刚立起来就大张旗鼓,老人先皱眉头。手搭凉棚,婚宴约略瞧得见影儿,桌子上吃剩的那盘水晶肘子还没完全定住。刚掏了一笔的小伴儿中,蔫蔫儿躲起来的不少,兜里的钱与洼中的水一样,不能总掏总舀不竭,返青,需缓一程子。四十呢,忙着往人生这座大山上爬,以超过一个一个蠕动的胖屁股为荣——来不及往下瞅,剩下点儿工夫还得招架躲避左右探过来的耳目。
人生就是架子工,一层一层搭,不觉着。虽说往上看不能总是晴天,不低头儿下瞅大约应当立个法。抽冷子觑觑一眼,好嘛,腿都打软儿,并且,真闹不清这么高的寿数是如何爬上来的。
郝老爷子八十了,郝老爷子坐硬木椅子上掀手绢一样翻着自己八十的寿数,拐棍子靠椅扶手上。想起自己爷爷那口每年都上一道大漆,装了个扳不倒儿厢房里放着的棺材,以及那老爷子蹀躞着,隔一段时间擦拭一遍那口寿材时候的眼神——软和,汪着点儿泪。
“人可有什么好儿?年轻时候养家,年老了养棺材,哼!!”
“零存整取,人缘,孩子,岁月置备得差不多了,嗯——,办一场吧。”郝老爷子决定办一场八十大寿。
先跟老妹妹商量,老妹妹一只眼睛努着负责支应出主意,另一只耷拉下半个眼皮遮住观心。心里话:你办八十大寿,再过六年,我也八十了,办不办?办的话,小五儿跟小六子肯不肯给掏钱,出了门子的姑奶奶指望不上,人脑子打出狗脑子来叫人家称了愿?
可老妹妹终究是老妹妹,盘算自己的小九九儿,没忘了给哥哥提醒儿:“六姑奶奶跟大山因为房产进过法院,十几年谁都没搭理谁,坐席的时候,别拢一桌儿;老亲三屋里,嫁到东直门外窑王家那个珍子跟咱们还有走动,前年春节打发孩子拜过年;小五儿的闺女要出阁,这一程子正押着姑爷满世界瞧房子,来不了别挑你外甥;七号院海大妈的儿子,就是有点瘸落大兴的望柱子,在那头儿弄了个饭馆,头年儿回来寻过祖,小琴她妈手里有电话号码……”
郝老爷子跟老妹妹核计的当口,老爷子夫人郝老太太先是陪着说话儿。插不上嘴,索性躲进厨房一边弄饭一边去想自己那一摊子。娘家哥哥没得早,嫂子干巴瘦,如今跟闺女过,退休费不多。请,难为她;不请,顶门立户支撑起娘家那些大事儿小情——娘家妈多大的脾气,干巴瘦给伺候死的,瘫多少年,没一丁点味儿,做人不能昧良心,请——不冲钱面冲人面!跟小弟弟有好几年没走动了吧?老太太没了几年几年没登他的门了——哪儿有那样儿的,自家亲妈躺床上捯气儿,还有心思出去玩麻将,简直不是个东西!!唉——,得啦,一个娘肠子爬出来的,或许当时他心里也烦气,都这岁数啦,谁还没点砟儿,得饶人处且饶人吧,那也请——不冲僧面冲佛面。大熊,二胖,小华子——外甥男外甥女,都给信儿,老了老了,不能混成个娘家没人!!
一滴油滴入水里,一浮一冒,迅速向四外铺展,八十岁的寿数一照,侧眼水面儿,绚烂成许多好看的色 。像,像做寿被邀人的名单那样摊开。儿女们推波助澜,从别处又滴了两滴,油花儿各自散,散着,散着,最后,连成一大片。
正日子。
近枝儿的,当然先奔家,于是家里头人挨人错不开身个儿。楼上楼下的街坊都被做寿这根小棍子搅起来。折叠椅从这屋搬到那屋,又从那屋搬回来,试了试,找不到能打开的地方,楼道里安家;茶叶刚沏倒了两杯,泼了再沏,烟灰缸倾了又满,都是吸了几口旋即掐灭的大半截儿。打火机从这手倒到那手,沙发背上还没躺稳,被另一只手从人缝中抄了去。好几把电热壶游走在人群里,专找续了茶叶的空茶壶。礼物提上楼,寒暄话还没说尽,跟着就被提走;孩子领进屋,老祖儿,姥爷,老舅,老姨,亲还没认全就被拥出门与同来的老家儿分了手……
远枝儿的简单,直接遘奔饭店。大红喜字贴着。门口设账桌,签名交份子,进厅,找熟人。寒暄,落座,相互敬烟,从郝老爷子说起,自家小孙子上几年级,前年得了场差点儿没要命的病,现如今每天每遛俩钟头风雨不落空,兼带评判一下整个场面,回忆一番老爷子给自己以及旁人的那些个好儿,自己爸爸生前常跟寿星老一块儿打大衣柜,标皮板儿哪儿买的,穷家净逢连阴雨,蹬三轮瘪胎遇到了顶头风…… ……
八十年,八十年成了矗立在所有人生前的一道背景板。这道背景板面前,每个人都有说几句的资格,每个人都乐意把自己对人生的见识急急讲出来——出了这个门,唯恐沤烂流汤儿。每个人都是讲述者,每个人都想让包括自己的所有人听到自家的讲述,声音一浪盖过一浪。熟人的世界里,环境的陌生被熟人掩盖了,同时还有陌生环境带给人们的拘谨局促与紧张。散养的人们,仿佛忽然一下子进入到一片深厚的水域,撒着欢儿地游。
狂欢,生命盛宴的狂欢!!
可心的主儿已经把听众连拉带扯拽进了自己熟悉的语序,不完全可心的主儿呢,正在试图把谈话往自己了解的领域里掰,努着劲儿。这种场合,根本不用悠着,扳折了也没关系,过一会儿自然长上。
寿星老进大厅是人们这场谈话的一个压声器。超过三成的人们噤了声。寿星老落座,坐瘪了剩下七成中多一半人们的号嗓子。余绪,随着寿星老慈祥目光平和而郑重地一扫,慢慢灭下去变成暗火——心憋得通红通红。
仪式是国人的强项。虽然人们都知道那只是一块遮盖布,布下是大碟子大碗。没了这块布——哪怕豆包布呢,也得有——要不,这些人都干嘛来的呀!
儿女们并排磕了头,孙子辈鞠躬,左边桌子上是寿桃,右边桌子上几层的蛋糕。背景音放的是京韵大鼓《长寿屯》,管乐队奏的是《喜洋洋》。斗大的寿字中堂垂天扯地的挂在寿星身后,两边各配“福海”“寿山”联语。
请了一帮能唱的,《劝人方》与改了词儿的《我的老父亲》两下锅;
邀了一班能跳的,《太极扇》与化了妆的《新疆舞》跑圆场;
摄影的,照相的,现场泼墨装样的,感恩的,添礼的,当时铰福随喜的;
哭天的,抹泪的,回想当初得惠的;敬酒的,挑面的,脸蹭老头讨贱的,
…… …… …… …… …… ……
一群蜂围着郝老爷子嗡嗡嗡嗡快乐地飞着。脑袋上顶个纸制花冠的寿星老,在那一刻成了世界的中心,成了蜂王。当蜂王觉乎着闹心,挣扎着想飞出去躲个心静,晚了。多欢乐呀,那么多美食,那么多笑脸,蜂儿们岂肯轻易舍了?欢乐的氛围中,人,被欢乐逐渐虚化,剩下的,剩下的就是八十岁。八十岁呀,八十岁是坚硬响当当戳那儿的一块铁牌,风撼不动,雨打不动——即便人生有多少不如意与困苦,有八十岁一块铁牌挡着,满可以再开一回花儿抽一次枝!铜钱儿薄的人生怎么啦?熬着,熬到八十岁的铁牌跟前,向阳那么一坐,同样可以沉积成一爿庄严的磨扇,风砂想鐾都鐾不动!
您看,您看那个花纸冠套白脑袋上怎么瞧怎么顺眼!
您瞧,您瞧老爷子闭目低头凝思那个样子,多么,多么具有佛相儿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