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闲散之人 于 2014-11-25 06:50 编辑
那些岁月那些人之四
刘大叔一家
有的时候我一个人会突然冒出一些稀奇古怪的念头,比如我曾经幻想着自己依然年轻,甚至依然童稚,于是那些历历的往事,竟会无比清晰的浮现在脑海里,挥之不去。感谢造物主没有赐给人类一个“老鼠”的思维,据说“老鼠”的掐算能力是很厉害的,它每一次出行之前,都会在窝里伸出自己的前肢算一下此行的风险,诸如会不会出门遇到猫,会不会中了人类的圈套上了粘鼠板,或者是被鼠夹所擒获,据说老鼠每一次都会算得很明白,很清楚。但是,它唯一致命的弱点就是忘性太大,放下爪子,就把刚才算过的一切,忘得一干二净。
其实人类比老鼠聪明么?未必!事实上,我们一直在做着老鼠算命的游戏,明明看到了自己的凶险未来,没有象老鼠那样忘性,但是,却做了“飞蛾扑火”的事情而已。
2001年的初夏,我第N次的出现在儿时的小巷。景色依旧,但是,却多了几分宁静。甚至听不到孩童的喧哗,我有些伤感。沿着小巷慢慢走过。在走的时候,我试图调动着自己的全部记忆,当真往事如烟啊。
站在我们家曾经的老房子面前,恍惚间,我好像感觉到我又回到了数十年前。那栋太久的小洋楼,已经毕现着它的憔悴和苍老,青灰的水泥墙上,龟裂的口子,屋檐上垂挂的蜘蛛网,木质的屋檐红色的油漆已经蜕变成一种淡淡的灰红。这栋楼房,曾经住过三户人家,三户人家曾经风雨同舟,三户人家曾经情如手足。如今,这一切都不在,剩下的只有记忆在风中悄然散去。
刘大叔的一家住在我们的楼上,楼上还有一户人家,我会在后面的文字里讲述这些故事。刘大叔是一个军人,曾经的军人,我甚至在记忆里依然清晰的保留着刘大叔身着军衔制服,威风凛凛的影像。
刘大叔参加过抗美援朝,据说也是在三八线上和美国鬼子打得昏天黑地的志愿军战士。但是,刘大叔身上没有任何伤痕,用大叔自己的话说:连根汗毛都没碰倒。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个奇迹。
抗美援朝结束后,大叔回到了国内,家里的墙上多了几张英模的奖状,还有纪念抗美援朝的纪念章,大叔在海港做了一名普通的工人。
大叔有四个孩子,两儿两女。其中三个比我大,我习惯喊他们哥哥姐姐,比我小的哪一个其实比我小了不到半年,但是,我会很不客气地叫她“XX妹妹”。那时候,这座小楼成天盛满了欢乐的笑声,盛满了孩子的喧闹。
刘大叔的老母亲,一个极其和善的老奶奶,住在楼下我们家的一个小屋里。老奶奶是我印象中,最善良,最慈祥的人。她对我们这些孩子,几乎从来不高声说话,浓重的胶东口音,很少粗声大气。她是一个非常勤劳的老人,我们这栋楼里长大的孩子,几乎没有没穿过她做的鞋子,或者衣服的。我记忆深刻的就是老奶奶盘腿端坐在火炕上,身前一个针线活笸篓,老奶奶戴着老花镜,没完没了地做针线活。
事情的变化始于刘大叔的一次转行。或许是不太满意自己在海港的那份工作,刘大叔在一九六五年做了一个让人惊异的决定,他辞去了公职,在自家另外的一处房子哪里,办起了一个小卖铺。
那个房子我去过,临着我们这座城市仅有的一座较大的“人工湖”,按照现在人的说法就是“地脚不错”。那是一个很小的店面,也就是卖一些日用杂货,针头线脑,油盐酱醋。事实上很多年后,我都对刘大叔钦佩不已,在那个年代,居然做出了这样一个决定,令人惊讶。如今你走在路上,满街的店铺并肩接踵,但是,在数十年前,那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一件事情?当然,后来我了解的事实真相是,反右那会儿,心直口快的刘大叔说了不该说的话,如果不是念他抗美援朝有功,右派的帽子早就当仁不让的落在他的脑袋上了,从那以后,刘大叔就在单位一直郁郁不得志,所以,他选择了辞职。
很多年后,我在一座小城偶遇了刘大叔的长子,我的大哥,我们把酒而谈。他已经是这个地方的一个很大的企业的一把手,他对我说起他对父亲的印象,只有八个字:耿直坚强,率性果决。我相信一个儿子对父亲的这个判断一定是准确无误的。
我们任何人躲避不了政治家们制造的阴谋,而且,那一刻注定我们都是他的棋局上他可以随心所欲移动和调遣的棋子,他让你往东,你甭想往西,他让你属狗,你甭想属鸡。很多年后,我在大学的读本里,看到了元散曲家张养浩的《潼关怀古》,记忆深刻的一句: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就这两句,我的大学老师,滔滔不绝讲了一堂课,左引旁证,洒洒洋洋,讲道激情处,老师潸然泪下,泣不成声。那一刻让我想起据说是“林副主席”的语录:“老百姓都是阿斗。”
什么天下兴亡匹夫有责,都是扯淡的玩意儿。试问有几个匹夫能决定天下的兴亡?这个世界从来不是公平的,猛人牛人可以创造历史,也可以颠倒黑白,改写历史。就在我写这篇稿子的前几天,我看到了一则报道,在德国的一个题为:“希特勒的最后日子”的蜡像展上,一个愤怒不已的德国人,冲破了保安的值守,将蜡像希特勒的脖子扭断。这个几乎涂炭了整个欧洲的战争狂人,种族暴君,扭断脖子算是罪有应得吧?可是,给我们的国家和民族制造了巨大的灾难的人,我们却依然把他供奉在神坛上,供养在水晶棺中,我们这个民族的记性和忘性果真对等么?
文革开始的时候,小巷其实很象是一个世外桃源。除了有我们这些孩子的喧闹,几乎听不到别的什么声音。但是,这只是一种极为短暂的宁静,它很快就被喧嚣所替代。当小巷的高墙上出现了一张张大字报的时候,当小巷的巷口两端被挂上高音喇叭的时候,宁静就不复存在了。
“忠字舞”一定是人类最可悲的朝圣方式之一。一天三次,风雨无阻,每当小巷头的高音喇叭响起的时候,人们都自发的走道小巷里。开始了每天的朝圣“万寿无疆,永远健康”接下来就是如今看来一定是最滑稽的,在当时却是最虔诚的“忠字舞”。我母亲等一干小脚老太太们,几乎把这个舞蹈当成人生最大的难题。而对面临街的那个拐子,滑稽的舞姿让我们有足够的理由捧腹却不敢笑。
一九六九年中苏发生了边境交恶事件,珍宝岛的枪声划破了中国喧嚣的红色疯狂。而在这之前的一九六七年,“备战备荒为人民”的领袖教诲,传遍祖国大地。被文革风暴席卷的国人,第一次在舆论的感受中,知道我们生活在一只北极熊注视的目光里。我对那段日子的最深刻印象就是“挖洞”。所有的工厂企业在挖洞,所有的学校在挖洞,甚至邻居们也在挖洞。
很多年后我看过一个动画片《鼹鼠的故事》看着那个精灵的家伙,在地下灵活的挖着藏身的洞穴,不知怎么就想起了那段日子。我曾经在别的文章中说过,在我们学校挖洞的时候,因为塌方砸死了两个高年级的同学,所谓高年级就是六年级。但是,擦干了血迹,掩埋了遗体我们继续挖洞。我甚至能清晰地记得,在全校追悼大会上,死者的父亲对着麦克风喊着“打倒苏修,你们一定要完成XXX的心愿,把防空洞挖好。”
又是若干年以后的一天,我重新回到启蒙的校园,看着破旧的楼房,走到那座离校远不远的“南山”,上面植被郁郁葱葱,充满着生命的绿色和旺盛。我找不到当年我们挖的那个据说足可以容纳全校师生的防空洞,找不到了。
就在我们家的楼前有一块空地。刘大叔的二儿子,领着我们挖出了一个对通的地道,先是垂直下挖了足有10米,然后横向开挖,居然对接成功,搞出了一个标准的“U”字形的地道。所以当我看到电影《地道战》的时候,我第一想起的就是家门口的这个地道,真是“各庄有各庄的高招啊。”但是,那注定是一个无比短命的地道,它存在了不到半个月,就在一次倾盆大雨中成为一个令人生畏的漏斗,于是大人们再也不能熟视无睹,以我父亲刘大叔等人为首的家长“暴力团”,亲自抄家伙,把这个地道填平,踏实。
其实我在儿时一直有一个梦想,那就是有一天世界大战果然爆发,甚至苏修美帝的原子弹都落到头上。后来当我了解了原子弹的真实威力以后,我为自己荒唐的想法惊出一身白毛子汗。
文革没有改变我们的生活,小楼的三户人家照样和睦。但是,刘大叔和父亲的对话我听到了:“大哥,城里呆不下去了,我准备带着他们下乡了”这是刘大叔告诉我父亲的。因为小巷的墙上已经有了声讨刘大叔的大字报,说他是漏网右派,说他是反动的工商业者。
文革初期的那种试探性的温文而雅,早已经没有了踪影。批斗,游街,抄家已经成为主旋律。而派别的不合,大辩论已经不足以驳倒对方,于是开始升级,这座城市,想起了刺耳的枪声。而所谓的“土坦克”更是招摇着开在大街上。这个周身裹着铁甲的家伙,上面一般都架着一挺12.7的高射机枪。为了炫耀,它们会时不时地扣动扳机,于是清脆的枪声和呼啸的子弹,为城市平添了几分恐怖。
转眼就是六八年的年底了,刘大叔一家下乡了,去了这座城市遥遥的北部农村。人去楼空,当汽车拉着刘大叔一家驶出小巷,消失在视野之外的时候,有关这一家人的记忆和故事从此深埋在我的心底。
后来听说,下乡的第三年,也就是一九七0年,老奶奶因病辞世。再后来我和刘大叔家的小女儿相逢的时候,我已为人父,她亦为人母,谈起往事,无限伤感。从她那里我知道刘大叔夫妇依然健在。
又是数年过去了,当我在南方的城市,在开着空调的房间,陆续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我不知道刘大叔夫妇是否依然安好?!
我们只有这样一次人生,无论你带着遗憾或者是满足,我一直在强迫自己,让自己这些回忆的文字力求更直白更简单一些,但是,其实我知道,我是在揭开一段尘封的往事,它必然会带给我切肤之痛。
在2003年的那个冬日,我又一次踏上小巷,其实我原本可以绕开它的,但是,我绕不开,好像命运注定在我的心里会有一个永远解不开的小巷情结。那天很冷,落了一层薄雪,我踩踏着雪走过小巷,回头看足迹,已经长大。
严酷像冬天一样迈入我的生命,花朵们就此遍地凋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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