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屋
学古
离乡数十载,年轻时无暇顾及,退下来一身轻松,终于可以常回到我那熟悉的、似乎又陌生的家乡,看看我那耋耄之年的母亲,看看那些渐渐消失的老屋。
生于斯,长于斯,儿时的老屋,历历在目。
祖上也许没出过大户人家,至少近一百多年来不算旺族,既没有典型的客家围屋,也没有坚固的四方雕楼。全村分割为三个屋场,每个屋场由一幢一幢的平房组成,泥砖卷瓦。从远处看,一片黑麻麻的瓦面,鳞次栉比。相对的两幢老屋住着多户人家;幢与幢之间只隔一条石街,开门便可互相见面打招呼。“远亲不如近邻”,邻居之间借用具、借米、借盐或借绳头线脑,十分平常,开口的不会感到难为情,被借的也不会拒绝。一大早,家家户户洗锅刷碗,被窝里常常听到,邻居家的锅碗瓢盆交响,做父母的催儿女起床的叫唤。
鹅卵石铺成的石街,穿着木屐走在上面,“啦啦”作响,清脆悦耳。石街虽小,却也热闹。天气晴暖,三餐都有人端着碗在墙脚边吃,或坐着,或蹲着。谁家吃什么,都在众人眼皮底下。有时候因为鸡毛蒜皮的事,或者菜园被禽畜糟蹋了,见有女人站在石街上指桑骂槐。
天气暖和,吃过晚饭,人们出来大门口,有的坐石墩,有的坐门槛,有的从家里拿张矮凳,或聊家长里短,或听讲古。没电灯之前,就在门边放块砖头,砖头上点着松树油柴,作为照明。寒冬腊月,爱听古的人常到叔公屋里烤火听讲古。烤火的木炭不用钱买,家家烧硬柴,用铁铲将灶膛里的红木炭铲到瓮里,盖上瓮口,冷却后倒出来储存备用。不但儿时的我爱听讲古,就连劳作了一天的人,也听得聚精会神。寒夜寂静无声,屋子里暖融融的,时而“啪”的一声,火盆里溅起一点火星。诱人的故事,温馨的气氛,填满整个小屋。有时听得入迷,直到深夜,还不愿意离开。
白天,大人们下田或者上山,傍晚,老屋重现喧嚣。夕阳西下,满天红霞,乌黑的瓦面升起袅袅炊烟。牧牛的最早归来。只见村边的小路上,一群大大小小的黄牛,你挤我,我挤你,牧牛人的大声吆喝,小牛犊寻找母亲的“哞哞”叫声,交织在一起。女人们收工后来到溪边,有担桶挑水的,有捣衣洗菜的。捣衣声劈劈拍拍,说笑声嘻嘻哈哈,加上清洗水桶的碰撞声,潺潺的流水声,谱成又一曲溪边的交响乐。稍晚收工的男人,三三两两,挽着裤腿,赤着脚板,牵着大水牛,扛着犁耙,犁耙上挂着煮饭的铝煲(有些稻田路途远,做工要装米带粮),空铝煲里放着碗筷饭勺,晃动时发出“咣咣”的响声。夜幕降临时,传来母亲催促儿女归家的呼唤……
大年夜“烤年火”,老屋最热闹。那时候没电视,更没“春晚”,吃过年夜饭,门边空地上烧起一堆柴火,熊熊火焰照得人们满脸通红。大人们围着“年火”,谈着来年的打算;孩子们穿着新衣,追逐、玩耍、放烟花、点炮仗。尖尖的笑声,猎猎的火焰,断断续续的炮仗,时而冲破夜空的烟花,给大年夜增添了许多欢乐。据说,“烤年火”传下已久,其用意是祈望新的一年,生活像“年火”一样红红火火。
老屋石街的热闹,田园晚归的喧嚣,寒夜围炉的温馨,除夕之夜的欢乐。至今想起,犹如喝过陈年老酒,让人回味无穷。
查阅宗谱后得知,先祖从福建上杭迁来,已达500年之久。起始一户人家,后来开枝分丫,耕地逐渐增多,屋场不断扩大。听老人说,人丁兴旺时,老屋连成一片,猫上瓦面不用下地能游遍整个屋场。家乡就像一个圆,老屋是圆心,世世代代,循环往复,凝聚人心,积聚能量,同时辐射出光和热来。
如今的老屋,倒了的只剩下残垣断壁,杂草丛生;没倒的所剩无几,却早就没了炊烟,隐约可见,瓦沟里有几根枯黄的小草,在寒风中摇曳。近二三十年,村民“靠山吃山”,积了一些钱,在老屋周边的水田或荒地上,建起许多四四方方的两层楼房,水泥楼棚,熟砖到檐,单家独户,远看犹如一个个不规则摆放的水泥匣子,也有远离群体的,孤孤单单,像离群的鸭子。
搬出共享石街的老屋,住进水泥匣子,不用担心漏雨,也不用修理瓦面了。然而,从此再也没有开门相见的亲近,没有寒夜围炉听讲古的温馨;再也闻不到家家户户锅碗瓢盆的交响,听不到老屋石街那清脆的木屐声了;到了大年夜,都在自家屋里看电视,也没人“烤年火”了。
年轻人多数外出打工,村子里人影稀疏。走进好几户人家,见到的都是上了年纪的人,学龄童大多也被送到镇里或县城读书。目睹聊无人气的家乡,几次让我想起鲁迅的《故乡》:“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
老屋,我儿时的老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