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第一次教书生涯系列[二]
桑园之夜
清晨,山被早起的鸟吵醒,掀开了朦胧的头巾,朝霞殷勤铺张,打扮得西南山岗,一脸艳丽。我揉下浮肿的眼睛,从睡梦中醒来并恢复意识,昨夜的“嗷、嗷”怪声,让我在惺忪之间还犹有余悸,我想看看那儿到底有什么怪物?舒展一下尚感僵硬的手指,我爬起来挪开当作门的稻桶,走出祠堂。目光越过草地,稻田一直延伸到对面山脚下。晨色大方地彰显光明,对面山岗沒有参天大树,一片稀疏小松林,和着一些灌木丛。据说这座山上,以前老树密林,极是深险,去年大炼钢铁時,一些大树全砍光了。这倒便宜了灌木,阳光辐射一充足,它的生长更茂盛。昨夜的幢幢黑影、鬼怪乱舞之情景,估计全是灌木惹的祸!这会儿,在旭日东升下,了无痕迹。我深吸一口带着松杉树木清香的新鲜空气,顿觉底气十足,昨夜的晦涩,荡然无存。
去畈心古廟吃早饭。放鸭子的楊老大,早早把廟中戏台下当作鸭圈养着的一大群鸭子,赶下廟门前潺潺小溪中觅食。因着这群鸭子,食堂里常常有鸭蛋吃。到底是干部食堂,能享受到老百姓所享受不到的待遇。顺带说一下,可怜我的工资只有十八元一月,但,伙食是免费的,而且与干部同吃。这于我可是大大的运气,那年上半年,农村食堂粮食己经很紧張了,就算崧厦中学食堂,也只得青蚕豆充饥,下半年恐怕还要紧张。而我却在此享福,不仅有那時少见的白米饭、鸭蛋吃,(虽然夾着番薯一起吃。)然,但凡队里牛死了(谁知道是真死假死,反正一大群牛,过几天死一头、过几天死一头,说是误食打过农药的草),牛肉卖掉,牛下水,包括牛排、牛头、牛肚、牛杂碎等,使生产队干部,大快朵颐。我和陈老师也沾光,跟着大吃大嚼。哈哈,简直生活在共产主义社会了。我因此而沒得浮肿病,也沒嘗过老家伙伴们刮桶底、舔碗底之苦。
食堂的罗老头给我弄早餐,我告诉他昨夜在祠堂过夜的情况,罗老头边听我讲边抽旱煙,然后他说道:“杜老师,你真够胆大的,这僵尸么,是有是无说不准,但我这么大年记了,倒也从未见识过。只是这野兽么-----,不怕你慌,以前是有的,有豹子呢,真要吃人。但去年砍掉了多少大树呵,啧啧,”罗老头在鞋底上磕掉烟灰,又装上一烟锅旱烟,不无心痛地说。“没有大树,这些兇兽都逃到深山里去了,只剩下一些獐呀麂呀。你昨夜听到的,就是老角麂的叫声呀!”“老公鸡?叫声不象啊!”我听不懂。“角麂,是象画上的鹿一样的一种野兽,很会跳呢!它喜欢吃蛇,每当吃进一条毒蛇,它就会(嗷、嗷)地叫几声,毒蛇的毒气会随着叫声,散出来呢!”“哦!”我终于明白这怪声的来源了。“不过,现在也不多哉,偶尔有只把,碰巧昨天给你听到了,哈哈-----”罗老头笑着说,“把你吓坏了吧?”
“什么东西把杜老师吓坏了?”杨老大带着放鸭時沾上的一身水气,进门就嚷嚷。罗老头讲了老角麂的事,杨老大看着我道:“杜老师呀,你爹妈怎么忍心你到这种地方来呀!若是早几年解放前,象你这样单身小青年,住在破祠堂内,不要说僵尸、野兽,就是诸葛山上的強盗,也早把你掳去了!”“诸葛山在哪里?”我惊讶地问。“喏,就是那西北方的高峰。”杨老大用手指向廟后。“这么远的路,他们怎么知曉?”“山上強盗在村里有眼线呀,村里一举一动他们都知晓哩。”“那掳去有什么用呢?”我好奇地问。“有什么用?強壮的,叫他当喽罗,象你这样文弱的、或者要反抗的、或者想逃跑的,那就把你给宰了,掏出心肝五脏来炒炒吃呢!”杨老大加重语气,脸色凝重地说,看来不象诓话。我不禁心惊肉跳,汗毛都竖起来了。诸葛山,从此记在心里。
陈老师知道我昨夜的情况后,想想叫我一个人睡没门的房子,也于心何忍。他去找了生产队的干部,叫木匠把门装好了。总算,晚上不怕僵尸来哉。
我的嗓子天生洪亮而且清越,对朗读课本的抑扬顿挫,掌握得很有分寸。这点在学校读书時就得到公认。所以我讲课很有感染力。这洪亮而清越的声音,在破祠堂中盘旋,很能震撼童心,孩子们瞪著园溜溜的眼珠,微張着小嘴,听得极其认真。就是我心中认为的“刺头儿”,也在挺认真地听。因为他们以前的老师,讲课有气无力,枯燥乏味,孩子们听着烦。所以课堂纪律极坏,那几个“刺头儿”,公然爬到课桌上调戏文。如今听我的课,听得很安靜,听得有滋有味。他们听得有滋有味,我也讲得有滋有味,也讲得很兴奋。不过这样讲课,确实很累很紧張,一节课45分钟,得三班倒,不住口地讲。早上一个半小时,下午一个半小時,还不算两节副课。直讲得口苦唇焦,气力全无。还要批改作业。这复式班作业本来佈置的多,有的老师,红筆一勾了事,有的甚至看也不看。而我这个傻瓜,却在认真地一笔一划地改。这些作业,因着以前的习惯,做得乱七八糟,花样百出,改起来真是头疼。一直改到晚上九点半,把我累得半死不活。陈老师早回汤浦伴老婆去了,我一个人硬著头皮办完公,回到装好门的宿舍,倒头就睡,哪怕僵尸把我扛到东洋大海也不知。只可惜了自学计划,是白订了。还有那本聊斋,亦成压箱货矣!
如此个把月过去,达郭大队(后改达郭公社)中心校校长来检查,听了我的一堂课,沒说什么,只说破祠堂是危房,不能办学校。经与生产队商量后,搬到畈心古廟里去。这对我,简直是福音。一来,吃饭便当。二来晚上有伴了,生产队干部,有事无事,在队办公室总要待到十来点才回去。烧饭的罗老头和看鸭的杨老大,是睡在廟里的。这样,晚上我能安心办公,也略有時间翻翻高中课本了。
那个時期,每逢星期六晚上,要到中心校去学习。中心校在达郭大队(即后来的达郭公社),离蒋村十几里路。每当星期六下午,便早早放学,提前吃了夜饭,俩人就动身。盘过西南山岗,穿过白鹤村,再翻上一座山坡。一路上,陈老师依旧哼他百唱不烦的越剧:“今日是,汾阳王寿诞期,文武百官都到齐,---------”我无心听他的唱。这条翻坡捷径,虽走过次把,我却仍被稽山秋景图所陶醉:夕阳的余辉尚在东山峰尖闪烁,西边層峦却已暮蔼四合,那儿的松杉尚还聚林成片,而近处山岗却是童山濯濯,只剩得疏疏落落的,挂有一嘟噜一嘟噜带着绿色刺球的树(我后来才知,这就是板栗)。那些树叶阔阔的缀满青青黄黄的果子,我还认识,大约是柿子吧?坡道旁,忽呈现几株乔木,生着象苹果,又象橘子的水果。我想这水果长的这么诱人,肯定好吃的很,不禁谗涎洇生,暗暗咽下一口,偷眼瞧瞧陈老师,仍然熟视无睹地唱他的越剧。我一時童心陡起,伸手摘下一颗。“唉!你摘了有什么用呢?又不好吃。”陈老师忽地停顿了他的越剧,有点揶揄地说。我的行径被他喝破,不免脸红耳赤,手足无措。“这叫桐子,不好吃,是榨桐油的。”陈老师不无带著调教的口吻道。我这才恍悟:原来油木器的桐油,从这果子里榨出来的呀!我虽被陈老师嘲笑了一番,却庆幸增长了一种知识。把这果子揣在袋里,算作标本吧。这坡道下方,较为缓坦开阔,一直铺展到岗底,是大片尚未凋叶的桑园。秋风阵阵吹来,满坡桑叶,宛若千万只硕大蝴蝶在蹁跹起舞。我初进山区,只觉一路新奇,浑忘却了这路如何走。
到得达郭,啊!好清秀的一个山村。只见所有房屋,依地势高低逐渐上升,真是瓦屋连坡绿树高。一条深而宽的溪,穿村而过。两岸全用石块砌成,溪底是裸露的岩磯和遍佈的卵石。溪水湍湍濑濑,异常清澈,一路激起一朵朵洁白的水花。这水声,時而叮叮咚咚,如张生月下操琴,時而哗哗嚣嚣,如霸王千军过境。沿着溪边往上走,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沁人心脾。
弄不清楚开的什么会,好象中心校校长表扬我们学校,说改变了面貌云云,我也不甚关心。但他提到我教三复式太累,决定撤消只有七、八个学生的三年级,稍好的上跳读四年级,其余拼入二年级,改为二复式,这对我可是个喜讯,我有如释重负之感。以后,可有時间自学了。于是后面读文件、谈形势,我都如风过耳,听而不进。
散会時,弯月矇胧,要回校了。陈老师与我同行了一段路,至三叉路口,自沿著官塘大道,回汤浦陪他老婆去了,我却仍从捷径翻坡回校。好在我胆子也越练越大,经过祠堂之夜,我知道世上沒有鬼,所以放心地赶夜路。虽白天看到过路边山岗上乱坟成群,有的破磚坟里还望得见森然白骨,却也不惧。此時星月在天,风息树靜,万籁俱寂。倏然,头顶坟茔下的灌木丛中,忽喇喇一阵树叶荒草摇动,似一道急流直沿着山道往前激射,我大吃一惊,五百毫毛,如刺猬般怒张,忙立停脚步,凝神而望,却己无任何动静,复归于沉寂。我一泠静,猜测这可能是什么野兽跑过,动靜这么大,怕是老角麂吧?
虽知是动物路过,心无所惧,我还是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甚至有点慌不择路了。我感觉已到那个大坡,原本路一侧是桑园,另一侧则是柿树和桐子树。我走呀走的,在迷蒙的残月斜照下,只见身前身后,俱是半人高的桑树,和弥漫在其间的乳白色的雾气。我发觉不对头,其一,身边沒了柿树、桐子树,其二,身边淨是桑树,连脚下的路也不见了。我向前走呀走,是桑林,我改向左走呀走,又是桑林,我改向右走呀走,还是桑林,我改向坡下走呀走,仍是无穷的桑林。我确定我已走错路,站停下来,冷静一下头脑,自作聪明地认为,不向前,退回原路吧。于是向我认为是原路之处退回去,走呀走呀,唉,仍然是迷蒙的白雾和桑林。这下,我可有点慌神了,我想,莫非遇上鬼打墙了?听说碰到鬼打墻,只要撒泡尿,就能解的。我定下心来,撒了泡尿,靜候变化。再想一想,仔细辨认方向。可是,残月己经下山,身边的白雾变成黑雾,而且越来越浓,全身完全被黑暗所包裹。在微微的秋风里,四周只剩下沙沙作响的桑叶碰击声陪伴着我,除此之外,就是沉重的寂静!
初秋衣服原穿的不多,而沉浸在如水的秋雾中,我微微打着冷战。一摸身边桑叶,湿漉漉地满手露水。我双手抱住臂膀,慢慢蹲了下来。我不敢迷糊,怕露水伤了身,我努力睁大眼睛,瞪着渺茫的天空。
有一颗特別明亮而美丽的大星,在黑黪黪的山峰上闪现!啊!我惊喜极了,那是金星,也叫启明星,俗称五更晓,它升起的地方,就是东方。它升起,宣示黎明即将到来,黑暗必将过去。我既然己走不出此桑园,不妨坐以待旦,不必再作无谓的盲撞,反正今夜无眠了。
一阵漆黑后,跟在五更曉后面,东方微微泛出些乳白来,漆黑浑然的天地中,撕裂了一个小口子,有了些许生气。我站起来,伸出双臂,长吁一口闷气。惊动了林中宿鸟,扑喇喇一阵噪动。天边那一抹乳白逐渐扩散为一片鱼白,桑林由黑暗又转为矇胧。
坡下远近的村庄已隐约可见,此时本应有鸡鳴犬吠,却在去年大办食堂時杀光而绝声了。但虽无鸡犬之声,人们的活动声息,却在逐渐响亮,大地,苏醒矣!
当第一抹朝霞,红艳艳地衬在东山峰后時,我打量桑林,走了一晚上以为宽大无边的桑园,仍不过一片山坡,而那条山径,却在离我不远处,静静地躺着。原来我整整走了一夜,就只是圍着几颗桑树绕圈子。怎么也绕不出去。
等我赶到学校,陈老师早就来了,已快要上第一堂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