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憬悟 于 2015-4-3 10:49 编辑
老陈有很多话憋在心里,想对高敬斋说。这天,他实在憋不住了,来到高敬斋的房间。 高敬斋的卧室里生有炭火,火盆里放着一个紫沙陶药罐,屋子里暖烘烘的。 因为窗户和门都是关着的,光线很暗。一只黄色的大狸猫,有气无力地卧在火盆边。 高敬斋闭眼半躺在床上,憔悴而虚弱。 老陈推开门,轻声问:“老爷,你一天没吃东西了,我叫人给你熬点稀饭,好吗?” 高敬斋摇摇头。 老陈说:“找个先生来给你看看,好吗?” 高敬斋有气无力地说:“不用。” 老陈吞吞吐吐地说:“有句话装在心里很久了,我不知道当说不当说。” 高敬斋说:“老陈啊,几十年了,我们名义上是主仆,实际上是兄弟,你什么话不能在我面前说啊?坐吧,坐下说。” 老陈坐到床边椅子上,小心地说:“自从春兰被二少爷送回来,家里的佣人们,都不愿意和她说话。背地里对她说长道短,与她的情分一下子拉远了。春兰的处境很不自在,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啊?” 高敬斋叹道:“是啊,她的心,已经不在这个家了。” 老陈也长叹:“这怎么办啊?” 高敬斋苦笑着说:“我亲儿子都问不了,我能管住她吗?” 老陈不敢再说话。 高敬斋说:“听天由命吧,你去把她喊来,我和她说说话。” 施春兰这两天在家里则是度日如年。 她整天不时地来在窗口,魂不守舍地看着院墙外边那棵树上的喜鹊窝,希望它早点消失。 虽然在这以前施春兰也想重返部队,她的心也早已飞过了层层的山峦丛林,飞回了她梦绕神牵的先锋团部队。但那只是一种想法愿望,或者说是一个计划,从来没有像现在见到孙二牛后这样迫切。 院墙外边那棵树上的喜鹊窝却没有因为施春兰迫切的心情而消失,依然讨厌地垒在树上。无聊而着急的施春兰,只好用回忆往事来打发时间。 她回想起与高自清在一起从汉口学校回到家乡,以教书做掩护建立党的基层组织,成立农会,秘密组建革命武装,准备举行暴动等许多难忘的旧事。也思念红军队伍里周涛、罗青山、张四姐、小石头以及很多的同志、战友。更向往那种激情澎湃,如火如荼,紧张冒险而刺激的斗争环境与生活。 这天中午,施春兰正依靠在窗前遐想联翩,老陈走来告诉她,说老爷要她现在去一下,有要事嘱咐。 一听到老父亲现在找她有要事,施春兰不由心里一虚:这一两天,是否因为自己过于喜形于色,被老人看出了什么端倪? 施春兰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来到高敬斋的卧室。 高敬斋的卧室里有个供桌,供桌上香炉中常年焚烧着香火。缭绕的青烟,使屋里的气氛肃穆而神秘。 高敬斋床前的火盆里,放着一个紫沙陶药罐。药罐里微火清炖的中草药,散发出阵阵的药香,但总给人一种不详之感。大狸猫有气无力地卧在火盆边,床头那张任伯年画的钟馗,面孔狰狞可怖。特别是画上钟馗的那双眼神,被画家画得十分凶狠传神。胆小的人根本不敢看,胆子大的人,看了也会心里发毛! 只有南墙上金圣叹的一幅行书对联,让人看了挺惬意。字是上品,文亦大气,且颇含哲理。书曰:“雨入花芯自成甘苦,水归器内各现方圆。”非常耐人寻味。 施春兰走进高敬斋的卧室,轻轻喊道:“大,你好些吗?” 这一带人称父亲叫“大”,或者叫“大大”。施春兰自小来到高家,一直就这样称呼高敬斋。 然后施春兰把盖在高敬斋身上的被角轻轻压严实,接着,从药罐中倒了一小杯药汤,尝了尝冷热。她坐到床边,把盛药的杯子小心地递给半卧在床头的高敬斋。 高敬斋面容本就清瘦,现在更显得苍白憔悴。他看着施春兰,微微惨淡地一笑,接过杯子抿了一口药汤,又无精打采地把药杯放在床头边的茶几上。 施春兰心疼地说:“大,你得用药啊。” 高敬斋惨然一笑,微弱地说:“已经没用了,孩子,我已经病入膏肓。就是南海观音现在给我送来九命还魂草,也回天无术了。” 施春兰劝慰说:“大,你的病没你说得那样严重,你老人家还是要坚持用药,良药苦口利于病啊。” 说完,她拿起杯中的小汤勺,准备继续给老人喂药。 “不吃了,我们说说话吧。”高敬斋摇摇头,长长叹口气,说:“春兰,自清已经死了,你妈也不在了,我眼看也要走了,你又不能指望自云,将来、将来你要指望你自己了啊。” 高敬斋说话有气无力,但思维异常清楚。讲到此处,他一阵伤心,眼里不由流出两行老泪。 施春兰默然伤怀。 高敬斋哽咽了一会儿,接着说:“春兰啊,乡下老屋已经被烧毁了,但乡下老屋后进房子的走廊,你要记住了,是后进走廊,从东往西数,在第十块石条下面,我藏得还有些钱。这些钱,按说应该够你这一辈子用的了。这笔钱除了我,没人知道。上次自云回来,我考虑我随时都有去见你亲生父母的可能,怕那时侯来不及告诉你们,将秘密带到棺材里去,这才对自云说了。等自云下次回来,我就和他说明白,这笔钱,是我专门留给你施春兰的,他高自云不能动。” “大,你还是给自云留着吧,我用不着的。” 施春兰一听,又难过又感动。以自己的作为,与老人对自己的疼爱比,她感到了自己太不近人情,有种自责与内疚。可是,忠孝不能两全,大义重于私情,她自己又开脱了自己。 高敬斋虽然已是黄泉路近,但饱经沧桑的一生,使他对施春兰的内心一清二楚,如洞若观火般清晰,他知道施春兰早晚要离开这个家。 高敬斋想的是,施春兰要是能知难而退,从此脱离红军的话,这笔钱可以保她安度一生。她要是对红军誓死不二,再回到红军部队的话,这笔钱可以保她安度一时。但无论她将来何去何从,自己把这笔钱给她,算是对得起她,也能对得起施善义一家的冤魂了。 “这笔钱是给你的,你能用得着。我是不行了,问不了你们的事啦。我这样做,只是想对得起你亲生父母的冤魂。我死不要紧,但不能留下遗憾。”高敬斋深沉地凝视着低头不语的施春兰,过了一会儿,又安祥地说道:“兰子,我死后,想请你办一件事。” “什么事?”施春兰紧张地问。 高敬斋平静地说:“你要把高自清埋在我身边,埋在我们高家的祖坟。他是高家的人,我还不忍心叫他的尸骨乱抛在荒丘野外啊。” 施春兰不敢正视高敬斋的目光,只觉得胸口沉沉地揪揪作痛——她自己都不知道高自清死在什么地方,更不知道他埋在什么地方啊。可这话她怎么能在老人面前说得出口呢? 她不敢答应老人的请求,老人越是坦然,她越是心酸,泪珠不由流了出来。她只能劝慰老人说:“大,你想到哪儿去了,你要安心养病才对,你会好起来的。大,你不要再这样胡思乱想了。” “唉,我自己的病我自个知道啊,我是好不了啦!今后要有机会,在清明的时候,你就到我坟上看看,最好在看我的时候,能在我的坟前放上一束兰草花,我喜欢它的那股清香。春兰啊,我们父女一场——也,也是缘分哪——” 高敬斋老泪纵横,已说不下去。 “大——” 施春兰不由自主伏在老人身边,大哭起来。 她自问:此时此刻我当不当走? 假如在这之前施春兰没有见到孙二牛,她肯定会在老人面前说上几句尽孝的话,起码会向高敬斋表示自己会好好服侍他,答应老人的请求。但现在她不敢说了,施春兰不知道自己会何时离开家,她不能欺骗一个病重垂危的老人。 假如高敬斋是在三天前说的这番话,她那天就会向孙二牛倾诉原委,要求等老人病好或过世后再回部队。但现在一切都成定局,施春兰是非走不可了。尽管她这样做在感情上很难割舍,在良心上有所愧疚,心理上也很不安、痛苦,但施春兰都不能顾及了。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