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小痴女执意归队 老慈父洞若观火 转眼就入冬了。 天气说变就变,下起雪。 冷冷清清的高公馆显得毫无生气,庭院里寒风凄凄。雪花随风飘荡,无声无息飘落在地面上。 高敬斋有气无力地半躺半靠在卧室里的床上,床前放有一盆炭火。 他的身体已经明显地日渐虚弱与衰老,脸上腮帮已经瘪了下去,原先炯炯有神的眼睛,也变得黯然无光。 高敬斋睡的梨木雕花大床对面,摆着一张精美的檀香木镂花长条供桌。供桌上供奉的不是佛和神仙,也不是高家的祖宗先人,而是施春兰亲生父母的牌位。 在施春兰亲生父母牌位下面,有个紫铜兽头香炉,香炉中常年香火不断,把这个牌位熏得近似墨黑。仔细辨认,才能看出刻写在上面的“施善义夫妇之位”这七个字。牌位旁边,还极不协调地摆放着一个已经很有年头的普通猎叉。 这个猎叉是当年高敬斋在那个可怕的夜晚离开兰花店时,店主施善义亲手交给他以作防身武器用的,高敬斋把这把猎叉一直供奉至今。 高敬斋迟滞的眼神穿过香炉中冒出的袅袅青烟,看到了香案上边那幅多年前自己为施善义题写的挽联:“兰花渡口,天地寒心生血案;大别山中,良善无辜化冤魂。” 这幅挽联还有个刻石,刻在兰花山施善义一家的坟墓前的石牌坊上。 高敬斋看着这幅挽联,思绪随着记忆昏沉沉回到当年那个刻骨铭心的夜晚: 在兰花山的兰花店里,施春兰的父母面色凝重走进来。施善义神色严峻,郑重而为难地对高敬斋说:“老哥,我今天晚上不能留你住在我这里了,你准备一下,赶紧走吧!” 高敬斋大为不解,他奇怪地问:“哦,为什么?!” 施善义倔强地说:“你别问,你抓紧时间上路。” 高敬斋惊异地问:“你怎么了?这附近又没有客栈,这么晚,我到哪里去过夜?” 施善义叹道:“唉!好哥哥,你被土匪盯上了!他们今夜要动你的手!” 高敬斋一愣,问:“何以见得?你们又怎么知道的?” 施善义妻子接过话说:“我先问你,你身上是不是带了很多钱?” 高敬斋满腹狐疑地点点头。 施善义妻子说:“这就不会错了,高老板,你要赶紧走!” 前不见村,后不见店,山路崎岖,在这月黑风高的夜里,怎么走啊?高敬斋犹豫不决。 “我实话跟你说吧,刚才在外面吃饭的那两个人,就是土匪!他们的切口我懂点,说今夜晚要来抢你,你要是再不走,只怕就来不及啦!” 施善义的妻子说得十分决绝。 “啊!”高敬斋大惊。 这种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何况,又是在这荒郊野外盗贼土匪经常出没的地方?他咬咬牙,说:“好吧,那我走。” 施善义慌忙从墙角找来一把猎叉递给高敬斋,他郑重说道:“高老板,一路小心,万一有什么意外,有它也比空手强。” 高敬斋苦笑着无奈地接过叉子,他背上包袱,极不情愿地向施善义夫妇一抱拳:“老弟,后会有期。” 在夜幕中,高敬斋落荒而去。 …… 半夜。 一伙脸上涂着黑灰的土匪来到兰花店,他们破门而入,四下寻找高敬斋。 土匪们从床上抓起施善义店主夫妻,把他们捆绑起来严刑逼问,两个孩子被吓得惊恐地大哭。土匪们残酷地向施善义夫妻轮番残施酷刑,施善义夫妇俩可怜地向土匪们申辩求饶。灭绝人性的土匪竟然屠杀了施善义全家人,两个孩子在被土匪砍杀死后,他们的小手里还紧紧攥着高敬斋给他们的小泥猴。杀人后,土匪开始焚烧房屋。阴风习习,火光冲天,茅屋轰然倒塌。 …… 这些景象,一幕幕在高敬斋脑海里闪现出来。 高敬斋凄凉失神地痴痴地望着供桌上施春兰父母的牌位,暗暗长叹一声。心里想,我这个家也要跟你们的家一样,完了! 几代人惨淡经营的老屋田产被毁于一旦,大儿子高自清扯旗造反死在他自己人手里,相依为命的老伴又在惊惧交加中猝死!爱女与自己貌合神离。接二连三的变故打击,使高敬斋元气大伤。他的精神与体力都难以支持,近日更觉神情恍惚,浑身无力。 高敬斋眼看自己已是风前残烛,将不久人世,他决定,在今生了结之前,要作一下最后的安排。 高敬斋不打算为高自云做什么了,知子莫如父,高敬斋知道高自云还有些能耐,可以自立。何况家里的产业还多,已足够高自云他这辈子开销。但他要为爱女施春兰的今后,作一番打算筹谋。 这一程子,只要高敬斋一合上眼,施善义夫妇俩就会笑吟吟地来到他面前。忽而,他们夫妇会化作披头散发血淋淋的冤鬼,向他声声哭诉!忽而,是他们一家四口被那些强盗活砍死的惨状,活生生呈现在他眼前! 每次,高敬斋醒来都要惊出一身冷汗,都会感慨万端,叹息不止。 唉,恩恩怨怨终有了结,眼看自己今生已快走到尽头了,还等什么? 高敬斋躺在床上,长吁短叹:“冤孽,冤孽啊!” 高敬斋下定决心,打算给施春兰一笔钱。他知道,无论施春兰将来何去何从,这笔钱对她都有用。 这时,管家老陈领着一个挑着木炭挑子的汉子走过来。 老陈来到高敬斋卧室门口,在门外小声问道:“老爷,下雪了,天气很冷。刚才恰巧有个乡下人来卖木炭,正好老爷能用着。我把木炭放在你堂屋门旁边,你看行吗?” 高敬斋半卧在床上,懒懒地说:“是啊,天冷了啊,我已经生火了。老陈,我这里还有去年剩的不少陈炭,你把炭先给后面春兰送去吧,叫她多穿点衣服。哦,另外,明天你再去多买点木炭来,也好备用。” 老陈说了声“好的,我知道了”,把卖炭的人带进后院。 后院里,纷纷扬扬的初雪越下越大,把庭院装扮得一片洁白。 后花园的西厢房,是施春兰的住处。外间是个小客厅,里边是施春兰的卧室兼书房。 施春兰推开房门,因为半天没出来,猛然之间看见满地雪花,她不由微微感到有些意外:“哦,下雪了,已经下雪了。” 她依靠在门框上,默默注视着后花园里的雪景。 墙角边,一枝含苞欲放的腊梅,渐渐被白雪裹住。 少时景象,历历在目。 小时候,施春兰和高自清、高自云都喜欢下雪,喜欢在这颗腊梅树下一起堆雪人。他们还喜欢把爆竹掩埋在雪地里燃放,“啪”地一声响,随着爆竹的爆炸,冰雪与爆竹的纸屑满院飞飘,好玩极了。 学生时代,施春兰经常和高自清、高自云俩弟兄在这个后花园中玩耍嬉闹。高自清爱拉二胡,高自云喜欢吹笛子,施春兰恰好有副好嗓门。他们经常在这园子里玩,或唱上一首《苏武牧羊》,或合奏出一曲《满江红》,时而,他们也会来段昆曲或黄梅。 天真无虑的孩童之乐,难以忘怀。风前月下,与高自清在园中低吟俯唱,也恰似昨日。 如今景色依旧,人亡事变,施春兰不由一阵黯然神伤。 家中悠闲宁静,与不日前在红军中枪林弹雨的生活,恍如隔世。尽管家中的生活舒适而清净,但施春兰已经不习惯了。她每日每时都暗自盘算着怎样归队,如何出走。 当初,团党委在战斗前曾布置过,打散的人以后到金刚台会合。现在这么长时间过去了,自己的部队是否还在金刚台呢?自己又能否走出这个家门呢?这些,她都心中无数。 再者,高敬斋眼下卧病在床,老人身边没一个亲人,施春兰只能在家尽心服侍这个病中的老人。人性的良知,十几年的父女情感,也迫使施春兰决定,此时此刻,她应该留在高敬斋身边尽尽孝心。 自从施春兰被高自云接回来,家里的那些佣人们,见到施春兰时,都用一种好奇、惊异的目光来看她。他们对施春兰这个有学问的大小姐兼长房长媳的所作所为,都不能理解。背地里对她指指点点,说长道短,与她的距离一下子拉远了。好在这些人谁都知道施春兰在高家的特殊地位,对她的所做所为当面一字也不敢提,皆噤若寒蝉。 可是,施春兰自己却不能忍受这种尴尬,她感到压抑、孤独和空虚。 此地绝非久留之地,施春兰已下定决心要去寻找党组织,她需要回到红军中去,只是她感到现在不是时候。她决定一旦老人病情好转,自己立刻先和县委接头,打听准确先锋团的驻地后,立刻归队。 尽管高自清的死,使施春兰一度万念俱灰,但也正是高自清的死,反使她更加坚定了革命到底的信念。她不能让高自清死后背个“奸细”的罪名,她要为高自清的平反昭雪向上级奔走呼号,她要尽到一个妻子加战友的职责。只要自己活着,就要竭尽全力为高自清平冤昭雪而作出努力。退一步说,就是当初自己和高自清投身革命这一步路走错了,但高自清已经身捐其事,自己也要从一而终——起码的传统伦理道德,也决定了施春兰不能背叛亡夫的遗志。 “少奶奶!” 老陈的一声呼唤,惊断了施春兰的思绪。 管家老陈领着一个挑着木炭担子的汉子向她走过来。 施春兰稍微一愣神,问:“哦,陈叔,有什么事吗?” 老陈关心地说:“下雪了,天冷,老爷要我给你送点木炭来。老爷叫你把火盆生起来,多穿点衣服。你看,这担木炭放在哪?” 高敬斋身染重病依然如此无微不至地关怀自己,施春兰心头袭上一缕感激之情。她点点头,说:“哦,木炭就放我屋子里吧。” 施春兰默默把卖炭的汉子带到自己的屋里。 等这个卖木炭的汉子放好木炭时,施春兰忽然觉得这个人有点面善,自己好象在什么时候见过他!而且,他似乎与自己有个什么很重要的交往。 但一时间,施春兰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是在何时何地,为什么事情跟他见面交往的了? 直到这个卖炭的汉子冲她傻傻一笑,她才猛然想起来:对!就是他!就是他把高自清的怀表与笔记本交给自己的!虽然他脱去了军装,但施春兰坚信自己的眼力无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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