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夏末微凉 于 2015-1-25 17:23 编辑
打从有记忆那天起,“爹娘”两字就是我们兄妹三人对大伯和伯母的尊称,母亲同意并刻意让这么喊,她说这样喊,听起来比较亲。 爹,身高五尺有四,额宽体胖,因腹有墨水担任村会计一职,这对于地主成分的他,算是万分照顾的了,他是典型的地主老财家的纨绔少爷,彼时他的爷爷我的太爷,是拥地千亩的大地主,家中长工丫环不计其数。育有三女四子,而爹刚巧又是长孙,在那个重男轻女比较严重的社会,他的童年是在极其宠溺的环境下长大,绝不逊于现今的“小皇帝小公主”。 待到家道中落,斗地主分田地时,爹遗留下了满身的坏毛病,讲排场要面子,事事都想挑前出风头,却忘了自己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脾气也不知收敛。 每次缴纳公粮摊派款,他总是带着一帮村里的办公人员,浩浩荡荡地去我家先收,一副公事公办毫不寻私的样子,摊派款在那时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不是说拿就能拿得出的。 记得在我们上中学时学费达到农民能承受极限,此后就逐渐下降至全免。老师想尽各种办法催缴,黑板上正字笔画排名,靠前的口头表扬,沒缴的点名批抨,丝毫不担心伤了我们幼小的心灵。 自然,筹到的钱首先是要交学费的,而我们家的情况爹当然是最了解的。每一次母亲看他一副六亲不认的样子都颇有微词,但并不妨碍他一如既往把我们家放在首位来执行新政。用母亲的话说就是:“拿我们开头刀”。 七八年-八零年全国城乡计划生育工作全面展开,而八五年出生的老弟正处在风口浪尖上。 又是爹,第一个带着妇女主任要求母亲按国家政策来执行,以至于到今天,可怜的老弟仍被母亲调侃为“黑户”,所谓的黑户也就是计划外的生育,不但分不到田地,还要缴纳罚款,但户籍是有的。 其实基于当时他在村部的地位,以及他与村长镇长同学兼好友的身份,为他侄儿争取一份土地还是唾手可得的, 父母很了解他的处事原则,没让他帮忙,知道就算说了也白搭,这个口他是绝对不会开的。 眼高手低,或许与他出身有关,他得益于他那位地主爷爷的财富一路读到高中,在文盲过半的农村,他的学识让他鹤立鸡群,他的交际圈是向上走的,来往的朋友或富或官,比他身份低下的极少来往。 家道中落以后,农活他是干不来的,稍事活动就气喘吁吁。好在三个堂哥都大了,庄稼活基本上不用他插手。 于是就央人在镇上谋了一个“行准”的差事,掌管猪马牛羊的交易,手持一杆公平秤,称重量,给卖家推销,给买家议价,挑牲口,而后从中提成,轻松又来钱快,二天逢一个集日,余下的时间就捧着一紫砂壶满村镇溜达,凑凑棋堆,挤挤麻将馆,再彻夜不归那都是常事。 不知底细的外人初见都会把他划归富贵之列,许是因了他面皮白净,富态的缘故。浑身上下处处都散发着养尊处优的信息。 爷爷辛苦了一辈子,多次骂他:“你清醒点吧,我们家不似以前了,你满村看看,那个还像你这样”。爷爷秉承了所有农村人的特质,敦厚,木讷少言,低调内敛。他仿佛对以前的风光瞬间就忘了个一干二净,只捡拾了农民身份,自然看不惯爹那一系列高调夸张的做派。 但是爹倒觉得无伤大雅:“怎么啦,我这样又没碍着谁” 依旧我行我素。 得闲,照样带上三个堂哥和我哥我弟,去镇上听书看戏,买一些黄纸包着的油炸麻叶,五香蚕豆瓣儿,散给他们吃,陪他们踢足球滚铁环,树林捉鸟下河捕鱼,给予他能提供的一切。 而对于男孩之间打架斗殴,他从不制止,也不护短。说打赢了就是好样的,只要不下狠手真的伤人就好,而挨了打的,纯属活该。他的教育理念就是;“男孩就得有男孩的样子”。 兄弟五人的名字都是他取的,“文、武、兴、邦” 在前,而我那计划外的黑户弟弟则不在其列,娘说反正他是幺儿,灵机一动想得了一个“全”字,寓意文武双全,也取圆满之意。 而他们五个也是爹逢人必炫的资本。我和二个堂姐是没有这份殊荣的,记得一次趁他高兴时软磨硬泡答应了带我门八个一起去听戏,而这破天荒的第一次,又以他中途反悔而终结,从代销点买了一把牛奶糖,让大姐哄着我们回去。 在他眼里,女孩子就如花儿一样,只是属于观赏类,而且养大了还是别人家的。成材做栋梁只有男孩才能胜任!也只有男孩才能养家糊口靠得住,所以他毫不掩饰地宠溺那五个男孩如他孩提时一般。也托他鸿福,五兄弟感情甚笃,尤以小堂哥和我哥为佳,甚至超出与自己直系血亲的感情,在村里,我们两家的团结亲近是有口皆碑的。 在我们小时候,姓名前面都被冠以他的名号。而现今,小堂哥和我哥很好的继承了他开朗乐观积极向上的衣钵,声名在外。而我也从某某侄女,转变成某某妹子,我也乐得承认他们的荫护,那是一种心安的踏实。 如果不是那一瓶蛇蝎蜈蚣泡出来的药酒。 如果不是他想快点清除身体上的病痛。 如果他能谨遵老友的嘱咐,只喝一盅。 如果他没和家人拌嘴怄气。 他也就不会在五十岁上早早去了另外一个世界。如果他能看到他的五个宝贝男孩如今加起来给他绵延了九个孙子,两个曾孙,该有多么开心,我想,他一定早就泉下有知了,此刻,在另一个世界里,他一定也是悠闲且满足的。 娘姓樊,到如今哪些老一辈的都还喊她小樊。 她属于长得好看的女人,身材小巧,一对漂亮的大眼。喜欢把头发剪成齐耳短,两边用黑色波浪花纹夹子固定,是那时小媳妇最流行的发式,就如今天小姑娘们高高挽起的发鬓。而脸蛋漂亮韵味才能出来。 性格比较随和,能和全村半数以上的妇女和睦共处。纳鞋底、绣花、上工、下田劳作,到处都有她朗朗的笑声。 她的生活基本属于两点一线,家里,田间地头。这也是我一直比较羡慕堂姐的原因,娘可以在门口的树桩上一坐半天,可以在纳鞋底时,顺便议论着大街上每一个她熟悉的人身上发生地各种各样有趣的事情,会蒸好吃的红薯粉锅贴, 夏天的午后会陪堂姐一起午睡,这些,于我来说都是奢侈的。 我的母亲总是为了生存,辗转于镇上田间,甚至于外乡。爷爷奶奶过世后,父母亲忙生意的同时,我们仨就成了无人管的游子,有意无意间,娘就扮演了母亲的角色。 教会我们洗衣,做简单的饭菜,躲在她身后吃刚出锅甜糯香脆的红薯面贴饼,遮挡住堂哥的怒目而视,不让我们回家去取白面馒头来交换。 记得一次母亲外出,调皮的哥哥爬上了靠在墙边的架子车框,去取挂在檐上的风筝,踏空了一级,摔了下来。挣扎着爬起来,捂着肚子,血顺着手指缝,一滴滴滴下来,淋漓了一路,去找田间劳作的父亲,父亲一见他满身血迹,不知伤成什么样了,吓得双腿打颤,怎么也抱不起他了,是同在田里的娘用她单薄的身躯背起就向医院跑去。 还有一次是去掏翠鸟,鸟窝建在村后竹林里一个深四五米人工池塘的塘壁中间,翠鸟毛色艳丽,叫声清脆,而它的黄嘴丫幼鸟是周围小家伙都想要的,哥也不例外,用麻绳一头系在腰间,一头拴在沟边的大树上,偷偷自己下去掏,却忘了没人拉他上岸,就那样不知被吊了多久,才被无意间去洗衣服的娘发现并拉了上来,呵斥一通,怏怏地回家了。 鉴于此,娘多次“要情” 大侄儿, 我可救你两次了,长大可要对娘好喔! 母亲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的,难得吃一顿荤菜,你家买了条鱼,他家称了块肉都要凑在一锅里煮了,为了两家的孩子都能解解馋 ,就这样一直延续到我们搬到新家。娘和母亲的妯娌情让很多人羡慕赞许,嫂子曾经说过一句,:“您和娘的关系处地真好,以后我和芳芳(弟媳)也要争取和你们一样” 斗转星移,现已七十多岁的娘 ,几乎掉光了满口的牙齿,而母亲也是六十岁的老人了。亲如姐妹的两人却起了严重争执,起因是宅基地。 随着开发开放,镇上起了一排排商品房,我们两家的田地都在其列,不说寸土寸金,也是价值不菲的。所以在我哥和开发商签合同时,娘拦住不让签,说哥门口的一分地是她家的,要划分清楚了她才同意卖地。 而母亲力争是爹生前就划给我们的。本来就兄弟两人,分爷爷的遗产都是一折两半,就一些零散小块田地,大一点小一点的,沒人计较,如今再翻,也是搅不清了的。 娘和母亲,也许开始争的是地,是钱,到最后争的就是情了,但她们骂的再凶,都不舍得骂对方的孩子一点不好,我们的规劝终是沒起到作用,嫂子万分感慨:“好了一辈子,老了老了闹成这样”。 也因好了一辈子,这次一闹她俩是真伤着了,见了面谁也不理谁!互相都觉得对方“不可理喻”。 就在那一年的正月初二,我做为出嫁的女儿回娘家拜年,每一年礼物备的都是一式两份,那次也不例外。我小心翼翼的征求母亲意见:“怎么办,我还去不去给娘拜年了?”母亲冲口而出:“不去” 又马上改口:“随你便,想去你就去”。 当我提着礼物出现在娘的门口时,娘一声:“孩啊,什么时候回来的” 她一贯都是这么喊我的。那一刻,突然就有想扑进她怀里哭一场的冲动,心底对她隐隐的不理解倾刻间就烟消云散。 闲聊中,她试探着问我,听你小堂哥说你妈腰椎疼,好些了吗?……回去以后,我装做无意间把这些话渗透给母亲听,我分明看见了母亲脸上隐藏的笑意。 而小堂姐和姐夫来拜年时都是要“顺”一些东西回家的,粉蒸肉和黄豆酱,那是母亲最拿手的菜,且早早给他们备好的。 各种徒劳无功后,我们默认了两老的任性,不再急着让她们和好如初,互相不理就不理吧。就让她们这样沉默着,沉默着表达着对对方的不满,沉默地抗拒着不由自主的关爱,沉默着传递着割舍不了的牵挂,沉默地延续着亲人间的不了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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