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暮梓 于 2015-2-5 09:46 编辑
回乡札记 ----暮梓于2014年3月16日 这次回乡,十分的偶然。因为父亲生病住院,我趁周末的时候早早买好火车票,急切地回到了阔别多年的家乡小城。说起来距离并没多远,动车也就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平时住在小城的昔日高中同学时常邀我回乡小聚,但总似乎有各种各样的理由拽住了我的脚步,一直在相约,却一直未能成行。因此有好长一段时间,回到家乡的小城俨然成了我一个无法企及的梦想。
一听说父亲病了,好几种老年病都积于一身,哥哥已在医院衣不解带没日没夜地陪侍了十来天了。因为怕影响我的工作,他们一直没向我透露半个字,直到前几天我无意间才知道这个消息,便决心这次无论如何也要回去一趟。却因为周末还有很多事务必须要处理,留给我的时间算下来还不到24小时,这样一来,我在医院陪父亲的时间更是有限,同学们是一定没时间见的,我便不打算惊动他们,悄悄地去,悄悄地走,只有脚下那片土地,知道我曾来过。 火车一路飞奔,外面春光明媚,我却无心去留意任何的美景。刚准备下火车,哥哥的电话便打进来了。医院没人接替他,但他执意在把父亲安顿好后开车来接。出站后买好返程的票,我们便直奔医院而去。出得车站广场,直觉得神清气爽,马路很宽,行人很少,花园很美,小城的那种四平八稳的生活节奏一下子就显现出来了。“其实我们这里比大城市住着要舒服得多,这里是一个好大的花园,以后有时间回来我再带你绕一圈,河那边现在桃花大概开了,可惜老爷子病了,要不我载你们一起去看”。哥哥说的那条河我是知道的,现在这个时节正是桃红柳绿的时候,宽阔明净的湖水,堤岸被柳树和桃花掩映,一眼望不到尽头。以至于每次走在垂柳拂堤的东湖路边时,总为只有柳绿却无桃红而遗憾唏嘘,不由自主地就想起家乡的这条河,它春天时的模样成了我记忆中家乡的一个缩影。
"这里就是以前的师范学校“哥哥极有耐心地为我一一指点,这是离开火车站不大一会儿的时候他指给我看的,我条件反射地寻找一个又长又高的陡坡,那就是我印象中师范学校最显著的特征。 之所以对那段晴天灰雨天泥的土坡印象深刻,缘于当年在小城上高中时,时逢市里举办大型活动,我们被征作舞蹈演员被集中在这所学校里集训,历时半年多。记得当时我天天和同学们一起骑着自行车几乎是穿越整座小城才挥汗如雨地来到土坡下,接下来便要推着车一直走上来。可我找了半天既没看到当年的校舍,更没看到半点的坡度,疑惑间,哥哥告诉我那个土坡早被填平了,学校也不知是被取缔了还是合并迁址了。我很诧异,那么又长又陡的坡,怎会填成如今的一马平川的?罢,只当以前的记忆是一场梦吧,模糊而又清晰着。
一进病房,我一眼就看见父亲斜靠在床上,眼神专注于前方,既空洞又深邃,肯定又在看打日本鬼子的电视剧,那是他永远不换的频道。病房里略显拥挤,不大的房间摆了五个病床,加上陪护的家属,更是显得逼仄了。看见我们,父亲的笑容是从心里倏然荡漾出来的,他昨天就知道了我要回去的消息,但今天的表情显然还是透着一脸的惊喜。一下子我们便成了病房里的焦点,所有的目光都聚焦过来,弄得我有点难为情。对于父亲的病情,哥哥早在电话中对我详尽地讲过,我想象中的父亲一定更加衰老而枯槁,可我看到他的第一个反应却是扭过头就对哥哥嚷道:“爸的气色真好呀,哪里象个病人呀”,他精神矍烁地端坐于病床上,并且没和其他的病人一样挂点滴,看起来就象是一个混入病房的卧底。我的心情也一下子亮堂起来,顺着他刚才的目光一看,才发现他刚才是在发呆,因为对面只有白色的墙壁,电视挂在另一边,是关着的。
他忙不迭地歪下身子吃力地打开旁边的小柜子,说是要给我找东西吃。父亲对我的疼爱,几乎每次都是通过找吃食来表达的。一见面就到处翻箱倒柜地找出来塞给我,走的时候还总是要求把没吃完的东西带走。而几乎每次都被拒绝。也许他们那一代人对衣食的珍视是我们所无法理解的,对他们来说,那种挨冻受饿的苦痛也许太刻骨铭心了,以至于过了这么多年还依然初衷不改。这一次也不例外,他终于在我的帮助下翻出了一袋萨其玛,颤抖着双手好半天才打开,执意要塞到我手中,我只得接过来,硬着头皮把最不爱吃的甜食咽了。也正是在这个时候,我发现父亲右手的大拇指盖有一块明显的於紫,说了一会儿话,哥哥简要说了一些他每天的事务,看到窗外春光明媚,想到父亲以前最喜欢与大自然亲近,我提议带父亲下楼晒晒太阳去。可能好长时间没出病房门了,父亲的第一反应是“我的腿不能动呀,算了吧”。哥哥转身不知从哪儿推了轮椅进来,父亲便欣然地起身了,我们架着他好不容易才坐上去。
把父亲推到平坦的院子里,绕着院子来来回回地走了好几圈,他依然兴致勃勃,看那个劲头,似乎是准备要绕地球一周似的。趁这个机会,我去超市给父亲买了一大堆吃食,他牙不好,只能挑些软和的易消化的,再加上好洗易剥的水果,很快就满满当当两袋子了,等我明天走了,他还可以以此来打发一下时间。等出了地下超市我才惊觉,我自以为适合父亲的食品,却几乎全是孩童的最爱。父亲真的老了,太苍老了,老成了孩子!我不禁心里一酸。
回到院子里时,父亲的轮椅仍在院子里转磨子。我远远地跟着,父亲没怎么说话,但神情是愉悦的,看得出他的心情很好。毕竟还是三月的天气,加上父亲最近一直卧床,哥哥担心父亲抵抗力低会着凉,便提议回去,谁知父亲意犹未尽,坚持要在院子里多待会儿。我便走过去推着他专找院子里的犄角旮里钻,父亲呵呵地笑着,以前腿脚灵便的时候,凡是能涉足的地界,他几乎都要走遍,尤其是对生僻的地方更是乐此不疲。最后我们转进一片水杉林,正巧母亲打电话来问父亲的情况,看他们俩从惺惺相惜的劲头儿,谁都会以为他们是一对恩爱夫妻。看来还真是距离产生美,以往,他们势如水火却又谁都离不开谁,我们做儿女的既做他们弹劾对方的子弹,时而又成为给他们伸张正义的法官,而现在,父亲毫不掩饰地关心起老伴儿的老寒腿,嘱咐她不要被庸医所误,切切之情令人动容。 习惯了穿梭于父母的枪林弹雨之中,此情此景让我有些恍惚。究竟什么时候的感觉才是错觉呢?
起风了,天色也渐渐昏黄,哥哥坚持要把父亲送回病房。
我们准备去外面找地方吃晚饭 ,问了几遍,父亲对于他想吃什么也一脸茫然,最后只得完成任务似地告诉我帮他在医院门口买一碗馄饨就行了,怎么可能让您吃馄饨呢?我嘟囔着,想着要给父亲端碗鸡汤来才好。
我们匆匆吃完,找服务员取来打包的饭盒,哥哥一再地强调饭菜都少带一些,父亲饭量很少。我没听他的,心想:多带些大不了吃不下丢了得了,最后还专门盛了一大碗几乎全留给他的肉汤。回到病房,父亲差不多是迫不及待地开始吃起来,先是津津有味儿地吃菜,然后把汤倒进饭里,呼呼啦啦一扫而光。给他收拾碗筷的时候,我满心欢喜,我知道,我的归来,很累,很值!
坐下来陪父亲说说话儿,他给我讲不久前的一件“趣事”:“人老了真是不中用了,我右手扶着门框,左手去关门,结果门怎么也关不上,我就使劲地关,还是关不上,我又使更大的劲儿,弄了半天还是没关严实,等我知道疼的时候,才看到已经紫了,这儿,你看”,父亲把右手拇指递到我的眼前,原来,这是被他自己夹伤的手指,而且是被他自己无意识“使劲”弄伤的,乌青一片,当时的疼痛可想而知。父亲看似自嘲的口吻,却饱含着无尽的委屈,这是无处申辩的委屈,他的委屈来自光阴。我想象着当时的场景,陪着父亲一起忍俊不禁地笑出声来,霎时,我的眼里泛起了一层薄雾。 聊着老家的一草一木,父亲不断变换着姿势。他老觉得左腿痛“我这大概是坐骨神经,你爷爷遗传给我的,他的病是我花了五年时间治断根了”,“那你再找当年的医生呀”我脱口而出,显得父亲有多么的不开窍似的。“当年的医生已经不在了”,“不在了?”看来我到底还是年轻,不懂得惜时,压根都没想到这种可能,还自作聪明地以为在给父亲指点迷津。
“你看我的腿,瘦得只剩皮包骨了”从不示弱的父亲撒娇一样把他的腿从被子里伸出来“我以前可是160斤呀,现在只剩100零几斤了”。在我心里,父亲永远不说他的委屈和忧伤,烦恼的事更是从不提起,也因此我总感觉和他有着一段不可名状的隔膜。现在的他,在我面前几乎卸下了坚硬的外壳,是那么的柔弱、无奈。我只是沉默,因为面对这一切,我,无能为力!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病房内外显得安静下来。才八点多钟的时间,哥哥急着要送我回他家中休息,父亲没有吭声,我知道他不愿意我们这么快走。可又担心影响其他病人的休息,父亲才终于发话:“你明天就直接走,别过来了,挺累的”,我笑而不答,父亲一直看着我,我知道他在期待什么。短暂的沉默之后我终于按捺不住,柔声答道:“明天我还要过来的,看了你才走”。终于得到了满意的答案,父亲便催着哥哥快些送我回去。 本是第二天一早就赶到医院的,无奈我太累了,一觉睡到大天亮,慌忙火急地就往医院去,出门后才发现嫂嫂送我的一大包零嘴全忘在客厅里了,那是她昨夜特意收拾好的,全是我爱吃的。而她一早就出门上班去了,临走时还嘱咐我千万别忘了。看着自己狼狈的样子,我不禁哑然失笑,我竟还那么丢三落四地。赶紧致电给嫂嫂,她在那头又是笑又是骂的,定是同样哭笑不得,只到我答应清明节再回去,她才无可奈何地收了线。
到病房时,父亲正在打针,依然是不停地喊腿痛,我又只能待一个小时就得往火车站赶。父亲今天心情看起来有点糟糕,还为一点小事和医生怄了会儿气,情绪无比激动,一气之下竟对哥哥说:“算了,不治了,回去,明天就出院”。此刻我才发现,我处事的情绪化,我的纠结矛盾,我苛求的完美主义,竟完全是他的翻版!以前我总以为自己是完全不像父亲的。哥哥有些沮丧地低着头往外走,大概是抽烟解闷去了。这段时间,哥哥可真是没少受累,尤其是父亲这脾气,不知道他心里有着怎样的委屈呢?我尝试着俯下身开始劝说父亲。我说进了医院就要放松身心,要相信和配合医生,要听哥哥的安排,我们做儿女的都希望他健康长寿,还谈及我们其他姊妹都不在身边,就哥哥一个人没日没夜地很辛苦,这样一走了之,所有的心血以及前期的努力全部前功尽弃。还没说几句,父亲竟很快就点头称是了,实在令我意外,原以为自己会徒劳费一番口舌而他依然我行我素的。这样一来,我就象一个准备加足马力全力以赴向终点冲刺的运动员,在自己只跑了一半时终点却突然横亘在了眼前,惯性令人无法站稳。也许是父亲在闹完情绪后就冷静下来了,而我正好给他搬来了下台阶的梯子。不管怎么说,我的心里还是有点小得意。
临走时,父亲非要哥哥送我去火车站,我自然是不肯的。最后父亲作出让步,叮嘱我到家后一定要去电话报平安。“你自己都成泥菩萨了,你还要顾别人,你顾得了吗?” 病房的人全笑了,父亲也跟着笑,他的牙已经掉得差不多了,一咧开嘴,豁开的牙床像极了换牙的孩童。
坐在火车上,我一直凝视着窗外。车速极快,轨道旁的小山丘箭一般地向后退去。待到视野开阔的时候,便见到满眼金黄的油菜花,这里一畦,那里一片的。或者是菜园和树木的碧绿,葱茏而又蓬勃。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这两种颜色。
如同我的心中,只剩下两个牵挂,一头是故乡,一头是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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