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老父 1968年冬季的某一个星期二,我在学校接到妹妹的电话,说是父亲生病了,要我赶快回家去。回到家里,才知道父亲昨夜已经在睡眠中逝世。 就在刚刚过去的那个星期日,父亲感冒发烧了。我要陪他去医院看病。他说:不必,你和我到药店去买点药就行了。我陪他到附近的药店买了一些中成药,然后在当晚回校。听母亲说,星期一,父亲还曾到鼓楼后面去散步,只是拄了拐杖。邻居们还好奇地说:这老人家平时身体那么好,怎么也拄棍了?星期一晚上他按时入睡。星期二早上,妹妹叫他不见回答,走近看时才发现他已经逝世。
文革开始以后,父亲的心情愈加暗淡。一方面,他无法理解身边世界的变化;另一方面,他又要担心来自外界的压力。母亲和我们也一再嘱咐他:千万不要再对各种事情随意评论。他曾经对我叹息道:“我每天坐在楼上,就像‘在天之灵’一样看着这个世界!”有一段,他的一个老朋友突然中风,半身不遂,说话困难。他索性住到那朋友家里,照料他的生活,每天陪他锻炼,谈话。过了一些时候,那朋友的病情居然大有好转,行动和说话基本正常了。我们也为他们高兴。我儿子出生后,他也很高兴,还私下悄悄找人为孩子批“八字”。不料,他还是没能躲过这一劫数。父亲逝世那年才69岁。他自幼习武,身体健壮,如果不是这种环境,他理应能够高寿的。 顾不上震惊,顾不上悲哀,街道积极分子们立即上门,群起而攻之,恰如丛林里见到死去羊或者鹿时的鬣狗们。她们问:他是不是畏“罪”自杀?为什么睡觉时不脱外衣?我们说:家里太冷,他睡觉从来是不脱外衣的。她们又问:他床头的包包里是些什么药?我们拿出来让她们一一检查了,都是常用药。实在没有什么可说,一位积极分子便指着我家的墙壁质问道: “你们家为什么只贴一张毛主席像?你们去我家看看!我家里满墙都是毛主席像,还有大标语!” 最后,她们才允许将父亲的遗体送去火葬。 很快,居委会便赶我们搬家,理由是人口减少了,不该住原来的房子。她们找的第一处住房,我去看了,是一个没有窗子的房间,黑洞洞的,白天也要开灯。我说:家里有老人和婴儿,这样的房子没法住。她们才又换了一处,是一个大院中的一小间平房,面积不过十平米,只够住下母亲、妹妹和我的孩子。我和弟弟从此就不能回家住宿了。
父亲青年时家道贫穷,他从北京师范学校毕业后,常年担任铁路系统(当时叫“扶轮”系统)各中学的教师,奔走于全国各地。北京沦陷时期,他因为我祖母年事已高,无法离开北京;再教中学呢,他又不肯去教那些宣传奴化的内容,所以通过自学当了会计,但还是难以养家,经常要到德胜门的“晓市”去出卖家里的用品或者倒卖一些物品。光复之后,朋友介绍他到东北的一家纺织厂工作,他担任工厂的总务主任和厂保安队长。东北解放后,他回到北京,就没有再参加工作,而是长期依靠给故宫博物院抄写文件(他的书法很好)谋生。此后,我母亲也学会了机织毛衣,可以贴补家用。但是,生活还是日益下降。我家辗转换了两次房子,从胡同里的小四合院换到大街上的简陋铺面房。更糟的是,在东北时的一个同事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多半是恐惧,竟把他们所在的厂保安队说成国民党部队,父亲因此承受了极大的压力。加上他对很多事情看不惯,例如经常讽刺那些街道积极分子,包括一些干部们“懂得什么?”所以总被看作另类,受到批判,直到他辞世。
父亲的最大特点是民族自尊心极强。举两个例子:第一,1944年,我满了6周岁,可以读小学了。但是父亲说:读小学要受到奴化教育。所以他不让我读小学,而是和他的一个同学(我的师叔)一起,请来他们当年的老师,教孩子们读私塾。直到1945年日本投降后,才送我上小学。第二,我读高中时,父亲的一个老朋友,是湖南某大学的教授,经常和我通信。有一次,我告诉那位伯伯,学校选送了一批同学到留苏预备学校,准备留苏,并且表示了羡慕之情。那伯伯回信说:你热爱“社会主义祖国”苏联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父亲看了这信却很不满意,他说:怎么能把苏联叫做“祖国”呢?那明明是外国嘛!相比之下,父亲对政党的意识就非常弱化。他的朋友中有国民党人,也有共产党人,但是他自己的态度是:什么党都不加入,而对朋友的态度是只看是非,不看党派。记得解放前夕的某一天,母亲紧张地让一个亲戚带我和弟弟去外公家,并且警告我们,如果她不去接,我们不可以自己回家。后来才知道,是父亲的一个国民党朋友要抓一个共产党朋友,因为后者常到我家,所以也要来我家搜捕。这件事之后,父亲大发雷霆,和那位国民党朋友绝了交,理由是他翻面无情,对不起朋友!但是,他的另外两个国民党朋友,是夫妇两人,却受到他的高度尊重,因为他们在日本占领时期从事地下工作,曾经被捕遭受酷刑而坚贞不屈。为了表示对这两位的尊重,父亲长期让他们住在我家,视同兄弟。
父亲是倔强的,又是明智的。他有意识地不找工作(否则,他恐怕难以逃脱像反右、肃反这样一系列运动),有意识地回避了很多朋友。记得有一次,他的一个同学来我家,气愤地说:“我刚才去看某某——他们的老同学,当时非常走红的一位作家——,没有想到,他送我出门时竟然说:咱们今后就不要来往了吧。这是什么话?!”父亲冷静地劝他道:“某某怕是有他的难处吧。”另一方面却又结交了很多落难的朋友,其中不乏引车卖浆者流。父亲逝世后,他的一位朋友来看他,知道了他逝世的消息,大为伤感。我检点父亲的遗物,很多是涉及习武或者国学的书籍,就都送给了这位叔叔。
写下这些,当作对父亲的一点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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