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1年末,对我的审查终于停止,但是没有任何结论。当时,大学已经复课,由于数学教师缺乏,工宣队调了一批物理、化学教师来教数学。我心中有火,拒绝上课。我说:“我给你们刻钢板吧。”刻钢板是指用铁笔在蜡纸上刻字,下面衬有带纹路的钢板,刻出的字上面有无数密密麻麻的小孔,然后用油墨滚过蜡纸,渗在白纸上,可以印刷资料。我对此比较有兴趣,刻到熟时,一天竟可以完成8个版面。后来,有一位原来的化学老师,现在在教数学,其母在上海生病了,她想要回去探视,但是苦于有课。同事们给她出主意,要她自己找我来谈,求我为她代课。她向我痛哭流涕,这种情况,我无法拒绝,于是为她代课上高等数学。她探亲回来后,学生们反映希望我继续教下去,于是她为我改作业。 应该说,当时的工农兵学员们大多数还是重视学习,尊敬老师的,但是也确有一些学员,自以为是来“上管改”的,相当飞扬跋扈。记得有一次我去上课,却看到教室里只有几个学生干部在开会,问了一下,才知道是他们自行决定这堂课不上了,什么原因我已经不记得了。我问他们,下次课上不上?一个干部倨傲地回答:“你先回去,等我们定了再说!”我也只有腹诽,知道这些人正在膨胀,是无可理喻的。
暑假结课以后,基础课委员会的头头们派我暑假后去上海,了解那里“教育革命”的经验。既然有此机会,我当然乐得出去走走。我妻子的小表妹正好要去上海看亲戚,于是我带着她从南京开始,镇江、无锡、苏州一路停留,游山玩水,直到上海。我去了721大学了解他们的所谓教改经验,不料接待我的那位老师悄悄对我说:“你们北方大学的做法才是对的,我支持你们!”那时,北大周培源先生主张重视基础,撰写了题为《对综合大学理科教育革命的一些看法》,本来准备在《人民日报》发表,由于四人帮的压力改在《光明日报》发表并引起了围攻。北大吴光磊先生也写了关于微积分历史的文章。我们看得出,其核心思想是认为牛顿、莱布尼兹关于极限的定义是合理的,是与罗马教廷对立的,以此来驳斥当时的“读书无用论”。听了那位老师的话,我感到很欣慰:科学真理毕竟自在人心。
当时的江南,虽然山温水软,却是一片破败气息。我们在无锡走出火车站,迎面走来一位乞丐。我看了他的脸,不禁大吃一惊:他的那张脸是肿胀的,几乎看不出五官,而且上面盖了一层光亮的东西,好像厚厚的黄色油脂。我的小表妹更是骇得几乎惊呼出声。随后,她去路旁一个小商店买水果,回来后就发现钱包已经被人偷去。在上海,我们听到很多可怕的传说,其中之一是这样的:一户人家正准备睡觉,忽然从窗外伸进一只手要拿桌上的东西。男主人拿起菜刀一刀砍去,砍伤了那只手。不久以后,男主人出门,就此失踪。再以后的某天,女主人正站在门前,有一个女子对她说:要去公厕,请她暂时代为保管一个手提包。女主人同意了,但那女子一去不回,打开手提包,才发现是她丈夫的一只断臂。这个故事我之所以记得清楚,是因为此后不久我有一次出差成都,住在我妻子姐姐的家里。晚上睡觉前,我把手表、钱包放在床边的桌上,第二天醒来时发现不见了,问了才知道是她姐姐替我放在了比较安全的地方,因为经常有人用一种类似钓竿的东西从窗外钓取室内的财物。所以我想,上海这个故事恐怕是真的。 在这里插一句:其实,当时北京的治安情况也未必好到哪里去。记得有一次,我和妻子在西直门城楼下散步,那时西直门城楼还没有拆除。她忽然想要到城上走走,我看到通向城上的楼梯并没有被拦住,就同她向梯级走去。这时,正在城楼下乘凉的一个老人忽然问我们:“你们要上哪儿?”我回答:“到城上看看。”他说:“你们两个人就敢上去吗?”我问:“有什么危险吗?”他回答:“你自己想想吧。”就转身离去。我们想了想,明白了他的意思,打消了上城的念头。
我妻子的表姐夫的父亲是烈士,生前是上海某大学校长,家里有一所住房还得以部分保存。到了上海以后,我们就住在那里。这时,正值她表姐从美国回来探亲,而她的四表兄又正好到杭州出差。有此机会,我们就去了杭州,游览了西湖。当我看到灵隐寺外的翠微亭,不由得想起从岳飞冤死,韩世忠闲居直到彭德怀、贺龙等开国元勋的遭遇,后来曾经写过两首七律: 杭州翠微亭两首 亭为宋韩世忠建 缓步危峦旧业空 清凉居士剩孤忠 老柯怪石繁花暗 古洞幽天曲径通 溪畔骑驴人卧虎 灯前看剑气吞虹 翠微亭上观残照 猊甲凰弓付梦中 岳飞有池州翠微亭诗 静对云林识旧盟 韩王弃置岳王烹 寒山古道迎秋色 危涧巉岩览月明 京口生涯余铁剑 池州心事付瑶筝 暖风熏醉闲花鸟 谁挽天河洗甲兵 更巧的是,那时正值农历8月16日,于是我去了有名的盐官镇,看了钱塘江大潮。事后,我还曾经写过几首纪游诗: 钱塘观潮 素车白马立潮头 挾海吞山向敌雠 风急难消兴国恨 涛腾漫诉破家忧 银河万叠江全沸 雪嶂千寻岭欲浮 我到钱塘嗟壮景 中秋把酒看吴钩 1972年杭州二首 心事多年此日酬 却来西子一周游 朝夸健步循车迹 暮伴寒星宿站头 自喜书生犹放达 那堪酷吏弄风流 京华回首添惆怅 怨雨愁云斗未休 拂地微风弄酒旗 平湖亭上雨云垂 几支画舫分秋水 数点红裙映碧池 千里江东当日梦 半生行迹此心知 遗踪韩岳何方是 独倚栏杆无限思 1972年江南 昔话壮游真似梦 江南偶过漫淹留 秣陵街巷徘徊古 吴郡园林蹀躞幽 万里他乡灵谷月 四方佳境太湖秋 玉人欲揽登山径 风雨如磐不自由 在杭州,我是沾了四表兄的光。他们出差住旅店,我就在他们的房间里加了一张床铺。那天,他们任务完成,要回上海了,退掉了房间。我还想再玩一天,于是晚上便来到火车站的售票厅,准备在那儿坐一夜。半夜里,忽然来了一批人,封锁了前后门不准进出,检查“投机倒把”。他们检查每个人的车票和行李,遇到认为可疑的就一律带走。还好,我没有行李,只带了一张报纸在看,没有碰到麻烦,但是也开了一次眼界。 从杭州回到上海后,因为四表兄此前被打成“恶攻”反革命,其原因是他在一次开会时,因为无聊信笔在报纸上写了“牛鬼蛇神”等字样,不料那张报纸上恰好印有毛的像。这次他虽然来了江南,问题还没有解决。于是我们一起商议,由我执笔给他写了申诉材料。回京途中,我又顺路在天津下车玩了几天,到北京已是十一之后了。
大约从1972年底开始,批林又从批极左变为批形左实右,工宣队“二次进校”(这次好像没有军宣队),阶级斗争之风又开始高涨。 某一天,工宣队在全基础课委员会召开了批判物理老师Sx的会。原因是这样的:工宣队组织全体物理老师去西郊某个大学学习他们对物理教学进行改革的经验。那儿的人介绍经验后,Sx看到一个该校的学生,就问了他几个最基本的物理问题,结果那学生完全答不出。这情况被该校知道了,他们恼羞成怒,向我校提出抗议,就引起了这次批判会。这段时间,物理老师们好像灾星照命,经常受到批判。例如,有一位老师讲杠杆原理时举例说:两个人用扁担抬一件重物,绳子本来放在扁担中点,起身时,后面的人恶作剧,把绳子向前推一下,前面的人受力便大了。工宣队批判说:你为什么不说后面那人发扬雷锋风格,把绳子向后拉呢?又一位老师讲课时使用计算尺,学员问:这是什么?他回答说:这是计算尺,你们学过的计算用它都可以算,你们没学过的一些计算它也能算。工宣队批判说:你居然敢说一把尺子胜过了我们工农兵!在这种气氛下教师讲课的压力,可想而知。有名的“一把大锉”的故事也发生在这个时候。清华大学数学系某教师撰写了一篇文章,用工人使用锉刀锉零件的过程来比喻求极限。这本来是一个简单的比喻,但是在当时竟然被吹捧为“一把大锉捅破了窗户纸”,意思是求极限的过程原来被数学家神秘化了,这个比喻才揭露了它的本质,因而被刊载在《红旗》杂志上,捧得神乎其神。记得我们在讨论这篇文章时,有一个同事不屑地说道:“好啊好啊,一把大锉捅破了窗户纸——但是微积分仍然是微积分!”引起了大家会心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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