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之前
大约1974年初,基础课部解散,教师们分别被分到工科各系。这时,正值我校建起了计算站。我由于大学时读的是计算数学专业,所以要求去计算站并且得到批准。需要说明,想要去计算站而得到批准,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我到了计算站后,才知道有一些同事由于出身或者运动中的等等问题想来而不可得,一些左派们只要义愤填膺地说一句:“这是些什么人?!”他们就无法如愿了。
我到了计算站以后,主要任务是向各科研单位的人们介绍计算机的使用,并且帮助他们上机,此外也要承担各种科研任务。1975年,上级交来一个任务:在PDP-8小型机上实现数控线切割机的加工程序,仿制日本富士通的一个软件。他们分配一个小厂负责研制PDP机,738厂和我校负责软件研制,我被分配参加研制并担任我方的负责人。开始工作以后,我们了解到复旦大学有一个类似软件的编译程序,就决定到复旦去求援。我们在复旦拿到了他们的编译程序,虽然和我们的机型、代码不同,但是读了以后了解了思路,给了我们很大帮助。这件工作引起了国防工业出版社的兴趣,文革结束后由他们牵头,在广州召开了一个关于数控线切割机床加工软件的交流会,出版了几本书,包括我们的工作,为此,我还被借调到出版社一个时期,负责这些书的编辑。 顺便说一件令人感动的事:我们出差上海时,曾经顺路到苏州游览。下了火车,先到旅店登记处去排队,等待分配旅店。轮到我们的时候,738厂的一位同志出示了工作证。那位负责分配的工作人员就把我们分配到一家小旅店。738那位同志问:“前面的人都是分到大旅馆,为什么把我们分到小旅店?”那位工作人员回答:“你们不是工程师吗?你们知识分子爱安静,小旅店有单间啊。”我们当时真是受宠若惊:想不到这里还这样尊重知识分子!确实,当时的大旅馆都是大房间。我去上海时,曾经住过地下室,一个房间可以盛下上百人;去广州时,有些旅馆房间里都是上下铺,对旅客不分男女,一律按来到的次序安排入住。能够住到带有小房间的旅店,真要感谢苏州的工作人员! 来到计算站,我全心投入业务工作。这个时期与工军宣队们也较少接触,因为他们毕竟无法插手具体工作。但是,心情也并不轻松,种种事情沉重地压在头上,压在心里。
1976年7月28日凌晨,我正在梦中,忽然觉得床猛烈地摇动,还听到同宿舍同事老B的焦急喊声:“西窗!快起来!地震了!” 我一骨碌爬起身,和老B一起匆匆逃出室外,逃出楼外。大操场上陆续站上了不少人,大地还在摇动。有的同事急忙赶去实验室、机房,有的则无奈地等待着天明。因为仓促,不少男女同事还穿着内衣内裤,只好等到地震暂停时跑回楼里,取出必要的衣物。 天亮了,我乘着早班车(幸好,还有公交)赶到母亲家里,发现母亲的住房已经倒塌。她说:昨夜地震一起,一扇山墙就向内倒下来,幸亏墙下正好是一座大立柜,挡住了这面墙,……险啊! 等到母亲所在的街道开始搭建防震棚,我又赶回西郊自己的家。妻子单位已经在大操场上开始搭建防震棚。同样,我们学校也建起了防震棚。此后,我就来往于三处的防震棚里。 几天以来,余震不断,大的余震同样可以使人感到头昏目眩。防震棚里面潮湿,拥挤,有一次,一个人夜里起来方便,不小心摔了一跤,旁边的人在梦中惊醒,惊呼“地震了!”把大家都惊动了起来。有时候,我和妻子,还有她来京出差的姐姐就睡在大马路旁边,新华书店的门口。那里是一片水泥地,正好睡觉。后来,很多人发现,有一座楼里住了一位地震学家,他坚持不住防震棚,说是要忠于自己的理论。于是,我们每晚就去看他的窗口,只要那里还有灯光,我们就回家去住了。 有几次,我因为值班晚上住在学校的办公室里。夜里,我被有节奏的、很像钟表走动的声音惊醒,找来找去,原来是一把锁挂在桌子的抽屉上,由于摇动而持续发出响亮的声音。 除去开始的几天,大家还是在上班的。各种传闻络绎不绝,很多人都有亲人好友死于这场灾难。但是,大家记住的还是关于幸存的好消息,例如说,某个人要去唐山出差,因为没有买到车票,躲过了一难;有几个人出差到唐山,原定28日回去,他们买了很多肉(那时供应是极为紧张的),因为怕肉坏了,就坐在旅馆外的树林里聊天,结果幸而生还。还有人传说:北京、西安,这些古都都不会有大地震,等等。这恐怕也反映了人们还是期望美好吧。 可恨的是当时的报刊,不但不报道真实消息,反而继续,甚至借此加紧鼓吹四人帮的一套。还记得他们引用洪秀全的地震诗:“胞们宽心乐逍遥”,真是恶心!
1976年1月8日,周恩来总理逝世。这件事情给人们带来了极大震动。在当时,周恩来和邓小平是人们心中仅有的的一点希望。我记得,1975年董必武同志逝世。当广播中传来哀乐的时候,我们宿舍里的几个人面面相觑,脸上都变了颜色,因为那时早已知道了周总理身患癌症的消息。等到听到广播是董老逝世时,大家又松了一口气。这样说似乎对董老不敬,但是事实确实如此。周总理逝世连同邓小平挨批,给人们的印象是:完了,没有希望了。所以,其后的十里长街万人夹道送总理等等,都是群众发自内心的反映。 其实,人们对于邓小平复出后整顿工作被否定直到周总理的逝世,早已满怀怨气。胡耀邦在中科院工作120天,切实地抓了“五子(票子、房子、妻子、儿子、火炉子)登科”,解决了知识分子的后顾之忧,大得人心。中科院在首都体育馆召开“反击右倾翻案风”大会。左派们发言时,下面嘘声一片。还有人递条子说:不认识被批判的胡耀邦、李昌等人,希望他们站起来让大家看看。李昌起立时(胡耀邦没有来),下面竟然热烈鼓掌。大会进行中,人们纷纷跑到场外休息,致使记者们要想拍照,竟然找不到相对满座的区域。 大约从3月下旬起,就陆续有人到天安门广场去送花圈悼念周总理,到了清明那几天,广场已是人山人海,花圈、挽联、诗词,到处都是。在学校,我们也是用各种方法表达对于周总理的哀思。记得同事老李写过一首词,前几句是:“日无光,月无光,遍地哀思遍地霜,巨星陨东方”。晚上,我们没有回家的同事经常聚集在办公室,共享这些诗词,还有人为邓小平再次遭到打击吟咏张元干送胡铨的词:“底事昆仑倾砥柱,九地黄流乱注?聚万落千村狐兔。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老易悲难诉!更南浦,送君去”。 我那时住在西郊,平时很少去天安门,我们的邻居经常到那里去看,抄录了不少悼念周总理,抨击四人帮的诗词,回来后就与我们共享。临近四五的几天,又出现了收缴花圈,破坏现场的情况,更加引起群众不满。四月五日当晚,我乘车经过长安街,特意在中山公园站下车看看。下车以后,刚好听到广播吴德讲话,要大家离开广场。我看到,中山公园和文化宫大门内已经都是武装人员,门外又有不少运送他们的大卡车,广场上仍然喧腾。我转了一圈,看看情况之后就回家了。事后知道,就在当晚发生了天安门事件,武装人员野蛮殴打广场上的群众。在此之后,再一次出现了万马齐喑的情况。 在学校里,工宣队开始“清理谣言”,要大家交代听到过和传播过哪些“谣言”,从哪里听到的。但是,人们纷纷用各种形式来对抗,例如有人说:谣言嘛,听到过,是在公交车上听人讲的,是谁讲的不认识。有人说:在公厕里听隔壁女厕里面的人讲的,我总不能跑过去看看是谁吧?党支部书记L很关心我,他私下问我:会不会在广场上被便衣看到过或者拍照过(确实有不少人就是这样被“揪出”的)?我说:不会。他说:那我就放心了。工宣队还要大家交代曾经抄出过的那些诗词的作者,于是,小赵写的诗,我们就说是赵朴初写的;老刘写的诗,我们就说是刘伯承写的,工宣队员们也无可奈何。那时,确实也在流传着不少诗词,例如有一首据说是刘伯承元帅赠给邓小平的诗大约是这样的:今日方知蜀道难,□□□□为轩辕。太行月下共思论,卧龙跃马定中原。贵在功成身不退,拼将白首挽狂澜……。这个当然很可能只是传说,刘帅的诗不会如此蹩脚,但是却反映出人们对于邓小平的期望与肯定。 就在这时,又传来了最高指示:基层相当多的领导权不在马克思主义者手里。还有传来的康生讲话:今后要根据思想来划分阶级。学校的气氛立刻紧张起来,我们也感到紧张。738厂的一位女工程师看到我们彼此议论,惶惶不安的样子,好心地建议说:要不,你们今后就到我们厂来办公吧。我们只有苦笑:那怎么做得到!但是,这位好心人的话,我却一直记得。
1976年10月,四人帮被粉碎。当时,首先是来往密切的同事向我透露:王张江姚被抓起来了。但是,我们却不知道是谁抓的他们,担心这又是一场内斗,会不会是毛远新之流年轻的更凶恶的极左派上台。后来,终于听到抓他们的是老干部们,大家才感到欢欣鼓舞。那时担任我校一把手的某某也在一次会上振臂高呼“谁反对毛主席就打倒谁”,等于确认了这一消息。其后,就是正式公布四人帮倒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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