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庙
一、 冬至天空飘下第一场雪的时候,祁王庄村东头孤庙里的那个人走了。
二、 最先知道这一切的是几个放了假的孩子,他们打闹着,踩着积雪,无意之间撞开了孤庙的那扇看起来很有历史的,已经脱了漆色,看起来斑驳不堪的庙门。
于是孩子们看到了那个住在庙里的老人,仰面朝天的躺在地上。其中胆大的娃,上去蹲下身摇了摇那个老人,但是,老人没有任何反应,有孩子喊了一声:死了吧?于是娃娃们惊呼着一散而去。
村里人很快就知道了信儿,于是三三两两的围拢而来,很快孤庙周围都是村子里的人,年长一些的叹息着,只有少不更事的孩子们不明就里。
村长的脸色很难看,他吩咐几个乡亲:“来,搭把手,把他抬到炕上去”。
几个乡亲们上前,把这个仰面躺倒的人,抬到了“炕”上,所谓的“炕”看起来就是在这座孤庙一隅的一个“土台”,只不过下面有一个灶坑,灶坑上面还支着一口锅。
三、
村子里最年长的旺爷叹了口气,问村长:“他在这儿住了差不多十几年了吧?”
村长说:“十三年了。”
旺爷接着又叹息:“这是一个有故事的人啊。”
村子里几个胆子大的女人,眼睛里擎着泪,用一块白布把死者蒙了起来。
村长有些为难的看着旺爷:二叔,这咋办啊?他在这儿也没有户口,这身后事儿该如何办?
旺爷闷了一袋烟,把烟袋锅朝着自己的鞋底磕了两下:“我看这样吧,我把我的棺木给他,我们把他埋了吧。”
旺爷此言一出,人群中他儿子急了:“爹,这可不中,那是给您老准备的。”
旺爷瞪大了眼睛:“你住嘴,我身后有你们差不了,他无儿无女,孤身一个,该让他好好走。”说着人们看到旺爷的眼睛红了,他身体微微颤抖着:“他是英雄,是国家的功臣。”
顿时人群寂寞无声。
四、
村长带着几个人整理遗物,毕竟死人事大,给当地派出所打了电话,不长的时间,派出所的警车就来了,所长亲自带队。
看了看现场,所长说:“好像是突发死亡啊。”
村里开饭店的王二家说:“昨晚还在我店里我给了他一碗馄饨,唉,怎么就走了呢?”
所长问村长:“你看这需不需要我们安排法医鉴定一下,然后这后事到底怎么办?”
旺爷说:“所长啊,人都不在了,他在我们这里住了十几年,我们早把他当成乡里乡亲,如今他走了,我们负责把他发送了吧。”
所长说:“这样也成,我和上面说一下。”然后派出所的人就撤了。
旺爷吩咐儿子:“回家,把我的棺木抬过来,把他入殓了。”接着又吩咐村长:“你看看他有没有体面一点的衣服,给他换上吧。
这功夫,正在整理死者遗物的几个女子都面露难色,因为他们在死者留下的遗物里,没有发现一件可以算是体面的衣服,但是,有一套衣服很特别,那是一套褪了色的军装。虽然褪了色,但是,很显然,这套衣服是死者很珍惜的,折叠的很整齐。 “打开”,旺爷吩咐那几个女子,于是她们摊开了这套衣服。这是一套军装,一套国民党军装。从上面的肩章看,应当是一个上尉。再一抖落,衣服里掉出一个红布包,众人围拢看,红布包被打开。是两枚军章,还有一本士官证。
人群中有不以为然的:“原来是个老国民党兵啊。”
“放屁,他打小日本的时候,你他娘的还不知道在哪儿刮旋风呢。”旺爷循声呛了过去,于是人群不在言语。
这件陈旧的军服上衣口袋里,还揣着一封信。
五、
村长打开了这封信,看着看着,满脸泪水:“旺爷,这是他写给咱们的一封信。”
旺爷说:“你读给大家听听。”
村长哽咽着说:“旺爷,我读不下去。”他一把拉过人群里的一个后生:“你读给大家听听。”
祁王庄众乡亲:
我可能不久人世,我来贵村十三年,十三年里我得到了贵村乡亲们的关照,让我这个耄耋老者感受到人间温暖。
我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了任何至亲的人,我的双亲,兄弟姐妹,皆丧生于倭寇之手,家遭灭门。我上山砍柴躲过此劫,于是投戎从军,在国军六十二军六团,先后参加了淞沪,岳阳,桂林等战役。身上有多处伤痕,都是和倭寇生死搏斗留下的。小日本是我一生一世的仇人,纵然我身后变成厉鬼也不会放过他们。
十三年来,祁王庄妇孺老少善待于我,让我在风烛残年,终有一个安身之所,我除了感激没有别的。
那两枚奖章,是我当年参加长沙保卫战,桂林保卫战所获,我没参加任何内战,所以,这两枚奖章是干干净净的,我也没有任何可以留给乡亲们的,这两枚奖章算是给你们的一点心意吧。
不要问我生于什么地方,我生于中国,我是中国人,我是一个抗战的老兵。在国家危亡之际,我尽了自己的一份力,平生无悔。
我虽然不是祁王庄的人,但是,我在这座孤庙里住了十三年,几乎吃过了祁王庄的百家饭,我知足感恩……
六、
后生也读不下去了,泪流满面。
这时候围拢的乡亲们一片肃穆。旺爷颤抖着说:“知道吗,这就是大英雄,这就是真汉子。”
“把这身军服给他换上吧,让他穿着上路。”
“旺爷,等等。”人群里有人喊了一嗓子,乡亲们看到了,是村子里刚退伍的小伙子二更,二更说:“我把我退伍发的那套新军装给老人穿上,这套旧军服就陪葬吧。”说着二更转身就跑了。时间不大,二更捧回了自己的新军装。
于是人们小心翼翼的把老人的旧军服折叠好。
这时候旺爷的儿子用车子把旺爷的寿材推来了,这边乡亲们把二更的新军服给老人穿上,然后把老人入殓了。
七、
三天后,按照风俗,祁王庄的人们给这个陌生却不陌生的老人出殡。沉甸甸的棺木村子里十几个壮实的后生抬着,朝后山走去。
老人灵柩走出孤庙那一刻,一串脆响的鞭炮在孤庙前炸开。
老人的墓穴座北朝南,是村子里公认最好的地方。
墓碑上没有名字,而是刻了几个大字:老英雄之墓。
后来,据说老人留下的奖章和士官证都被县里抗日文物陈列馆收走了。
再后来,逢年过节的,人们会看到老人的坟头总是压着新的烧纸。偶尔还会有些贡品,烟酒等物。
孤庙还在,只是人们很少去推开那扇门了。
老人走后的第三年,孤庙被拆掉了,村子里大改造,那里被开辟成了一个村子的文化广场,那座不知道建于何朝何代的庙,终于没了踪迹。
但是,村子里的老少乡亲们,却知道这里曾经有过一个外乡人,一个响当当的抗战老兵,不知道他家在何处,只是知道,他睡在村东头,那片据说风水最好的地方。
睡着…… 2015年4月24日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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