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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五月和五月爸爸从我车头前走过,我恍惚又一次面临了我憧憬过的那个完美世界。与此同时,一阵轻轻地战栗经过全身,不是怠速中的发动机传递过来的震颤,一辆中档家用轿车的引擎不可能输出如此悠远的触动。
五月没有穿我记忆中的校服,我没能立刻从街面上密密麻麻的人群中认出成年装束的她。我先认出的是五月爸爸,大概因为中年男人的容貌变化不如一个女人在某一时期的美丽蜕变来得那么脱胎换骨。紧接着是一个惊讶——他也会老!尽管他看上去仍比实际年龄要小很多。
他们各自推了一辆自行车,还是以前的那两辆。这么多年过去了,它们跟它们的主人一样,没有蒙上多少时间的尘土,依旧熠熠生辉。
父女俩从不远处的人丛中出现,向我走来,经过眼前,相互聊着什么,脸上是我熟悉的平和,还有笑意。他们没有觉察,咫尺之遥的一块挡风玻璃后面,有一双眼睛在追随他们,仰视他们。
五月是我的小学同学,一年级到三年级我俩同桌,初中也在一所学校。她家原先住的地方和我父母开店的小商品城仅一街之隔。
多少从前的晨曦里,我仰头在那幢楼下尖声呼唤:五——月——
来啦——她咚咚咚跑下来,在朝阳里带着毛绒绒的柔软和温暖。
她是一个把笑容长在脸上的小女孩,而她最开心的时候也不过是双颊上的红晕更鲜艳一些而已。我们一起向学校走去的路上,很多人会停下脚步望过来,确切地说是看她,他们为大清早看见了天使而心情愉悦。
我能和五月并肩公用一张课桌是由于我父母每年向学校缴了两万元赞助费。这个城市里的人叫我们外地人。五月和班级里的大部分同学是本地人,他们读书不用钱。
起先,我以为自己和五月、和本地的小孩也就这点差别,后来慢慢发现,他们和我的差别还有很多,还有很大。
最早让我知道这些差别的人是五月爸爸。
五月的爸爸是个完全不一样的爸爸。当然,这个结论是以我爸爸参照对比得出的。他长相年轻,衣着整洁,态度温和,五月甜美的酒窝是从他脸上遗传的。
“你是我家五月的同桌吧?”
我至今记得五月的爸爸第一次和我说话的样子。他哈下腰,把脸降低到和我差不多的高度。在他之前还从来没有一个大人用这么正式的语气跟我说话,他认认真真的劲头吓到了我。我毫无退路地靠在路边的一棵树上,不知所措,呆若木鸡地望向一旁的新朋友。五月歪着头冲我抿嘴笑,笑容是一种鼓励。于是我也笑了,目光盯着脚尖羞怯地点头。对我来说做到这样已经非常不错了,尽管只能算是勉强地完成了一次街头社交。
以后,五月的爸爸遇到我都会主动招呼,弄得我常像一只被抛来的骨头惊到的小狗,惶惶不安,难以躲避。一天,我终于鼓足勇气用一声“叔叔好”替换了千篇一律的傻笑。老师在课堂上教过的礼貌用语应用到实际中是那么的不容易。
我羡慕五月对谁都可以大大方方地说话,她也羞涩,可恰到好处,不影响礼貌,反倒更讨人欢喜,不像我的木讷胆小,一副没见过世面的小家子样。撇开她另外更多的数都数不清的优点,光是这一个方面我就觉得,要学做个本地小孩真是太难了!
“叔叔”只是我对五月的爸爸的短暂称呼,不久后我就改叫他“五月爸爸”。这样叫似乎更符合某种微妙的心境,而且极为顺口。多年后我才体会到五——月——爸——爸——四个字里包含了多少闪闪烁烁的依恋。
有一次我说话太急,脱口而出直接叫了他“爸爸”。五月也听见了,他们一起笑了,特别是五月,咯咯地笑出了声。我窘得恨不得拿脑袋去撞什么坚硬的东西,这次口误让我一个多星期都无颜面对他俩。就算过去了很久很久,每次想起这件事情我仍旧会懊丧地跺一下脚或发出一声怪叫。
沿着我成年后的思路已经很难重返往事的原址,那是一个男孩隐秘的心机,它藏在一潭清水的最深处,随着时间还会越潜越深。
我总是遇上五月爸爸,记忆里五月除了在学校就是和她爸在一起。每次跨出校门,他准在对面朝我们招手。我受邀加入他们一起回家(我回父母店里)。
有时五月爸爸开着他的摩托车来接我们。摩托车是白色的,并且向来都是白得晃眼,就连车轮都是干干净净的。我和五月一起站在摩托车踏板上,背靠五月爸爸的胸膛,两侧是他的臂膀、膝盖、腿,我们几乎被包裹进他身体里。在迎面而来的风里,我记得我耀武扬威的表情。
“你爸爸妈妈怎么从来不来接你?”五月转脸问我,她清澈的眼眸表明,仅仅是出于好奇。
我怔住了,仿佛被人提醒裤子破了,露着屁股还招摇过市。
“他们做生意太忙……”
解释的声音不是出自我的嘴,它来自五月爸爸。他接着说:“五月,你看他多勇敢,要么你也……你们两个一起走。”
“好!”
在呼呼的风里我不再耀武扬威,心中却有了属于自己的豪迈。
于是,通往学校的路上只剩了我和五月。也不全是这样,有几次我碰巧什么事一回头,好像看见五月爸爸远远地跟在后面。不是每次,只有几次。
我在马路边长大,我的整个学龄前在小商品城外的人行道上度过。那里除了人行道还是停车场、堆货处、装卸区。我和我的父母从来不觉得这个游乐园有什么危险,就算另一户商家的小孩在这里被车碾过了腿。奇迹的是那孩子除了一点皮外伤没什么大事,于是人们只记住了这桩事故的神奇性,而忘了它本该有的警示作用,孩子们依旧奔跑在车辆与货物的夹缝里。
拥挤不堪的小商品城里塞满了廉价的家居用品、几乎是一次性的五金工具、劣质的服装鞋袜……除了耐用的东西,一切应有尽有。商铺批发为主,兼做零售,薄利多销,生意好得出奇。商城里开店的全是我父母那样的外来者,按爸爸的话:本地人看不起小生意,更吃不起这个苦。
小商品城里有几个和我年岁相当的小伙伴,但我越来越不屑于跟他们为伍。休息天,我百无聊赖地游荡在昔日的乐土,目光穿过往来的行人车辆遥望对面的楼道。
终于出来了!五月和五月爸爸、白色的摩托车。只要天气好,他们每个假日都出去游玩,有时是公园,有时是郊区的农田村庄,最远是周边的一些镇子。
他们看见我了!他们朝我过来了!
“去不去啊?”五月爸爸冲着我明知故问。
我一脸恬不知耻的笑。
“那快去跟你家大人说一下,快啊,”他故意制造出一种迫不及待的快乐气氛,假装一副慢了就不等我的神气。
我撒腿跑回铺子,“爸——妈——我出去玩啦。”
他们正在应付大把的钞票和客人,才没空理我。有时铺子里全是人,看看都挤不进去,我节省时间就直接掉头往回跑。父母对我放心着呢,只要我晚上还回窝里睡觉,他们乐得我不在眼鼻子底下碍事。
“说过了吗?”他每次都要确认。
“说过啦!”即使心虚我也尽量答得很大声。
“那么还等什么,快上来啊!”
我翻身爬上摩托车后座,如同跨上一匹战马般激动。要是赶长路,五月爸爸就让我坐在后面,叮嘱我抱紧他的腰,要是路上我松开了,他就单手扶车把,往后伸出一只手抓住我的手搭回他腰上。那几年里,我就经常把我脏兮兮的脸伏在他暖烘烘的背上,贪婪地看着沿途的景色,呼吸着别人爸爸的味道。
石拱桥上,大运河边,油菜花地里,桑葚树下,还有嘚嘚作响的石板巷,坑坑洼洼的机耕路,断断续续的小溪流,战战兢兢的独木桥……干涸的沟渠、踩上去嘎巴嘎巴的稻梗、晒谷场上的狗吠、悠悠的粪香……
我童年时代的幸福在那些风景里连绵不绝。
摇摇晃晃走过细长的田埂,手脚并用地攀上一堵高高的河堤,眼前豁然一片开阔的水域。他一只手摩挲着我刚理的板寸头,一只手遥指对岸一簇冒着炊烟的农舍,“这就是爸爸出生的地方。”厚实的声音和头顶的手掌同样柔软。
我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为了穿梭在四肢间的凉风,为了有人在动情地回顾,为了摸着我头的人自称“爸爸”。尽管五月就在边上,我还是希望这也是一次失误,和我一样的失误。我对自己的失误懊恼不已,却对他的失误心醉神迷。
不知道五月爸爸为我花过多少钱。每次出去游玩,饮料、点心、零食,只要有五月的,就有一模一样我的一份。还有几次在小饭馆里,一碗一碗怎么也填不饱的饭菜。
“你看他呀,豆子点小的人,肚皮倒是比脸盆还大!”五月爸爸夸张的比喻和表情逗得五月不得不用手去捂住一嘴的食物。
那个年龄的我还没有贫富概念,总是漂亮、慷慨、衣着合体的五月和她家人给了我富裕的印象。那是一种天真的眼光,还没渗进世俗的标准,只懂得把自己崇拜的事物奉上价值的巅峰。
记忆中的一件事是我得出此种判断的佐证。五月小心翼翼地向我展示衣兜里一张大额钞票,五月爸爸为了培养女儿能力,让她自己去采购文具。我自作聪明地拉了她进了小商品城,文具采购齐全后剩了不少钱。我的洋洋得意还没过去,那些便宜货就一件不剩地被替换了。
“爸爸说……质量太差了。”五月流露出搞砸第一次的难过。不过丝毫没有怪罪于我的意思,相反她竭力安慰我,“其实用起来也还好……”
文具事件造成了我的不安,提醒了一个平时没太注意的现象:我和五月用的东西是不一样的。发现了这个差别后,我收敛了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养成的坏毛病,在自己的学习用品不顺手时,不再随随便便去五月书包里翻找。
可是我又发现,就算是一样的东西用在我俩身上效果也截然不同,比如校服、书本、课桌洞,她的总比我干净整齐。
五月的妈妈是个擅长让小孩子难堪的阿姨,她无休止地作弄我,似乎以此为乐。我成年后分析过这种类型的女人,容貌带来的自信养成了她们口无遮拦的轻率,她们决不浪费自身拥有的一项天赋——能轻而易举地洞悉别人的要害,并毫不怜悯的公之于众。
“你太黑了,平时从来不洗脸吧?”“哈哈,这么简单的题目也会做错!”“你爹妈对你真不上心,看样子他们一点都不喜欢你……”
她清晰而明亮的嗓音叫我无地自容。我多么在乎我在五月和五月爸爸眼中的形象。我克制、模仿甚至是伪造出一个自以为完美无瑕,几乎可以和五月媲美的乖小孩,但在这个任性女人的揭露下千疮百孔。
她不是美丽恶毒的皇后,她轻巧拨弄我最脆弱最敏感之处只不过出于顽皮,我不能恨她,她是五月和五月爸爸最亲近的人。我只能怕她,怕她却躲不开她,我不能不去五月家,那里有一张可以安静写作业的桌子,更重要的是那里有一种我向往已久的、家里没有的——可以用喜滋滋软绵绵的心情待在那里的感觉。
三年级行将结束前的某一天,我发育迟缓的自尊心骤然爆发,几乎是在一瞬之间,我决定再也不去五月家了。
的确,我避开了五月妈妈漫不经心的羞辱,但没避开不期而至的心灰意冷和来由不明的伤心委屈。我抱着书包蜷缩在货物的缝隙里,看父母与顾客讨价还价,一看就是几个小时。
“你怎么不来我家了?”
我把视线故意投向教室的窗口,假装去看两只在枝头打架的麻雀。
“你为什么不做回家作业?”
我猛地冲到窗前,发出怪叫。两只麻雀飞走了。
四年级,爸爸被叫去学校,接着我的座位调换到讲台边。没过多久,班主任叫爸爸再去一趟,他说忙,没去。我坐到了最后一排。
五月开始去上各种各样的课外班。放学后、休息天都要去。她的童年岁月似乎提前结束了,本来内向的她变得更加文静,她在闹哄哄的教室里看书,在座椅时不时被磕碰的课间赶作业。如今回忆起她那时的模样,我常常会想到一种花,不知道叫什么,颜色淡雅,独自开放在细细长长的茎梗顶端。
有时五月会找我说说话,虽然不如以前那样亲密无间,但也维系了超过平常同学的友谊。她的活泼渐渐被一种安静的专注代替,除非聊起特别有趣的话题,她才会回到从前无忧的欢乐。我拿不准更喜欢五月的哪种状态,哪种状态都给我受宠若惊的感受。
我俩说话时经常引起周围窸窸窣窣的骚动,班里的公主和一个邋遢、懒散、成绩垫底的借读生待在一起当然值得诧异。当我的注意力难以为继时,我又看见了她的笑容,那笑容曾经绽放在以前的一棵树下,绽放在我和五月爸爸之间。
小学毕业前夕,我最后一次去了五月家,距最后第二次时隔了三年。五月病了,没来学校,老师要我去送作业。五月爸爸一见我就扑上来,把我的头夹在他咯吱窝下,狠撸我的板寸头,说我没良心,这么久也不来看看他。他的这番亲热让我心里很不好受。五月妈妈少有的热情,居然像对客人一样端上一杯泡好的茶。
“都长成小伙子了!”
从她的感慨里我得知,自己是凭长高了的身体赢得了她的尊重。在袅袅的茶香里,我对她的怨气烟消云散。
当我用高了一截的目光再次环顾分别了三年的天堂,惊讶地看见了它的狭小,普通,甚至是寒酸。电视机又小又旧,冰箱洗衣机锈迹斑斑,墙壁上涂料剥落……我又注意到这家人的穿戴,依旧那么整洁,但都不是时髦的新款,看上去合身是因为套在了匀称的身板上。
带着茫然还有几分失落我暗自思索,究竟是记忆的差错还是心目中的圣殿在三年时间里迅速衰败?可是,屋子总不会自己缩小了吧?
父母照旧用大把的钞票为我砸开初中的校门,兑现着他们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我们累死累活地赚钱都是为了你。”
这回五月没坐我身边,也不在我的教室里。她在学校的另一个地方,由另一帮老师上课,那里集中了一批据说命运将和我们分道而行的可造之材。没人把特殊的标志钉在他们教室的门框上,可谁都知道那里叫“快班”。
快班的学生上学比我们早,放学比我们晚,考试比我们多,活动课比我们少。慢班(当然不是官方叫法)的学生都以幸灾乐祸的心态看待这些不公平的待遇,我也一样。只不过在想到五月时,态度模棱两可起来,就觉得她应该在那儿,在那儿对她来说是件好事。
我去过几次五月的教室外,课间、午休都是静悄悄的,一点都不像我们的山头,闹腾得天花板都往下掉灰。我从窗口往里望,一个个穿着校服的脊背耸地老高,不是看书就是在做题。我用力咳嗽一声,天呐!竟然没一个抬头张望的,倒是惊动了讲台上的老师,隔空射来一道驱逐的目光。
初二的一天,我和几个男同学躲在灌木丛里学抽烟。在被熏得泪眼婆娑的视野里,五月胸前抱着几本习题本走来。她走过铺满阳光的操场,身姿轻盈而悦目。我看呆了,心里突然腾起一股以前从来没有的,有点难受又有点舒服的涨涨的感觉。
我想看到她,想跟她说话,想她跟我说话,想和她一起走在路上,想和她一起去任何地方,想和她一起留在任何地方,想……哦,不,我只想看到她,近一点看到她……远一点也没关系,只要能看到她……
乱七八糟的胡思乱想竟持续好几个小时。猝然间,五月对我变得那么重要,那么具有吸引力。以前我也一直喜欢五月,和她在一起就会感到心情舒畅,眼下的感觉在程度上大不一样,是强烈,猛烈,抓心挠肝。一种硬邦邦沉甸甸的东西一下子撞进心里,它没有形状,轮廓,边界,我在它之中却无法看清它。
不可思议!眉飞色舞的老师在眼前忽远忽近,昏昏欲睡的同学在四下时起时伏,嗡嗡作响的风扇在头顶高低盘旋……我目空一切地坐在课堂里,沉醉在不可思议的遥想中:她有过那么接近地和我在一起,手搀着手,脸挨着脸,有过把她背在背上,有过喝她杯子里喝剩的水……她就是走过操场和阳光的五月呵!太不可思议了……
我恋爱了,猝不及防,来势汹汹。不久前我还把恋爱视作遥远的成人行为,对暗中成双入对的班中男女嗤之以鼻。关于爱情,即使不从电影电视剧中了解一二,我的同学也为我做出了演示——就是男生女生腻在一起,仅此而已,但肯定不止于此,它一定更为神奇和浩瀚,我预感到了。
那期间我做过一个梦:我在一个狭长的过道里,周围是拥挤的人群,走出一扇门后,眼前是一个瓦蓝瓦蓝的游泳池,身边的人纷纷跃入水中,池内雨点般溅起无数水花。我跟着跳了下去,水从四面八方向我涌来,灌进口鼻,我不能呼吸,摸不到边岸,辨不清方向……
溺水的梦是初恋在我意识中的投影。
五月有过那么接近地和我在一起,现在我却见不到她了,除了难得的几次足以让我幸福地度过一天余下时光的偶遇。我要看见她!
正对校门的几十米开外有幢数年未拆的老楼,为防止流浪汉入驻敲去了楼梯。我以多年混迹街头的身手开辟出一条垂直的路径。三楼,可以看见五月走出校门的表情。四楼,能用目光陪着她走完一整条街。五楼,五月拐过街角后的五十三秒至五十七秒,她的身影最后会在一个被屋脊遮去大半的弄堂口再次出现,经过时间是三秒。要是她坐在五月爸爸的摩托车上,则会一闪而过,容不得你眨一下眼睛。
我常和五月爸爸一起等五月,他在校门口,我在相隔几十米的斜上方。天下雨的时候,我很想把雨披下的爸爸叫到楼里来。这个想法荒唐透顶,可我的确想过。目标一致的两个男人,在一起躲躲雨又有什么奇怪的。五月爸爸身边有不少别的家长,他们有的在车里,有的和五月爸爸一样在雨里。在车里的不时开一下雨刮器,在雨里的不时抹一下眼睫毛上的雨滴,校门里出来的学生穿着一模一样的校服,像是从一个模子里拍出来的,就算是自家的孩子,不仔细了照样容易看走眼。
五月爸爸抖了抖雨披上积攒的雨水,绕了下脖颈,伸展了下腿脚,看样子是累了。其实,他完全不用这么辛苦,可以把五月交给我,就像小学里那样由我来接送……真能这样的话我需要一辆摩托车……最好是汽车……还是摩托车吧……
我的幻想在霏霏细雨中纷纷扬扬。
五月爸爸的到来使我的等待成果大打折扣,五月走出校门到载着她的摩托车从弄堂口稍纵即逝,整个经过缩短为区区的数十秒。对于该项损失,五月迎向爸爸的灿烂表情可以作为一份补偿。上中学以后,她的笑容变得珍稀起来,离开校门快步跑向爸爸的时刻,她宛如回到了一个小学生的活泼。我奢望:有朝一日,同样轻灵的身姿,同样的动人笑脸会向着我翩翩而来。
奢望?是的。从心生爱恋的一开始我就明白,所有的想象都是奢望。我来到人世间十五年,受到最多的成长教育就是:你不能喜欢什么就想要什么。我拼命说服自己,我配不上五月,和她相比我不完整,不正常,就像残疾人和健康人的差别。崇拜完美五月的同时,我把自己的丑陋和缺陷憎恨得咬牙切齿。我真的不适合她,我只适合待在谁都攀不上来的破落城堡里独自眺望。跟她一起漫步在雨中的伞下,这样的景象想象一下都觉得可笑,无耻,一点可能性都没有,太不合适了,疯子才会那样去想!
可是我毕竟才来到人世间十五年。一次,男生们聚在一起聊起女人,他们聊着聊着,内容越来越大胆,言语越来越放肆。当时正值我为了五月内心最为澎湃的时候,话题又那么契合我心意,一时心血来潮,就加入了进去。本以为是一次私密的畅所欲言,没料到造成了不可控的局面。
“你说谁,快班的那个五月!她是你女朋友?”
没人相信,就连我听到自己的话的一瞬间,也觉得太不要脸了。
本来这次冲动的泄露作为大话吹嘘也就过去了,偏偏有人站出来证明:他们从小学里就好上了。
四周堆聚过来的惊愕能把我活埋。
几天后的操场上,一个愣头愣脑的男生对我说:“看,五月就在那儿,我去问问她你到底有没有吹牛。”
犹如晴天霹雳,我差点扑上去拧断那混蛋的脖子。可是刹那间,一个胆大妄为的想法冒了上来,何不让这个傻瓜帮我去试探一下,万一五月也……随着他向她越走越近,我后悔了,害怕了……当看到他们在说话,五月随着一根手指的引导向这里望过来,我感觉整个操场都摇晃了起来……我渴望时间倒流让我做个杀人犯,从而避免一个糟糕一万倍的后果。
远处的操场平静极了,在我颤抖的目光里,五月平静地向教室走去,背影一如既往的美丽轻盈,看不出任何或好或坏的迹象。我好事的同学在她背后如同一棵被路过的树,我不会去问他五月说了什么,我什么都不要了,我只要回到破楼上的守望,别无所求。
我转身向另一个方向走去。那讨厌鬼一脸困惑地追上来,带着点被怠慢的气恼说:“她告都不告诉我自己走掉了。”
我担心五月会生我气,不再理我。在之后的一次见面中我惴惴不安地看着她向我走来,她大方的微笑赦免了我,和以往的每次相遇一样随意自然,既不至于促使我进一步想入非非,也不让我感到疏远。她没有变化的态度本身就是一种态度。我心碎难过,又心存希望。
我感激她,如果换成我,绝对不可能把这种难堪的事处理得这样波澜不惊,五月就是有那么种气质,让麻烦绕开她走。对于时刻在为难我的世界她总能应付自如,从来不为回家作业、考试成绩、同学关系等几乎是所有烦恼我的一切而烦恼,她在我眼里永远无忧无虑。
体育是唯一可以让我在学校里露头露脸的项目。初三的那一刻我站在校运会的赛场上,一个人面对着横杆与海绵垫没有了竞争对手,我已稳获跳高冠军,接下来是最后一次冲击校运会记录。身旁的跑道上,不时有女生踩着棉花步弱不禁风地跑过,初三女子一千五百米在同时进行。我的注意力有些分散,不是因为那些穿着田径短裤气喘吁吁的少女,而是因为穿着田径短裤气喘吁吁的少女中有五月。我在她一圈圈的环绕中越跳越高。
广播里在为我造势,全场沸腾。啪——啪——啪——啪——整齐的掌声响起,一声声加快的节奏催促我一飞冲天。我闭上眼睛,调整呼吸,集中精力,心中默念动作要领。
行了,睁开眼睛,起飞!
“加油——”身后传来一个短促绵软的声音,突出在浩大的已经乱作一团的掌声里。与其说那声音突出,不如说对那声音敏感。起跳前最后一步,我意识到是五月。她经过我身边,从排列紧促的呼吸中硬是为我挤出了一声鼓励。我的心乱了,我的步伐乱了。
五月不合时宜的一嗓子间接促成了我和五月爸爸的一次谈话。当时我正在校门口等爸爸来接我。
五月爸爸停下摩托车马上向我跑来,“我听五月说了,没想到摔得这么厉害!”他的语气表情太过严重,以至于我认为自己的受伤程度辜负了这份关切。
“没事的,不是摔的,”我面对他急切的眼神既感到亲切又觉得不适应。“起跳时发力没控制好,伤了韧带。”
我说得言简意赅,实际上我太想跟他解释:我为什么发力没控制好——五月的加油为什么会使我分心——我为什么喜欢五月……
“我送你回家。”说着他把那个散发着熟悉气味的脊背对着我,要背我去摩托车边。
我自然不会还那么厚脸皮,于是他差不多和一条腿的我扭打起来。略略领教了我的力气和体重后,当着众多等孩子的家长的面,他面红耳赤地放弃了。我为长得身高马大的自己又一次感到对不起五月爸爸。
“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吧?”气喘匀后他问。
“医生说不会。”
“哦——”看样子他放心了。
“从小我就认为你是个搞体育的料子,要是我是你父母,早就……”
听到他的假设,我打了个激灵。
“你真的没有想过去练体育?”
好多次,体育老师要见我父母,想推荐我去体校。和其他科目的老师待遇一样,我一双日理万机的监护人可不是想见就能见得到的。一多半该怪我,凡是他们被叫去学校,没一次是带着好心情回来的。
“哎!晚了点,练体育至少从初中开始,你都快毕业了。”他的惋惜之情溢于言表。在一天比一天提早到来的秋日夕阳里,五月爸爸的语调感动了我,我甚至愿意变成条小狗伏在他脚边,好让他厚实的手掌再次抚过我的后脑,哪怕暴力一点也好。
五月和爸爸都迟迟不来,因此我俩聊了更多。
“知道吗?我们要搬家了。”
我早就看见了贴在他们楼下的拆迁公告,那里要建造小商品城二期。
“新家在离市中心很远的地方。”他的口气略带忧郁,“比老房子大,五月会有一间专门的书房,现在家里的书都快堆不下了。就是增加了面积后装修费叫人犯愁……”
我真的从他笑容引起的鱼尾纹里隐约看到了个“愁”字。
“我这人又懒又贪玩,没什么赚钱的本事,不像你父母,吃苦耐劳,那么会做生意,五月的妈妈老埋怨我……”
我真想去捂住他的嘴。五月爸爸的形象在我心目中神一样的存在,谁都不可以诋毁,连他自己也不可以。
“问个事,”他说得犹犹豫豫,带着不太好意思的神色,“你知不知道五月最近有什么情况?”
我莫名其妙,什么什么情况,五月会有什么情况,她怎么了?我对她的了解紧限于废墟里所偷窥到的:放学时刻的心情、回家的步幅与频率,扎着怎样的发束,穿着什么样的鞋……
“前几天,五月躲在房间里哭被我看到了,上了初三是第二次了。”
我想象不出五月哭泣的脸……五月哭了!她为什么哭?
“我本来很放心,她学习用功,成绩稳定,近段时间的确学得累了些,可她一向懂事沉稳,连青春期的叛逆现象都没有……”
“她为什么哭?”我等不及了。
“我不知道,她没说清楚,可能不肯告诉我。哭的时候不理我,哭完了没事一样对我说,是突然间自己也不知为什么就哭了起来,而且不哭个够怎么也止不住,听起来不可理解……要么是我对她要求太高,压力太大。我和她妈妈、老师还有她自己的目标都是考上重点高中,但是她学习非常自觉,我们只会劝她注意休息,不会催促……我最担心的是另外的原因,所以想问问你知道不知道。”
我摇摇头,莫名地想起开放在细细长长茎梗顶端的不知名花朵。
“唉——”五月爸爸一副无能为力的沮丧神情,“从前我们多开心啊……”他望向别处的目光似乎看到了田野河流。“有时想想,觉得像你父母这样管你也挺好,让你自由自在的长大,看你长得多壮!我家五月这次运动会才跑了倒数第三。”
“不是倒数第三,”我赶紧纠正,“她们起跑时有二十三个女生,跑完全程十一人,五月是第八名。”
“你怎么知道的?五月说她没跑完就看见你被送医务室去了。”
我暴露了,随便编个理由就能应付过去的疑问顷刻暴露了我不可告人的秘密。泄露秘密的不是话语,是我涨得犹如被人掐了脖子的脸色,在还未完全暗淡下去的天色里这碳红色极其显眼地表明一种异常,异常的情绪表明有异常的动机。
五月爸爸吃惊地看着我,看着我……他恍然大悟的神态让我顿感罪孽深重。
“可惜啊,高中你俩不会在一个学校了……”他说得既隐晦又直接,语气中还撒了些许同情。
如果要我在他的怜悯和被暴打一顿之间选择一项,我不会选择接受怜悯。
破灭感从傍晚时分延续到夜半更深。我在床上不停地翻身,带来了脚部和胸口的不适。我控制不住地回想五月爸爸的每一句话,“要是我是你父母”,“五月躲在房间里哭”,“高中你俩不会在一个学校了”……
我瞪着混沌不清的天花板,觉得有东西在眼角集聚,是泪水在情不自禁地溢出。很久没流泪了,我都不记得上一次哭是什么时候,为了什么哭。说实话我没那么伤心,最多不过是一些难以排解的愁绪。我试着轻轻哼哼了几下,马上找到了久违的感觉。我让呜咽延绵不绝地回响在鼻腔里,渐渐,它不需控制,成了一条自由流淌的溪水……渐渐,更多的东西汇聚进来,加大了流速流量……渐渐,它有了奔腾之势……
房门开了,妈妈从外屋的灯光里走进来问我为什么哭。她的问话骤然让我情绪中的最后一根支柱坍塌,这回我真的哭了。我把毯子蒙住脑袋,用青春期的嘶哑嗓音再给自己加上一层罩子。爸爸也来了,他粗暴地来掀我的毯子,咒骂我影响了他的睡眠。他们围在床前束手无策,我感到了小时候因哭泣而被关注的幸福。
他们走了,骂了一句“神经病”,关上门不再需要我哭泣的理由,也截止了我的幸福。
我不屈不挠地哭着……然后,我发现了五月哭泣的原因——孤独。
五月如愿考上了市里最好的高中。父母问我,要不要继续读书,我想了想说:要。他们二话不说去一所职业高中帮我把学费交了。
五月并没有离我更远,相反我掌握了她更多的消息。一个和我关系还凑合的同学知耻而后勇考取了五月的学校,进了五月的班级。我用每一期新出的动漫买通了他,直截了当地告诉他:我喜欢那姑娘,我不要那姑娘知道我喜欢她。他也直截了当地告诉我:肯帮我这个忙,一半是为了动漫,一半是被我的爱情感动。
从初中升入高中对五月那样的好学生来说,只是服满了一半刑期,而且后半个刑期更为艰巨。他们早自修六点半开始,晚自修九点四十五分结束,节假日大都无休。要是我在那里不用关三年,三个星期就会发疯。善解人意的五月爸爸大概有同样的担忧,所以让女儿一直走读,由他早晚接送。
我有时还会去和五月爸爸一起等五月,有了夜色的掩护,不再需要残垣断壁作为藏身之所。
高一开学后不久的一天晚上,亲爱的白色摩托车没有和五月爸爸一起来校门口,代替它的是一大一小两辆好看又别致的运动自行车。从五月看到它们的兴奋程度来判断,是一份出其不意的惊喜。
我也去买了一辆自行车,尾随这对父女身后,在同一个月亮下,不同云朵的投影里骑行,参与他们在车辆稀少路段上的竞速,拣拾他们抛下的每一片欢声笑语,最后回到自己的床上,怀着还有明天的满足酣然入睡。
五月的高中三年充满神奇事件,当她感冒了,笔袋中就会多出一版药片;当她迷恋上哪位作家,课桌里马上会有一本新书;当她考试提升了名次,就有一份来历不明的小零食作为奖励……不是很频繁,所以不会叫人不安。她找不出送礼物的精灵,就对整个教室说了声:“谢谢啦!”虽然她谢错了对象,我一点不介意什么鬼怪精灵冒领了本该属于我的谢意。
“很危险的!弄不好会被以为是我在追求她,不过你家五月的确是个可爱的丫头,班里已经有人向她表白了……”
我的内应是个爱抱怨又多嘴的人,他不具备从事地下工作的素质,可除了他,我还能去找谁。
高二的圣诞节前夜,我如愿看见五月一出校门就把一只苹果塞进了五月爸爸嘴里,正当我志得意满地认定是那只寄托了我情谊的平安果时,却分明见到她正在啃另一只苹果。赶紧打电话询问怎么回事。
“你以为只有你可以送她苹果?说出来急死你,今晚往她课桌里放苹果的远远不止我一个,都满出来啦,放学前她都分了,嘻嘻,我也有一个,别吃醋啊。”
“我吃什么醋,我才不吃醋呢!喂,等等,是哪几个人送了她苹果?把他们名字告诉我……”
五月份的一天,我在暖洋洋的树影里目不转睛地迎接她,她一手推车一手调皮地朝五月爸爸挥动,挥动的指间拈着一朵花,淡雅的颜色,开放在细细长长的茎梗顶端。我从郊区的一处花圃里找到了它,我认为没有比它更合适的生日礼物了。事实证明,我对了。
次年情人节,受到前次送花的鼓舞,我采取了更为大胆的举动——一大捧色 艳丽的玫瑰,九十九朵。因为体积过大,是叫花店直接送去的。没让我忐忑太久,花店打电话来,对方拒收。当晚,我没有去校门口,用整晚的孤独惩罚了自己的冒失。
接近高考,那哥们抓耳挠腮地说:“班里差不多有一半男生向她表白了,要不是你的女人,连我都想……你跟她挑明吧,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我坚定地摇头。
“我都快被你憋死了,要么我替你去说。”
“你敢!”
“我免费服务行不行啊!”
“你敢我打死你!”
五月的最后一个夜自修,我当然不能缺席。我已经想好了,把它作为一个告别仪式,用来告别将要飞得更高更远的五月,告别我躲躲藏藏的初恋,告别一份混沌懵懂的眷念。
她出来了。五月,五月爸爸,我,三个人到齐。因为怀着特殊的心情,我的整个人在六月的燥热里竟然打起了寒战。按理告别仪式该在不知不觉中完成,可是五月和五月爸爸没有像往常那样骑车离开。他们驻足说话,然后五月开始朝四下里张望,最终选定了我这里的方向单独走来。我身处一个角落,光线到周围戛然而止,她应该看不见我,不过我也无路可逃。她的脚步在离我约摸二十几米的地方犹豫起来,最终停下。她肯定没有看见我,因为她没有面向我,而是错开了点角度。她停止了寻找,静静地站在那里,夜风撩动她单薄的夏季校服。
过了一会,五月爸爸的呼唤从远处传来,五月扭头看了一眼爸爸。我以为她会就此离开,恰巧此时,我手机短信提示音响了,在浓郁的黑暗里响得惊心动魄。她回过脸,循声修正了方向,使她正确地面对了我,但她没有再向前跨出一步,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她就这样站在那里,默不作声,与我在真空里对视,背后的灯光映出曼妙的身影……那一刻仿佛无限漫长。
我突然明白——她知道了,她来和我作面对面的告别……一股感激之情从心底涌上,她没有走得更近,没有马上离开,不是拒绝,不是等待……而是陪伴。
五月爸爸扶着她双肩向回走去,他们在跨上自行车前一起面向我这里挥了下手。我没能及时作出看不见的回应,当时我正抖得不能动弹,犹如一根被狠狠拨动的琴弦……
打开那条为五月指引方向的短信,“不要打我,我把你招了。”
我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逛到了凌晨,不经意间走到了从前五月家楼下,那里竖立着一座簇新的商城,我家在里面又买下了几个铺面。突然,我在人行道上看到了我父母,他们睡在几大包黑乎乎的东西上。想起今天是进货的日子,卡车白天不能进入市区,后半夜卸下的货物需要人看守。爸爸用来裹紧身体的是一件很贵的衣服,现在已经看不出价值。他就是这样享受自己创造的财富,穿着好几千元的衣服去搬运几毛钱利润的货物。
看着我露宿街头的双亲,我又有了想哭的欲望,不像那晚我慢慢渗透出来的眼泪,这次的酸楚潮水一般涌上鼻翼。我咬牙捂嘴头顶在行道树上,用尽全身的力气调整呼吸,终于避免了在深夜的街道上嚎啕痛哭。
我叫醒了父母,要他们回家去睡觉,我来看守货物。他们惊讶极了,用手去擦朦胧的睡眼,大概是怀疑在做梦。
五月开始高考的那天,也是我正儿八经地在父母店里干活的第一天,店里真忙,忙得我都没功夫去怀念刚刚离我而去的那些人和事。
“走啊!绿灯都半天了,还发什么楞啊?”
催我的是爸爸,他坐在副驾驶座位上颠来倒去地怎么也抚不平一张报纸大小的地图,地图上有一条用记号笔描出的弯弯曲曲的路线。
“爸,我有导航,用不着这么麻烦。”我摇着头将车子起步。
“你就让他帮你看着点路吧,他昨晚忙到半夜,就为今天走得顺一点。”后座上的妈妈插话进来,她穿了一套极其鲜艳的丝绸外套挤在一大堆礼包中,正应了那句话——衣锦还乡。
“你给我提起精神开车,好几百公里路呢,大过年的别出什么事。”爸爸对我依旧是对一个小孩子的教训口气。
“对我不放心你来开啊!”我摆出撒手不管的架势。
爸爸望了一眼前面被人和车塞得密不透风的道路,露出畏难的脸色,“你——你先开,出了市区我再开。”
“那么就别啰嗦,你管坐车,我管把你们舒舒服服地送到奶奶家。”
他不说话了,只是瞪了我一眼,算是找回了一点前几年的威风。
我握着方向盘笑了,这老家伙!摸准了他脾气对付起来一点都不难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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