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忆父亲
我们家是慈父严母,在我的印象里,父亲从没有因我而生气过,更不用说训斥和打骂了。可是,也从未听到过父亲对我说过一句他疼我或爱我的话。 因此,我也就从没有怕过或躲过父亲。只是那个年龄根本还不懂得幸福和温暖的词,我也没对父亲说过一次:爸我爱你,我想你之类的话。但我自己最清楚,我对父亲的情感有多深。长大后,我才懂得了这就是“大爱无言”。 其实算起来,我和父亲一起生活总共也不到23个年头。那些年,父亲常年都在外劳作;解放后,农业合作化时,父亲又当上了饲养员,日夜都住饲养室,加之我又在外面读书,真正和父亲在一起相处的时间实在是太短了。 令人难以忘怀的,是父亲第一次送我上中学的情景。那是1955年,我考上了离家30多里路的一所中学,那时,也是我们家祖祖辈辈第一个读中学的女孩,同时也是我们那个半山坡上的村子里唯一一个读中学的女学生。当时父亲并没有夸我,只不声不响地将家门前的一棵树变卖了,把钱给母亲,说是给我的学费。 父亲当时是饲养员,我开学的前一天,父亲去请了假,并找人剃了头,回家说他要送我去学校,我当然高兴不已。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吃过早饭。父亲换上他平时不常穿的白平布对襟衫,黑裤,以及他那双舍不得下地的白底黑布鞋。他背上背着我的被褥,手里拎着一些生活用品,肩上还要扛着交给学校的30斤面粉;而我只背了一个很小的包,拽着父亲的衣襟,就出发了。 30里路,我们走着去,父亲拿着那么重的东西,还不时问我累了没有,要不要歇一会。我们走过一座桥时,桥下有几位妇女在洗衣服,我听见她们说:“看那老头,领了那么小的女娃上学去”!我和父亲都会意的笑了。我明白父亲是在为他的小女儿而自豪。那年,我只有145cm高,父亲已64岁了。 到了学校,等报完到,当父亲要回去的时候,面对自己第一次要在一个陌生地方住下来了,一下子感觉很孤独,眼泪便止不住地流了下来。那个时候,真的舍不得父亲离去,好希望他能再陪陪我,但又担心天色晚了,父亲还得赶几十里路。只得抱着父亲的胳膊,任眼泪滴在父亲的衣袖上,陪父亲走了很远很远,才肯放开手,让父亲离去。父亲渐行渐远,而我却一直呆立在分别的地方,直到父亲的背影消失在视野中。 父亲做饲养员期间,是吃大食堂的年代。饲养员的定量比一般村民要稍高些,但父亲总会省下一些留给我。记忆中最好吃的就是发糕。 每逢周末回家,我都要先去看望父亲。一踏上通往父亲饲养室的那条小道,我都就会加快脚步,期望早点看到父亲。每当这个时候,我时常远远就能看见父亲在牛棚外面梳理牛毛,还不时地朝我来的方向张望。我知道父亲是在等我回来呢。看见父亲,老远的我就会大声地叫一声,而父亲每次都只是笑了笑,就转身回屋。 饲养室是三间坐东向西并排的房子。靠北面的那间是牛圈,中间的那间用来存放杂物;靠南的这间是土炕,才是父亲住的地方。 我进屋后,发现里面已经打扫得很干净,牛圈里还垫上了一层新土,盖住了牛粪,几乎闻不到什么味道了。这一定是父亲刻意为我做的,因为他不希望女儿闻到那牛粪的臭味。
父亲土炕的上方 ,当空吊着一个篮子,那里面存着父亲为我省下的发糕。每当我回来的时候,父亲都会把篮子取下来,掀开盖布,取出来几块发糕,拿到火炉边烘烤。我则会静静地呆在旁边看着父亲。父亲会一直守在火炉边,不时地翻动发糕,以免烤糊。待发糕两面焦黄,散发出浓烈的香味的时候,父亲便会拿出来,吹吹上面的火灰,然后才递给我吃。这个时候,他会守在我的身边,默默地看着我吃,还不时叮嘱我“吃慢点,小心烫着!”当他看着我津津有味的吃相,又显得十分开心。父亲烤出来的发糕,常常都是表面焦黄,中间却很松软,吃起来外焦里嫩。那个年代,能吃上这样的东西,甭提有多高兴了。 那些年,或许是因为父亲,或许是因为那香喷喷的发糕,这些,都成了我周末的渴望了;乃至这么多年来,那情形还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 上大学的时候,正值困难时期。但学校的生活还算有保障,周末的时候,食堂里还会有粉蒸肉。我知道,父亲是很少能吃到肉的,于是每逢周末回家的时候,我都会将我的这一份省下来,再用平时早点省下来的饭票,去换几个馒头,带回给父亲。 父亲73岁那年,就因积劳成疾离开了我们。那一年,我还没毕业,父亲却没能等到女儿挣钱孝敬他。这,成了我此生最无法弥补的缺憾。 父亲走后,我竟然没能找出他的一张照片。直到后来,我从他解放前的一张旧身份证上看到了父亲的旧照,虽然很小,并且早已泛黄得模糊不清了,但却依稀能辨别出父亲那慈祥微笑的神态来。于是,我将这张照片翻拍之后存进了磁盘。这,已经是父亲能留下来的唯一东西了,对我来说,显然弥足珍贵! 2015-06-0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