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北京广安门大街

压顶庐

闲话广安门大街

一

广安门大街，人们口头通常叫彰义门大街。彰义门本是金中都的城门，地点在广外的湾子；人们硬是这么叫了几百年。五十年代以来，新居民涌入，街头的文字标牌成了地名的唯一依据，口头叫的彰义门，逐渐消失。给广安门正了名；除了七八十岁的老北京，没人提彰义门了。这条街，是北京城里辈份最高的街，前身是唐朝幽州城的檀州街。辽代改幽州为南京，修城墙，四面留八个城门；檀州街东西两端，成了安东门和清晋门；街名在先，人们把清晋门叫做檀州门，如同把广安门叫成彰义门一样，口头叫惯了。辽代安东门在菜市口西边一点，宣武区在遗址边立了一块石碑。西砖胡同北口，马路隔离绿地头儿上。路过不妨留意，有兴趣也可专程前往；附近历史胜迹不少，南有唐朝悯忠寺（法源寺），西有牛街礼拜寺；还有仙露寺、大悲阁、燕角楼、报国寺、长春寺等，都有故事，都值得寄情怀古，徘徊凭吊。

广安门大街，在现代交通工具出现之前，几百年来都是陆路出入京城的必由之路。清朝北京只有五条大道，路面是用条石铺的。广安门到卢沟桥是一条，另四条是：朝阳门到通州；西直门到颐和园；前门到永定门和朝阳门北小街（朝阳门内大街到东直门内大街）。其余，城里城外都是土路，所以“无风三尺土，有雨一街泥”。皇上出门，要求“黄土垫道，净水泼街”，保证没土没泥了。广安门铺的大条石路面，八十年代广外甘石桥还有残留，（一截辅路）骑自行车，一颠一颠的蹦着朝前走。修石路，和朝廷有关联。清朝每年年底，皇上要到卢沟桥检阅炮兵操练；要走这条道，御道。广安门是“京师咽喉”，关卡；当局格外关注。外地大官进京朝见、述职、应召；被派往外地当官，赴任就职；都由这里过。迎来送往，忙活。也免不了官僚间的“暗事”。来之初走之前，此地正宜交接处置。清人汪懋麟有一首诗叫“彰义门行”（见《清代宣南诗词选》），说的就是上任官员出广安门的情形。诗曰：“彰义门西日色变，十丈烟尘人不见。高车宝马纷纵横，两道门旗马前转。车中端坐何郡郎？新授南方好州县。家人弓箭各在腰，小妾金珠饰颜面。此行作吏廉乎贪？南方饥民饱藜苋”。这是担心新官到任，当地天高三尺。贪污受贿，猛刮地皮。我们熟悉的龚定庵，离京时的故事，最显广安门在政界的隐形作用。鸦片战争前夕，道光十九年（1839年）四月二十三日，龚定庵启程，没带眷属；僱两辆车，坐一辆，一辆装书。走人少冷僻的广渠门。轻车简从，绕道出京。何故？

当时，主持朝政的首席军机大臣穆彰阿，深受道光皇帝信任。但暗中阻挠禁烟。龚定庵是小官，礼部主事；可全力支持禁烟的林则徐。道光十八年（1838年）任命林则徐为钦差大臣，赴广东查办鸦片。龚定庵公开为文：《送钦差大臣侯官林公序》。跟穆彰阿对着干。第二年，他辞官回老家（浙江杭州），惧怕权势、躲灾避祸。连广安门都不敢走，防人耳目；也许怕阻拦、扣留、暗害。他没说。可告诉我们：广安门，在当年朝政的争斗倾轧中，有用。

广安门大街曾是外城最繁华的大街，商业、服务业十分发达。从菜市口往西，道路两侧店铺林立，门类多货色全。店铺而外，市场交易兴旺。定期的：教子胡同北口粮食市场，农历一、三、六、八开市；土地庙，农历逢三庙会；百货齐全，餐饮俱备；洋片杂耍，唱戏说书；购物、餐饮、娱乐。右安门、广安门外的农民，四九城市民，都往这儿聚。还有常年开的：广安市场（菜市）；大街路北，烂熳胡同对面，卖菜蔬果品、鱼肉禽蛋、南货海味、副食调料。台湾作家林海音（《城南旧事》作者）回忆文章里，多处写到广安市场。广安门的菜市，自明朝到解放后，几百年延续不断。所以有菜市口这个地名。还有广安胡同的晓市；天不亮开市，太阳一出就散。路北，跟教子胡同对着。这胡同原叫“罐儿胡同”，民国改“广安胡同”的。住户“打鼓的”多；在街门口卖旧货；什么都有。旧衣旧鞋旧家具，老书老物老字画；占地挺大，进胡同两边就是摊子，往北到老墙根，东到车子营；这一片的小胡同也摆满喽；司家坑、玉虚观、广惠寺夹道，都是。来买东西的，以前打灯笼，后来拿手电筒；也有闲逛的。早点小吃摊儿不少。有假货，也有销赃的。一个镶着金牙的女人，油头粉面的。胸前挂个木头托盘，摆三五盒烟卷，散放些单支的。老叼着烟，吆喝：“哈德门、粉包儿、大前门！抽烟、抽烟啦！”在人群里挤来挤去。卖单支烟。“来根儿（烟卷）嗨”！买一根烟卷儿，给了钱不走。还得叫她给点上。连买烟带逗闷子。她买卖不错。

这条街上没高档商店，粮食店、油盐店、山货铺（买绳杆架木）、麻刀铺（建材）多；餐饮：饭摊，窝头咸菜小米粥；荞面饸饹莜面卷。饭铺，面条大饼；切条、抻条，炸酱、打卤；烙饼，摊鸡蛋，炒豆芽。称得上饭馆的一两家。也是家常菜，在肉上找。“燕翅席”甭说吃，见都没见过。“下馆子”也是百姓茶饭，草根口味。旅店：从鸡毛小店到大车店，都是干店（不供饭食）；个别店里有单间；大部分是通铺，光炕席，被褥另外租赁。和衣而卧，就只收店钱。百货商店，叫“绒线铺”，有几家。最大的是义和永，在路北，北线阁西边。两间铺面；门口摆个铁锅，人称“大铁锅”。烂熳胡同口一家，门口摆个漆黑了的木头猴，叫“黑猴儿”。

还有特点：马路两侧地势高低不平，便道宽窄不一。有的地方高出一两米，像白广路两侧。门前的便道，有地儿一上马路牙子就进屋了；有地儿又比篮球场还宽。这门前广场，就成露天工场：织苇席、编荆芭；纺大绳、打草苫。铁工厂门前化铁炉，火花四溅。（我记忆里至少两处，路南牛街口东边，路北原大星胡同口西侧）。

这街上像样的买卖是面粉厂，三家。最大的是福兴，八部机器，百十号人。生产“万寿山牌”面粉。经理孙孚凌，工商界著名人士，全国政协领导人之一。另两家是万春永和长顺，长顺生产“鲸鱼牌”面粉，经理叫王振廷，以粮老虎“著名”，五十年代初，囤积居奇，抬高粮价，逮捕判刑。

我记忆中五十年代初，实行“繁荣经济、保障供给；公私兼顾，劳资两利”的政策，百业兴旺，欣欣向荣。是民国以来最好时期。不少老店修门脸（外装修），我家对门同福厚，重新油漆门面，四根砖柱红底白字，写着上述四句口号。每天抬头即见，所以记得。那时街上旧东西没大动，如石头的拴马桩，商铺门前窗下都有；现在博物馆里才见。登莱胡同把口（东侧），一间低矮瓦房，更房。住着末代更夫王茂的寡妻独子；广义街（王子坟）南口西侧，两间暗红色木板房，公安派出所（叫段上）；门前消火栓，清朝留下的；高出地面六七十公分，直径二十公分左右，铸铁的；扣个头盔样的帽子，帽沿上铸着二龙戏珠花纹和大清光绪三十四年字样。还有类似售报亭的木制“烟卷阁子”。乐培园口外，中华寺庙门前一对大石狮、一座敬惜字纸焚化炉。都还有。

1956年，社会主义改造完成。公私合营、合作化。大商场取代了小商铺。工厂顶了作坊。闲下来的商铺房，成了住户。但街面大格局没变。90年代中期，两广路扩建。这条街一水儿大洋楼，成了现代化大街。

二

广安门大街经历了太多的岁月，积累太多。说完全，不易；说细致，更难。我守着广安门七十多年，可也只能大面儿上，说个大概齐。

北京城“里九外七”十六座城门；都是配着套盖的：过了护城河的桥，箭楼，瓮城，城楼。箭楼的城墙连着城楼的城墙，像水缸，叫瓮城。三大件，一整套。广安门也是这格局。现在前门保留着箭楼和城楼；德胜门剩了箭楼；永定门仅仅重建了城楼。都不成套。

城门两侧有礓礤坡道，守城的兵将是骑马登城的。走上去更不费力；可先前城墙不许上。解放之初，广安门居民成群结队，上城墙、登城楼。孩子们更欢实。十多米宽墙顶铺着城砖，虽然有酸枣棵子、野草，拦不住孩子们疯跑；还上城楼。城楼的梯子没有栏杆扶手，横板宽，能上楼梯一样走。我胆子小，手脚并用爬着上，木头楼板缝子挺大，能看见下面；一走还颤悠。我站着哆嗦，不敢迈步；只此一遭，没敢再上。没多久，为了安全，当时的军管会就不许上了。城门二十四小时开着，结束了几百年每天开关城门的历史。广安门箭楼、瓮城，1955年拆除；城楼1956年拆的；城墙到“深挖洞、广积粮”的时候才拆平。现在是立交桥，桥下护城河是原有的；原先就是小河沟，水少泥多。两岸黄土坑洼不平，凹凸不直。这会儿水泥砖护坡，种花植草，修整各种图案。河道寛河水深，岸边树木成行。早些年单位集资修滨河公园，从西便门城墙拐弯到南头城墙拐弯，绵延数里。公园在广安门北侧修了“建城纪念柱”，南侧辽南京皇宫旧址修了“建都纪念阙”。居民休闲娱乐而外，多了凭吊历史、怀念往昔的景点。

马路两边的临街房，铺户多，住户少；还夹着寺庙、会馆、教堂、学校。这街上曾经的人跟事，知道的人不多了。路北，北线阁街口东边，现在路政局的位置，原是座庙：韦陀庵。康熙年间私建的（不是敕建）。三进四院（有个东跨院）。前清道光年间，于姓老师，从河北沧州来京；在这庙的第三进院子，租下东配殿办私学，教四书五经；入民国，第二代于老师，子承父业；解放后，起名“私立至善小学”。复式班，教新教材。五十年代中期停办。历时百年；广安门一带子弟，多于氏弟子。“韦子庵儿于老师”尽人皆知。民国时期，庙里就成杂院了。一位女主持，一位女佣；每日烧香拜佛。靠房租生活。后来情况不详。庙的最后用途是挂面厂。

路南，广义街（王子坟）对面，马路当中有颗被保护的古树，那是西晋会馆门前的。稍东，叫南王子坟，三十年代初，并肩盖了两溜排房。东西旧房没动，形成三条小胡同。新排房当中胡同顶上，横一块白铁皮匾：德源里；没有了南王子坟。六十年代叫德源里一、二、三巷。现在没了，南边横着的街，叫后街，改德源胡同了。这德源里，日伪时期，住着日本人、朝鲜人。开白面房子大烟馆，卖毒品。路北新开小押儿铺（简易当铺），是跟贩买毒品配套的买卖，什么都可抵押、换钱。瘾君子瘾上来，身上没钱，就不顾一切了。扒下大褂，带着体温塞进小押铺，举着当票跟钱，跑过马路，钻进德源里小胡同，过瘾去了。两种生意一手活：坑中国老百姓。古代诗人解衣沽酒；今朝百姓当衣过瘾。人们厌恶这里，叫他们日本鬼子、高丽棒子；路过都绕道走。甚至故意用力啐吐沫。

往东过牛街路北，回民学校、居民楼、和连着的操场；早年是陈列所和工艺局；解放前是西北中学、军队医院、西北中学大操场。医院在学校北面，学校和操场之间隔条小胡同，叫工艺局夹道，通医院。工艺局是清朝光绪年间，顺天府尹陈璧开设的。类似后来的实验工厂；培训技术、试制产品。聘请工程技术人员，招收贫民子弟；边学技术，边出产品。工种很多，当然都是手工操作技术。这是北京民族工业之始。工艺局西侧，办了商品陈列所；实际是百科博物馆，卖门票。二十年代后期，工艺局陈列所就都没了。陈列所成为地名。四十年代末，还常说：在陈列所那一块儿。据我知道，1928年以后，陈列所的展品搬到前门箭楼上展出，我曾去看过，记得大部分是动物标本，鸟类很多；解放初期搬到中山公园陈列过。

再往东，路北，狮子店口东是贵州会馆（西馆）；住过大官，陈夔龙。他是光绪十二年（丙午科）三甲第五名进士。仅仅当个兵部候补主事，光候没补，仕途不顺；住在会馆里等机会。后来被西太后的红人荣禄看上了。三五年功夫，平步青云；当了顺天府尹没多长时间，就连升三级，当上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搬到北城黑芝麻胡同。写过本书《梦蕉亭杂记》。康有为在变法前，组织保国会。前后开过三次会，第三次在贵州西馆开的。通过了章程。决定了活动内容。随后被查办解散。解放后，这里住着一位姓漆的老人，是文史馆馆员或国务院参事；外孙在十四中上学，同学间传说：国家每月发给老人不少钱；他常常周济穷困邻居、亲友。为街道做事。深受赞许。

广安门大街没有富豪显贵。贩夫走卒聚居，常年劳碌奔波。市井间，社会底层也不乏进步的声响和发展的气息。李大钊、梁启超、刘和珍等社会发展进步的推手，身后事都在这条街上办理。这些人物的故事，坊间多有流传。

一条大街，见证着历史的变迁。

憬悟

听“压顶庐”说着老北京的故事，这故事快要失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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