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王根生 于 2015-7-6 07:16 编辑
李峰利是我的学生,可严格意义上讲,他不是我的学生,因为他没有在我所带的班级,也没听过我一节课。但他又说自己长期聆听我的教导,是我给了他精神力量,是他终身之师。从这个意义上讲,我又可以大言不惭地认他做我的学生了。孔子说,人之患在好为人师。我隐隐觉得,这句话批评的就是我这样的人呀。 (一)
记得那时1998年暑假,那时我还在乡下一所高中任教,我的学生段立全带着一个年龄相仿的小伙子,来看我了。这个段立全,是我带的96级毕业生,现在某军校上学。段立全告诉我,他叫李峰利,是自己的初中同学,关系很要好。只见他的这位同学上身着一件合身的白涤良短袖,下身黑色直筒料子裤子,棕色的腰带将上衣统了起来,显得清瘦精干、潇洒利索;绛紫色塑料凉鞋,朴素而清纯;头发油亮,向一边整齐地梳了过去;黝黑的面庞五官端正,戴着一副眼镜:这形象,完全是一个出身贫寒的大学生模样。我和段立全开始叙师生旧情,而这个李峰利很少说话,在一边认真听着,但表情有着过多的拘谨,我和段立全聊了一会,李峰利和我说话了,他说今天是自己让段立全带着来见我的。听段立全在私下说,我是一个多么多么好的老师,所以特想拜访我。今天见了我,听我聊天,觉得认识我很高兴。深感遗憾没做过我的学生。从言谈中,我知道他曾在油槐中学上高中,后来上了一所什么艺术学校学小品表演,现在某村小学当民办教师。说实话,当初,我对他的感觉不怎么好。他说话时用了过多的书面语,举手投足书生气太盛;谈自己见解时,目光中流露出的谦卑感,又让我又感到他礼貌有余,反而影响了我对他的良好印象。他对我的夸奖,有一点虔诚的肉麻。好在我有自知之明,不然,我还真觉得自己就是在世的孔圣人。 就这么一次聊天,拉开了我们交往的序幕。 在以后的日子里,他时不时到我这里来。当时我们还都没有手机电话,而他每次骑自行车走七八里路,来找我的时候,只要看我在备课或者改作业,就少坐片刻,有些冒昧而不好意思,然后就要走;任我怎么挽留,也绝不打扰我。只有在我确实闲着的时候,才和我聊天。我们聊的内容,有教学方面的,班主任工作方面的,有文学方面的,当然更有对官场不解方面的话题。后来也聊了他个人方面的困惑:自己所带的班级,所带的科目,样样成绩在前,可每次评选先进没有自己。因为自己不是正式在编教师,在各方面总是受一些同事的欺负。谈话时,他的眉毛时而皱起,时而凝成一字型,在每句话的结尾处,口型微微圆张,好像在咀嚼自己的不解。显出愤世和真诚的不解。我告诉他,遇事想开点,没有矛盾,就没有社会,有些现实问题,不是你我这些小人物能改变的。我们无法解决这个矛盾的时候,只有等待,只有屈从。人的成长有时候并不是直线的,而是曲线的;人生就是在曲线中前行的。他在听我说话时,眼睛圆睁,目光惊疑,丰富的表情在那一刻,完全凝固在脸上,他真的被我这番空话套话吸引了。他听了我的一番开导,很佩服我。说我有水平,三言两语让自己茅塞顿开。他基本上用普通话,依然用浓浓的书面语,给人感觉太做作,简直像在农贸市场举办一场高雅的高雅的音乐会,有些不伦不类。不过,言为心声,从他的言谈中,我能看得出,他是一个很善良的小伙子,他的心灵很干净,面对外面环境污染,他手忙脚乱地排斥,避免自己受到污染。他到我处来,就是为了找到驱散污染的良方。他说我虽然为教过自己,但到我处受益匪浅,深受教诲如坐春风,就可以是我的学生了。可惜我并不是神仙,我也只是一个社会底层的小人物,我给他的解答,依然是远水不解近渴的大话空话。就这,他已经很满足了。这让我心里隐隐有些惭愧。 说实话,他给我的感觉,就是迂,让我想起了鲁迅先生在《为了忘却的纪念》中,对柔石的感觉一样。善良得有些迂了。而这个性格特点,本不应该在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身上出现的。
(二)
2001年,我调到新的单位以后,我们有十年时间没联系过,他在干什么,我一概不知道。倒是常常在上课时,我的学生对我的讲课那么不解,或者恍然大悟时圆睁的眼睛和凝滞的张口,让我就想到我的学生李峰利。这表情,太一致了。 十年后的秋天,有一次在文化路,我意外地见到了李峰利。他显得行色匆匆,衣着已经脱去了在乡村小学当教师时的那种书生气的寒酸,而是西装革履,背着一个紫色公文包,戴着一副眼镜。好像一个白领,奔走于公司和客户之间。他比较忙,我们没聊几句。他要我的联系方式,说他十分想念我,一定登门拜访。 没过几天,他约我在一个晚自习后闲聊。那天,我刚下晚自习。他在校门口等我,我们来到西关供销综合公司旁边一条小胡同里的一家小餐馆。我们坐在亭子间稍微安静点的角落,要了一点烧烤,来了两瓶啤酒。尽管对面不远处桌子跟前,坐了三男一女,表情豪爽夸张,尽情地划拳,也丝毫没有印象我们的闲聊。 他告诉我他这些年来的经历—— 由于那所小学工资太低,难以养家糊口,再加上他后来结婚,离婚,他只好离开了学校,开始在北京闯荡。凭着自己的努力,他自学拿到了一个大专文凭。在某一公司,升职当了某部门经理,这也是他人生中经济最辉煌的时期。他说他真傻,那时做部门经理,接触到了公司的一些机密,他完全可以将这些机密卖出去赚钱,但他没有,他要忠于公司。结果别人出卖机密,人家怀疑自己,而自己一时又没法证明自己清白,就这样离开了公司。离开公司后,他投资了二十多万元跟人合伙做了钢材生意,可就这个生意,让自己赔的血本无归。他又回到了人生的原点上,重新做起了流浪汉。这对他来说,无疑是一个沉重的打击。现刚从北京回来不久,准备在临潼发展。目前为临潼某银行保险部门培训员工。照他的话来说,那就是那个生意把他一夜打回到了旧社会。 当然,他曾经收获了爱情,可最终爱的道路并不顺畅。 经历这么多,人生够丰富的,可他的言谈,并没有过多谈及自己身的遭遇,更多的谈及自己耳闻目睹的腐败,谈到了北京永定河边的上访者,谈到了官商勾结的社会现实。这么些坎坷经历,并没有让自己脱胎换骨,而依然保持那份赤子般的情怀,为社会而呐喊,为弱势群体鸣不平。这倒让我觉得意外。人说,社会是一个大染缸,你可以不被染黑染赤,但一定要有历练,染成了保护自己的迷 色。而我的学生李峰利,依然是那么初心不改,让我惊讶! 言谈间,依然流露出对社会的不解,对良性社会机制的呼唤和对国家前途的担忧。 聊着聊着,他的话题谈到我,说他在北京时,偶然在某个刊物上看到了我的一篇文章,还害怕是重名重姓,但看内容,是我的语言风格,他确信是我。这次向我索要了我的一些文章。我答应整理一下,给他用电子邮箱发过去。我这个人本身就幼稚,不成熟,所以我又怕他中我的毒太深!听着他的要求,我有些惴惴不安。 不知不觉的,外面下起雨来了,淅淅沥沥的。雨点像断了线的珠子,敲打着水泥地面,发出沉闷而落寞的声音;亭子外面,不知何时,已经挂起了一帘雨珍珠,增添了一丝秋的凉意。我的学生李峰利,依然是当年那种表情,说起社会,皱起眉头,表情忧伤,表示不解;听我说话时,一切细节动作顿时停止,像一尊逼真的蜡像,连嘴了的一口菜也忘了咀嚼,筷子的一头,还停留在口中。直到我用目光示意他先吃饭时,他才像西方神话中刚刚解除魔咒的主人公一样,面部表情突然打了一个激灵,抽出口中的筷子,两腮一起一伏的蠕动开了。 不知为什么,听到这滴滴答答的雨声,我一直疑心,这雨滴,就是李峰利心中掉下的眼泪;这雨声,就是他无助的呐喊;而这眼前的雨帘,正是他内心不解的迷茫。 (三)
以后的日子,我们见面不多,但电话 联系。有时候,他到我家来坐坐,有时候,邀请我去他租的房子。他的生活很不如意,在某保险公司做培训师,又兼做饮料销售生意。他的住处是一间不足8平米的房子,除了一张床外,堆满了果啤,果粒橙等饮料。为了生计,他很忙碌。和我见面,聊的依然是自己的不解。有一次,他谈到自己想办一个无息贷款,自己各方面条件都符合,银行还说要研究研究。他生气地说: “王老师,你看这社会,我样样符合无息贷款的条件,可我把这些证明送到那,人家说要研究。我问一次,人家说还没研究,问一次没研究,我不知道这些小问题,有什么可以研究的?我看到人家隐瞒事实的人,反而领到了无息贷款,而真正在苦苦创业最需要这笔贷款的人,却遥遥无期,苦苦等待,你说这叫为人民服务吗?今天的官员怎么变成这了?这不等着要我上贡钱吗?要知道,我才是真正的应该享受政策照顾的人啊!哎,党的惠民政策被这帮王八蛋糟蹋了。这不定要伤害多少像我这样的人呀!” 我安慰他一番,然后告诉他,人家给你玩流氓,你何不跟他玩流氓。要是我,呆在办公室不走,我专门等人多的时候,跟领导谈我的事情。反正我又不在你手下干事,就是一介平民,你能把我怎么样? 听了我的话,他苦笑了,然后道出无奈:“惹不起,你说我做生意,惹下人家,人家稍微使个手脚,我被人整了,还不知道谁整的。” 他的无奈,也是我的无奈。我也无言了。 可他的话题并没有继续诉苦,而是转到了当今社会的不正之风, 腐败。天真劲又来了,又是当年的看不惯,不过我知道,那不是愤世嫉俗,而是对理想环境的渴望。
他也和我谈到自己的饮料销售,感到有些气愤:“王老师,你不知道这个饮料行当,隐藏着很多内幕。我所见到的很多同行,他们专门收购那种过期的饮料,然后自制标签,想把生产日期放到什么时候都行,贴的标签完全可以以假乱真。而一般的过期饮料,消费者根本没法喝出感觉。然后送到超市,还当新进的饮料卖。去年我有一批饮料过期,听到这个消息,有两个做这个生意的人到我这里来,要求收买我的过期饮料,我没给他们,我绝不能让自己成为伤害消费者的帮凶,我不要这个昧心钱。我当众扔到垃圾堆,用锤子一个个砸碎。这些人说我脑子有毛病,不只是他们,后来知道这件事情的人,都嘲笑我。王老师,有一两个人笑我,我理解;但整个群体笑我,我就伤心了,我为这个社会良心堕落而伤心!”说到这里,他怒目圆睁,脸上流露出几分不解、几分委屈与对做人底线坚贞的表情。
他接着谈到:“我们进货的时候,有假的饮料,比如橙汁,那是用化学药物勾兑的,消费者根本喝不出来。那种饮料进价很低。但我坚决不要,我宁肯生意不做,也不伤天害理。王老师,学生觉得,如果我这么做,我都没脸面对你真诚的目光,我就没有勇气到您这里来了。”
这就是我的学生李峰利,里外全部公开,是一个表里如一,真诚善良,恪守道德的好人。可这个样的好人,在今天,简直成了餐桌上一道难得的佳肴。
我为我有这样的学生而骄傲,同时,我也在为他未来生计担心,但我坚信,他的生意一定会好起来的,因为这个社会毕竟需要善良、需要优秀品格,尽管他目前处境艰难。
(四)
昨天,我接到我外甥给我的电话,女儿的生日快到了,他给我女儿在网上买了一辆自行车,已经到临潼了,让我去取。我叫上李峰利,他开着自己的三轮货车,帮我把车子取了回来,放到优米犹自行车店去组装。然后给我拉了一扎果啤,到我这里坐了一个多小时。我问他这段生意如何。他慨叹生意不好做。房地产不景气,农村很多搞建筑的人回家,开始做生意。自己送饮料的生意也面临着巨大的挑战。然后转而谈到农民生活艰苦,西瓜卖不出去,桃子卖不出去,言谈中,流露出悲悯情怀。他说:“不过,王老师,我给你说真心话,我愿意自己的生意艰难,只要农民兄弟能赚到钱,我就满足了。”他的话坚定而认真。我相信,他没理由在我跟前玩高尚,这正是他的本色。
他也和我谈到近期的校园暴力案,和我分析社会原因,有些看法很有见地。 末了,他要告辞了,握着我的手说,“王老师,你以后只要用得着学生的地方,就一个电话,学生一定万死不辞。” 哈哈,好个“万死不辞”,用词夸张,但情感真挚,我感动了,紧紧握着他的手。
(五)
他的日子过得很依旧清苦,好像命运捉弄人,自那次钢材生意失败后,没有再能爬起来,他时而收拾自己一番,穿着一成不变的一套崭新的西装,脚蹬擦得油光发亮的皮鞋,背着公文皮包,那一定是给保险机构去上课;时而一身简朴的衣着,在寒风中,在骄阳下,开着小型的农用三轮货车,拉着饮料,奔跑在各商家的门前。他的头上已经沁出了一点微微的白发,但依然不懈努力,在挣扎着,生存着。他活的很孤独,精神孤独。和我聊天,似乎,让他的精神,找到了同伴。但他依然那么积极阳光,我知道,那是他心里有一个善意而美好的精神在支撑着他。 我也知道,像他这个样子,要是出门和人谈爱国,谈忧国忧民,人家一定会讥笑,“你没病吧?三十多岁的人了,还那么不成熟!,把你自己管好,就是最大的爱国。”也许在大家眼里,忧国忧民是那些衣食无忧的肉食者追求的专利,而不是一个社会底层打拼的人的奢侈品。这也真是,你想想,你站在自己的三轮车旁,汗都顾不得擦,手都来不及洗,刚刚数完商家的钱,就和商家讨论国家社会,这不滑稽可笑吗?但他的确在忧国忧民,不折不扣真心实意的忧国忧民。 我一直用智能搜狗打字,可这回要打“爱国”这个词,我的智能搜狗显得异常蠢笨,第一次输入,电脑给我提示首选词是“爱过”,我纠正了;第二次,给我的首选词是“挨过”,我又纠正了。直到第三次,才是“爱国”。哎,爱国这个词眼,曾经是多么高尚的词汇,可今天已经很少提及,成了华堂商场装点门面的摆设,被供奉起来了。 写到这里,我忽然想到杜甫,这个中国诗坛的诗史。在历史上光 夺目,可在他生活的唐代,没人看得起他。他给这个那个、给不如自己的权贵和当时文坛大腕写赞美诗,希望提携自己,可没人给他写文章,写诗歌。杜甫死后一百多年,他的名气才渐渐大起来了。我终于明白原因了。他与那个社会格格不入,他的言行与那种政治环境、社会风气格格不入。把当时的风气翻译成今天的语言,那就是“你不想想,自己落魄成那样,还有什么资格忧国忧民,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有这个资格吗?人家有资格爱国的人在干什么,而没资格爱国的人整天爱国,这不是天生的白痴神经病吗?” 真是白痴,不过,中国太需要这样的白痴了,太需要李峰利这样的白痴了,特别是当今。 忘了提一点,李峰利跟我聊天的时候,提到最多的一句古诗,就是陆游的《病起书怀》中的两句诗:“位卑未敢忘忧国,事定犹须待阖棺。”我记得,当年军队作家李存宝作《高山下的花环》时,也引了这两句诗的上半句,只是他不知道这首诗是谁写的。所以在扉页上写到:“不知那位作家说过位卑未敢忘忧国。”今天也不见得有多少人知道这两句,更不见得有多少人知道它的出处,可李峰利知道。也许,凭他的文化,知道的古诗词一定不多,但这两句却在他的心灵深处扎下了根。他也就是一个没考上大学,在社会底层艰难求生的自由职业者。 这篇文章,与其说,我在为他,为我,为我们这样不合流的人而顾影自怜;倒不如说我在用我的笔,在熙熙攘攘匆匆忙忙的人流中,唱一曲无人爱听的挽歌。这挽歌,也许我要长歌当哭,唱到月落月圆。 2015年6月26日星期五于临潼迂公斋
2015年6月28日修改于临潼迂公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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