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问:诗词要有情,而情源于跌宕,空气因温差而动,水因落差而流,但是如果每天的生活都是毫无起伏,平淡甚至平庸,那么情从何来?诗从何来?
答:人的命运归根结底,是由他的性格决定的。有什么样的性格,就会有什么样的人生经历。拙著《缀石轩诗话》曾指出:“诗人之天赋端在不调和。有超世之人,有顺世之人,有游世之人,此数者皆与诗道无缘。”诗人激烈的天性使他永远不相信现实社会是完美的,他永远要追求纯美的彼岸世界。对于理想的向往与失意,喷薄而出,便是诗。 诗仅与诗人的内心相关,人不是什么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人是他对世界的认识的总和。诗人的内心可以广大无垠,牢笼万象,而人生却可以非常平淡。赵翼说,“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沧桑易代之际,可能会促使诗人走向沈郁悲凉的一路,但沧桑并不造就诗人。诗人是天生的。苦难会令诗人的作品中多了些历史感,但不会把不是诗人的人变成诗人。只有一种时代,可以让所有人变成“诗人”,那就是极权者要求他的奴隶们都得一起歌功颂德的时代。 认为诗源于生活、这是彻底错误的见解。这种见解,是上了“文艺反映生活”、“物质决定意识”的理论的当。决定你的生活的,不是生活本身,而是你对生活的态度。
二十
问:因为我偶尔写诗,于是有些人爱问我:最近哪里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不写写?要向老杜学习嘛!可我此时却想起你提到过的“老干体”的文体属性之一,便是紧随时代脚步:神几上天了为诗赞之,四川地震了写诗悼之,奥运开始了又作诗呐喊。我想请你系统谈谈对这个问题的看法。
答:在当代国诗界,有一种带有强烈官方色 的理论,是名“时代气息论”,谓诗人之作,必须反映当前国家建设成就,否则,便是违背时代。广东老诗人陈雪轩驳之曰:“此高论似是而非,闻之久矣,不自今日始。时代者,为空间之特定时间。人一出生及至终世,不论贵贱贫富,一言一行,无不与时代同步,即为时代之人,谁能将其排于时代之外。人之性情、命运、修养,各不相同。诗者言志,感受各不相同,表达各异,愁者言愁,欢者言欢,此自然之理,平头百姓与高官大款,岂能同一语言。虫鸣鸟语,海啸雷鸣,皆为时代之音,谓必须反映当前建设成就之论,是乃拾取『文艺必须为政治服务论』之唾沫耳,何足取焉?”问你“为什么不写写”的人,也是一种时代气息论者,他们未必赞同文艺服务于政治的教条,但他们一定赞同白居易的“文章合为时而着,歌诗合为事而作”,与雪轩老人所驳者,不过五十步与一百步之间耳。 文学的本质,是要表现人的内心,决不是要表现客观世界。文学中的客观,一定是浸透了作者生命体验之后的客观,或者说只是客观在人心中的映像。也可以作这样的比喻:百花皆有粉,而如非有蜂酿之,则不能成蜜。真正的好文章、好诗词,都是从作者的生命中喷薄出来的,为时著文、为事作诗,都是直接拿花粉当蜂蜜卖,干的是偷懒的活计。这种偷懒,是以放弃自我,放弃通向独立自由的努力为前提的。把这种偷懒活计说成是向老杜学习,是对老杜的侮辱。没有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便不会有真正的文学。文学的底蕴,一定是个人主义。而上述时代气息论也好,白氏时事论也好,背后的哲学都是集体主义。集体主义扼杀个性,决不容忍独立自由之意志,是文学的最大敌人之一。 花木鸟兽、天地风云、人事代谢,无物不可入诗,然而首先是因为诗人选择了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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