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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陈建1970 于 2015-9-10 21:05 编辑
阿丁老婆岔开五根手指插进油腻腻的鸡肚子里,左右捣鼓了几下猛地发力,“扑哧”一声整副内脏就被掏了出来,与此同时她似乎听到门厅里传来关门的声响。一时找不到平日里挂在厨房里那块擦手的小毛巾,她只能将两只油光锃亮的手像个外科医生那样举在胸前走到厨房门口,边担心沿手肘淌下的脏水滴到地板上边探着身子往外张望。她看见小丁穿过客厅的背影,他正推开卫生间的门。
“你回来啦?”尽管不知道儿子是什么时候出去的,她还是向他发出了问候。
小丁顿了一下,这是他唯一的反应,接着头也不回地径自走进卫生间“砰”地关上了门。
儿子的无礼举动没有让阿丁老婆不悦,母子间的有来无回在这个家里司空见惯,当妈的还得意:小家伙跟他爸爸一样,越来越像个男子汉了。
带着面对儿子时绽开在脸上的笑容,她转过身看见了自己的另一个孩子。十七岁的女儿不用吩咐已经在水槽里清理起那只被掏空的鸡壳了,离小姑娘不远的灶台上摊着一本翻开的课本,她不时扭过头去瞥上几眼,嘴里念念有词,一心二用倒也不妨碍女孩对付鸡脖子上那几根细毛的准度与速度。女儿这学期高三了,班主任说按她的成绩上二本没什么问题,如果想要更进一步的话还要再努力一把。
这个低头专注于课本与鸡毛的丫头曾是阿丁老婆的耻辱,不光因为她是个女孩,还因为女孩一生下来一只眼睛先天斜视。在夫妻两与街道计生委不屈不挠的六年斗争中,他们始终坚称这是残疾。在人前频繁提及的“残疾”二字每一次都深深刺痛着她,尤其当时还不懂事的女儿仰着小脸问,“我这只眼睛明明看得见,为什么你们偏要我对叔叔阿姨们说看不见呢?”她无言以对,是她男人替她回答了这个问题,阿丁一脸重大地对女儿说:“说了看不见,你就会有一个小弟弟。”
那是多大的压力啊!好在一切都值得,她终究为丁家生了一个传宗接代的男孩,而且这小子健康聪明,模样人见人爱。凭着这一壮举,她觉得自己不仅洗刷了前耻,更是居功至伟。“他们说有一种手术,可以纠正斜视的眼睛,”她想,“到那时,我就什么遗憾都没有了……”中年女人继续着愉快的心情,“不过首先要确保儿子,他从各个方面都表现出比他姐姐更有出息,还不是多出一点点,女儿的手术可以再说……”
“啪啪啪啪,轰——”水槽边的热水器突然打着了火,把厨房里的两个女人吓了一跳。“你弟弟怎么这个时候洗澡?”女儿对妈妈的疑问同样一脸茫然。
阿丁老婆拧开水龙头冲去剖开鸡肠时染上的两手鸡屎,她跑去卫生间打开一条门缝往里瞅了瞅,回来犯着嘀咕说:“是在洗澡,连洗衣机都开着。”
“弟弟爱干净嘛。”姐姐的语气包含赞扬的成分。她很早就发现父母只要听到称赞弟弟的话就会心情愉悦,于是养成了一逮到机会就说弟弟好话的习惯。这回效果也一样,妈妈脸上的疑云很快驱散转为晴朗。
对面小区门口好像出了什么事,传来一阵男人女人扯着嗓子的惊呼,随着一阵汽车急刹急转的声响过之后,休息日下午的宁静渐渐恢复。在阿丁老婆将洗净的鸡肠精心地绕在鸡肫上时,警笛声由远而近,在楼下戛然而止。
鸡下锅之前,阿丁老婆去了趟儿子房间,洗完澡的小丁散发着沐浴露的清香端坐在桌前做数学作业。她心满意足地站在他身后看了一会,把一碗葡萄放在他伸手可及的地方。碗里的葡萄又大又紫,是一颗颗挑出来的,用清水洗了两遍,再用冷开水冲一遍。
汤锅下的煤气灶刚刚打着火,楼道里传来一群人上楼的声响。阿丁家住的是上世纪建造的单位分配房,隔音效果很差。纷乱的脚步声停在了门外,然后是敲门声,母女两面面相觑。
叫人更诧异的是打开门后,几个站姿笔挺的警察在门外,他们身后还有一个老女人连哭带喊,可能由于过分悲愤,听不清哭喊的内容。
“是丁鹏家吗?”离门口最近的一个警察问。
阿丁老婆惊得张着嘴说不出话来,特别是警察说到她儿子名字的时候。她慌乱地点头。
“丁鹏在家吗?”警察接着问。
回答依旧是女主人乱作一团的颈部动作。
问话的警察回过头对后面的人说:“你们都回去吧,再去现场仔细看一遍,把奶奶也带回家。”
两双皮鞋直接踏上了丁家一尘不染的地板,除了留下清晰的脚印还带来突然闯入的不祥。把警察带去儿子房间的短短几步路上阿丁老婆深一脚浅一脚,她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连最起码的“为什么?”也忘了问一声。她求助地望向女儿,却发现女儿那只正常的眼睛里流露出的惊惶远甚于自己,女孩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身体被妈妈和两个大盖帽经过眼前的角度一点一点木然拨动。
推开房门,是一个小男孩端坐的背影,身旁一碗静静的葡萄。阿丁老婆前次离开时的整幅画面纹丝未动,仿佛外面的脚步声、开门声、吵闹声、对话声都不曾入侵这门后的空间。
“丁——丁鹏,他们找——找你。”妈妈用磕磕绊绊的声音呼唤儿子。她平时极少对他直呼其名,她叫儿子小丁,叫老公阿丁。
一张十岁男童的脸转了过来,稚嫩,清秀,镇静。“干嘛?”似乎还带着几分被打扰的不满。这张透明的脸庞立刻使阿丁老婆奇迹般冷静下来,“是呀!干嘛,干嘛呢?”她学着儿子的问话几乎要脱口而出。
两个警察一愣,相互对视了一眼,他们大概也被这孩子出人意料的相貌和神态搅乱了瞬间的判断。
“你是丁鹏?”
“是。”他的目光直视他们,没有这个年龄的孩子面对大人时通常的胆怯。
“冯嘉怡是你同学?”
“是的。”应答声清脆明确。
“你是不是刚才去过她家?”
“刚才?”那是一个稚气嗓音表达出的严谨质疑。
警察又是一愣,“哦,准确的说是在不到一个小时之前?”
男孩转头看了看学习桌上的时钟,眼神是回忆、估算、思考,“嗯,我去过。”
“去干什么?”
“冯嘉怡向我借漫画书,我给她送去,我敲门,她家没人。”男孩随手拿起桌上的一本漫画书轻松地扬了扬,语句和动作简洁清晰。
“然后呢?”
“然后我回家了啊。”一个无懈可击的“然后”。
“你真的没干什么就回家了?”说这话时警察用力盯着小家伙的眼睛。
“她家没人,能干什么?”这回是一个无辜的反问。
两个警察退到外面轻声商量了几句,再回到房间,口气缓和了许多,“丁鹏,你跟叔叔去一趟派出所好不好?”
“你们到底在干什么呀!”这时阿丁老婆才像一个头脑正常的母亲一样站出来捍卫自己的儿子,她挡在警察和小丁之间,一堵铜墙铁壁的架势。
“大姐,将近一个小时前冯嘉怡家出了点事,刚好这段时间里丁鹏去过,我们想了解点情况,请你们配合一下。”
“冯嘉怡家出事别来找我家小丁啊,他才多大点的孩子,都被你们吓坏了!”阿丁老婆爱怜地看了一眼儿子眼泪都快下来了,她为自己的糊涂迟钝感到自责。可不管阿丁老婆后知后觉的权利意识多么强烈,两位警察还是在她面前站得像座山一样,“大姐,请配合我们的调查。”
没办法,平民百姓对衙门里的人总是怀有忌惮,即使是护子心切的母亲。她小心翼翼地跟儿子商量:“叔叔就是想问你些问题,你愿意跟他们去吗?”
她望着儿子的眼睛,只要它闪出一丝害怕和不愿意,她就会像母狮一样为了自己的幼崽去吼叫,可她孩子的眼眸是深不见底的黑洞,看不出任何情绪。也就在此时,当妈的才第一次对自家的男孩有了种陌生感,她以前只觉得小丁比别人家的孩子沉稳高傲,这一刻里才发现他的早熟远远超出了自己想象的范围,甚至达到了连她也无法企及的境地。她打了个激灵,突然涌上心头的惊讶使她都不敢再盯着那双眼睛看了。
小丁微微点头,“去吧。”他面无表情。
“那我也得跟着去!”阿丁老婆说这句话的时候牙齿发颤,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可以,问询未成年人本来就需要监护人在场。”警察说。
“老大,看着煤气灶上的鸡别炖老了,我和你弟弟去去就回来……”
“好的。”缩在一旁的女儿怯声应答。
“老大,我的外衣呢……我的包呢,我的手机呢?你快帮我找找呀……我要给你爸爸打个电话……”慌慌张张的妇人要找的东西全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可她怎么也看不到。
阿丁接到老婆电话的时候正在一幢新建的厂房里布线。他是个电工,有固定工作,也在外面接私活,不仅承包电气安装,还修理家电,安装空调,疏通下水管……总之,凡是赚钱的活他都接。别人常取笑他“要钱不要命”,他则骄傲地回一句:“谁让我生了个儿子。”接到电话阿丁跨上摩托车就往回赶,车速表上的指针都过了九十码,在过一座桥时车轮都腾空了……摆脱引力的瞬间,阿丁想起那次带着儿子出游的经历,在一条堤岸上有一座弧度很大的拱桥,他的摩托车只要以四十码的速度冲过桥顶就会有很明显的腾空感,小丁兴奋极了。他就带着儿子一遍一遍来回飞跃那座驼峰,一次比一次飞得高。回到家老婆听说这事吓坏了,责怪他自己找刺激不该拉着全家人的命根子一起玩命。阿丁握住小丁纤细的肩膀说:是男人就该冒险。
派出所里,所长把小丁安排在一间屋子里,把阿丁和他老婆叫到另一间屋子。“事情是这样的,一点钟的时候我们接到报警电话,冯嘉怡的妈妈打来的,冯嘉怡知道吧?你们儿子的同班同学,她妈妈说有人要杀她女儿,还差点烧掉她家房子,打电话的时候他们夫妻正在赶往医院的路上,她爸在开车,她妈一听到女儿说出行凶的人就马上打电话回家告诉奶奶和随后赶到的警察,冯嘉怡说,要杀她的人是——你们别着急啊,也可能是小姑娘受了伤受了惊吓之后意识不清,也可能是其他原因弄错了,反正还没进一步确认……冯嘉怡说,要杀她的人是你们的儿子,丁鹏。”
“不可能!”阿丁夫妇不约而同地从椅子上蹦了起来,“他才是个十岁的四年级小学生啊……简直是胡说八道!”
“不是让你们别急嘛,我已经派人去医院核实情况了,我也觉得这事可能性不大……”
“什么可能性不大?是根本不可能!”阿丁的吼声震得整个派出所都在摇晃。
好不容易让夫妻二人平静下来,所长较为详细地说了他了解的整个过程。冯嘉怡父母十二点半送奶奶去看牙医,一点四十回家,一打开门就闻道了一股焦糊味,在女儿房间里,冯嘉怡满脸满身是血昏厥在地板上,床单一侧边缘被烧毁了,不过火已经自行熄灭只冒出少量青烟。夫妻两抱起女儿就冲往医院,路上小孩醒了过来……
“丁鹏这小孩平时脾气怎么样?”所长小心翼翼地探问。
“我家小丁从来听话懂事,自上学起他就全是第一,他是班长、三好学生、跳绳比赛冠军……其实在幼儿园的时候他就比别的小孩聪明一大块……”阿丁老婆无数次用一模一样的语句向外人介绍过自己儿子,但是用这样着急的语速和这样愤怒的语调还从没有过。
一旁的阿丁知道,老婆的话夸张了,儿子学习成绩的确出色,一度在年级里出类拔萃也是事实,但如今不能称作“全是第一”,上学期的期末和这续期的一次月考一次期中考他都是第二名,连续三次超过他的就是那个出事的叫冯嘉怡的女孩。
冯嘉怡家和阿丁家隔着一条马路,只相距几十米,那是个富人聚集的高档小区。因为同一学区,她和丁鹏幼儿园就在一个班上,后来上小学继续当同学,两个孩子向来关系可以,丁鹏常被冯嘉怡拉着手走过大门口的保安进到对面小区专设的儿童游乐区域去玩耍,暑假还用女孩家的会员卡到社区游泳池游泳。他俩长成大一点孩子后就不再那么亲密了,不过也没听说两个小伙伴闹过什么别扭。
关于冯嘉怡,阿丁还有一段记忆,因为小丁成绩突出,老师提出让阿丁在家长会上介绍家庭教育的成功经验,虽然是一件让人很长脸的事,但他坚决推说自己是个大老粗,不具备当着几十号人的面演讲的口才,后来这差事就落到了冯嘉怡爸爸的头上。当时的冯嘉怡成绩在丁鹏之后,但一点都不妨碍第二名的爸爸在讲台上侃侃而谈,他说优异的成绩得益于对孩子学习兴趣的培养,他常带女儿去开阔眼界,去世界各地旅游,参观名胜古迹,博物馆,美术馆,了解大千世界的广博,各类文化的多元……他让女儿接触音乐,舞蹈,文学,艺术,体验知识和生活的丰富多 ……坐在下面的阿丁嗤之以鼻,这哪里是在说管孩子的经验,明明是有钱人的显摆嘛!回到家他第一时间把儿子叫到面前,语气庄严地对小丁说:“你爸爸没钱,可是我要让你替我证明一件事,穷人家的小孩照样会有出息,你不能输给有钱人家的小孩!”阿丁直视儿子的眼睛,“你只要给我好好读书,无论你读到大学、硕士、博士或者出国留学,家里砸锅卖铁都供着你——爸爸的话你记住了吗?”
小丁勇敢地迎接着父亲的目光,用力地点头。
上学期末冯嘉怡第一次超过小丁,阿丁安慰他,“一时的发挥失误,下次肯定不会有问题。”本学期九月份的月考结束,阿丁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是怎么了,连个女孩子都考不过。”这次期中后,阿丁觉得事态有点严重,不过他仍然想沉住气,是小丁在他面前嘟囔:“她爸给她出了钱,她常去老师那里补课……”阿丁终于爆发,“不要找借口,考不过人家就是考不过人家,你要是能保证夺回第一名,我也可以给你出钱请家教……”阿丁向来都是以一种隐性的严厉要求儿子,有时一个表情一次沉默就是激励和督促,可这一回他不再婉转,直截了当地表达出失望和不满。老婆在边上扯他的衣角示意他到此为止,阿丁却停不下来了,“现在这个社会竞争多激烈,你不把别人比下去你自己就完蛋……我提醒你不要太松懈,你爸你妈就是吃了学历低的亏,所以只能卖苦力,难道你也想和我们一样过穷日子……”
从没被如此训斥的高傲男孩刷地起身,回了自己房间,阿丁追过去,房门从里面被推上了保险。他在外面咣咣地砸门,最后被老婆劝走。
父子间的冷战持续了一个星期。那天阿丁在外面干活很晚才回到家里,小丁在妈妈的授意下给他端上热好的饭菜,平常这些事都是老婆或女儿干的。爸爸装得若无其事地接受服务,他对儿子说了发生冲突后的第一句话,“作业做完了?”语气随意温和表现出和解。
“做完了,还要复习,明天测验。”小丁低垂眼睑。
“哦,你去吧,加油。”
对话虽然简单,但是包含了信心满满的期待,想必小丁一定听出来了,因为他随后回了一句:“爸爸,那我去了啊。”犹如一名整装待发的战士。
阿丁的晚饭沉浸在与儿子重归于好的感动中,他一会儿感到自己对儿子太苛求了,一会儿又觉得这样的严格要求是有必要的,他一个吃体力饭的人有望在自己的手里培养出一位可以光宗耀祖的状元郎。
“丁师傅,你看看这件东西你认不认识。”
所长的问话打断了阿丁的思想,他看见一个透明的小塑料袋垂在眼前晃动,袋中之物似曾相识,是一把连头带尾十寸来长的蒙古匕首,带着牛皮刀鞘,黄铜的把手,两侧镶着红色的有机玻璃片。
“这是在冯嘉怡家找到的,她家里人说以前从没见过这把刀,估计是行凶的凶器……”
阿丁猛然记起自己有过这样一把蒙古刀,是年轻时去北方出差在一个风景区作为纪念品买下的,带回家曾经玩过一段时间,后来发现它徒有其表,刀的材质很差,根本磨不出刃口,连削个水果都不顺手,再后来就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阿丁的心顿时一沉,认为儿子无辜的信念变得飘摇起来,他努力进行自我安慰,当年一起出差的同伴回来时几乎人手一把,而且相似的旅游商品到处都是,再说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谁能保证这把匕首就是他的那把,就连他自己都认不出来……
所长的电话响起,他嗯嗯啊啊地接了半天,放下电话时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医院打来的,”他朝阿丁夫妇说,“小姑娘没有生命危险,眉毛上一道不大口子,手臂上的刺伤倒是蛮深的,不过也没伤到筋脉和肌腱,除了这两处没再发现其他开放的伤口,只是身体上有几处乌青……”
“你跟我们说这些干什么,她家女儿伤重伤轻又不关我们的事!”阿丁老婆打断所长的描述,颇为急切,颇为冷漠地撇清了和受伤女孩的关系。
“可是——冯嘉怡再次确认是丁鹏刺伤了她,小姑娘神智清醒,叙述事发过程完整,不像是自己瞎编的……”
这次,阿丁没有和老婆一起反驳所长,他觉得整个人恍惚起来,犹如十年来积聚的疲劳此刻正一点一点向他袭来。
“不要急,不要急,我还没说完呢!”所长做出向下压的手势,用来平息阿丁老婆又一次汹涌而来的激烈言语。“市局刑侦队说这件案子不像报案的那样严重,可能是小孩之间的打闹,所以他们撤了,把这件事交给了我们派出所处理,所以你们不要太紧张,接下来我们只要把这件事再搞搞清楚,毕竟孩子才丁点大,就算真是他伤的人,又不会抓不会关,不用负刑事责任。”
所长这番大事化小的开导的确让阿丁夫妻松了一口气,但那只是暂时的。当他们回到小丁所在的屋子时,他们儿子已经进入了一个封闭的状态,他不回答任何人的提问,眼睛执着地望向窗外。一群大人围着他连骗带哄地说了半天,愣是打破不了一个小嫌疑犯坚定的沉默,只有在听说冯嘉怡没有死,只受了些不太严重的伤时他才转过头来,转瞬即逝地流露出一丝谁也没能捕捉到的复杂情绪。
阿丁女儿在家里安安静静地做了几小时的习题,对她来说实在是难得,要没有今天下午的意外她不会有这样连贯的学习时间,她要分担部分家务。有时题目解了一半就会听到吩咐,“去给你弟弟送杯酸奶”或“把你爸的饭碗收拾掉”,她就得中断思路立刻离开书本。大部分时候她不用别人催促会自己主动做家务,在女孩的意识里她和妈妈照顾弟弟爸爸是天经地义的事,她在长大的过程中早就被无意识地灌输了两个概念——爸爸是家里的天和地;弟弟是天地间最重要的人。阿丁女儿也发现她的处境和其他女生有所不一同,她对自己的解释是,别人没有弟弟而且她们都是独生子女。
警察说只是“了解情况”,妈妈说“去去就回来”,所以在最初的惊愕过后斜眼女孩心情较为平静地度过了整个下午。她从练习卷上抬起头时看到了秋天傍晚殷红的斜阳,于是赶紧收拾起桌上的一大堆学习资料,开始为一家人准备晚饭。她上卫生间偶然发现洗衣机里有衣物,取出来是弟弟的外套衣裤,让人奇怪的是那条找不到的擦手毛巾也在其中。她拿去晾晒,此时太阳快要落下,只能晾在阳台里面,就在她那张小床的上方。阿丁家是两居室的老式公房,夫妻两住大房间,小丁占据小的一间,女儿睡在铝合金封闭的阳台上,拉上帘子后少女的私密性倒不成问题,就是再也没地方安置一张对高三学生来说相当重要的学习桌,她只好在餐桌上和几盆隔夜菜争抢地盘。
望着排列齐全的饭菜,女孩越来越不安,她给妈妈打去电话,得到的消息很含糊,“你们什么时候回来?”
“不一定。”
“到底出什么事了?”
“还没弄清楚。”
“弟弟还好吧?”
“不好。”
挂了电话后阿丁女儿决定去给他们送饭,顺带着了解一下让她家里人回不了家的原因。
鸡肫鸡肠,翅中是弟弟的,他只吃鸡身上少数的几个部位;鸡腿鸡脯是爸爸的,鸡爪不用送去,爸爸喜欢在喝酒的时候啃;妈妈则随便弄几块就可以了……女孩在饭盒里分配着。
小丁坐在一张对一个十岁孩子来说一点都不合适的大椅子里保持同一姿势,同一神态已经很久了,像是在发呆,冥想,走神。围绕着他的那些成年人的脸,各种各样的表情,一张一翕的嘴在面前杂乱纷飞,又像在水底,所有传来的图像和声音模糊含混……他尽量关闭、隔绝、无视眼前的景象,蜷缩进自己的一个茧壳里……
他在窗前看见冯嘉怡的爸妈还有奶奶坐车离开,这是他等待的机会。他拿起一个袋子走出家去。袋子里有一把蒙古刀,一条小毛巾,一个打火机。蒙古刀是以前在一只抽屉的最深处找到的,这样的刀具对男孩来说总有着一种吸引力,于是就收进了自己的百宝箱。他曾想用父亲干活用的大号美工刀去干这件事,但觉得美工刀脏兮兮的,蒙古刀的华丽外观看上去更适合执行这次冒险行动。另外他还拿上了那本《柯南》,冯嘉怡的确向他借这本漫画书。
拎着包的男孩走进对面的小区,修剪精致的绿化景观高过他的个头,像走在一条斑斓的战壕中,一幢幢高楼的阴影轮番碾压过电工儿子的头顶。他曾经决定再也不跨进这里,原因是冯嘉怡的爸爸问他,“你家赔偿款拿到了吧?”
一街之隔的高层挡住了小丁家所在的居民楼的阳光,然后打了好久的官司,结果是赔钱了事。同学爸爸问得轻佻、别有它意,换其他的小孩子什么也不会懂,可十岁的小丁感受到了至上而下的目光中所夹杂的优越和戏谑。
还有一次,一个大雨天爸爸开着摩托穿着雨披送他去上学,在街角差点和冯嘉怡家的轿车撞上,开始车里的人没认出他们父子,小丁看见开车的冯嘉怡爸爸隔着玻璃用一根手指恶狠狠地戳向他们,虽然听不见声音,可看得出不是什么友善的问候。爸爸奋力地扶住歪向一边的摩托车,终究因重心不稳倒在地上,雨水溅湿了两人衣裤,狼狈不堪。冯嘉怡爸爸摇下车窗认出他们后假惺惺地提出送小丁去学校。阿丁坚决推辞,雨水糊满他的眼口鼻,这一幕让小丁觉得伤心。汽车驶远,阿丁抹了一把脸用很勉强的轻松语气说:“儿子,咱们不能弄脏他们的车对吧。”小丁觉得爸爸说得对,心中更难过了。
冯嘉怡开了门,家中只有同学一个人,在她捧着《柯南》迫不及待地翻看时,一把蒙古匕首正向她面门挥去。第一刀落在眼眶上,说是砍上还不如说是撞上,眉骨上撞开一道口子,血即刻流了下来。多年后的丁鹏对这次行刺的记忆可谓是混沌一片,唯有这一幕清晰无比地印在他脑子里:女孩的半边脸上流淌着一条鲜红的溪流,从眉毛开始,经过眼睛,鼻侧,嘴角,下巴……第二刀是扎过去的,女孩下意识的抬起右臂遮挡,蒙古刀虽不锋利但有细长的刀尖,刀尖扎进了手臂。男孩没料到从手臂里拔出匕首那么困难,拔刀的过程几乎是在和女孩相互拉扯。渐渐地女孩瘫软下去,她晕血,并且眼见得一把刀插在自己手臂里像是生了根一样。他终于拔出了刀,又以一个四年级男生的力气朝躺在地上的同学身体连戳几下。那天女孩刚好在外套里穿了一条牛仔背心,因此后来的攻击只在她身上留下几点乌青。男孩站定,喘着气等待狂跳的心脏平静下来,他认为自己已经杀死了冯嘉怡,虽让他累得都快站不稳了但是还算顺利,接下来该怎么办?都计划好的,他只需冷静地想起步骤。掏出袋子里的打火机,是他跑了很远的路,在一家偏僻的小店里花一块钱买的。点燃床单的过程很不顺利,之前的杀人跟影视剧里一样简单,可是纵火怎么就那么难了,床单并没意料中那样一点着就蔓延开来燃起熊熊大火。打火机攥在手里发烫了,都快拿不住了,爬在床单上的火苗还是懒洋洋慢吞吞,半死不活。他不能再耽搁了,一厢情愿地构思出他离开后大火终究会把这里烧光的场面。最后一步是消除痕迹,他拿出小毛巾擦去匕首上的血迹,装入刀鞘,突然记起在房间门把手上留下过指纹,他把匕首放在一旁的茶几上去擦门把手,擦的时候突然冒出再打开门看一看里面火势的想法,就在这刹那间他第一次感到了害怕,如果说之前他还处在冒险的亢奋中,那么从此刻开始男孩有了坠入深渊再也回不上去的惊恐。门后躺着刚刚被他杀死的对手,他不愿再看到她。他越来越慌乱以至于忘了带走茶几上的匕首。
回家路上他把打火机从窨井盖的缝隙中塞了下去。他仔细查看了那本《柯南》,还好,没有染上血迹。直到快进家门时他才想起被遗忘的匕首,回不进去了!她家的门被他关上了。男孩努力回忆匕首放手前是否擦过刀把,可怎么也记不起来,并且十来分钟前经历的众多细节像太阳下的冰块正在迅速消融,即使他是个记忆力超凡的尖子生,可以详细复述一部看过的电影的所有情节。
进了家门,妈妈的招呼让他心悸,拉扯中他衣服裤子上沾染到了冯嘉怡的血污,还好,妈妈没走过来。脱去衣裤扔进洗衣机,连同带着血迹和指纹碎屑的小毛巾。在淋浴器的水流里,他用力搓洗,同时想一并洗去这个超出预想并且逐渐糟糕起来的下午。
警察站在他身后的一刻,他预备好了应对的台词,以一个优等生的素质从容对答。然而,他毕竟才十岁,当他听见父亲在派出所里的吼声以及回到面前时丧魂落魄的模样,他小小的聪慧和意志一下子微不足道了,他甚至发现了自己的愚蠢。
姐姐送饭来了,妈妈将香喷喷的鸡肫鸡肠送到他嘴边,这是正常世界具有诱惑的气味,男孩忍不住张口咀嚼起来。如此境地中的妈妈居然又笑了,如同儿子的胃口证明了清白,她也端起自己的那份大口吃了起来,仿佛是一种行为上的支持。只有爸爸的那份晚饭一口未动。
疲倦的电工颓然地倒在一把椅子里,他预见到了不可接受的真相,不全是因为那把匕首,他从对以往的回忆中隐约摸索到一些线索,线索的另一头通向黑暗的深处,那里拴着不愿牵出的结局。他不能肯定,还抱有渺茫的希望,他战战兢兢地缄默着,害怕道破,害怕一座他建造了十年的宫殿在顷刻间墙倒顶塌。
其实到了这时,除了阿丁老婆以外,在场的所有人都已经心知肚明。十岁的优秀少年竟然是一名冷血杀手,这只能是惊悚电影中的离奇情节,但如果你亲眼见到这个叫丁鹏的孩子,看到他稚嫩脸庞与坚硬眼神的巨大反差以及几乎超过很多成年人的冷峻气质,你同样会怀着对事实的不可思议暗暗说一句:就是他!
所长派来个女警察,女警察的言语举动中展现出的母性的柔和与怜悯有别于阿丁老婆泛滥的连儿子都反感的袒护。她在小丁的近旁轻声细语:小孩子都会犯错,她小时候就有过和小伙伴一起把一辆路边停着的汽车推进沟里……闯了祸的小孩改正错误的第一步是承认错误……冯嘉怡最快过上两三天就能回到学校上课……
阿丁老婆又在闹着要带小丁回家,所长为难地说,“还是先把事情弄清楚吧,不然女孩父母那里我们不好交代啊。”
“难道你们要刑讯逼供,屈打成招!”阿丁老婆声音发颤地说着仿佛儿子真的受了想象中的冤屈,呜咽着哭了起来。
“是我。”小丁的话语出人意料的出现在他妈妈冗长难听的拖音里,这两个字瞬间清空了所有杂声让屋子静了下来。
女警赶忙追问:“是你什么?”
“冯嘉怡的事。”他惜字如金。
“冯嘉怡受伤的事吗?”
“是的。”
对小丁的承认最不可接受的是阿丁老婆,几秒的空白过后她叫嚷起来,“不是的!不是的!他被你们吓傻了,小孩子的乱说你们也信啊!”她抬起煞白的脸环顾四周,当看到没有支持不可能逆转时,又扑到儿子跟前,眼睛瞪得怕人,用暴露无遗的偏袒强行挽救,“小丁——小丁——你是——你一定是不小心的,对吧!是意外——是意外对吧?”
“不是,我是故意的。”男孩吐字清晰。
阿丁老婆顷刻崩溃,她一下子失去了前一秒钟还紧绷全身的力气,伏到在桌上。所长和民警们竭力掩藏住终于可以回家了的表情,偷偷舒展腿脚,身体松弛却还不能忘了保持脸部的严峻。阿丁缩在最远的角落里,模样精疲力竭,他的目光虚弱地穿过大半间屋子和几件棱角分明的黑色制服痛心地投向儿子……最终,他艰难地起身来到小丁面前,乞求般望向自己灵魂的另半部分,“为什么啊!”
和父母的绝望不同,小丁感到的是委屈,智力走在年龄之前的少年骤然认识到原来世界根本不是他所认识的样子,他一直在被误导,被蒙骗,而把他引向歧路的人却以一副那么震惊的姿态反过来问他——为什么?
当晚小丁被送去了外公家,他妈怕冯嘉怡的家人会找上门来。送完孩子夫妻两走在秋夜的冷风里,他们各自瑟瑟发抖,可是没有依偎在一起。阿丁老婆突然蹲在马路边把头埋在手臂里痛哭起来,直到此时,女人才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不幸,她生下了一个杀人放火的凶手,这是耻辱,远超当年生下斜眼女儿的耻辱。阿丁在老婆身旁悲伤站立,身体如一片轻飘的树叶摇晃不定。
派出所通报学校,学校通报教育局,三方一致决定,低调处理此事,对这桩具有轰动效应的事件秘而不宣,名义上是出于对未成年人的保护,暗地里也有为本地教育界遮羞的意图。丁鹏一个星期之内转学到远郊的一所小学,转学原因严格保密。
冯家获丁家医药费和其他赔偿共计一万八千元。冯嘉怡的家人在派出所里拍着桌子叫喊:“我们才不在乎这两个钱!”阿丁有气无力地说:“那么你们想怎么样?”
不久后阿丁卖掉了老房子,加上多年的积蓄换了一套商品房。购房是一家之主心灰意冷后的决定,一下子花光了原本为小丁预备的教育储备金,等到签完合同他又后悔了。办房产证的时候阿丁老婆试探着问能不能写儿子的名字,这个建议让阿丁觉得也算是对一次冲动决策的补救。办证的人说十岁小孩没身份证,手续办理起来很麻烦,以后房子要是转让的话操作也不方便。于是他们不情愿地放弃了这想法。
如果可以预见一年之后的事,我们就会看到阿丁女儿考上了一本线,虽进的不是一流的名牌大学,但了解阿丁家情况的人听到这个消息后都为视障女孩发出由衷的欢呼。丁鹏的学习成绩在转学后每况愈下,同时性格变得孤僻,阿丁和他老婆不大敢说他,心理医生叮嘱:这孩子走出阴影需要很长的时间。
小丁坐在教室里眼睛望向窗外,远处的不知哪里传来狗叫声,像是泥巴的叫声。“泥巴”是小丁六岁时养过的一条土狗,他常牵着它去跟冯嘉怡家的约克郡犬一起玩耍。泥巴不如约克郡犬漂亮也不如约克郡犬聪明,路过的人常细细辨认一番后不屑地说:“还以为是秋田,原来是条草狗。”于是,六岁男童在大人们的态度中获知了生命也有贵贱差别。后来两条狗先后染上了狗瘟,冯嘉怡家为给约克郡犬治病花了六千多。阿丁对儿子说:“六千买三十条泥巴都够了。”泥巴还没死就被扔进了垃圾堆,过了两天小丁跑来告诉爸爸,泥巴还活着。阿丁走向垃圾堆,后面跟着小丁。在外面活过两天的泥巴仍旧是条奄奄一息的病狗,没有自己康复的迹象。阿丁拽起泥巴的一条后腿用力砸向一块石头,再把死狗丢进垃圾堆的深处,免得儿子再对它牵肠挂肚。
小丁坐在教室里眼睛望向窗外,听着远处的狗叫,觉得自己就像躺在垃圾堆里的泥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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