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文荟 散文诗情
残缺者的鲜花 秦牧
有一件事情是许多人都知道的,被人称誉为乐圣的贝多芬,到了晚年耳朵完全聋了,他指挥着交响乐队在演奏,自已却没有听到什么。听众向他发着雷般的掌声,他也不知道,到了同伴向他示意的时候,他才猛醒地向听众致谢。匈牙利著名的音乐家李斯特曾经在贝多芬面前演奏钢琴,李斯特接受了这位长者的命题,奏出了一串串美妙的乐音,但是贝多芬却一点也听不见,他只是从李斯特的面情和手指动作理解到他的造诣,并据此吻贺他罢了。 然而,就是这么一位生理上存在如此严重缺陷,几乎完全听不到任何普通音响的人,却陆续写下了那么大量美妙的乐章,他为的不是自己的耳朵,他为的是广大群众的耳朵! 像这样的历史逸事,今天我们追想起来仍是很感动的。在一个音乐大厅里面,美妙的乐音四溢,所有的人都沉浸在甜蜜的艺术欣赏中,然而那个以全部生命活力舞动着他的仙笛般的指挥棒的音乐家,自己却一点声音也没有听到。 但是这位不幸的音乐大师,我想,他所感受到的另一种幸福,恐怕又是当时那音乐大厅里许许多多的人所没法体验到的,这就是:不被缺陷和困难吓倒的那种劳动创造的快乐! 这样的事情,我们现在不是也时常可以见到吗? 年前,有一个外国的芭蕾舞团到中国来演出,那音乐指挥,是一位眼睛瞎了的七十岁的老者。有一次演出时我刚刚坐在第一排,看到这位老艺术家被人搀扶着走上指挥席,全神贯注地摆动着指挥棒的情景。想到他原可以在家颐养天年,却不愿休息,行程万里到国外来参加演奏活动,而当舞台上那些美妙的舞蹈在演出时,他却一点也没有见到。虽然我的视线不能专注于舞台上那群美丽如花的正在舞蹈着的姑娘们,而是集中于这位穿着庄严的礼服的老音乐家身上,特别是他强劲有力的双臂上。一时,我想起了盲诗人荷马,聋音乐家贝多芬这一类人物,想起了中国的“生无所息”的崇高的格言,想起了“英勇无畏”这一类珍贵的词句。 就在我们身旁,不是也有好些这样的人物吗!这些年来,我们听到有多少残废者、缺陷者在学习和创造上攀登了怎样的高峰呵!有些人,半身瘫痪了却成为扫盲能手,有此人,身体残废了却发展成为艺术家、翻译家。在广州,就有一位盲艺人,在他的晚年更加闪耀着生命的光辉;不久以前他还经常登台演戏。还有一位从事“微细雕刻”的象牙工艺师,他能够在一粒“象牙米”(米那样大小的象牙粒)上刻十八罗汉,在一粒“象牙芝麻”上刻上岳飞的《满江红》,这位艺匠是瞎了一只眼睛的,你如果以为他是由于从事微细雕刻而瞎了一目,那就大错特错了;他是在青年时代右眼失明之后才从事这种微细雕刻的研究。他原来仅存的一只眼睛,竟比常人不知道高明多少倍地发挥起作用来了。 这些缺陷者、残废者捧出来的艺术花束往往是格外鲜艳的,他们的汗水,化成花朵上晶莹的露珠了。 这多么使想起逆流洄游的勇敢的鲑鱼,以及那搏击长空的豪迈的山鹰! 把阻力化成动力,使坏事尽可能变成好事,这些缺陷者在艺术上的卓越成就不正是些雄辩的例证吗? 如果说一个个寻常的人振作起精神、激发起毅力来尚且可以创造如此的奇迹,那末为最先进的思想所完全武装起来的人,这样的人所组成的集体,这样的集体所领导的国家,将能够克服多少的困难,创造多少的奇迹呢! 让我们赞美能够征服缺陷的大勇者!
让我们从历史上某些缺陷者所栽培出来的瑰丽的艺术鲜花中,更好地领略“勇敢”“劳动”“创造”这些词儿的芬芳!
夹竹桃
季羡林
夹竹桃不是名贵的花,也不是最美丽的花;但是,对我说来,她却是最值得留恋最值得回忆的花。
不知道由于什么缘故,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在我故乡的那个城市里,几乎家家都种上几盆夹竹桃,而且都摆在大门内影壁墙下,正对着大门口。客人一走进大门,扑鼻的是一阵幽香,入目的是绿蜡似的叶子和红霞或白雪似的花朵,立刻就感觉到仿佛走进自己的家门口,大有宾至如归之感了。
我们家大门内也有两盆,一盆是红色的,一盆是白色的。我小的时候,天天都要从这下面走出走进。红色的花朵让我想到火,白色的花朵让我想到雪。火与雪是不相容的;但是,这两盆花却融洽地开在一起,宛如火上有雪,或雪上有火。我顾而乐之,小小的心灵里觉得十分奇妙,十分有趣。
只有一墙之隔,转过影壁,就是院子。我们家里一向是喜欢花的;虽然没有什么非常名贵的花,但是常见的花却是应有尽有。每年春天,迎春花首先开出黄色的小花,报告春的消息。以后接着来的是桃花、杏花、海棠、榆叶梅、丁香等等,院子里开得花团锦簇。到了夏天,更是满院葳蕤。凤仙花、石竹花、鸡冠花、五色梅、江西腊等等,五 缤纷,美不胜收。夜来香的香气熏透了整个的夏夜的庭院,是我什么时候也不会忘记的。一到秋天,玉簪花带来凄清的寒意,菊花报告花事的结束。总之,一年三季,花开花落,没有间歇;情景虽美,变化亦多。
然而,在一墙之隔的大门内,夹竹桃却在那里静悄悄地一声不响,一朵花败了,又开出一朵;一嘟噜花黄了,又长出一嘟噜;在和煦的春风里,在盛夏的暴雨里,在深秋的清冷里,看不出什么特别茂盛的时候,也看不出什么特别衰败的时候,无日不迎风弄姿,从春天一直到秋天,从迎春花一直到玉簪花和菊花,无不奉陪。这一点韧性,同院子里那些花比起
来,不是形成一个强烈的对照吗?
但是夹竹桃的妙处还不止于此。我特别喜欢月光下的夹竹桃。你站在它下面,花朵是一团模糊;但是香气却毫不含糊,浓浓烈烈地从花枝上袭了下来。它把影子投到墙上,叶影参差,花影迷离,可以引起我许多幻想。我幻想它是地图,它居然就是地图了。这一堆影子是亚洲,那一堆影子是非洲,中间空白的地方是大海。碰巧有几只小虫子爬过,这就是远渡重洋的海轮。我幻想它是水中的荇藻,我眼前就真的展现出一个小池塘。夜蛾飞过映在墙上的影子就是游鱼。我幻想它是一幅墨竹,我就真看到一幅画。微风乍起,叶影吹动,这一幅竟变成活画了。有这样的韧性,能这样引起我的幻想,我爱上了夹竹桃。 好多好多年,我就在这样的夹竹桃下面走出走进。最初我的个儿矮,必须仰头才能看到花朵。后来,我逐渐长高了,夹竹桃在我眼中也就逐渐矮了起来。等到我眼睛平视就可以看到花的时候,我离开了家。
我离开了家,过了许多年,走过许多地方。我曾在不同的地方看到过夹竹桃,但是都没有留下深刻的印象。
两年前,我访问了缅甸。在仰光开过几天会以后,缅甸的许多朋友们热情地陪我们到缅甸北部古都蒲甘去游览。这地方以佛塔著名,有“万塔之城”的称号。据说,当年确有万塔。到了今天,数目虽然没有那样多了,但是,纵目四望,嶙嶙峋峋,群塔簇天,一个个从地里涌出,宛如阳朔群山,又像是云南的石林,用“雨后春笋”这一句老话,差堪比拟。虽然花草树木都还是绿的,但是时令究竟是冬天了,一片萧瑟荒寒气象。
然而就在这地方,在我们住的大楼前,我却意外地发现了老朋友夹竹桃。一株株都跟一层楼差不多高,以至我最初竟没有认出它们来。花色比国内的要多,除了红色的和白色的以外,记得还有黄色的。叶子比我以前看到的更绿得像绿蜡,花朵开在高高的枝头,更像片片的红霞、团团的白雪、朵朵的黄云。苍郁繁茂,浓翠逼人,同荒寒的古城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我每天就在这样的夹竹桃下走出走进。晚上同缅甸朋友们在楼上凭栏闲眺,畅谈各种各样的问题,谈蒲甘的历史,谈中缅文化的交流,谈中缅两国人民的胞波的友谊。在这时候,远处的古塔渐渐隐入暮霭中,近处的几个古塔上却给电灯照得通明,望之如灵山幻境。我伸手到栏外,就可以抓到夹竹桃的顶枝。花香也一阵一阵地从下面飘上楼来,仿佛把中缅友谊熏得更加芬芳。
就这样,在对于夹竹桃的婉美动人的回忆里,又涂上了一层绚烂夺目的中缅人民友谊的色 。我从此更爱夹竹桃。
1962年10月17日
我 冰心
照着镜子,看着,究竟镜子里的那个人,是不是我。这是一个疑问!
在课室里听讲的我,在院子里和同学们走着谈着的我,从早到晚,和世界周旋的我,
众人所公认以为是我的:究竟那是否真是我,也是一个疑问! 众人目中口中的我,和我自己心中的我,是否同为一我,也是一个疑问! 清夜独坐的我,晓梦初醒的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之中偶然有一分钟一秒钟感到不能言说的境象和思想的我,与课室里上课的我,和世界周旋的我,是否同为一我,也是一个疑问。 这疑问永远是疑问!这两个我,永远不能分析。 既没有希望分析他,便须希望联合他。 周旋世界的我呵!在纷扰烦虑的时候,请莫忘却清夜独坐的我! 清夜独坐的我呵!在寂静清明的时候也请莫忘却周旋世界的我! 相顾念!相牵引!拉起手来走向前途去!
[url] | | ⒇ | ⒇注| : 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