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庐笔谈》(修订版)连载之一 情 与 理 雪庐诗叟徐双山
王国维先生有言:作诗填词“有造境,有写境,此理想与写实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颇难分别。因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境,亦必邻于理想故也。” 这里所说的“造境”与“写境”是否可以理解为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呢?本文不才只谈浪漫主义的“造境”。愚以为造境必合乎情理方可,因而有高低、优劣之分。造境之作既合情又合理为上品,合情而不合理,却能自圆其说者为中品,合理而不合情为下品,既不合情也不合理为“废品”。 古往今来,上品造境之作不胜枚举,姑且不论。下品与废品谈之恐污了读者的耳目,败了雅兴。本文单说合情而不合理,却能自圆其说的中品。谈理论太枯燥,讲个故事吧! 话说清代安徽有读书人方某,饱学而能诗。然时运不济,会试落第,贫无聊赖,作诗终难果腹。为求活命,欲谋一塾馆混口饭吃。遂有在京为官的友人作介绍去见扬州盐商汪某。汪某亦安徽人,碍于同乡面子,又有京官手札,只得将方某收留。 清乾嘉年间,扬州盐商富甲一方,豪奢天下。家资百万以下者皆为之小商,盐商纲总(头领)可对其呼来唤去、嘻笑嘲弄。汪某即小商也。 一日,纲总家庆生摆宴,众盐商皆前往道贺。彼时,凡盐商宴集,必携一腹有文墨、擅饮能言之门客前往,以应对行令、罚杯之局面。故,汪某携方某陪坐。 是日,主人行酒令,要求座中宾客吟诗联句,即从主人起始,每人依次吟诗一句,句中要含有“飞”字,并以“红”字为韵。众抓耳挠腮,摇头晃脑,翻眼根子,磨手掌子,不时与所带门客耳语,竟也吟出一句句虽合规矩,却无诗意的应酬之作。轮到汪某,急中生智,吟道:柳絮飞来一片红。 众大笑,嚷道:“胡说八道,柳絮焉能飞来一片红。”亦有人嘲讽:“吃铁丝拉笊篱——肚子里瞎编嘛。”“罚酒!罚酒!” 汪某脸红脖子粗,窘态无地,正不知如何下台阶之际,门客方某却微微一笑,曰:“诸位不必如此。这句乃古人的名句,因我的主家忘记了上句,故不与各位争辩。” 众岂肯罢休,不依不饶:“那你说说,这上句是什么?” 方某不慌不忙:“夕阳返照长堤外,柳絮飞来一片红。”又道:“诸位觉得这诗如何呀?可是杜撰?” 众品咂片刻,齐声道:“好!好诗!妙极!古人果然不俗。” 其实,这哪里是什么古人之作,而是方某情急之中,灵光闪现,救主人之窘。归去后,汪某赠方黄金百两,谢曰:“今日非君解此围,我必受辱。”自此尊方某为上宾。 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借黛玉和香菱谈诗之口,说:“有些诗读后觉得无理,仔细琢磨又觉有理。”这端的是方家之言也。“柳絮飞来一片红”原本无理,可“夕阳返照长堤外”却为此找到了依据,即在特定条件下,无理变成了有理,这便是自圆其说。当然自圆其说并非是无理辩三分、强词夺理式的诡辩,而必须是独有的发现。因夕阳返照,故柳絮飞虹,不仅合理,且妙意无穷,境界大开,已非中品,堪称上乘。 当然,有时诗家造境重情致而轻道理,且无需解释,依然会有惊世骇俗的名作。《艺苑雌黄》甚至说:古人“吟诗喜作豪句,须不畔于理方善。”如李白的《秋浦歌》:“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一句“白发三千丈”横空出世,令读者瞠目结舌!你谪仙非仙,头发怎会三千丈长?他在《上韩荆州书》中自云身高“不满七尺”,而发长三千丈,未免夸张太甚。然而,当你读了下句“缘愁似个长”时,不禁解颐。原来是因为心中有愁,才使白发变得这么长。这第二句还属于对第一句的解释,可他在《北风行》的“燕山雪花大如席”之句,就不需要任何解释,读者与诗家,不仅会心安理得地接受,而且形成了一种造境的传统,甚至用心模仿,这便是浪漫造境的独特魅力。譬如北宋诗人石若敏的《咏雪》云:“燕南雪花大于掌,冰柱悬檐一千丈。”“燕南雪花大于掌,冰柱悬檐一千丈”显然是从李白的“燕山雪花大如席”和“白发三千丈”化来的。或许他觉得“大如席”和“三千丈”有些过分,便改作“大如掌”和“一千丈”。然而,“冰柱悬檐一千丈”却愈加不可理喻,一千丈的冰凌,那要有多高的房屋呀?这就诗歌,这就是是艺术! 让我们再来读一读苏东坡的《题赵令宴崔白大图》: 扶桑大茧如瓮盎,天女织绡云汉上。 往来不遣凤衔梭,谁能鼓臂投三丈? 人间刀尺不敢裁,丹青付与濠梁崔。 风蒲半折寒雁起,竹间的砾横江梅。 画堂粉壁翻云幕,十里江天无处着。
好卧元龙百尺楼,笑看江水拍天流。 茧大如瓮,天女织绡,金凤衔梭,鼓臂三丈。这想象堪称奇诡胆大,用笔胸襟豪放恢弘,非顶天立地之人,不能为之。
据云:《赵令宴崔白大图》幅径三丈,堪称巨幅中的巨幅,非此诗,安能与此图相媲美哉? 我有一首绝句,权作此文的结尾。 车有方轮路有牙,东风长脚月能爬。 泉凉入耳非虚妄,我欲飞梭织 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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