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
文/筱欣奕奕
一株火红色,含苞欲怒放的花
一颗已然生根,亟待破土的种子
当生命开在同一时光隧道
却被勒令无法共存时
又该如何取舍?
烫手的生死牌
煎熬着不知所措的灵魂
谁来拯救这翻不过的殇?
抉择
只在一瞬间!
——题记
(一)
夜,深了。胖胖的月儿透着柔柔的光,从窗帘缝隙里透了进来。在床上辗转反侧的人儿,此时睁开了眼睛,她微微叹了一口气,掀开薄薄的毯子,起身来到窗前。
月儿又要圆了,当年也是这个时候,品学兼优的佳豪离开家乡,去旧金山求学。离别时,诸多关照。佳美想着,一手抚摸着微微隆起的小肚子。
“佳美,怎么啦?小心别着凉了。”智杰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同时佳美的肩头被覆盖上了一件披肩,“不舒服吗?怎么不叫醒我呢?”
佳美摇摇头,没出声。
智杰轻轻搂过佳美,看着她的肚子,微微一笑:“是我不好,最近骨髓移植手术太多,忽略你了。他是男孩儿,不比怀咱宝贝闺女的时候,还得再折腾你五个月。反应厉害点,也是正常的。”
“嗯,我没事儿。”佳美扬了扬嘴角,只是依然微蹙着眉,“我在想佳豪。”
“佳豪?哦,对了,上回还说一直发烧来着,让他去查查血象,结果出来没有?”智杰心里咯噔了一下,眼神咬住了佳美已开始泛雾气的眼睛。
“确诊了?”他轻轻地问道。
“急性粒细胞性……”后三个字,佳美硬是说不出口,眼泪顺着脸颊滚落,“就在你们院确诊的,两天前已经入院了。”
“什么型?几期?床位医生是谁?治疗方案定了吗?”智杰连着问道。
“陈医生建议,骨髓移植。”佳美简单地回答道,“智杰,明天我去配型。他是我唯一的弟弟,那么优秀的弟弟。”
“可你是孕妇!陈医生没和你说吗?胡闹!”智杰提高了嗓门。
“陈医生和我说,如果要用生长因子刺激骨髓造血干细胞生长,必须终止妊娠。真是这样吗?不可以兼得?”佳美满脸泪痕。
“是的,否则连你命都不保!所以孕妇不可以骨髓移植,没得商量!你好好想想。”智杰涨红了脸,走向客厅。
沉默,连着漆黑的夜,月光依然柔和,只是有些冷。
智杰点燃了一支烟,他很少抽烟,特别是在家里。袅袅白烟下,夹着烟的手指有些颤抖。作为医生,他很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眼睛不由得也被泪水浸满。
“佳美,你想好了的话,我都支持你。”智杰摁灭了烟头,清了清嗓子,说道,“明天,我陪着你!”
(二)
这是一家三甲医院,住院部三楼整个楼面都是血液科病房。最靠东头的房间,里面有两个床位。
一个大男孩,坐在小沙发上,手指飞快地在笔记本电脑上跳跃,白白净净的脸庞,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板材框架眼镜,若不是穿着病号服,这儿更像是他的办公室。
“佳豪,还在忙工作呐!”是佳美的声音。
“姐。”他抬起头,搁下手头的活儿,一脸阳光的笑,“姐夫,你也来啦。”站起身,一米八五的个子,顺手握拳捶在智杰肩膀上。
“臭小子,还那么调皮!在这儿住院,也不和我报个到!没把我当大哥。”智杰故作严肃。
“这不是怕影响你工作嘛,我又没什么大事,你看,呵呵。”佳豪舒展了下身子,“哎,不过姐肯定都和你说了,你又是大专家……”
“嗯,没事的,好好听医生话,配合治疗,过一个月,就又和以前一样了。”智杰爱怜地看着佳豪,“我先去科里忙了,你们聊聊,佳豪你多休息,不要总是盯着电脑。”
佳美将他送出门,两人只是用目光交流,并没说话。
“姐,别把我的事儿告诉爸妈,不想他们担心。”佳豪拉过佳美的手,“还有你,有孕在身,要好好保重。我会好好的。”
“你呀,从小就是这么懂事,懂事得让人生气。”佳美看着他,叹了口气。
“我就想,亲人们都能因为我的存在,感到开心和骄傲。也许我活不了太久,但在有生之年,我每天都努力这么去做。”佳豪依然一脸阳光地笑,“我和倩倩分手了,不想耽误她。”
“啊?你怎么说的?她也同意?”
“就和她说不爱她了,把她弄伤心了,最后把她气跑了。”
“你说得轻巧,这么多年感情……”
“姐,我不忍心让爱我的人受苦。”佳豪放缓了语速,收敛了表情,轻轻叹了一口气,背过身朝向窗外。
沉默。
“佳豪,会好的,现在医学那么发达,你身体底子又好,有姐和姐夫在,不用担心。你多休息,我下午要回公司上班的,先走了。”佳美打断了佳豪飞远的思绪,佳豪转过身,点点头。
(三)
配型结果出来了,吻合。拿着报告单的智杰,心绪难平。他提早下了班,买了佳美最爱吃的几道菜,亲自下厨。待佳美回到家时,一桌丰盛的晚餐已经就绪。
“智杰,配型成功了是吗?”佳美看到烟灰缸里的十来个烟头,心里抽着疼。
“佳美,先吃饭吧。”智杰淡淡一笑。
烛光,鲜花,音乐,沉浸在智杰营造的浪漫气氛中,佳美依然沉默。近几日,她已经能明显感觉到腹中新生命的力量,能再一次成为母亲,儿女双全的母亲,可是……
“智杰,谢谢你。”
“佳美,我们之间不说‘谢’。我能理解你,更敬重你的选择。”
“智杰,对不起。”
“别那么说,一边是弟弟,一边是没出生的儿子,不论如何决定,都是生命的取舍……孩子,我们以后还会再有的。”
“智杰……”
他紧紧搂着她,吻向她滚烫的唇。
“明天我会和妇科汪主任商量,尽快安排引产手术,这些天,你要好好养身子。”
“智杰,还要答应我,这件事,不要告诉佳豪。”
“好。”
(四)
妇科病房。身着便装的智杰看着瘦弱苍白却始终面带微笑的妻子,想到尚未来到人世却生命已然终结的他们的孩子,他的心在不断淌血。从医这么些年,见惯了生生死死,只是面对至亲至爱被死神玩弄于鼓掌之时,他仍会无助得不知所措。
可他只能表现得比妻子更坚强,她所承受的是更为切肤的痛。端茶递水,煲汤炖药,他尽可能做到无微不至。
经过近一周的修养,引产术对佳美的伤害基本恢复差不多了。
“佳美,明天要开始注射生长因子了,你的造血干细胞会在骨髓里大量繁殖。不出意外,五天后,佳豪就可以接受骨髓移植术了,我全程参与,你放心。”智杰倒了杯水,递给坐在沙发上看书的妻子,“不舒服的话,要和我说。”
“智杰,我没事儿,你别太紧张了。”佳美笑笑,“最近你都没好好上班,领导不骂你啊?”
“我平时表现这么好,领导才舍不得骂我。偶尔偷一下懒嘛,陪陪我的小傻瓜。”智杰刮了刮佳美鼻子,“早点睡觉吧,我也困了。”
(五)
移植术很成功,之后,佳豪又在无菌隔离室顺利克服了发热、感染等排异期急性症状。半个多月后,他回到了血液科病房。
“佳豪,不听话,又玩电脑。”穿白大褂的智杰出现在他眼前时,他正在处理邮件。
“秦医生,我啥时候可以出院呢?”佳豪一本正经地问道,说完扑哧一笑。
“我之前说过的,一个月,你就和以前一样了。”智杰依然严肃,“问你啊,隔离病房给你的感觉怎么样?”
“我就在想啊,运气真好,哪个好心人给我捐的骨髓,我手术完第二天就浑身带劲儿。除了有些无聊,别的都挺好。”佳豪调皮地耸了耸肩。
“你呀,心态不错。表扬一下!”智杰扬了扬嘴角,“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知道,中秋节。我姐呢?”
“对,中秋节了,不过你现在还不能吃月饼。你姐说了,会送你一个大惊喜。她晚些时候会过来的。”智杰边翻看着佳豪的病历夹,边说道,“好了,你好好休息,少看电脑。”
“是,遵命!”
智杰走后,佳豪关了电脑,半躺在病床上,看着上方悬挂的溶液瓶,正一滴一滴地往下漏着液,通过长长的透明管子,流入他的血管。
倩倩,你还好吗?这么些年,从国内到旧金山,中秋节我们都在一起看月亮,今年你又会和谁一起呢?
这样想着,他闭上了眼。
(六)
“佳豪,你个坏蛋,又装睡!”
“就知道你骗我,我才不上你当。”
“起来吃苹果吧,大懒虫。在旧金山的时候,这可是奢侈品,这次我都帮你削了皮了。”
“再睡我就不真的理你喽!”
……
半睡半醒之际,熟悉的声音在耳边飘荡。在意识回归之前,再享受一会儿吧。可它又是那么真实,要睁开眼睛吗?我不相信。佳豪心里说。
“眼睛睁开来,大坏蛋,我知道你醒了!这么圆的月亮不看会后悔的!”
这次确定是真实的,真的是她。姐夫说,姐给我的大惊喜,就是她吧。
他慢慢睁开了一只眼睛,偷偷瞄了一眼——姐,姐夫,倩倩,还有小外甥女,都在,太幸福了!
“好吧,醒过来了。”他开了口,坐起身,面朝倩倩,有些委屈地说,“到现在还欺负我,不知道我很虚弱吗?”
“谁让你骗我的?!害我哭了一个星期。”
“好吧,我错了,可我又坏又有病,你还要我啊?”
“没错,除了我,谁还敢要你这样的呢?所以我想了好几天,决定就让你赖上我一辈子吧。”
“傻丫头!我希望你幸福。”
“习惯了,每年中秋和你一起看月亮。”
“谢谢你,倩倩。”
佳豪拉过了倩倩的手,他并没有注意到佳美的肚子,只是觉得姐姐今天特别美。而洋溢在大家脸上的笑容,就如窗外没有云烟遮蔽的月亮,很近,很亮,很圆。
2015.09.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