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于风

落阡Umnachtung

总走在你身边的第三个人是谁？
当我点数时，只有你和我
但当我沿惨白的路望去
总有另一个人走在你身旁
裹着褐色斗篷，戴着风帽滑行
我不知道那人是男是女
——但你另一侧的人是谁？

    别跑，孩子，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追赶你，就为了告诉你一句话。我第一次见到你就觉得你将死于某种吹拂飘扬的力，就像你的呼吸，像你每晚不自觉地酝酿的轻柔风暴。可你为什么要跑得这么快，孩子？
难道你不记得我了么，孩子，在我浪游世界的这么多年里，我一直都记得你。那天黄昏，你手持火把穿行暮秋的树林，我第一次迎面走向你。什么，你说那不是你？有可能，你们所有人都那么相像。但不管你记不记得，我觉得那一定是你，独自一人穿行树林，擎着火把像擎着一轮明月，我远远地望见你的眼里有风，你蓬乱的发中有对风的最初记忆。我走向你，两侧的黄叶剥落，纷纷扬扬，你手中的火把疯狂地摇了几下，灭了。我的手还没有触到你的面庞，你就高呼着逃开了。对，你从小就怕我。那时你还算幸运，你拿不准我什么时候来、从何而来，但你可以呼喊，可以哭泣，可以逃到人群中和他们一起重复某种单调却抚慰人心的仪式。现在你只能跑，拼命跑，还要装得比追公交车的时候更镇定。
你看到了什么，孩子？你突然转弯，跑向一排楼房中的一栋。我不知道你是怎么认出它就是你要去的地方的，以前你常常迷路，即便后来你学会了做标记，画地图，画你走不出来的迷宫，那里每一条路都通向罗马。我紧紧跟着，当他们把你从铁笼里放出来、拖上斗兽场时，你一定也跑得像这么快，快得我几乎跟不上你。你在灼目的阳光下狂奔，一个没有任何猛兽能征服的人，向远处一栋苍灰的楼房伸出手，乞求庇护。那时你跑得也像这么快。你的衣襟开敞，头发像空中飞散的海葵，美丽而迟钝。你推开楼门，终于安全了，关门！
现在你进来了，想坐在楼梯上休息一下。你应该知道我不会在外面耽搁太久。那么好吧，让我来对付这道铁门，因为我必须和你说话，孩子，我已经追赶了许多年。我知道你就坐在门后，气喘吁吁，冻僵的双手还在不自觉地颤抖。也许你真的怕了，退缩了，就像这么多年里你一再蜷在某间房屋或仓库里躲避从天而降的石头、箭矢和枪弹。你们这些人一刻不停地逃了这么久，也真不容易。但你不是从来都是这样的，孩子，有时你也会咬紧牙关，突然出现在外面，几乎能碰到我，像风一样冲下燃烧的山坡。像我。我又撞了一次门，一声巨响，然后又一次。现在好了，孩子，我进来了。你在哪里？
楼梯上回荡着一串脚步声，我不停地追赶，撞到墙壁，撞到走廊里堆积的木板和钢条，兴奋不已：你就在这里。这么多年来我追逐着你，从一片大陆到另一片大陆。有时你会突然变成两个人，毫无缘由，有时甚至更多更突然，更不可理喻。不用解释，我一直记得你，在我面前你们都是你，永远在这里，孤军奋战。我可以把你从人群中剥离出来，也可以把你们捏在一起塑造出一个你，你一定知道这一点。你一定也知道你将死于某种长驱直入的力量，因此你砌墙，装上铁门和一道道锁。你背负着一座沉重的苍灰楼房。
对，这都是你在被我追逐的几年间学会的。你还学会了很多其他东西，比如昨天晚上，你打开电视的时候就知道我今天会来。你扫了一眼电视屏幕，往背包里丢了一件外衣，站在镜子前面，小心翼翼地把每一丝风都从你的发间梳走。以前你也是这样做的，以前你看星看云，彻夜等待我的追踪，惶惶不安。但那时你也许更安全，你的住所没有这么高，孩子，在你小时候，六层楼已经是一座手可摘星的高塔了。
现在你锁门，你锁每一道门，我一步步地爬上楼梯。你在戒备森严的房中打转，想着还可以逃到什么地方。你就不能安静一会么，孩子，安静地坐下来，听我把话说完？你开始整理衣衫，微微有些颤抖，似乎还在惧怕，但不像刚才那么惊慌，更像一种苦涩的疲惫。你缩在床上，不时站起来走一两步，漂亮的额头上渗出细小的汗珠。你多么漂亮，孩子，但为什么你就不能安安静静地听我说几句话呢？孩子总是这么没耐心。尤其是你，你从小就这样。
第一道锁打开了，我听到你跳了起来，跑到阳台上。现在你无路可逃了，孩子，我会打开你卧室和阳台的锁，然后找到你。你在责怪我么，有时你渴望鱼，有时甚至在生命垂危的时候，你渴望的是月光下鱼鳞银色的亮光，而它们有时真的能救你的命。这样我怎么能知道你到底渴望什么？你必须承认我也救过你。难道我没有如期召来一阵东风把一场火吹遍满江，没有推着你的船跨海越洋，抵达新的大陆？你忘了？好吧，你至少应该记得上周我还推着你一路狂奔，赶上了回家的末班公交。你跑过燃尽的街道，奔跑的姿势中有一支溃逃大军的绝望。而现在你无路可逃，孩子，卧室的木门已经松动，砰然甩开。我看到你，躲在阳台的玻璃门后面，眼里有风，有整整几个世纪以来被风吹响的荒原夜色。好了，孩子，现在听我说。我来了。
但你要做什么，孩子？小心，此刻在这里陪伴你的，只有我和六层楼。开门，听我说，你为什么打开了朝向街道的窗户？你以为我不会从那边进来么？别怕，孩子，我真不知道你在怕什么。在外面你怕别人，成为唯一一人时你又怕自己，怕自己太强大或太脆弱。而我觉得你既没有高傲到不屑于死，也没有脆弱到不屑于哭。你，一个在天灾人祸中哭过也流过血、哭过也挺过来了的孩子，走到一切之外。怕你自己。
这些年你长大了，孩子，几分钟内你整齐的衣衫已毫无风吹与奔逃的痕迹，急促的呼吸也已平息，你学会了很多东西。你学会呼吸了么？学会掌控每晚你无意之间掀起的微型风暴。每天你怀揣着它穿越城市，它就像一幅没挂好的荒野油画，在你体内六层楼上的小房间里不断震响。你听。它就像你冲下山岭，像我。但你不会真的以为我不能从那边进来吧？你伸出手，触到窗框，慢慢跨出一只脚，然后另一只也跟了上去。等等，孩子，我来了！我伸出手，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拥抱了你逃逸千年的身躯。

筱欣奕奕

落阡新作，细读中，有些深奥{:soso_e121:}

筱欣奕奕

本文通篇采用“我”的陈述，对“你（孩子）”语重心长的肺腑倾述展开。一直以来“你”的逃避，“我”的追赶，直至文章结尾“你”即将消失之前，“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拥抱了你逃逸千年的身躯。”“我”追赶上了“你”，“你”就不复存在了。
文中的“你”是不确定的，可以理解成某个人，某种思想，而更合理的解释也许是另外一个“我”。
诗化的小说，采用了诸多意象来表现，任由读者玩味了。
“死于风”又是什么意思呢？
“总走在你身边的第三个人是谁？ ”
切入点颇为巧妙的一篇文，紫色亮起来，供大家研读讨论。
问候落阡。

落阡Umnachtung

筱欣奕奕 发表于 2015-10-14 21:27
本文通篇采用“我”的陈述，对“你（孩子）”语重心长的肺腑倾述展开。一直以来“你”的逃避，“我”的追赶 ...

谢谢分析，是想用“你”象征所有人和人的历史的，但感觉有点难度，做的不是特别好。。

筱欣奕奕

落阡Umnachtung 发表于 2015-10-14 21:30
谢谢分析，是想用“你”象征所有人和人的历史的，但感觉有点难度，做的不是特别好。。

落阡见笑了。取题“死于风”又是什么意思呢？

钢钢好

运用意识流的手法写小说，宛如打碎了的世界，不是从整体上去看待世界，而是通过一个个碎片来拼接世界乃至每个个体的生命。
那种痛和快乐，都在一种意向中表达，是常人不可理喻的。所以，孩子，那远去的和近在咫尺的孩子，其实就是我们活生生的生命之殇！
落阡Umnachtung之文字没有什么定位，恍若一幅象征画作，由每个人去拼接想象。问好了！

鹿城飞侠

有特点的小说，意识流手法运用娴熟，欣赏学习！

落阡Umnachtung

筱欣奕奕 发表于 2015-10-14 21:33
落阡见笑了。取题“死于风”又是什么意思呢？

叙述者=风

雪山飞鸿

恩呢，这是一篇意识流小说，看起来无章法，细心领会非常巧妙，体味其中的过程，也是一种享受！:lol问好！

夏末微凉

新颖的创作方式令人眼前一亮，细读学习中------，问候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