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蕞尔小民 于 2016-3-11 10:23 编辑
序 “滴铃铃------”,我拿起话筒,传来一个蒼老的声音:“锺灵老友,你好!在家吗?” 我一愣,细细辬析了一下,這低沉的嗓音,不是老友桐灿的吆?啊!有四十多年没见面了,听说他自学成材,在建筑工地搞得很有成绩! “你好!桐灿吗!我在家呀!” “我在网上看到你发的‘穿越七十年’ ,勾起我亦写了四十八回的小说 ,以敍述我四十多年来从一个不懂建筑的门外汉,成为建筑助工的经历。我把它写出来了,想在论坛发表。可我不知道如何发表,想请你代我发发如何?” 啊!這是好事呀!我忙说:“好呀,好呀!” “那我有机会过来。” 我忙交代了到我处的路綫走法,静等他的来临。
第二天下午,他来了。 初一见面,确乎让我有点不认识了:一头稀疏的灰白头发,一张满是皺纹的黑脸膛,配上只有两颗门牙的嘴,满腔蒼霜! 哪象一个助工,实足一个癟老头! 不过,他只比我大了四岁,算来已是七十八岁将近八十岁了!而我亦已七十四岁,亦是老矣!只是自已不知道自已罢了! 寒喧之后,他拿出u盘,隨意地输入了我的电脑,其熟练程度,令我大为倾服。 片刻后,他的宏论大作,就呈现在我眼前。我细阅之后,确实详尽而周全,故即刻奉献于论坛,以嚮广大网友------ 因原文有四十八囬之巨,我只好分囬逐日登之,望网友们勿怨其烦------
第一囬 遭災难跳出家门 谋生存住进工地 “民工同志个个要牢记,三大纪律八项的注意,第一 一切行动听指挥,工作学习……”。这是我爹一九五0年到某处做民工时唱过的歌。当他回家后唱给我听时,我说这是解放军唱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歌,他说是做工的单位教给他唱的。可见民工是老早就有的,不是改革开放后才有的。我做建筑民工是一九七三年开始的,那是生活所逼,从此就走上建筑之路。这些年来尝尽了酸、甜、苦、辣之味,也见到了光怪陆离的奇事,现作简略的回忆,记录如下,供大家一笑。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红色风暴正以排山倒海之势席卷全国,也波及农村。那是随着全国最大的走资派下台而来的,本来某些人还盼着包产到户,这下可没希望了,只好老老实实地在生产队里干。只好唱语录歌天天搞“斗私批修”,倒也轰轰烈烈,十分有趣。不过有一样不争气,那就是肚皮不争气,天天“咕噜咕噜”地叫着吃不饱。社员们没法,只能在田边地角发发老骚,都说包产到户多么好啊。可现在提倡包产的被打倒了,还要踏上一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惨啊、农民也惨啊。我家比别家更惨,五十多岁的老爹当着这份家,我们兄弟姐妹一大堆,我才结婚三年,刚添了个女儿。负担重重,岁月难渡啊。大家庭兼着小家庭,我的责任重啊,做人难哟。那时人人都在想办法赚钱,有的偷偷外出搞副业,可逃不过公社这个关,没几天公社晓得了就被追回,扣粮扣工分,弄得全家不宁。不过公社里倒办了个集体手工业社,可以通过手工业社外出搞副业。我在公社里没有人际关系,这肯定是不可能的。咳,死路一条啊。 猛然间我想起一个远房叔叔,他是手工业社人员,在杭州做泥水匠,而且是个“头儿”(负责人),名叫松友。所谓叔叔那是根据老祖宗的辈份排来的,其实他只比我大一岁,是小学的同班同学,也是古人所说的“同窗好友”。我给他写过信,同时也到他家里去过几次。有一次他正好回家探亲,不!也许是出差来公社办事顺便回家,那时没有“探亲”这词,农民出门是搞副业,主业是种田,种好田才是为社会主义建设,别生门路创业是要挨批的。诸如“弃农经商、投机倒把、副业单干”等等一大堆的帽子都免费送给你戴,让你受用一辈子。 这天吃过晚饭我匆匆出门赶到他家,幸喜他没有出门,我们就聊开了。先是天南地北地谈了一阵,时候不早了,我琢磨着该怎样辑入正题。还没等我想妥,他却开口问我家中情况,我正好趁此机会说了许多苦处,最后要求他帮帮忙带我出去。他略作思索后说:“好的,那要看机会,机会总是有的,你暂且等一段时间。”话说到这里我也别无他说,我们是一直要好的同学,君子之交淡如水,我也没有多说奉承的话。我这人不会拍马屁,他也是个不喜欢拍马屁的人。我告辞出来时天上繁星满斗,他一直送我到桥头。 一别已有三、四个月,我托的事如石沉大海,看来搞副业是有困难的。有一天我与种籽场场长及其它人在庙里打扫种籽仓库,这“平帅大王”的旧庙现在成了种籽仓库。其时大队书记也来庙里视察棉种场的工作,他见我就说你要到杭州去了,去与公社“阿番”联系一下,叫生产队开一张证明,至于具体情况他也说不清。这正是绝处逢生,看来有希望了,吃晚饭回家的路上我收到一封信,一看信封是从杭州井冈山棉织厂寄来的,正是救命王菩萨,是我的老同学、老朋友寄来的信。信上的大意是他与公社手工业社的领导多次商量,最近总算同意了,叫我到公社手工业社“阿番”那里开一张介绍信立即到杭州井冈山棉织厂报到,不可有误。又说想去的人很多,迟去的话人家进去了就不能安排了。这一夜我失眠了,一则是兴奋,二则是思索着如何能早点到达杭州。夏日的夜是短的,后半夜我迷迷糊糊地睡了一阵天就亮了,赶紧起床吃早饭,吃罢早饭我也不说什么就往埩头跑(公社所在地)。那时的公社开门也早,不像现在有规定时间,农民早早出田畈,他们迟迟不上班要被说成“做官当老爷”的。我在埩头庙里找到手工业社办公室,在门口立了一阵,公社党委书记的妻子王阿番来了,我叫了声阿番姐。那时最尊敬的称呼是“同志”,还没有“领导”的尊称。我之所以没有叫她阿番同志,一是因为她与我是同大队的,二是因为叫声阿姐有个亲切感,三是因为我与她不是同志,她是革命干部,我是普通社员,在那个阶级斗争十分激烈的年代里,“同志”二字是不能随便乱叫的,你叫声同志,万一人家回你一句“谁与你是同志?”是很难堪的。我这一叫还真管用,她连忙笑着说:“你来了,快进来坐”。我想我不是来坐的,是来开介绍信的,她看出了我的心事,接着又说:“你村里的证明书带来吗?”我说:“没有啊”。她说:“你家里困难,到杭州井冈山棉织厂去做小工,但要有大队里的证明书,他们同意你外出社里才能介绍你去做。”“噢,那我回去打张证明再来。”她又说:“大队里可能不肯开证明的,如不肯开,生产队里的证明也可以的,快去快来,我等你。”我出门一路小跑回家。盛夏的早晨没有一丝凉意,虽没有像中午那种矫阳似火,但也是热浪阵阵,“埩头”与“潭头”虽一字之差,却让我跑出了一身臭汗。我一进生产队的门,会计正在队房里计算稻谷分配账,见我进门他一脸惊愕地问我怎么到队房里来了,谷要下午分配哩。我说想请你开一张证明书,同意我去杭州搞副业。他说你有门路?我说已经同阿番讲好了,只要生产队同意她会安排的。生产队当然同意的,那是集体副业,有人外出就有收入,他很快开好证明,我拿上就跑,到公社交给阿番,就这样办妥了事情。我拿着介绍信愉快地往回走,路上响起了田头广播,一阵“穿林涛、跨雪源、气冲霄汉……”的京剧唱词后,公社领导开始广播讲话了:“这个,这个!全公社的社员同志们,双抢已经到了最后阶段,再过三天就是立秋了,这个,这个!大家加把油,必须在立秋前把秋稻全部插下去。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要不失时节地掌握生产环节。一定要抓紧、抓紧再抓紧,劳动力不能外流。各大队,各生产队都查一查,那种弃农经商、副业单干、擅自外流的人一定要严肃处理,要一个一个地追回来。要牢记阶级斗争不放,阶级斗争是个纲,纲举目张,只有抓住这个纲,才能胜利完成双抢任务……”这高音喇叭是装在田畈里的,每隔一段路装一只,差不多每个角落的人都能听到。我走过后郭渎时,后郭渎人说这阶级斗争天天讲也讲得皮烦了。另一人说:“不知要讲到何年何月?你斗我、我斗你,斗到何日方才休!”。又一人说:“你斗我斗的还不是老百姓倒霉,连搞副业也算作阶级斗争,只好死在田里”。我想幸喜我有朋友帮忙,能堂而皇之地去搞副业。在阶级斗争这根弦绷得十分紧的时代谁敢乱动,没有人帮忙只能困死在家里。 我急急回家、草草地吃过午饭,匆匆往沥海而去。因为岳母大人的家在沥海,我要到杭州去了总和向她老人家说一声,道个别,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赚钱哟。岳母家是一间堂屋,坐在后半间还有点凉爽,我一身的汗也开始收净。又吃了一个瓜,我开门见山地说了此事,岳母也很高兴,说路上多加小心,落脚后写封信到家里,免得大家记挂。讲了一阵就匆忙回家收拾所带之物。妻说衣服在箱子里,被在被具里,另外脸盆,蒸饭盒、杯子之类的物品列出一大堆。这些东西是必须带的,那时不比现在到了任何地方都能买。 第二天上午准备好行李,大大的一担,足有四十斤重。吃过饭我挑着行李往乌树庄轮船埠头走去,那小火轮正“笃笃笃”地开过来,接着是“呜”一声长鸣后停下来,我汗流满脸地挑着行李下轮船,船佬大帮我放好一切物品。我进仓坐定,轮船里有一个瞌睡好打,我就眯着眼休息了一会儿。下船后又汗流满脸地挑着行李到曹娥火车站,就这样一路颠跛到杭州城站。 杭城啊杭城,我好想你哟!红日西下,暑气稍降,我通过广场来到红楼边。红楼里华灯初上,进进出出的人流犹如匆匆而过的风云,我想找个人问问路却很难找准。没奈何我只好放下行李立在一旁等待适当的人员。过了一会儿总算有二个人慢慢地从车上下来,他们一边踱着一边闲谈着,我赶紧走过去问“师傅,我想问一声井冈山棉织厂往那走?”那二人停止了脚步,其中有一人翻着眼睛想了想说:“这里没有的,在江西。”我想那人误会了,我问的是“井冈山棉织厂”而不是井冈山。我奥悔当初没有问清什么路什么牌号,事已至此我只得再问,问了几个人都说在江西,我说是棉织厂的名字,不是革命根据地的井冈山,同时拿出信封给他们看。其中有一个四十开外的当地人,他看了信封后笑着说:“没错儿,是有这个厂,它在所巷,你乘十一路车到所巷下来,不,现在不叫所巷叫红巷了,到那儿你再问一声。”我连说谢谢,他说不用谢了,你看这就是十一路车来了,快上车吧。我挑着行李挣扎着上车,售票员帮了我一把,车子挤的不得了,后边上车的人都埋怨我的行李太多,我一路只好听他们埋怨,谁叫我是个农民,被他们埋怨还是小事,被他们骂也无处可诉。好在路不远,售票员说红巷到了,乡下人快下车。我如遇特赦一样,急急地下了车,行李包连拉带拖,拖出车外已经散开了,只得重新绑好,接着再问棉织厂在那里?这下好问得多了,红巷大部份人都晓得这厂,我按照人家指点的路线走了五六分钟,就看到醒目的八个大字“杭州井冈山棉织厂”,我长出了一口气:妈哟,总算到了。其实我妈早已进入天堂,但遇危难之际还是要喊一声妈哟。 厂房大门朝南,门卫设在大门之内,我挑着行李问:“师傅请问一声上虞泥工队在什么 地方?”里边的人问:“找那一个人?”“找叶松友。”“他们在三板塘住。”三板塘?这下我又犯难了,三板塘在何处?我正疑惑时,从里边出来一个半老妇人,门卫人员对我说:“你跟着她走,她是到三板塘去值夜班的。”那妇人问:“什么事?”门房里说:“一个乡下来的农民工找叶师傅,你带带他过去,他挑着担怪可怜的。”那妇人大约五十多岁,一张微胖的脸露出一丝冷笑,然后不耐烦地说:“跟我走”。我就跟在她后面走,七拐八弯地转了好几个湾,黑古胧冬的路,幸喜她有手电筒照着,我趁着前面传来的微弱手电光小心翼翼地走着。到了三板塘,那半老妇人提高喉咙喊道“叶师傅有人找”,这时内边走出好几个人来,其中有好几个人我不认识。老朋友见了我一愣说:“你怎么来了?”我知道这是一出遮人耳目的戏,就说:“我是来这做小工的”,“做小工?谁介绍的?有介绍信么?”我马上拿出介绍信交给他,他边拆信边叨念:“圣旨到了,圣旨到了嗄”,拆开信封丢在桌上,指点几个小青年帮我收拾床铺,他自己也动手把我不用的东西搁置在上铺。安置好后说“走,吃饭去”,他边说边推了下我的肩邦,我就跟着他走。 他领着我走进饮食店,问我吃什么,我一路辛苦,加上这时已经饿过了头不想吃饭,于是就说吃碗面算了,他对服务员说来一碗凉拌面吧。原来他们吃的是食堂饭,食堂开饭有时间的,过了一定的时间就关门,所以到饮食店来。我问:“食堂饭票何处买?”“有得买,你粮票有没有转过来?”他问。我说:“粮票先转来五十斤,以后再转。”“以后可以叫人带,反正进出的人很多。”他接着说“到这里想来做的人很多,这里面许多人都顶得紧紧的,我刚才故意问你介绍信有没有,有介绍信也好让他们死了心。”他又说:“安排个人真难,一直没有机会,这次正好有个名额,我同手工业社书记说好的,叫阿番带讯给你。”噢,原来如此,难怪这么多日子没有音讯,原来做小工也有这等困难。说话间,凉拌面已经送到我桌上,我很快地吃好面,用手抹了一下嘴立起身来。他说:“三板塘热,还是这里凉快,多坐阵好走的。”于是我又坐了下来问:“做小工每天有多少钱?”他说:“二级半,一元六角八,自己拿五角五,其余都归队里。”我又问:“主要做些什么生活?”他说:“我们这些人什么活都做的,上至翻瓦补漏,下至化粪池通污管,墙壁裂了修墙,地面破了补地,食堂灶不灵烟囱塞了都有我们做,搬东西抬机器,一股脑儿的生活都全包,厂里叫干啥就干啥。”我说:“不是泥水活我们也干的么。”“对!”谈了一阵,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就起身回三板堂。 三板塘的弟兄们还没有睡,矮平屋闷热难耐,坐在露天闲聊。刚才领我来的胖妇人打着杭州腔聊得特别起劲,什么“小牙儿”哟,“女牙儿”哟。又说你们农民工怎么不在家待着,老远跑杭州来做苦活,我们的“牙儿”从来不肯做这种生活的……有个弟兄接口说:“你们城里人福气好,我们乡下人没有办法,最苦最累的生活也得做,单靠种田是吃不饱的。”又一人打趣道:“我们在三板塘跳下去寻死算了,转世投胎变作城里人也能享城里福。”更深夜静,满天星斗闪闪发光。他们嘻哩哗啦地聊着,我却乡愁满怀。这正是:城里人享城里福,乡下人愁乡下事;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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