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回、主任不幸赔老本 华杰挥泪撤工区 上回说的技术科长之事,我百思不得其解。正月里上班时经理明明说是到余新建工区当预算员,怎么现在变成技术科长了,这其中是否有问题?我反复看了这张名单,猛然省悟:这是一张假名单。细看下款具着:上虞农垦建筑工程公司驻沪办事处。办事处是公司的派出机构,只有办事的义务,没有任命的权力。这是谁搞的恶作剧,也许是开个玩笑触触我的眉头,你要考助啊,考进了有什么用?刚来工区时老余也开过玩笑,说你这个助工我叫你去肩毛竹你只能去肩。那是口头说说的,现在却用打印纸作取笑,太过分了。我问娟丽:“这是谁叫你打印的?”她说:“是领导。”我又问:“是华杰师傅?”她说:“领导难道只有一个?”我不问了,就当作是一个玩笑吧。 老余非常勤劳,每天晨起扫洒,天蒙蒙亮就打开录音机,边听录音边扫地。也许他听了古人的话: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我们在他的带领下里里外外搞得清清爽爽,办起公来也舒服得多。一天我们扫好地正在吃早饭时,老余对阿巧说:“华杰师傅今天到上海,晏饭肯定在这里吃,你准备一下。”阿巧说晓得了,就到菜市场去了。 经理果然到了我们这里,老余热情地迎接进内。我在自己房间里计算成本,没有时间去陪经理。平时他到上海来都是住在老余这里的,有一只房间经常关闭的,那就是经理的卧室。吃过晚饭,我想到他房间里去聊几句,就走上楼去。上完楼梯第一间就是他的房间,里面在放电视。电视屏幕正在播放新闻,是关于改革开放的问题,不时地插上邓小平的讲话录音。经理对新闻节目是非常重视的,国际国内的形势带动着企业的发展。大形势带小形势是必然的,没有好的大气候,怎能有小企业的发展。十年动乱期间公社里也在搞建筑,搞了十多年的手工业,结果还是手工业社。改革开放后成立公司才短短三年多点,就从四级企业发展为二级企业,这不是明显的变化么?所以经理每天必定要看一下新闻节目,以便心中有数,根据大气候的形势来制订本公司规划。我见经理看得那样投入,不想打扰他,没有开口说话,站了一阵就走下楼来。 第二天吃饭的时候,经理问老余:“时光新村现在做得怎么样?”老余就有关情况作了汇报,经理说:“成本一定要控制好,不能做亏本生意,材料进出要有明细账目,工区必须及时去检查。”老余说:“我已经叫桐灿师傅计算成本,打算每月底去查对一趟,控制材料计划。”经理点点头,并转向我说:“你一定要认真检查他们的材料成本,包工包料的工程主要是材料,材料不出毛病其它问题就不大。”我说:“我是按施工定额计算材料的,先整幢房屋算好,之后又分层计算,这样便于查对。”经理又说:“第一期时光新村可能要亏,这个老余你有没有查过?”老余说:“亏估计不大会亏,赚头是不大有。”经理说:“要注意啊。”大家谈了一阵后,经理起身出去办事,我们也各办各的事。 根据经理的谈话精神,我把时光新村住宅房分层算了遍,几种主要材料重点例出来,如黄沙,石子,砖,钢筋等。每月底我和老余到工地去查对,一项一项地查对。查对的结果是黄沙用过头,石子没有用到,砖正好用完,钢筋也符合数量。每月一查使柏江心中有数,老余心中有数。每次去时小李总是跟着的,他是老余的得意门生,人也聪明,什么事一学就会。查好后老余总要同柏江讲一阵话,似乎有点不大放心。我们坐在结普车里等着他,张校同小李侃大山。一会儿余来了就开车回工区,这就是日常的工作情况。 这年夏天,我到莘庄镇劳动服务公司为陈建明做决算,对账又对了好多天,转眼间已到秋天。陈忠孝在虹口越剧团那边加层也差不多了,须要做决算。老余经常带我去那边看工程,加层实际上是难算的,套的是房修定额。我一边算一边经常到工地去看,算算看看化了许多时光,等双方校对后已到冬天。 这年过年又没有结账,空手回家过年。老余这人我是佩服他的,有水平、有魄力。过年拿不到钞票,也许是我时运太坏吧,只能怪自己。公司里年年要结算的,根据财务科计算的结果,工区欠着公司管理费不缴外,还亏空公司许多资金,也就是说工区亏本了。我是工程预算员,财务账我是不管的,这究竟是怎么会事?正月里到上海后,老余没有去年那样乐观了,他叫我重新算一算时光新村的预算,说外聘人员王惠英是否有漏算的地方?我早已看过了,就提出自己的看法,说王工算得非常仔细,没有漏算。老余说再算算看,这是经理的意见。我只好拿出阵年老图纸重新计算,一项一项地算下去,全部算好后再校对,数据非常接近。预算没有错,但亏本的原因何在?老余叫财务人员把工地各组的材料数量统计出来交我审查,这一查可查出问题来了,黄沙、石子、砖的用量大大超出定额用量。我对老余说:“这些沙都用在什么地方,要用这么多的沙莫非房屋基础的回填都是黄沙?”有道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一时间亏本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公司。 余新建主任毕竟有水平,处变不惊,他说:“事情已经出现了还有什么办法?只有多承建一些工程来弥补。”于是他带着我们拼命地干。铁道医学院的工程没有了,虹口越剧团工程也没了,莘庄乡开发公司还有很能多工程,陈建火又搞来了青浦香花桥公司许多工程,时光新村二期、三期还有工程。只有挖掘这些潜力,后期多赚点钱补上前期的亏损。 先说莘庄负责人是赵善根,老余同村人,曾在铁道医学院做过关砌,老余叫他“赵关”。后来莘庄有工程了,王水根就叫老赵到莘庄去负责,后来王水根走出农垦公司时,莘庄这块划归李国寿工区的,最后来二期工程就投进老余工区了。为了巩固这个成果,老余同我经常到老赵那儿去,同时也经常去甲方那儿转。他的工程正搞的红红火火,一期、二期、接二连三地承包着。有一天我们正想到莘庄去,却见赵善根到我们工区来了。只见他穿一套元色西服,颈上系一根紫红色的领带,一头黑发梳向脑后,足蹬一双低口皮鞋,皮鞋擦得乌黑长亮,正“咯咯”地在走廊间向里走来,后面跟着一位笑容可掬的女士,大概是个出纳吧。我连忙走进余的办公室:“老余,赵关来了。”余立起身笑着向门外迎去,并说:“赵关你来了,我们正要到你那儿去,现可少跑一趟了。”赵说:“你支票又不会带来,我们只能自己来。”余说:“你又没有对我说起,你要支票我会不带吗?”他们边说边走进室内,我想不用去了,就走进自己的小房间办公去了。 吃中饭时我才知道莘庄将有大的工程,老余要我做好准备,过几天图纸来了一定要尽快地算出来。下午,老余邀赵关玩纸牌,也就是“赊哈”,余夫人阿巧也是行家里手,还有铁道医学院的费工也喜欢这一窍,所以人员一凑就凑齐。我反正与他们是各个房间的,还是顾自做工作。 过了几天,莘庄的工程有眉目了,陈建火香花桥公司的转包工程也落实了,老余这几天很高兴,早上起床更早了,那只录音开得更响亮了,“从此两分离、从此两分离”的唱声传进我房间时,我不得不起床,急急地找把扫帚赶往场地清扫。老余他总是笑嘻嘻地指挥着大家搞卫生,高大的身影一勿儿在这一勿儿在那,其乐无穷。但搞卫生的人少了一个,那就是李建龙,他被老余派到中华冶金厂去了,那边的工程已经开始了。 在这样大好形势下,我暗暗高兴,看来工区能翻身,扭亏转盈的机会到了。正在我高兴之际,风声不断传来:工区要撤。这倒底是怎么一会事,我带着这个疑问走进老余的办公室悄悄问他,他说不知道。他说:“你安心工作,有问题我会第一个通知你的,决不会让你吃亏,因为大家都是朋友。”说这话时只有我和小李二人在场,他又说:“你们二人是我最贴心的人,有风吹草动我总会先告诉你们的。”听了这话我安心了,又回到自己房间工作。 又过了几天,出了一件怪事,公司账号被封了,支票开不出去,各工地无法买材料。事情的起因是“时光新村”工地拖欠人家的材料款不付,对方起诉法院,法院就封了公司的账号。保卫科长李宝虎过来同老余说,叫工区派一个人与他一同去法院应诉。老余派我同宝虎去,我说我不懂法律,去了也没意思。老余说叫你跟着一道去听听,又不是叫你去同人家辨论。我没有办法,吃人饭听人差遣,下午就跟着宝虎到杨浦法院。原告是一个黄沙老板,他唯一的证件是一张工地签收的黄沙单据,我方本来应该凭这单据付款,但因为黄沙数量大大超出,我方不认可这张单据而没有付款,对方就起诉了。法官把这张单据交给宝虎看,宝虎看后传给我看,我看到单据是原始的,确实是工地收料员签署的,白纸黑字,明明白白,无可抵赖。我又传还给宝虎,宝虎再交还给法官。我像木头人那样坐在凳上只听不说,宝虎与法官讲解,说了些客观原因。最后法官作调解,双方愿意调解,立时付款,账号解冻。 回来的路上我对宝虎说:“时光新村为什么要用这么多的黄沙?这笔不算在内已经超出很多了。”宝虎没有回答我的话,只张大两只眼睛看着我,似乎他的头更大了、身材也更加高大了,眼睛瞪得圆圆的,威风凛凛地立了一阵就走了。我不敢迎着他的眼神看,还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我是预算员应该知道黄沙的须要量,怎么倒去问他了。然而他没有责怪我,只在前面边走边说了三个字:“搅浆糊”。一路上我们再也不说话,乘车直回童家浜。进办公室后,我向老余讲了讲情况,老余走过去又同宝虎讲了一阵,只见他怏怏回来。这一件件的风波,只怕是撤消工区的前奏吧。 终于有一天老余悄悄地同我说:“老桐,看来工区是保不牢了,要撤了,你有出路自己找找看,我没有办法了。”我瞪着眼,嘴巴张得老大,久久合不弄。他接着说:“华杰师傅为这事明天就要出来,你如果没有去路,我尽量叫他给你安排工作。”我说:“我们不是有很多工程么,难道这些工程都要亏损的么?这些工程做下来肯定能赚回来一部分,扭亏为盈就在眼前。”他说:“这是领导的决定,我们只能服从。” 经理是第二天下午到工区的,上午大概在沪办商量,下午才到工区的。他一到就与老余关起门来商量,谈了一个下午。吃晚饭的时候,老余还是蛮高兴的样子,大家都坐在一块儿吃,与平常没有两样。晚饭后他们又在一起商谈,谈些什么我不知道,反正撤消工区是铁定的了。 又是第二天的早上,老余出去了,大概是去陈忠孝那里吧,要回家了总得和连襟商量一下,打算回家去办手套厂。经理还在楼上,我就走上楼去见经理。他坐在办公桌前,没有看报也没有写字,电视机也关着。我走到他面前问:“华杰师傅,我们工区要撤消了?”我本想请求他不要撤消,好让我继续在工区工作,所以采用以问的方式。他没有回答,也没有看我。要在平时他讲话时总是带点微笑看着人的,不像有些人讲话头别转不看人的。可这天他却没有一点笑容,眼睛也不看我,沉默了足有半分钟。我看着他的脸,好像有点不对劲,眼睛红红的,过了一阵脸色更加不对,他用手揉了揉眼睛想缓和一下气氛,但适得其反,突然眼泪出来了。这不是哭了么,而且是愈哭愈烈,后来用手挥了一下眼泪,竟哭出声来。我立在一边感到非常尴尬,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正所谓忐忑不安。我小时看三国演义有孔明挥泪斩马谡一回书,当时想不通,既要斩为什么还要哭,后来才知道斩与哭是二回事。至今想来更让我理解了那段书的意义了,但我不能多想,必须摆脱眼前的尴尬。过了阵我的眼睛也有点红了,我与自己的工作想一想,难道不是更伤心么?想到此我快速退出房间,急急下楼,幸而没有旁人看见。 我走后经理是否还哭,这个我不知,但当时挥泪而哭却是事实。自从老余办起工区以来,经理每次来上海就住在这里,与老余可谓是知交。现在要撤工区,经理当然是悲伤的,也有点舍不得。但撤工区与留工区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的,而是公司集体研究决定的,不能光凭私人感情保留工区。亏损工区不撤,那别家工区还肯上交管理费么?我回到自己房间后呆呆地坐了阵,不工作也不看报,连开水也懒的喝。后来听到门外有脚步声,大概经理出去了,我也没有再去问他。我这坎坷的一生,受尽了魔难,好容易盼得有个出路,却又遭遇到岐岖之路。不,不是岐岖之路,这会连岐岖之路也没了,工区撤了还有路么?叫我到何处谋生?我一直坐着,直到有人喊吃饭了我也不起身。饭碗已经打破了,还吃什么饭。这正是:撤消工区难工作,打破饭碗没饭吃。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