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正式工和农民工都听得入了神。老缸头讲的这个故事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天方夜坛”中随便找一个出来均不会比它差。但他讲演的艺术性相当强,比如在讲到敲钟时把“当——”的声调拖得特别长,增加了夜晚阴深的气氛;在讲到脚步声“笃”、“笃”时,一声高于一声,增加了恐怖的气氛。在那个文化生活苦燥的年代,能讲得这样绘声绘色自然不容易,人们当然听得入了神。这时他也讲得更加卖力,话锋一转说:“突然一阵猛风呜起刮起,就听到‘笃、笃、笃’的脚步声由远处传来……”正讲到紧要关头时突然“笃”的一声严木匠推门进来了,老缸头舌头一吐、头胫一缩不敢讲了。严木匠说:“老缸头又在放毒了。”那个严木匠是厂部基建队的领导人,他一脸严肃地说:“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凡是错误的思想,凡是毒草,凡是牛鬼蛇神都应该进行批判,决不能让他们自由泛滥。老缸头你要深刻的批判,狠斗私心一闪念。”老缸头舌头缩进嘴里说:“我没有私字啊,讲个故事又没有进账。”严木匠眼睛一瞪:“没有私心也不能乱讲,放毒是犯法的。”老缸头红着脸说:“以后再也不讲了。”于是大家默默无言地起身干活,这种场合正式工与农民工是一样的,都坐不住了,正式工也怕严木匠的,要不为什么要夺权? 以后天天与这班正式工在一起干活,白天工作轻松晚上便有精力学习,我趁此机会看完了第三本书,叫松友还掉。棉织厂没有更好的书可借阅了,没书怎么办?我打听堂妹夫俞永富在体育场路,于是就寻到他那里。挂着“浙江省建筑工程公司一处三工地”长木牌的单位并不气派,我和松友向门卫说明要找的人,门卫立即走出来高喊着堂妹夫的名字。过了一会儿,堂妹夫出来了,他领着我们进入他的房间。他住在二楼、单人房,比起我们的集体宿舍却有天壤之别。客套过后我就直入主题说明来意:想请教工程师学些建筑结构知识,他二话没说就带我们去找工程师。两个工程师正在恋战,楚河汉界边杀得难分难解,我们只好静观其变。一局已了,第二局又在“辟哩拍啦”地摆着,他们一边摆一边问我堂妹夫有什么事。堂妹夫说明来意,那二人哈哈大笑说:“学这些干啥?又不能当饭吃,我们后悔当初学了这么多的东西,今天成了个臭老九。好哉,省省歇哉,太平点吧。”另外一个接着说:“你们不要看不起自己是个工、农分子,工人和农民可是国家的主人啊。报纸不是经常说知识越多越反动么,你想做个反动派?”-我们碰了一鼻子灰,就走了出来。堂妹夫叫我们再上他房间坐坐,我们又坐了一阵。出来时他对我说:“过几天再来,有个工农兵大学毕业的工程师同我关系很好,这几天出差在外,等回来时问问他,他肯教的。”我说:“好的,今天让你麻烦了,浪费你的时间。”他说:“这有什么,晚上我也没有事,以后尽管来好哉。”最后他说:“路上当心点,这二天还算太平,没有人打斗。” 冬夜,我和师父走在冷冰冰的马路上,昏沉沉的路灯折射出两个长长的身影,一前一后地移动着。“我们后悔当初学了这么多的东西,今天成了个臭老九”,“好哉,省省歇哉,太平点吧。”我的脑海里响起了两个工程师的声音。不学吧,回家种田,难道我就这样算了,穷困潦倒地过一辈子?这时师父松友开口了,他说:“这两个工程师一定遭到什么不如意的事,这也难怪他们,这年头谁也保不了谁,棉织厂里藤帽铁棍也不少,看来还要斗。”我说:“那我还要学吗?”他说:“学总是学的好,学好知识是自己的,谁也抢不去。任他们斗来斗去的斗,知识总是斗不掉的。”我说:“是啊,我一生损失很多,唯有X、Y、Z没有损失,一直存在我脑中。”他说:“趁现在工作轻松之际抓紧学。”我说:“是啊,跟正式工一同干活真好,他们休息我们也有休息,而且不受阻束,老李也不来管。”他说:“老李可以管他们的,但他是个聪明人,有严木匠在他乐得客气点、做个好人。你看他每次来我们工地总是先咳嗽几声发个信给我,免得看见偷懒俩难为情。”我说:“在这种你斗我斗的时代还有这种好人真是难得也。”他说:“老李原来是个小资方,并厂后做了个科长已经委曲他了。”后来我又问:“严木匠是什么角色?”他说:“可能是个工人,不是干部编制。”“上次讲故事的那人怎么叫他老缸头?”我又问。他说:“听说是进去过。”嗄,原来如此,不过那年头进去的是坏人还是好人一时也说不清,只能让历史来说。两人说说谈谈,不觉来到三板塘,入内安睡。 过了十多天,又到堂妹夫那里去,这次我们去得较早,路上买了些苹果。堂妹夫带我到那个工程师处,那人正好吃完晚饭。他是从工农兵学院出来的,当时受到重用,同时也知道没有知识的苦处。他把学到的知识一股脑儿地教给我,并逐一作讲解。虽然他的知识没有那两个自说臭老九的多,但教教我足够了。我先问他结构计算法,他就从结构受力讲起,受力计算方法。如均布荷载下的简支梁弯矩等于八分之一乘以Q×L×L,各支承点剪力等于二分之一乘以Q×L。关于悬臂梁的计算,连续梁的计算,不等跨连续梁的计算都讲给我听。我又问他算好弯矩剪力后如何设计梁的截面,如何配置钢筋等一系列问题。他说:“这要进一步计算,同时要看材料性能,一级钢和二级钢各不相同,200号混凝土与250号混凝土又有区别”接着举例计算了二道题。他足足讲了二小时,传授了许多建筑方面的知识,这一来倒弄得我接受不了。他知道我记不住这么多的东西,就拿出一本书给我,说:“你拿去慢慢地学,能看懂的。”我接过书说:“谢谢,谢谢,看好后来还你。”他说:“我还有一本,这本你拿去好了。” 我们走出他的宿舍,然后又与堂妹夫分别,怀抱宝书往回走,这是本没有颜色的宝书,那个欢喜劲自不必说。我与松友照例是一路谈过来的,到三板塘时已经后半夜了,因为值班人员已经换过了。从此后日夜攻读。其书内容丰富且深奥,每看一遍总觉得有学不完的东西。渐渐地我会计算结构了,试着画了几张简单的图纸,然后根据结构的需要给柱、梁、板、雨蓬阳台配钢筋,设计混凝土标号(那时的强度是以100号、200号为单位的)。更深夜静,寒气阵阵袭来,我还在学习和演算,松友陪着我,有时他打瞌睡了,但还是陪着我学。 到年底边传来一个消息,说我们要撤退了,合同到期不再做下去。这正是一个晴天劈裂,我才学了点建筑知识,却又要回家务农了。三板塘开了好几次会,有的人说我们种田人总要种田的;有的说另外也好去做的,此地不留人,自由留人处;有的挖空政治负责人说这下统帅做好了;等等各说各的,唯我不做声。师父松友指着我说:“你们各位还可过,已经有一套技术到处可去做,唯有桐灿最可惜,才出来不到半年就回去,另外也没有地方可去。”我黯然无言,回家的大势已定,还有什么办法能挽救呢?我也在做准备,收入一下散乱的东西,回家总在这几天之中。这正是:跳出家门未半年,离开杭城在瞬间。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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