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车队建房讲故事 水厂下棋搞关系 前回说到去陈坊桥造民房,我和久祥从方家窑出发,挑着行李徒步而行。我们穿出方家窑村,沿着田间小道迤逦前进。东方的红日徐徐上升,田中的水稻迎风摆动,飘来阵阵稻花香。水稻田里的青蛙跳来跳去,偶尔传来阵阵的鸣叫声。真是: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我走累了,就对李久祥说:“久祥师傅歇一会吧。”于是他就停了下来。二人拿草帽当扇子,我边扇边说:“这里的水稻多好,看来又是个丰收年。”李久祥说:“这里土质好,是河泥性田,上海人肥料又充足,稻还会不好?”歇了一阵我们挑起担子又走,约一个多小时来到目的地。这是在陈坊桥西约二、三里地的一个村落,我们歇下行李后,金达说:“这是生产队里造的房子,位已经定好、灰线也放好,你们先挖土做起来,我和阿牛那边还有些尾巴没完成,完工后过来。”我看看已经有好多床铺了,大概已经有人先报到了。过了一阵吃饭了,走进来好多人,金达一一作了介绍,然后吃饭。 下午我就加入队伍一同挖土,这土真难挖,粘性十足,粘在洋撬里不肯掉下来。金达的二个侄子更加吃不消,小青年人蛮高大的,对付这样的生活真是一筹莫展。一天土挖下来,我这个农民出身的人也吃不消了,何况两个上海人。收工后洗脸吃饭,“嗡、嗡”的蚊子飞来飞去,大家“劈劈拍拍”地赶蚊子。“门子这么多,真讨厌”,那大一点的青年说。他们把蚊子说成门子,大家都觉好笑,于是一有空就取笑他们。挖好土就垫石块,灌砂浆,比起方家窑那户人家来可强得多了。某天我们正在落脚砌砖墙,生产队长来了,他指手划脚地说这里砌一道墙,那里砌一道墙,弄得大家心里犯愁。我说:“队长,你们造这么大的房子,怎么没有图纸?”那队长拍拍肚子说:“我只有肚子,没有图纸。”那时候一次造一排五至六间的平房算是大工程了,都是无图施工的。我说,:“我来给你画一张试试看,你看好的就照图纸做,免得你天天来。”他疑问似地说:“你会画?”我说:“会的,我带有铅笔,你只要拿几张纸来就可以了。”他去队里拿了一张大的油光纸,我用剪刀裁剪整齐,拿出铅笔、三角尺在吃饭桌上画起来。他说这里一道墙,我就跟着画墙,他说那里有一樘门我就跟着画上门。须臾间画了一张平面图、一张立面图和一张剖面图,门窗则立了一张表格,注明尺寸大小等。我指着图纸又问了他一遍,他说是这样的,并说:“想不到你这人还会画图纸,真是人不可貌相。”接着又咵了我几句就走了。有了图纸做起来方便多了。夏日的气温越来越高,金达两个侄子回上海去了,同时也有几个上虞人回家割稻去了。剩下没有几个人干活,后来金达、惠牛等人都过来了,终于在高温到来之前完成了这项工程。 有人说松海在陈坊桥镇上做,我想这里完成了到松海那边去做,免得回家割稻。就利用结账这天休息之际到镇上去找寻。陈坊桥镇小,寻找还算方便,没费多少时间就找到了。从青浦旅馆分别以后还是第一次相见,不免有点客套。过了一阵他问我那边做得怎样了,我说已经做好了,他说你们打算怎样,我说他们打算回家,我没有地方做也只能回家。他抽出一根烟,点燃后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阵阵烟雾,然后说:“那你到这里来做吧,我这里是陈坊桥车队,收入肯定比做私房要高。”我说:“好的。”他说:“你结好账后马上过来,这里阿忠也在。”我回到住处,正好金达他们结好账在分钱,阿牛分给了我的工钱。钱到手后,有许多人都在议论去向,金达问我怎样打算,我直言不讳地说:“到松海那边去做。”他说:“松海造的是什么房子?”我说:“在车队里造车库。”惠牛说:“车队里肯定要比私房好,你安心去做吧,说不定能赚一笔哩。” 傍晚我挑着行李来车队报到,车队的人都下班了,松海他们还在做。他领我到住处放好行李,洗了一把脸就到工地转悠。我跟着转悠,走到钢筋工棚时就直接对我说:“你明天与阿忠一起制作钢筋。”我说:“好的”。过了一阵大家收工了,相识的和不相识的都汇集在一起,我跟大家打了个招呼算是见面礼。说起这里的人我大都熟悉,许长兔是泥工木工都会做的人、许小龙是泥工、俞氏三元(元龙、元虎、元彪)是松海的阿舅(妻弟),叶建忠是松友的儿子、我的师弟,也就是前面松海说的阿忠。 建忠是第一次出来工作的。我们一起做钢筋工,他是听我的,我对钢筋这项比较内行,操作也顺手,所以在这里做比较轻松。六月太阳猛似火,制作钢筋可以朵在阴凉处干,有时还可坐着操作。那时都用手工操作的,断料、调直、弯钩等都靠人工来完成。大部份人都在砌墙,长兔在做木匠活,我与建忠做钢筋活。不久一层砖墙砌好了,我把钢筋笼放上墙头,然后长兔支撑模板,最后浇搅混凝土圈梁。浇好圈梁后休息一天,大家都到陈坊桥街上走走。我自从跟久祥一道来陈坊桥后,还没见街坊的真面目。在离集市较远的乡村干活,这么远的路谁愿来?搬来车队后才几天,一心对付几根钢筋,也无心去街上。这天我跟着大伙走上街头,街上一条七高八低的路,店面与我家乡的沥海镇差不多,寥寥无几,商店里物品也不多。比起市区大店里琳琅满目的商品,那正有天壤之别。回来后唉声叹气,感到很累。第二天就吊楼板,那时用的是五孔板,一块一块地用人工抬上去的。我没有去抬,照常与建忠一道做钢筋工。楼板安装完毕后继续砌墙,然后再浇搅圈梁。如此反复操作,直到上木桁条盖瓦。 我在这里一直做得很开心,松海知道我在技术上有一窍,在体力劳动上尽量照顾我。每当夜晚来临,我们总是坐在露天纳凉。有时我也讲几只故事给大家听,那年代电视机没有普遍,晚上乘凉听故事是一大乐趣。我一开讲,松海总是坐在我对面静听,他一手端着茶杯,一手夹着一根烟,抽一下烟喝一口茶。他的嘴似乎很忙,既抽烟又喝茶还要不住地发出“哦、哦”之声回应故事情节。时间长了,一些“三国”、“水浒”、“岳传”之类的故事都讲完了,只好讲“天方夜谭”这类外国故事。还有一个许小龙也是个故事迷,他每天终顶住我不放;元龙大师也围在我身边。那我就讲吧,反正工作不十分辛苦。 后来车库上层完工了,我和元龙大师等几个人搬到车库二楼去睡。那里有用剩的芦菲,在楼板上铺一张芦菲,芦菲上再铺上草席,睡在上面既凉快又舒服。为防着凉,各人都准备一条小毯子。夏夜的东南风吹来,使人心旷神怡,浮想联翩。我想起了井冈山棉织厂,想起了章镇中学倒房之事,接着又想起了赌食之事。我说:“元龙大师。”俞元龙则答:“嗳,老先生。”我说:“章镇中学赌吃饭你有没有忘记?”他说:“这有什么说头。”我只好不响,不过我清楚地记得那次事情。当章镇中学工程进入尾声时,大家的精神也为之松了下来。某次晚饭后,俞元龙说了声这饭怎么吃不饱,要吃吃还有二斤好吃。其实那时候大家都趋于半饥半饱的状态,粮食紧大家都吃不饱。经元龙这么一说勾起了大家的心事,可也有个人不服,他说:“大师,如果二斤米你能吃完,我送给你吃。”元龙说:“好的,不信你就试试看。”那人说:“不过要讲好,你吃不完怎么办?”元龙说:“吃不完加倍还给你。”这时年青的小伙子都起哄了,这个说对,那个说有理,大家一致认定谁也不能赖。元龙说:“谁赖谁是畜生。”那人失不起面子,大着喉咙说:“好,不过要在半个钟头之内吃完。”其人实在胆小又加上一条。元龙说:“半个就半个。”双方推选小龙做中央人称米,有个人存心要元龙输,小龙称好后又偷偷加了些,实际是二斤多了。淘好米,大家看着下锅,接着生火,须臾之间生米变成熟饭。元龙开始吃饭,大家目不转睛地盯着看。宿舍内二十多号人谁也不出声,只听得碗筷声“叮铛”响,松友看着手表,才二十八分就吃完了。这时宿舍里炸开了锅,许多人都说二斤米饭是能吃完的,那人只好自认倒霉,白白损失二斤多米。事隔三年后重提旧事,他有点不好意思。其实没有什么不好意思,这又不是他之过失,那年头肚子吃不饱的人不只他一个。这里还得顺便说一声,“大师”是元龙的雅号,在章镇中学时有个小工叫他大师傅,叫得快了点,把个“傅”字给漏了,就变成“大师”,于是大家都叫他“大师”,时间一长就不叫他元龙叫大师了。我这个老先生的绰号是银富叫出来的,在井冈山棉织厂时银富写家信时总说“叫老先生写封信。”每次总是这样说的,于是老先生被叫出了。至于小龙先生是套用潭头的小龙先生而已。这是多余的闲话,还是言归正传。 开心之余也有烦恼事,一天晚上,我睡在床上正朦胧之中,突然传来阵阵争吵声。起先我不想起床,后来小龙先生来了。他喊我起床,我问:“什么事?”他说:“松海夫妻俩在吵架。”我有点迟疑,心中想着老年人的话:灯笼壳打老婆,前半夜吵相骂,后半夜讲好话,旁人越劝越要吵的。就对小龙说:“他们吵一阵会好的,旁人不要瞎掺和。”小龙说:“你还是去吧,只要你去讲一段故事,他们就不会吵了。”我不信有这事,吵架了讲故事能和解?他又说:“你做做好事吧,他们吵下去我们睡不着觉了。”(我们睡的车库与他们的宿舍相隔一段路)元龙也叫我去,他的两个哥哥元虎元彪也催我去。我搔搔头皮,午夜时分叫我去讲故事,我有兴趣吗?就说:“现在去讲,万一讲不好更糟糕。”小龙说:“你一定能讲好的。”元龙说:“老先生去吧,小龙先生来叫你,你们两个先生总有点面子的,走吧。”我似乎是被他们推着走到的。其时睡觉的人一个也没有,都在陪松海吵架。我一到后小龙就说:“好了,大家听故事吧。”我就开始讲了,没有什么好讲,就讲神灯的故事吧。大家围垅来静静地听,松海的气耐了下来,拿把椅子坐在旁边听。平时他要“哦、哦”地回应几声,这次他没有声响,只一个劲地抽烟。我一边讲一边偷看他的神色,讲了一阵他的脸色温和了些。我还是继续讲,一则讲完了再换一则,有些记不起来的情节我就乱编一套,人物名字忘了我自己取一个,什么赫德、阿里之类。故事本来就是人编写的么,只要讲得有人听就是了。后来看看松海有笑颜了,我就适时结束,说明天再讲。 我就这样天天晚上讲故事,一边讲一边编造,这种“编造”故事讲了多少夜也记不清了。有天晚饭后我去街上买东西看到露天有电视,回来后就叫大家一同去看,从此就结束了讲故事。那时候的电视机不像现在好,大都是十二吋的黑白机,但总比听我的“编造”故事要好得多。从此每天傍晚我总要留心收听广播,听晚上的电视节目,吃过晚饭后邀大家都去看。越剧“三看御妹”、“血手印”、“孔雀东南飞”等等是我们家乡戏,都是陈坊桥街上看的。人在苦难时度日如年,在高兴时日子过得飞快,不觉已到深秋。一天建忠告诉我一个好消息,说是他爹要来了,我问:“是出差路过来看看?”他说:“不,是到这里来做的。”我说:“他不做采购员了?”建忠说:“是的。”我将信将疑。晚上松海对我说:“我二哥要来了。”我说:“他不做采购员了,到这里来做是吧。”他说:“是的,这采购员有什么做头,能赚多少钱?”过了几天松友果然来了,从此我与他又在一起了。 车队的工程做的差不多了,另外又接了一个单位,是自来水厂。松海去洽谈了几次,都是在佘山公社里谈的。公社里有个负责工业的副书记姓王,人家叫他大老王。大老王好像不是本地人,高高的个子,说话喉咙特响特快。松海说这人个性特爽,只要顺着他,他什么都会答应的,当然是有原则的。后来订了一份合同,按上海市郊县定额包清工。订合同要寻找一个单位,如果转公社要多交费。当时虽然放宽了,但公社、大队、生产队三级所有制还存在的,人们还在集体劳动,外出还是要上交一部份的。松海与松友商量了一下,决定有大队出面订合同,但必须与大老王商量妥当。兄弟俩去了一趟佘山公社,大老王同意这样做,说只要工程做得好,合同订那个单位都可以。 自来水厂的地址选在陈坊桥东边,也就是青松公路的东边,北临一条较大的河道 合同订下后我们开始搭临房,用毛竹搭设的,上面用油毛毡盖起来。四边的砖墙是用泥砌的,一扇毛竹编成的大门朝东开着,便于大家进出。旁边又搭了一间小棚,搭好一座土灶,买来一只大铁锅,算作临时食堂。一切就绪后,我们陆续搬过去,留几个人在车队扫尾。自来水厂与车队路相近,有时我们二头做做,倒也自由。 金色的秋天是收获季节,晚稻田里一片金黄,农民们喜笑颜开地在收割他们的成果。我们进入工地时正好晚稻割起,在田里挖土做基础,接着一步步地施展各项工程。随着工程的进展,我们也一次次地收到成果。松海把经济账目交给我管理,每月按时发放生活费,每一个段落结算一次工资。后来又把工程预、决算工作交给我管理,我一人忙不过来,就把现金交给俞元龙的叔叔管理。这样我从一个泥工逐步变为半个管理人员。那时还没有“管理人员”这个名称,我只能半脱产搞管理。我和建忠仍旧做钢筋工,有时来不及做松友也来做,父子师徒三人做。第一期完工后要结账了,松海叫我计算工程量,他到水厂借来一本定额书,是上海郊县定额。我对定额是熟悉的,只不过上海与浙江略有不同,但大致应该相同的。第一次算好后,由松海领我一同去厂办公室。 自来水厂的领导人姓金,人们都叫他金书记,他将近五十岁,是一个老干部。还有一个是姓倪,是负责管道的,这人很和气。再一个姓陆,大家都叫他小陆,是负责土建的,这人有点难弄,一张脸老是绷得紧紧的。我们一进办公室,松海叫了声金书记,金书记一边下棋一边随口应了声。松海分烟,三人各一根,接着划火柴点烟。小陆坐在一旁不言语抽闷烟,老倪与金书记正在楚河汉界边酣战,我们只好等待。一局完了,松海说声:“金书记,我们第一期的工程决算做好了,我想结账,我大队来信催交队款哩。”金书记看了看说:“先放在这里,我们讨论讨论再给你钱。”松海又分了一圈烟,我们告别出来。过了几天,我和松海又去办公室,老倪与金书记又在下棋,松海分好烟后立在一旁,我立在他们的桌边看下棋,眼看金书记要输了,我指点了一下,他转败为胜,心里有点高兴,就说:“小陆你与他们对一对,看没问题的话就叫财务付款。”原来我的决算稿小陆已经看过了,他打了许多错槎,说我这也不对,那也不对。我说:“我是依据你们这里借去的一本定额计算的。”他说:“工程量算的不对。”我说:“我是根据你画的一张图纸计算的,不行我去图纸拿来。”松海又分烟给他,我下楼到自己工棚拿图纸和算盘。那时我都是靠算盘计算的,草稿纸也是几张油光纸。上楼后我与小陆逐项校对,他处处紧扣,我说按定额规则计算,应该算给我的不能扣。两人校对了一个下午,结果有三处是我错的,大部分是对的。我说:“一份决算这么多的项目,错几处是难免的,应该算的总是要算给我的。”松海说:“我们不会多算的,他这人一直是实实在在的,这点你们好放心的。”金书记走过来问:“小陆,情况如何?”小陆停了一阵说错总是错的,多少而已。金书记说:“该减的减掉,不该减的就算给他们,人家出来做也是不容易的。”停了阵又问松海:“这位师傅姓啥?”松海说:“也姓叶。”金书记说:“你们都是一家门是伐?”松海说:“是的。”金书记就对我说:“老叶,你根据今天校对的内容再去抄写一份,然后我签字你们到财务去汇款。”我说好的,就这样回到工棚。他们下班了,我们离收工还有一个小时,松海叫我不用去工地了,说把这份决算再写一遍,他匆匆去工地。 第二天我把决算送进去,金书记就签了字,松海到财务去汇款。从此后,我有空经常到办公室去,在那看金书记下棋,并帮他改正错棋。有一次我和松海同去办公室,老倪与金书记下了一盘有事去了,金书记邀我下一盘,我就坐了下来。我处处小心,不能赢他,但也不能输给他,到最后下成和棋。金书记说再来一盘,松海说:“你跟金书记再走吧,慢慢来工地,我先去了。”于是我又与他战了一局和棋。金书记又不是呆子,怎不知我的用意,下了二盘后说:“你干活去吧,以后有空常来。”我来到工地,松海说:“你怎么来了,你只管与金书记走棋好了,生活我们抓紧一点就来东者。” 我三天二头去办公室,有时与老倪下棋,有时与金书记下棋。他们的棋艺没法恭维,但这是松海交给我的象棋外交任务。我要做到既高于他们,又不能赢他们,后来果然有效。小陆调走了,我每次把决算送上去,金书记总说:“老叶算得蛮准,不会错的。”他一看就签字,工作方便得多了。正是:工程决算成难题,象棋外交出高招。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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