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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太阳底下,他穿着油腻腻的牛仔裤,衬衫靠上面的一半纽扣没扣,袒露的胸脯因汗水的涂抹而闪闪发亮……袖子马马虎虎地捋在胳膊肘以上,手臂紧绷的皮肤下肌肉明显而纤长,墨汁般深浅不一的污油蜒过掌纹和手背的青筋顺指尖滴落……他的摩托车被拆卸成一万个细碎的零件,围绕着如同猛兽骸骨般的车架朝拜似的铺满四下里,阻断每一条我走向他的通道……我朝他挥手、呼唤,他视而不见地望着我,头歪向一侧,用肩膀无意识地蹭着被污染了的脸颊,只为不可收拾的那一地坐骑苦思冥想……
这就是他给我永久的印象,或许也是我喜欢上他的唯一理由。
他神奇地让那头猛兽复活吼叫,载着我在两旁开满野花的道路上风驰电掣。
一股不可驾驭的力量驱使我的身体向你走去……四周万籁俱寂,连心脏也停止砰砰的跳动,我战栗着举起榔头对准你头顶的那个部位……刹那间,你的发丝在百分之一秒里颤动……
他的头裹得像个阿拉伯人,但一点也不可笑,在我眼里他就是个病人,他的病不仅是头顶的伤势,他的另一个病状是:不知道我对他的欢喜。我是出于道义,出于旁人口中的情分才坐在他病床前,他没有性命之忧,也不会落下残疾什么的,所以就算我不出现在病房里也不该受到指责,是他自己先不要我的!
麻醉药的药力在消退,他渐渐醒来。能够看到逐步恢复的意识正在驱动他身体的各个部分,眼皮跳了一下,嘴角轻微抽动,手心也有了触碰反应。
随着他的苏醒,我不由自主地忐忑起来,要是他见到我会怎么想?以为我幸灾乐祸地来看他的倒霉样——毕竟不久前赌气、绝情的话说得太多……以为我低声下气地要挽回他——要是女人的低声下气对一个负心汉有用的话……最好是以为他自己快要死了,我来见他最后一面——那么这个混蛋也许会向我悔过,为所有那些对不起我的事……
可能是盯着他面孔太久的缘故,恍惚中又看到了大太阳底下的他和他铺满一地的摩托车,不禁怀念起在野花中飞驰的日子……眼前的这张脸又青又肿,活该!这是报应!可是我的怨恨并不坚决,一会诅咒一会辩解,责怪中夹杂着心疼。就这样谴责着原谅着,一种失意的情怀浸透了五脏六腑。
他睁开了眼睛,盯着天花板呆呆地看了一会,看情形是在思考,在回忆。
他转过头看见了我,似乎吃了一惊,一副预料之外的表情,既非亲切也非敌意,而是……我实在形容不准。在我自以为不卑不亢和略带攻击性地注视下,他竟然把头又转了回去,不过回避的动作一点也不像是见到了往日的冤家对头,用扭头来表示嫌弃、羞辱,倒很像是在大街上不小心撞上了陌生人的眼光,下意识地躲开,并且还颇有点不好意思呢。
我不吭声,保持对抗的沉默。我以前向他让步太多,所以落得如今的下场,现在无所谓了,他不肯搭理我就随他去吧,我要忍住,绝不先向他开口。
他把天花板重新观察了半分来钟,随后数次从眼角处偷偷瞟我,每次看到我也正盯着他,他的眼珠就像受到撞击一样四处乱弹开去,可不一会儿又侧目过来,犹如我对他的眼球有某种磁性。
“你好。”
这两个字的问候是我用持续不断的目光挑衅从他嘴里硬掏出来的。不对呀!他对我说——你好!语气还怯生生的!我们真的已经是陌路人了吗?按一贯的风格他该说:“来啦”或者“你来干什么?”好诡异喔!
我想继续不理睬他,又觉得在一个惨兮兮的伤员跟前耍性子太不贤淑,于是冷冰冰地回了句,“感觉怎么样?”
“嗯,还好,就是——就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我在医院里么?”他显得彬彬有礼,好久不见的礼貌。
“你全忘啦!”我惊呼起来。
他使劲地点头,这一动大概幅度大了点,引起了伤口的不适,他呲牙咧嘴了一番,不过相当克制,似乎还在努力保持一份仪容。看到这张歪歪扭扭走了形的脸有种说不出的可气,都虚弱成这副模样了还来我跟前装风度拼帅气!
“你骑摩托车摔跤啦,撞到了头,而且没戴头盔……你做了开颅手术……”我乱糟糟甚至有些地方前后颠倒地讲述了他受伤和救治的大致过程。讲得唾沫乱飞的当儿,猛地记起我和他还处在敌对状态,于是立马口气生硬起来草草收尾,“医生说已经没事了,马上就能好……”用冷漠的态度表示:这一摔就算摔通了你的任督二脉也与我毫不相干。
“哦,是这样啊——”话虽这么说,他眼里一点也没有云开雾散的意思,错愕的神情如同一个没听清题解,却不得已还要装懂应付老师的小学生。
他转动脑袋把病房里的东西一一看了个遍,仔细观察每一个进进出出的护士医生,简直新生儿般的好奇。我觉得他依旧在躲避我的目光,却又不能不看我。他躲躲藏藏地瞥我,每次被我逮住视线,他总是先尴尬一笑,然后慌慌张张地避开,故作无聊地把注意力投向其他事物。
慢慢地,他胆子大了起来,越来越频繁地看我,甚至敢把和我对视的时间拉长到数秒钟。他几次欲言又止,而且还被卡在喉咙里的话憋成了大红脸。“你长得真好看!”他终于一吐为快,区区一句恭维透支了他了不得的勇气似的,说完这句话他又忙着去研究挂在头顶的输液袋。
什么情况!他被摔傻了么?与此同时,似曾相识的话音神态激得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哗”的一下,一幅蒙着灰尘的画面抖开在眼前:当初也是脸色这般鲜艳的他冒冒失失地跑来跟前搭讪……想起来了——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长得真好看!”连说了就跑的眼神也一模一样……我差不多都快忘记了……还有——还有——我那种为之心动的颤抖……简直令人晕眩的熟悉和触动啊,重新放映这曾经的一幕才骤然发现它有多么的非比寻常!
我傻愣愣地在那里望着他。
我的状态一定叫他摸不着头脑,收不到回应的他被迫继续说下去,“真的,你真的非常好看……”
我还是呆若木鸡地盯着他。
他慌了,口齿更加笨拙,“不骗你——我一见到你就……”后缀的半句显然把他自己也吓了一跳,因此只撂下半句悬在我俩之间的空气里飘摇,另一半被一把极锋利的刀片给削去了似的。
他的脸比先前红了一倍。
肯定不是讥讽挖苦!肯定不是在拿我开涮!你看,你看,他的眼睛那么清亮,那么透澈!他的表情多么柔和,多么真挚!
我脸上的震惊肯定一览无余,一时间窘得他惊慌失措,恨不得把整个自己缩进弥散着浓郁药水味道的阿拉伯包头布里,从此销声匿迹。
过了好一会他才缓些劲过来,脸上的神态稍许放松。然后,对我的探索也随之死灰复燃。
“你在这里干什么呢?” 带着点刻意的随意他问。
“什么意思?”我即刻恢复戒备,姿态咄咄逼人。
“呃——我的意思是——”他又要懵,我的反应接二连三地使他迷惑,以至于让他陷落在一种冒犯了我的自我怀疑之中,因此脸上配合出抱歉兼讨好的笑容,“我的意思是——你是——隔壁床位的家属吗?”
我没跑错病房吧?我没记错病床号吧?我没认错医用纱布包裹下的这张脸吧?我彻底糊涂了!
“我是来看护你的。”我按捺住巨大的疑惑,同时紧盯住他的面孔,力图从每一条肿胀的线条里寻求答案。
“哦——”他摆出一副豁然的模样,但还未让这一声了然之音落稳在印着红十字的床被上又得寸进尺抛来了下一个疑问,“那你怎么不穿和她们一样的衣服?”
面对我叠加的快要顶穿楼板的疑惑,他的困顿同样达到了痛苦的级别,恰似狭路相逢的两只怪物,相互好奇,相互惧怕。但他的解疑步骤似乎比我更有条理,而且更坚定。不消我问他就解释道:“嗯——我说的是护士服。”他的脸又开始充血。
我仿佛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一定是这样的,电视剧里经常的狗血剧情——哈哈,还真有这样的事,让我给碰上了!等等,等等——我得冷静下来仔细想想——难道是真的?从他脑子里被撞飞的不仅是车祸当时和过后的记忆,还有我、我们的相识、我们的争吵、我们的分手?
“你——不认识我?”终极问题从我口中吐出。
他左右晃动洁白的裹头布,显出不解的,期待的,眼巴巴的神情。
他绝对不可能是在演戏,要不然他痴迷的肯定是电影戏剧而不是引擎离合器。我内心一阵狂喜,却在当初的一刻不知道狂喜的原因,刚开始那会还仅仅以为我可以利用比他先走出迷宫的优势对他搞些打击报复,类似欺负瞎子、弱智那样。
“哦,你说护士装啊——”我摁住狂跳的心脏尽量让语速慢条斯理,一边寻思怎样狠狠地戏弄他才解恨。
好不容易接近了那一线即将揭晓的光明,却又返回到原先的话题,令急切盼望谜底的他露出失望和沮丧的神色。
“我不用穿。”我说地轻描淡写,也不解释不用穿的理由。我转过身,不再面向他,任由他楚楚可怜地等在背后。
“那么,那么你认识我吗?”他等不及了,他的声音是那样的焦急,那样的忧虑,那样无辜。
“认识。”刚说出这两个字时我都快笑出声来了,于是想使劲憋住。就在这时,一股热辣辣的感觉从后背开始,接着蔓延全身……
我知道自己是个情绪很不稳定的人,经常前一秒还兴高采烈后一秒就急转直下变得抑郁寡欢,但是我从没有过如此巨大的落差,我刚刚还在抬手去捂笑歪了的嘴,手指接触到的确是一股从鼻孔里汹涌而出的酸楚。在突如其来的意识和猛然加剧的呼吸里,什么报复、戏弄、解恨都无所谓了,犹如三十六级台风里的一片羽毛瞬时失去了踪影。我不顾一切地转过身来,将满眼眶的泪水呈现给这个不认识我的男人,完成了这辈子迄今为止最彻底、最无保留的一次示弱。
他惊诧异常,但仍旧没有忘记对我的探究。我伤心欲绝的脸一定给了他某种启示,尽管他的脑子的确被撞坏了但眼神还是机灵的。他小心翼翼,语气犹如捧着一件价值连城的瓷器,“不是医生叫你来看护我的吗?”
突然间,他这副什么也不知道的傻样又几乎让我破涕为笑,我冲动得只想捧起他的脸亲住再也不松开,就算这张脸比本来面目丑上一千倍。
“不是,是——我自己要来的。”我没料到我的气息调整的那么恰当,声音瞬间变得如此温柔与深情,就像雪片飘落在窗台上。
说完我潸然泪下。
他吃惊了,窥探真相后的吃惊,我喜欢他吃惊的样子,这样子让我陶醉。他必定从我的表情、嗓音和扭捏的身姿中推测到了我俩的关系。他一点都不傻,甚至比脑袋受到冲撞之前更聪明!
我由默默流泪变为抽抽嗒嗒,最后嚎啕大哭。我哭得如痴如醉,心中尽是委屈又充满甜蜜。我毫不在乎泪光中越聚越多的白制服和其他各种颜色的衣服,以及他们的问询与劝慰……我认为,我已经被某种永恒的东西包裹,任何语言都会糟蹋这份冥冥中赐予的一言难尽,唯有用哭声来表达。
酒菜的余温散尽了,就连汤锅上面的那层浮油也冻结了,我不用再隔着桌子在腾腾的热气里寻你的脸,寻你的话音。咦——你哪里去了?哦——是趴下了,枕在你捋起袖子的手臂上,黑黝黝的脑门正冲着我呢——还有又密又硬的短发下隐约可见的伤疤。
你醉了,醉之前你毫无留恋地和我对望,在你眼里我仿佛是几公里外的人儿,你的每一句话都带着句号,牵强的笑容没一个是完整的……
你又要……又要离开我了!
可是——这次跟上次不一样了,自打从医院回来以后,我一天比一天的迷恋你身上的那股子机油的味道,一天比一天的嫉恨你的摩托车和每一个跟你说话的女孩,以至于再也不能聚拢起像样的怨恨倾注到你身上,即使你浑身都是错,即使你黑乎乎的指甲我怎么也洗不干净,即使你对我的厌烦那么露骨……我在你身上有了双倍的经历,可对于你来说,我只是你几分钟就搞定的一个女人,一次新欢,一场艳遇……有人早就说过,让男人得手太容易了他就不会珍惜……
我就知道不能太随心所欲,不能想喜欢你多少就喜欢你多少,想给你多少就给你多少……我真是个只有心而没有头脑的傻瓜……我应该对你更加有谋略……我应该吸取第一次的教训……我应该……
我不能怪你,至少——至少——你没有骗我!你是真的爱我,你在医院醒来的时候已经证明了的……是的,你随意又健忘,你的头受了伤,你记不住我对你的好,可你仍旧记得一万个零件的位置,我就为什么成不了你的一万零一个呢……至少你的初衷是爱我的,在病床上你眼睛里的那种爱慕,那种激情,我看上一辈子都不会厌倦……你怎么那么容易就厌倦我了呢?
我知道,我知道——如果再重来一次,你肯定还会用同样的眼神偷偷瞧我!
那时候我是如此的快乐,以至于看到我的人同样会觉得快乐。我每天里想想都会笑出声来,我的运气太好了,就像一个丢失钱包的人原路返回后完好无损地找回了他遗落的钱财。我是那样迅速的陷了进去,一次更加杂乱无章的幸福,一段不履行正常程序的恋爱,省去了刚刚相识的防备,谨慎,考验,丝毫没有重蹈覆辙的隐忧……
告诉我,告诉我——怎样才能让我占据你全部的七情六欲,把你变成我的私有财产,而且是永久的……为了死而复生的爱情,什么都——值得!
你明天就要走了,你说你还会回来看我,但我知道——你再也不回来了,因为你逃得那样迫不及待……你是那样的迫不及待,你要带走的衣服用品早就打包好堆在门厅里,还有你那只宝贝工具箱,你常用里面的工具把你的摩托车拆了又装,装了又拆,不是改装车把就是更换轮毂,不是圆胎就是扁胎,光排气管就是一大堆……你每天都想骑不一样的摩托车上街,你不喜欢你的座驾始终如一,你不喜欢我始终如一……
你总是那么迫不及待,就像小孩子打开一件又一件新玩具……从医院回家,刚进门你就迫不及待地脱我的衣服,不容我放下两手的药品,不容我顾忌你还没有彻底痊愈的伤势……你看呀——就是在那里——堆着你行李的门厅里,你片刻不肯等待地要我——你片刻不肯等待的不要我……你搬走这几个小小的箱子包裹就等于搬空这整套房子,没有了你的声音你的气息,这里不再是我的安身之所……
怎么,你想把那只头盔也带走?是我送给你的,托国外的朋友买来的,一个著名车队的装备,是专业赛车手的护具,他们说曾做过试验,从三十层楼上扔下来都不会碎……你想带走它么?不,我不许你拿走!其他任何东西你都能拿走,赛车服,赛车靴和手套什么的都可以拿走,唯独这个头盔不可以!它是用来保护你那颗爱我的头脑,你不爱我了就失去了使用它的资格……没准你还会摔倒,还会撞到头,还会再一次爱上我!我要把它藏起来,在你醒来之前,无论如何不让你找到!
你头上的伤是好利索了,可你的病根本没有好转,我说过你的病是不知道我对你的心意,你每隔一段时间就要犯病,这回就不……对哇,你有病啊!你是个病人!不能对一个病人听其自然,就让他一直这么病下去对吧!我得想想办法,不能任由这一切烟消云散,我得想想办法……还好,还有一夜的时间,我得赶紧想出办法来……你上次是怎么治好的来着……我得想想……
有了!有了!
亲爱的,这是我从你工具箱里拿来的榔头,我还是第一次摸你的工具,你以前从来不让我碰一下……它可真漂亮,虽然对我来说有点重,但是我觉得它是箱子里所有工具中最称手的一件……
亲爱的别动,我在找那个位置……我问过医生了,医生说你上次撞到的部位正好是大脑负责记忆的区域,就是在那道伤疤的下面……亲爱的,别动嘛,只要一下下,不会很疼的……。
等会,等会——还有一个麻烦的事情,我掌握不好力度,到底该使怎样的劲才能让你刚刚正好的回到我们从前的起点,太重了要是你把不该忘的也全都忘记了怎么办?包括你命中注定对我的一见钟情,甚至可能连你最拿手的摩托车也装不起来了,那么不就成个傻子了……可是,轻了又怕治不好你,到时候你照样不要我……这太难了!
我真的不该喝那么多的酒,在你睡着后我又自个儿一杯接一杯喝了不少,要不然我就能站得稳稳的,把榔头攥得牢牢的,在你头上砸得准准的,力道不多不少……怎么办,还是等明天呢?
不行!天亮你就走了,再也不回来了,再也没机会了……必须现在就动手,趁你还睡着的时候,把你神不知鬼不觉地就带回去……
我寻思啊——宁可还是重一点保险,要是把你砸傻了我就养着你,要是你把你的摩托车也忘掉了那就更好,要是你看见我不说“你长得真好看”也没关系,只要你每时每刻都待在我身边……
对!就这样,重一点……
亲爱的,我准备好了,你准备好了吗?
亲爱的,你喜欢过我两次,我想把我们的爱情再刷新一次……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等你这回醒来我一定拿捏准爱你的分寸,一定不会再搞砸了……
亲爱的,你可不能动呐,真的不能动,千万不要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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