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北方夫子 于 2013-9-16 20:25 编辑
《悲歌》概述 一个名叫公孙的百岁老人在雕刻山脉。诗人大解前去雕山工地采访公孙,并告诉他:我正在写一部长诗《悲歌》,主人公就是你。而公孙在福建的《诗》丛刊上已读过此诗的开头部分,并不满意,为此公孙另写了一部自传体长诗《悲歌》。大解阅读公孙的《悲歌》,内容大意如下: 青年公孙与少女蕙相爱,被无形的力量强行拆散。蕙在被迫嫁给他人途中,撞山而死,身体燃烧升天,化为一颗星辰。公孙陷入极度的悲伤之中。 在一个影子老人的暗喻下,公孙离家出走,逆黄河而上,穿越高原、草原、沙漠和戈壁,进入河西走廊。在骷髅歌队的陪伴下,他到达了敦煌。在敦煌的篝火之夜,人神共舞。石窟壁画上的一个飞天仙女受蕙的灵魂指引,在此等待公孙。她领着飞天众姐妹,挽着公孙飞向黄河源头。她与公孙亲合,受孕后融化在星宿海,参与了黄河的流动。公孙翻过雪山,顺水而下,在流落途中参军,试图用暴力改变世界。 多年后,公孙转战到东北大地,参加了一场大战役。他目睹了英雄的诞生,也看到了战争对人类的摧毁。他在战场上中弹身亡。死后在冥界遇见影子老人,老人给他剖胸换心,使他复活。战役结束后,部队入关,他在行军途中看见幻象,误入海市蜃楼之中。 公孙在蜃景中进入了时空的源头,看见了盘古开天和女娲造人。他随着泥人走向时间下游,卷入了一场部落战争。他帮助狮部落打败了豹部落,统一了五个小部落,实现了一个时期的部落和平。战后,他悔过对于世界的破坏,倾心于建设,在岐山顶上建造天梯。 在天梯顶上,公孙梦见自己行军打仗,立志推翻专制王朝。多年后他夺取了王权。但他仍然没能逃脱历史的轮回。多年以后,他被人民暴力推翻。他流落为平民后,沿时间而下,看到了无数个王朝大致相同的更迭历史。最后他看见自己扛枪走在东北大地上,正在攻打一个王朝。炮声轰隆,使他幡然苏醒。 梦醒之后,天气阴沉,大雨连绵,天漏不止。洪水淹没了世界。公孙参与了女娲补天和人民治水工程,目睹了精卫填海的壮举。 一场大风把蜃景吹散,一切都消失了,公孙从天空的幻象中掉入大海,淹死在水中。死后,他遇见许多熟人,讨论人生的意义。他再次遇见影子老人。老人给他剖胸,为他清洗了心脏,使他再次复活。他被美人鱼托出大海,送入方舟。 公孙在方舟上陷入极度的孤独中。灵魂走出躯体与他对话,对他进行重重追问。他与自己的灵魂搏斗,结果失败。灵魂出走,又被虚无的风暴卷回体内。夜里,一场海上的风暴把方舟推到岸边。公孙得救。 公孙上岸后,世界发生了变化。农耕文明尚未消退,而工业和信息时代已经来临。他发现时间已经过去了五十年。在经过肉体和灵魂的双重漂流之后,他已是一个历尽沧桑的老人。他穿过乡村,在一座城市里谋生。他当上了清洁工人,并成为代表。他生活在底层,却出入于上流阶层。他不适应喧嚣和虚伪,离开此城,到另一个城市,当上建筑工人。他建筑高楼,却住在低矮的工棚里。他在工棚里遇见了来自家乡的虫子。他在虫鸣中彻夜思乡,遂乘车回乡。 公孙回到故乡,发现村庄已被水库淹没了几十年,故人早已消失。他已无家可归,睡在水库边的草地上。他在梦里看见了故乡所有的亲人。一天夜里,他看到一颗流星从天而降,落在蕙当年撞山的地方。他认定蕙已来到世上,她就藏在山里。他开山雕刻,真的在岩石中发现了蕙,蕙当即复活,恢复了往昔的爱情。他相继雕出许多古人。他请来愚公的后代,凿山不止,雕出了众多的前人和动物,并在山巅发现了盘古和女娲。 这时,大解的老家农村正在调整土地,便从雕山工地赶回老家。由于春雨连绵,调整土地被迫往后推迟。大解从老家回到石家庄,处理一些紧迫的事情。大解接到公孙的电话和《悲歌》续篇,得知雕山工程已近尾声,遂又乘车赶往雕山工地。大解发现整个雕像群全部复活,所有逝去的人群和动物重新回到世上,参与了生活。公孙最后雕刻的是他自身。人们看到公孙和雕像融为一体,雕像获得了新生。 这时影子老人从远方赶来,带走公孙和蕙,向西而行。大解和工匠和人群和动物和所有的雕像跟在其后,向西日夜奔走。全地的人们都在集结,在奔走。人们来到一条大河边——黄河边。在颂歌声中,人们看见河水开裂,一个婴儿——公孙的儿子——少典——从水中出生。 传说多年以后,少典生黄帝,黄帝生出了不绝的子孙。
作者简介:大解,原名解文阁,男,1957年生,河北青龙县人,1979年毕业于清华大学水利工程系,现在河北省作家协会工作。曾从事水利工作多年。1988-1993年任《诗神》月刊编辑,1994-1999年任《诗神》月刊副主编。2000年任河北省作家协会图书编辑部主任,现为河北省作家协会文学艺术委员会负责人,兼河北省诗歌艺术委员会副主任、秘书长。职称:文学创作一级。主要作品:《悲歌》(长诗)、《诗歌》(诗集)等。获奖情况:《新日》(组诗)获第五届“河北文艺振兴奖”(河北省政府奖)(1993年)、《悲歌》(长诗)获第九届“河北文艺振兴奖”(河北省政府奖)(2001年)和“2001年度河北省十佳作品奖”、《神秘的事物》(组诗)获“《人民文学》2003年度奖”和“2003年度河北省十佳作品奖”、《亲眼所见》(组诗)获“2008年度河北省十佳作品奖”。 《悲歌》第二部第三章
洪水没世
一 天漏
梦醒之后 天梯的上方飘来了乌云 许多个夏天经过大地 消失得杳无踪影 仿佛树叶和清风不值得保留 只有梦 留在人们的记忆中 被雨水浸泡 发芽 在静静地生根 岁月沉积的腐殖质越来越厚 潮湿的 霞和糜烂的泥土腐蚀着人们的心灵 往事越来越淡 而时光 在晃动的人群中扩展 弥漫 释放出大雾和黄昏 现实渗入梦里 如同雨滴渗入水中 如同个人混入人类 陷于相似的身体和面孔 说实话 我对相联的两个白天或夜晚难以分辨 时光的边界模糊 时光的体积雷同 因而许多个夏天叠在一起 不过是一叠夏天 看不出明显的个性 但是这一个夏天不同往常 它来得缓慢 迟疑 热流在风中疏散不开 乌云挤着乌云 拥堵在天空 雷也无法穿过它们的缝隙 我曾试图用石斧劈开白昼 或在时光中开凿一个洞 以便走出此生 但乌云截住了所有去路 就像死亡截住了人类 这个夏天耸立起来 让我们难以翻越 而又无法绕行 ...... 乌云酝酿了七个七日 在空中越堆越厚 越来越沉 乌云已经压到了人们的头上 继而又压弯了人们的腰背 而大雨 依然没有降临 只有黑在加剧 黑达到了极限 人类的眼睛已经失明 最后乌云直接压到地上 进入土里 大雨依然没有降临 这是柔软的压迫 致命的压迫 七个七日 火在死亡 风在死亡 乌云停在空中 好像大地也停止了运动 乌云代替了空气和空间 黑暗和阴谋笼罩了一切 ...... 我和泥人被困在天梯上 我以乌云和石缝中的野草为生 偶尔也能从云中抓到小鱼和小鸟 但饥饿和黑暗和潮湿和阴冷 困死了许多人 已经七个七日了 天空黑暗又粘稠 没有一丝光 没有闪电和雷声 静 静止 直到更静 直到人们听见自己的心跳和耳鸣 乌云依然在积压 既不倒塌 也不裂缝 乌云在酝酿巨大的阴谋 一场劫数 在静静地来临 第七个七日的最后一刻 时辰到了 乌云从地面上升 直到露出了石头和树木 直到高山露出了峰顶 野兽露出了脊背 人 相互可以看见 鸟 终于望见了天空 ...... 时辰到了 沉寂了七个七日之后 突然间 没有任何预兆 出现了光 西北部天空出现了短促而耀眼的一道光 确切地说 那是天空的一道裂缝 伴随着振聋发聩的轰鸣 紧接着天空裂开了无数道缝 水从裂缝倾倒下来 形成了瀑布群 人们惊恐地目睹了这一幕 变得哑然无声 一个泥人在我身旁发出了垂死的叫喊—— 天——漏了 随后他倒在地上 化为一滩泥土 在大雨中泛着泡沫 向低处流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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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 确实漏了 水在向大地倾泻 天裂不断弥合 又不断发生 伴随着乌云崩塌的巨大震动 强光闪烁不停 我看见地上的人群在躲避 在奔跑 一些人被雷声劈开 一些人被闪电拦腰截住 被迫交出身体和性命 而大树被泥土紧紧抓住 无处可逃 可怜的野花淹到了脖颈 已经呼喊不出声音 它们的呼喊太微弱 天空根本不听 天空疯了 谁也无法阻止天的暴行 乌云不过是天空用来蘸水的棉花 既可以堆积 也可以扔掉 因此乌云不是主谋 而是帮凶 这是一次天劫 是无法抗拒的一场天崩 天碎了 它必然要塌下来 天一旦塌下来 高山也无法支住 高山算什么 高山高不过天空 天空高不过星辰 而星辰只在晴朗的夜晚出现 现在天空太黑了 星辰不屑于照耀乌云 它们宁可相互照耀 或者照耀自身 现在天空里惟一的光就是闪电 是堆在天空里发光的树根 我真想拔出天上的根系 捆扎在一起 我想把雷声收集在口袋里 背进漆黑的山洞 但在大雨倾泻之时 什么都不可能 我只能任凭天的安排 也就是常言所说——听天由命 ...... 水在地上积聚 好像世间有太多的坑洼需要填平 好像天上有悬挂的海洋无法处理 必须堆放在人的家园或鸟的巢里 才得以安心 天空锁住了鸟道 除了水和云和裂缝 不再有空间 鸟只能蹲在树上 而不可能飞行 我看见水中的人民在向高处移动 水中的禽兽带着幼小的孩子在奔跑 遍地流传着溺水者呼救时绝望的哭声 水强行进入老鼠的洞里 迫使它们喝水 水占领了所有的洼坑 这貌似谦卑的液体 世上最软的东西 正在打击着坚硬的事物 水不仅仅满足于聚集 它还要流动 冲击 水搬起了石头 玩弄石头 水让最沉的东西相互撞击和滚动 水使大地变软成为稀泥 水卷起了稀泥 水把水搅浑 向下奔腾 这是乌云的力量 空气的力量 也就是虚无的力量 正像蜃景可以飘起一座城市 正像空间托起沉重的星星 天空悬挂着乌云 乌云携带着水 水在强行占领大地 以直接的 毫不留情的方式 落下来
这是一场浩劫 是强盗式的冲刷和洗礼 天的裂缝里漏下了水 漏下了洪水 人啊 你们谁曾见过这样的水? 兽啊 你们谁曾见过这样的水? 你们不曾见过 这水酝酿了七个七日 天变黑了 地变黑了 夏变冷了 这水必落下来 这水必落在地上 你们必看见这水 淹没万物 在水中 高山也要变矮 在水中 冰山也要融化 裸露出岩石的筋骨 你们躲不过这场水 就像躲不过死 和自己的出生 ...... 世界一开始就注定了要有这场雨 这是推迟的结果 雨不能积聚和推迟 就像积怨年深日久 最终酿成大恨 水终于来了 水从天上带来了涛声 水落在水里 也落在天梯上 水在流动时 闪电抽击着黑暗的森林 雷霆在暴打着埋头不起的山峰 这是暴力和摧毁 以灭顶之灾 血洗这个世界 仿佛万物犯下了大罪 必须经受一次致命的打击 我来到今天看见了这场雨 这愤怒的天空 和肥大的乌云 这是我的劫数和命运 谁使我来到今天?谁使我看见和经历? ...... 雨依然在下 雨倾泻而下 从一日到另一日 天空不原谅任何人 天空啊 宽恕这些弱小的生灵吧 有什么恩怨不能忍受 坐下来和我们谈谈? 什么样的罪过招惹你大怒 这样不停地惩罚 而不留下一点活路? 生命是有限的 也是卑微的 不值得你大动干戈 把万物逼上绝境 我看见过辽阔的天空和虚无之上 明亮的星辰 也看见过雨滴中的闪电 和珍珠似的雷霆 但博大产生于善良 慈悲源于爱心 天空啊 你今日是狭隘的 暴躁的 你失去了理性 你已不配为天 你这暴君 ...... 雨一直在下 在倾泻而下 从一日到另一日 一刻不停 我看见泥人在雨中渐渐发胖 身上长出了野草 脚下渐渐生根 而泥和石的洪流从山坡滑向谷底 裹挟着树木 荆棘和花草 像大风把黄昏推出山口 向着平原 疏散和流动 水在轻易地改变着地貌 水搬动泥土有如时间推动着群众 你不能不前进 你的前面是人 后面也是人 你被夹在人中间 止于死亡而起于出生 水就这样流着 缓慢的或急促的 温柔的或粗暴的 清澈的或混浊的 水 顺着天的裂缝流下去 没有一点停留的迹象 ...... 水下到第三日 诞生了许多河流 水下到第七日 河流消失了 河流淹没在水中 水继续下着 后来闪电也消失了 雷声也灭了 水不累 水替换了雨 泻下天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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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泥人们在天梯下的一个石洞里 躲避大雨 看见众多的灵魂呼喊着口号 冒雨走上天梯 其中一个是火焰的妹妹 她赤裸的身体完全透明 她有点像蕙 在灵魂的簇拥下 像一个生活的核心 人们用巨大的树叶为她遮雨 护送着她 那个火焰女神 口中含着火种 . 雨依然在下 而人类没有失去信心 火焰就是生活的灵魂 死亡也无法毁灭的事物 必将得到神的引领 就是神也放弃了这个世界 我们依然要抓住生命不放 在绝路上求得生存 我看到水中的人民在逃亡 水中的幻影在泅渡 向高处移动 雨依然在下 雨越下越大 地上的水位在升高 水啊 别涨了 你埋没了河流但不要埋没生灵 埋没了石头但要把高山留下 火焰还在世上 生命还在抗争 我们自救的能力是有限的 水啊 你的心不能太狠 . 我和众泥人走出山洞 随着火焰的妹妹和众灵魂 旋着天梯而上 我们把火焰围在中心 这是一个绝美的女神 她的头发像烟缕 体态像燃烧 她的嘴唇像通明的碳 透出绯红 她是暖的 热烈的 在雨中 她就是希望的化身 . 我们沿着天梯旋转而上 雨依然在下 天梯上的泥土全部溜走 只剩下石头倔强地指向天空 灵魂们又喊起了口号 泥人也喊起来 我听出了语言的旋律 却不懂意义 我看出了仪式的重要 但不知道内容 在天梯顶上 我看到 众灵魂和泥人一齐跪下来 火焰也跪下来 双臂祈天 然后齐声说道:“太阳啊 万物的明灯 我们的光明之神 你快出来吧 照耀这个世界吧 天已黑得太久了 雨已下得太多了 花已死了 兽要绝了 水要满了 人民已经无法生活了 太阳啊 从乌云中出来吧 从黑暗中出来 带着你的光 你的火 你的耀眼的白昼 到我们的头上来 领着你的九个弟兄一齐来 驱散这云和雨 这汪洋的水域 太阳啊 你出来 把我们烧成灰烬吧” 说完 所有的泥人放声大哭 融化在地上 他们是大地的儿子 又回到了泥土中 而众灵魂护卫着火焰 向天上走去 穿过大雨和乌云去寻找太阳 我只身一人留在天梯上 看见世间的大水和人民 沿着山坡不停地上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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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补天
大雨下到第五个七日 玄女从北方飞来 她的翅膀淋湿 头发上的雨珠像串起的露水 向下滚动 她的胸脯起伏 羽毛黯淡 流露出疲惫的神情 可以看出 她飞翔了千里万里 穿过厚重的乌云 当她落到天梯顶上 一个闷雷追击而来 她举起翅膀 把雷霆又推回到天空 . 这时地上的水位在上涨 山脉剩下了山头 如同千万个人头在浮动 森林变成了珊瑚 河流淹死在水中 到处是茫茫的水 仿佛大海在无止境地膨胀 水到至深时已不再流动 而是静静地上升 雨还在下 好像要一直下到死 好像要把世界填满为止 水要抹平万物 水覆盖了水 然后继续覆盖 . “西方的冰山也融化了 水已升上了昆仑 天空的裂缝越来越多 我曾用泥土掩堵 但依然在漏水 人民和禽兽死伤众多 我要到远古去请女娲 一起修补天空” 玄女说着 流下了泪水 她的心肠柔软 她的话语呜咽 而我经过了众多磨难 心肠像冷却的熔岩 已经变硬 . “让我陪你去吧 你一个人太孤单” “不 你不会飞翔 反而增加我的负重 你就守在这天梯上 等待我们来临” 说完她振翅跃入空中 洁白的翅膀切开雨线 背负着满天乌云 向远古飞去 她要穿过遥远的时空和派生的人群 去寻找大地本生的一个女神 . 我看见她在空中回望天梯 头发飘起来 像一面黑旗与乌云搏斗 她骑着闪电 在暴雨中穿行 雷霆无法击落她 她超越了俗世和引力 进入了自在的境界 她得到了天的允许 以飞为命 为人类服务 当她消失在我的视野里 洪水正在没世 而天梯耸入云中 拥上来许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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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人涌上岐山 腰间的布片已经破碎 有的干脆赤裸 顶着大雨向上攀行 其中有勤的子孙和须的子孙 以及战争之后各部落繁衍不息的人民 唉 山上的人民 地上的人民 死伤无数 茅草和黄泥的家园没于水中 . 而身体和命 还没有绝迹 赤条条的人生走向高处 带着双手 和泥浆 带着种子和胎盘在逃亡 我看见妇女走在坡上 男人走在前面 孩子死在他日和腹中 眼泪死在哭泣之前 在洪水中 眼泪还有什么用 . 人们涌上了岐山 沿着斜坡 向天梯接近 雨依然在下 雨中的裸体达到赤贫 雨中的活人只剩下 挣扎和隐痛 我见过其中的几人 曾向天梯上推动石头 那长着蓬发的 高大汉子是雄狮的后代 带领着人群 . 这时一只巨鸟从乌云中拍击而来 我认出它是大鹏 它凌天而过扑向水中 它从水中抓起一个人拍翅而起 放到山上 又反复冲向水域 救出了许多人 我看见它的翅膀上带着血 它的嘴角紧闭 它的体内有一个强悍的灵魂 . 当它发现了我 迈着阔步走到我身边 发出了人的声音:“公孙 你可认识我? 我就是须 我在战死之后化成了大鹏鸟 我在天空走路但在地上安家 我每死一次 就升华一次 我每活一生就超越一生 是你使我脱去了人的身体 从而获得天空”
说完它振翅起飞 又去水中救人 而我把人们领到天梯下的一个山洞里 那里有泥人留下的一堆火种 人们生起了火 强壮的男人去山下救人 女人们照顾伤者 雨一直还在下 直到死亡漂起来 向世界疯狂地索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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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的早晨 天依然黑暗 黎明和黄昏没有区别 满天都是雨 只有闪电固定在一个地方 形成明亮的裂缝 在那狭窄的闪光照耀下 天梯像一座笨重的旋塔 通向天空 传说女娲就要来了 传说她正在补缀南方的天空 她将和玄女一同到来 她们会落在天梯顶上 人们每隔一会儿就不约而同地望着天梯 像大雨中疲倦的葵花一齐转动着面孔 . 有关女娲的消息早已传遍大地 人们用尽了想象 描述她的容貌和体态 但无人见过这位女神 我说:“我见过女娲 当时她正在造人 她用黄土捏好了一男一女 命名为祖和汝 他俩就是这一带人民的祖先 他们融化的时候正是春天 一场阵雨过后 地上长出了许多新人” 人们惊奇地看着我 摇着头 表示不可相信 . 这时山下隐约传来嘈杂的人声 人们冒雨登上天梯向远方眺望 一个千古的奇迹正在眼前发生 只见天上的雨瀑向两边分开 像掀开的雨帘 而地上汪洋的水域裂开一条大道 一个女子从大道的尽头走来 她的头上众鸟环绕(玄女在领翔) 她的身后人民万众 一片呼声 她来了——女娲来了 她的腰间围着树叶 长发上缀满花朵 她的体态修长 透出青春的风韵 她领来了旧人和新人 她补好了南方的天空 又来补北方的天空 . 人们在天梯上欢呼起来 大鹏从远方领来了鸟群 迎接女神 而闪电停在空中 一动不动 不敢发出声音 女娲和人民从大道上走来 洪水壁立在两边 待人们走过之后 又悄悄地合拢 . 女娲和玄女领着人民穿过洪水 来到山上 她们掀开雨幕 沿着旋道走上天梯 在天梯顶上 女娲看到人们的遭际 流下了悲悯的泪水 同时也真诚地赞美了自己的子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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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必须记住这非凡的一天 在洪水淹没的世界上 有一群人 来到岐山 开始了补天的工程 这是一场改天换地的运动 在天地之间 在乌云和洪水之间 人 向自然的极限挑战 向体能的极限逼近 . 已经没有退路了 死亡推倒了生活 并截住人们的命 在人们的屋里堆满洪水 淹没田园 人们背井离乡向高处逃生 现在祖传的天空已经破碎了 再也不能用了 必须缝补天裂 才能止住漏水 获得生存 . 现在女神已经来了 一个是创世的女娲 一个是飞翔的玄女 还有如此众多的大地上生长的人民 补啊 用泥土补 用麻绳 一针一线地补 用石头补 五 的石头堆在山上 火焰烧在雨中 女娲在炼石 人民在搬运 整个岐山一片沸腾
我走在运石的人群中 已经多年了 我向天梯上推动石头 我热爱这苦役 也爱那些与我一起劳作的 笨拙的泥人 而今他们都在雨中融化了 他们回到泥土中 但没能堵住洪水 . 需要多少石头才能堵住天的裂缝? 推动吧 搬运吧 冶炼吧 把石头熔化 把麻绳捻长 把骨针磨尖 女娲就要补天了 这已是最后的时刻 死和生在较量 洪水在上涨 大地只剩下了几个山头 雨依然不停 雨不可能停下 天空不会原谅我们 . 除了自救 我们没有别的办法活下去 面对生存的法则 人的力量大于本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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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天 补天 女娲在补天 人民在补天 我们在天梯上 传递石头和麻绳 . 补天 补天 女娲在天上 玄女在天上 大鹏和众鸟在搬运 往返于天地间 . 补天 用麻绳补 人民看见了女娲 一针一线 在缝补天空 . 补天 用泥土补 亡灵和泥人 从大地起身 升上天空 用身体 塞堵天的裂缝 . 补天 用石头补 人民搬起石头 递给玄女和大鹏 玄女和大鹏 送到天空 人民看见女娲 在天上忙碌的身影 . 补天 用雷补 把雷扔到山上 炸开岩石 . 补天 用光补 把闪电折断 炼成真火 熔炼石头 . 补天 用乌云补 把乌云撕成棉絮 塞住缝隙 . 补天 用血补 用磨损的手指 把血 涂抹在天空 . 补啊 补天 女娲在补天 人民在补天 如果没有可用的东西 就用我们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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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又一天 补天在进行 裂缝渐渐少了 雨渐渐小了 . 一天又一天 人民在搬运和冶炼 人民在牺牲 女娲在天上 忙碌不停
人民之中 有一群旧人 已经衰老 他们推动石头 雨水顺着下巴 向下流动 . 衰老的旧人 日渐衰老 我看见他们 脱下陈旧的肉体 只剩下骨头 继续推动 . 许多骨头 闪着磷光 走在人群中 天 还未补完 洪水还未退去 他们不肯休息 . 许多女人 被雨水洗净 女人有女人的事情 看 闪电堆在坡上 像弯曲的树根 她们用闪电和树根烧火 脸和乳房 被火焰映得通红 . 亡灵和泥人 唱着挽歌 穿过忙碌的人群 他们排队走上天梯 向天空舍身 我看见他们 跟着鸟群 升上天空 . 补天 从日到夜 从生到死 补啊 裂缝渐渐少了 雨水渐渐小了 我们的女神已经累了
女神啊 你给了我们生命 又领导我们修补天空 你让我们活下去 我们活下去 直到永远 . 永远到底有多远? 女神啊 你正在补天 我们不便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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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天 地上所有幸存的人 都参与了这一浩大的工程 东方 西方 南方 北方 都在忙碌 . 地上的石头用尽了 人们就拆毁天梯 巨大的天梯 是通往上苍的道路 无数代人 为它付出了鲜血和生命 . 但是天还在漏 还需要石头 天不能不补 天上需要石头 . 补啊 天越来越高了 越来越亮了 乌云在变薄 只剩下一条裂缝了 人们看到了希望 在做着最后的努力 . 人们拆毁了天梯 直到把最后一块石头 送上天空 直到最后一个泥人 用身体堵进裂缝 天还在漏 . 天啊 适可而止吧 不要难为我们了 地上再也没有一块 可以移动的石头了 我们用尽了全力 还要怎么样 . 你不能太狠 老天啊 总要给生命留一条活路吧 就算是我们错了 也不至于毁灭 我们错了 但错在哪里? . 人们仰望着天空 人们看见女娲 在天上徘徊 焦急地等待着石头 天就要补完了 就差一点点了 . 不堵上这一点点 就有可能造成天崩 天空再次崩塌 后果不堪设想 . 时间在消逝 天在漏 女娲看见汪洋大地 洪水淹没了山川 万物在受难 生命已经面临绝境 . 这时 天又发出了崩裂的声音 这是危险的声音 天又要崩了 更大的水 仿佛已经 聚集在我们头顶 . 是时候了 此时必须有人献身 堵住这裂缝 人们争相赴死 但没有人能够升上天空 人们已经绝望了 人们感到 最后的劫难 已经来临
我们再也没有补天的力量 和补天的东西了 我们倾尽了所有 再也无能为力 . 就在这时 又一声崩裂的声响 穿透了我们的心 天的裂缝在加大 水在从天空 向大地倾泻 人们仰望着女娲 一声不吭 . 这时女娲从天上下来 飘落到地上 用手抚摸她的人民 女娲走遍了大地 她抚摸了我的头顶 她也抚摸了远近的山峰 然后她飘起来 又回到了天空 . 人们仰着脸 看见她飘上去 她像风一样飘上去 她进入了天空的裂缝 她躺在了裂缝里 我们的女娲 用身体堵住了天裂 . 水不再漏了 乌云渐渐散了 天裂已经弥合 我们的女娲 融化在天空里 成为天的一部分 . 天渐渐地变蓝 天蓝得让人伤心 亮黄的太阳 出现在天上 晃得我们睁不开眼睛 . 这时人们望着天空 发出了哭声 整个大地上的人们 发出了哭声 人们看不见女娲了 也看不见以身堵天的 亡灵和泥人 . 人们只看见补好的天空 蔚蓝而澄明 大鹏和玄女领着群鸟在飞翔 风托举着它们的翅膀 像托举着自由的精灵 . 风也吹着地上的水 无边无际的水 映着群鸟的倒影 水下埋着人们的屋舍 和田畴 和淹死的亲人 . 雨终于停了 七个七日的雨终于停了 天又回复为天 而人已历尽劫难 所剩无几 . 洪水过后 所剩无几的人们 又陷于饥荒和疾病 人们以草为食 以虫为食 以禽兽为食 以子为食 以树叶为食 甚至吃掉了树根 . 洪水的消退极其缓慢 这期间 世上走了许多人 又出现了许多人
三 填海
洪水淹没了世界 消退极其缓慢 大地埋在水下 只露出高原和山峰 人们无奈地又活过了多年 有一天 从高原上走来一个老人 他手攥着一块土 已经走了一生 他在奔走中累掉了自己的血肉 骨头依然在走 他向我们走来 穿过了许多岁月和稀疏的人群 他磨损掉自己的双脚 继续往前走 继而磨掉了小腿和大腿 依然在走 他在风里走 在昼夜走 他有使命在身 他走啊 不停地走 磨掉了胯骨 磨掉了肋骨和胫骨 最后连头骨也磨掉了 只剩下一支手臂 依然向上举着 依然攥着那块土 当这手臂经过我们身边 我听见风中传来他洒在路上的 最后的声音:“快 快接过这土 这是一个名叫鲧的人从天上偷来的息壤 放在水里可以不断地生长 他让我们送往八方 用以生长新地 制服洪水” 说完他把土递给一个少年 然后手臂当即粉碎化为灰尘 我看见那少年接过这土 向山下走去 其实只是很短的一段路 他却走了一生 当他也磨损掉身体 只剩下一支手臂时 他的后面 跟来了人群 . 人们一代一代往下传递 一直到水边 为此磨损掉许多人 人们攥着这块土 这救命的 创造新地的土 向水边走去 已经多年了 人们望着这汪洋的洪水 叹息 悲愤 试图把它填平 . 我跟在人群后面 走到了山下 是时黎明从平坦的水面上 升起晕红的朝霞 仿佛有人在水上 建造宫殿并打开了白昼的红漆大门 一颗太阳从我们的对面阔步走过来 它越来越亮 陡然间发出耀眼的光芒 在水上铺出一条明晃晃的大道 直通向天空的中心 但这不是我们的路 我们不再相信幻景 我们需要土和无边的土地 需要脸上的 霞 和通向家门口的弯曲小径 而眼前这汪洋的水域淹没了我们的村庄和鸟巢 淹没了河流和鱼群 迫使三足乌把巢建在太阳上 它们是火的后代 不能离水太近 而嫦娥索性到月亮上居住 她不想再回来了 她只在夜晚遥望大地 想念地上的亲人 . 现在好了 我们有土了 我们要创造新的土地 把这息壤撒在水中 我看见一个少年最后一次接过这土 他转过身 把土高高地举过头顶 向天致敬 向传递息壤的所有前人致敬 向身后的人群致敬 然后他大步向水边走去 初升的太阳照耀着他 人们看见他的身影 又长又暗 像苦难的来路 和人类倒下的不幸的灵魂 . 他向水边走去 他试探性地 松开手 掰下一小块土抛进水中 人们在他身后 看见水面上激起一层波纹 这波纹越扩越大形成一层层圆环 向远方不停地扩展 似乎永无止境 人们站在岸边 像一片粗糙的石雕 . 在日光下斑驳龟裂 皮肤像老损的树皮 被风吹皱 留下了岁月的伤痕 这是春天还是夏天?还是季节之外的 一个特殊的时辰?人们静立着 有人坐在山坡上 以阳光为弦 弹拨着大琴 发出了听不见的声音 这一刻 我的心也停止了跳动 如果就此停下去 我有可能变成一块石头 或是一个沉重的泥人 . 这是一个神话的时代 想到的事情就能做成 人们等待的奇迹正在发生 我看见这一小块土 在水中生长 渐渐高出了水面 向周围缓慢地扩展 形成了新的土地 地上长出了新草 和新的树荫 当新地与旧地连在一起 一座龟裂的石雕走过去 他太激动 太急躁了 他走到新地的边缘继续往前走 一直走进了水中 他在水中化为生长的岩脉 拔地而起 成为山脉的骨骼和灵魂 人们效仿他纷纷走过去 沿着新地的边缘 向四面八方走去 向水中走去 在这伟大的创造活动中献身 而那手握息壤的少年把土分给众人 众人又分给他们的子孙 人们在争相创造土地 争相成为山脉 一时间大地上此起彼伏 洪水退缩 新创的土地上生机勃勃 长出了一茬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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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水退后多年 大地上湖泽遍布 江河泛滥 多少闪光的冰川悄然融化 把它们晶莹的露水赶下雪山 而大海似乎永不满足 在洪水中拓展开辽阔的海岸线 . 人们在新地上重新架起篱笆 开辟田畴 升起了纤细的炊烟 生活展开了烦琐的细枝末节 建设是劳累的 但充满了兴趣 一场劫难把人们强行推向新的转折点 . 有人建议在旧址上重新建造天梯 但已没有石头 石头都用于补天了 有人建议疏浚河道 帮助河流 回到它们开满浪花的家园 我却建议开辟道路 便于人们行走 . 至少应该有一条路通向死亡 然后从那里返回 否则地下将过于拥挤 不适宜人们安息 还应铺一条土路 通向未来 以便看望那些生生不息的子孙 . 而现在是洪水过后 水害深重 人们顾不得考虑长远 听说有人化作大熊在梳理河道 有人用绳子捆绑江河向大海押送 有人在砍伐水系的枝杈 不让它蔓延 . 更多的人在忙于播种 以便生出更多的孩子 洪水过后 乳房高耸的妇女们生育力旺盛 生吧 生育就是直接对抗死亡 生吧 让卵生的少女长出翅膀 让胎生的男儿力大无比 拉弓可以射天狼 . 这是需要力量的时代 人与大自然展开了原始的较量 我看见一群人在大地上挪动山脉 另一群人肩扛着河流向平原行走 他们油红的脊背在太阳下反光 . 而在遥远的内陆 有人用沙子 就地掩埋着干瘦的河流 还有一些人 刨土挖坑 把小河栽在高原的缺水地带 像栽下柔弱透明的小树苗 但风吹日晒 用不了几天就会枯萎 . 与他们不同 那骑着黄河的勇士 穿过了草原和峡谷 他曾经 驾驭过蛟龙和闪电 如今他驱赶着成群的 暴躁的波涛 从黄土高原上闯下来 把曲折和颠簸视为乐趣 . 是啊 创造世界和改造世界 是多么伟大的事业 征服体现了人类的雄心和本能 我赶上并参加了这改天换地的工程 感到无比骄傲 我是一个幸运的人 . 我已经贪恋这个时代了 洪水过后 万物都强化着自己的意志 没有人屈服于灾难和命运 也许这正是世界运转的动力 和我们万劫不灭的内在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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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随着人们的脚步 我挤进了肩扛河流的人群中 这时大河的尾巴还在夏日 而前面的波涛已经进入秋天 . 河流没有脚 因而它只能爬行 众人扛着一条河流向东走去 是为了搬运洪水 以便使河床 恢复为田园 . 需要无数个昼夜才能走到海边 一路上 我看见狂风扶起了远方的河流 又使劲吹拂它的枝叶 而那手握石斧的 大力士 正拼命砍伐大河的主干 . 据说已有三条河流倒向大海 激起了万丈波澜 而它们旧日的河床 像干枯的老榆树的影子 已在阳光下悄悄地腐烂 . 大地上陈放着多余的河流 这些洪水留下的残迹 影响了人们的生活 也阻碍了青草去对岸做客 青草太柔弱 细长白胖的小脚丫走不了多远 . 而我们却扛着河流向大海奔走 一路上哼着口号 不像那些 攀着炊烟爬到高空的人 吓得脸色苍白 把喊声憋死在胸膛里 . 我们是吼叫着与洪水直接较量的人 我前面的汉子是一个石雕的后代 我身后的壮士是息壤上出生的第一代人 而那阔步走出胎盘的家伙是一个莽汉 . 他擅自来到世界 身上印着洪水的痕迹 不假思索就与死亡签下了不悔的约定 他扛着河流的根部 承受着最险 和最重的压迫 脊梁骨已被压弯 . 而更多的人眼里出现了燧石和燧石 撞击所冒出的火星 我感到骨头和骨头 在身体里摩擦起火 我感到 我的心脏在燃烧 从嗓子里向外冒烟 . 我感到渴 许多人都渴了 喝吧 河流就在肩上 大海就在眼前 那汪洋恣肆的杯盏里有不尽的凉水 也深藏着盐 汗水 和消逝的甘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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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肩扛着河流 终于接近了大海 远远看去 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深蓝 白云擦拭着天空 但擦不去海上的波浪 那些顽皮的波涛时而相互赛跑 时而又藏在水下 它们精力过剩 因而展开永世不疲的追赶 . 我们肩上的河流也望见了大海 它挣扎着跳到地上 摇摆着身子 向大海爬去 我看见它柔软的尾巴 拍打着沙子和青草 而它肥胖的肚皮 紧贴着地面 仿佛一条龙 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家园 . 河流爬进了大海 在海面上轧出一道深沟 消失在远方 直到大海直立起来像一道蓝色悬崖 直到海风从陡峭的天涯滑到岸上 带来鱼群的呼喊 我们手挽着手 欢跳起来 . 我们负重走了多年 终于轻松了 反而觉得身体有些轻飘 似乎一阵风就会把我们刮跑 而负担过重也会造成同样的结果 在海边 我看见被生活压扁的人 像宽大的树叶被风吹起 . 还有一些刚硬的汉子 肩扛着巨石 被直接压进土里 有如砸进大地的钉子 不再拔出来 他们露在地上的头发 像黑夜浸染的毛毛草 带有原生的色素 百年日照也不能使它们变白 . 除非它们日渐苍老 岁月的风霜一再袭来 连石头也在风中腐烂 会有一场白雪覆盖住所有的山峦 那时我们无言可诉 默默地等待 那时我们不再展望远方 而是俯瞰自己 目睹那体内的夕阳沉下辽阔的地平线 . 那时大海将异常平静 河流都回到了海里 风从地上消失 只剩下空气在流动 那时我们返回到出生的地方 抱着大地安睡 仿佛世上什么也没有发生 仿佛不曾有洪水 不曾补天 移山 挪水 也无人被河流压死 一切只是一个梦 . 而现实是 我们扛着河流来到海边 看见治水的人群在地上忙碌 有人在劈山 有人抬着大泽奔走 有人正用白云蘸水擦洗着蓝天 而那在朝霞后面行走的人 敲打着燧石 用魔法驱赶河流 向大海流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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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河流立起来 它开裂的主河道 分成两条汊 像一棵大树迈步走向大海 它迈出左腿 又迈出右腿 它走了过来 太阳照耀着它明亮的枝干 和体表上流动不息的皱纹 . 太阳给它投下了摇晃的阴影 轻风刮过它的枝丫 发出湿润的声音 我们看见它透明的内脏但找不到心怀 它的心溶解在每一滴水里 因而它即使化成云雾 也不会死亡 . 依此类推 大海要有多少颗跳动的心脏? 要有多少条河流立起来 才能形成密不透风的森林? 我们搬走一条河流 还有很多河流 我们搬走一滴水 还有另外的水 . 在大地上流浪 但只要我们无限地搬下去 洪水就得让位 河流就会减少 看 这一条河流自己向大海走来了 它迈着大步 晃动着支流的臂膀 细密的源头像发丝 被风吹向脑后 . 这是一条苍老的河流 退休的河流 它主动站起来把洪水领走 而不带走一粒泥土 像干净的闪电离开乌云 它走向大海 不伤害一个人 它把脚步放得极轻 有如炊烟离开火焰 灵魂进入梦境 . 我们看见它越过千山向海滩走来 它走进了海里 海水淹没了它的双腿 淹没了腰腹 它继续向深处走去 它是直立着走进大海的 它自愿走进去 没有人逼迫一条衰老的河流 . 它走到深海里依然没有倒下 它高于大海 细密的源头像白发 在太阳下闪光 我们静立在海边 默默地望着它缓缓沉没在远海里 直到波浪淹没了它的头顶 . 大海不可能淹死一条河流 一条饱经沧桑的河流 退出了洪水时代 它不愿意泛滥 它的水养育了无数的人民 如今它消失在海里 就像前人走到尽头 悄然化为泥土 不留下一丝踪影 . 这是一条善良的河流 一旦它重新出现在地上 我们会祝福它 永远流动 我们会饮它的水 抚摸它的波浪 躺在它的怀抱里 听凭它清澈的流水洗涤我们的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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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流在入海 我们在东海岸边 度过夜晚之后 看见了海上的黎明 与我们一起眺望日出的人群中 有一个少小的女子 在迎接太阳 她把红日奉为男神 等待他闪着光芒 从大海上莅临 . 我似曾见过这个女子 她曾把三条道路拧在一起 捆住远山 向湖泊拉动 她也曾以大泽为潭 养育白云和星星 她是谁的女儿 自幼许配给太阳 如此痴情地来到海边 迎接她心中的日神?
闪光的日神 掀开朝霞 露出了一线弧光 今天海上晴朗 没有一丝水雾 我们能够清晰地看见 一轮旭日打开黎明的红色大门 头戴着无上光荣的冠冕 出现在海平线上 向大地问候早安 . 少小的女子 把朝霞抹在脸上 把喜悦藏在心中 新的一天已经来了 她按捺不住自己 她要拽着阳光的绳索 直接走向太阳 而大海 挡住了她的去路 她不能原谅 这激流暴跳的水域 她要走过去 . 像那直立入海的河流 她踩着波涛走向太阳 爱情已经使她疯狂 她在水上 像一条光洁的美人鱼 迎着旭日奔跑 浪花溅满了她的胸脯 她看到 每一滴水珠里都含着一颗太阳 . 太阳看见了这女子 也在远方加快了步伐 太阳和女子在接近 这时海面上 泛起了一层红光 仿佛有人在海底 点燃了羞涩的红珊瑚 我看见许多河流从海中站起来 晃着身子 为他们轻轻地鼓掌 . 我们在海边 拍肿了手指 而那敲打燧石的魔术师驱赶着河流 也赶到了海边 那些抬着大泽的人们也赶到了海边 那些捆绑河流的人们也赶到了海边 那些挪动山脉的人们也赶到了海边 都赶到了海边 . 人们看见那女子向太阳奔跑 发出了赞美的呼声 她是那么小 那么美丽 像是水做的 一尊雕塑 被阳光激活 被日神召唤 我真怕她会融化在阳光中 或是被内心的火焰烧成灰烬
她在海上奔跑 仿佛大海是一片 液体的草原 生长着无边的叶绿素 她踏着蓝色的波浪 忘记了海水 她认为自己就是一朵浪花 为太阳而开 或是草原上的一只蝶 踩着花心 追赶晨风飞翔 . 她在海上奔跑 她无视波涛 因而激怒了波涛 海面上骤然掀起狂澜 把她打翻在地 随后无数匹受惊的野马 从海面上奔腾而来 淹没了她 她在海上挣扎 浮起 又沉下 纯洁的身体被波涛蹂躏 . 人们惊呆了 人们目睹她 被大海吞下去 又吐出来 许多人痛打波涛 要跟大海拼命 其中一个巨人走进了大海 他掀开大海的一层皮 他卷起波涛 像卷起一张草席或是刮风的绿草地 . 但这一切都晚了 一个少女 在下沉 大海体现了它不可征服的意志 它要放弃的东西它坚决放弃 它要吞噬的东西它决不留情 它把一个少女咽进自己的胃里 海啊——你这暴虐的洪水的父亲和母亲 . 就在人们痛心和绝望之时 那个弱小的女子 坚强的女子 露出了海面 人们看见她用力跃入空中 就在她下落的一瞬间 她的两臂变成翅膀 乌黑的头发变成羽毛 在海面上飞翔 嘴里发出“精卫精卫”的叫声 . 这时太阳已经跃入高天 用光芒抱住了她 那个君临万物的日神 吻遍了她的全身 晨风托举着她的翅膀 凌驾于大海上空 她与大海抗争 超越了死亡 她用生命幻化成另外的生命 人们眼含泪水望着她 发出赞美的呼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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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后人们看见这只鸟 子女成群 她领着她的孩子们 口衔石头和草木 投向大海 要把那万古的水坑彻底填平 . 这是一项漫长的工程 小小的精卫鸟 与大海展开了旷日持久的较量 . 一个是自然的元素 一个是飞翔的精灵 我们当时所看见的 是生命转换的一个奇迹 从海上升起 . 她的翅膀拍打着晨风和霞光 在天海之间 在肉体和灵魂升华的那一刻 她断然做出一个决定:填平大海 . 人们在治理陆地上的洪水 她要治理水的根 她蔑视海水 大海只是水多而已 并非不可战胜 . 冲动可能产生虚妄 而胆魄必生出信心 一个以死去爱的人 得到了太阳的拥抱 她在赢得爱和飞翔之前 战胜了自身 . 白昼支持她工作 黎明允许她每一天 展翅迎接她的日神 在太阳下 她那微弱的工作因持久而神圣 . 看她起的多么早 她和她的孩子们 用嘴唇搬运石子和草木 用红色的脚趾 踏着风 世代不息往返于海陆之间 . 为了帮助她 大地生出无穷的草木 山脉演变出不尽的石子 河流向大海推动着沙子和灰尘 . 她鼓舞了全地人与洪水搏斗 一只鸟 一群鸟 一个鸟的世系 在她身后 是天上的群众在飞翔 在填海 . 她以弱小对巨大 以短暂对永恒 她以恨对暴虐 以爱对爱 她在天空建立王国 拆下自己的骨肉做出臣民
她把填海作为终生的事业 她不发誓言 不抱怨 她永远工作 不相信徒劳 她把终极目标定在永远之后 . 她是在与永远较量 在不可能中建立可能 人们通过她看到了世界上最硬的东西 ——时间所不能磨损的 是生命和决心 . 她不是超越时间 而是超越自身 对于她 死亡已不是死亡 而是对伟大事业的一再献身 . 她用最简单的方式与大海和时间对抗 我们也一样 我们搬走了河流和大泽 用了最简单的工具:双手和力量 . 在洪水时代 生命是如此壮丽 我参加了这浩大的历时数代的工程 是我和人类的骄傲 . 我在海边 目睹了一个少女的演变 和她填海的壮举 也看见了人类 走出噩梦后那强壮的肩膀 在大地上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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填海 填海 人们在海边喊道 把海填平 . 玄女和大鹏也来了 凤凰和三足乌也来了 群鸟都来了 . 天空中飞翔着朝霞和晚霞 飞翔着羽毛 心跳 和众口一辞的歌声 . 这是盛大的庆典 众鸟齐集 在为她加冕和命名 . 她因她的叫声 得名“精卫鸟” 她得到了赞美和肯定 . 众鸟齐集 帮助她填海 覆盖了大海上空 . 天空被翅膀切割 石头被嘴唇叼起 空气被速度引领成风 . 人们也帮助她 向海里挪动山脉 把岛屿推向远处 . 人们在地上 一加一 再加一 比多更多 . 人们组成群众 向海里搬运 从一日到另一日 . 星座也从高空投来石头 风投来花瓣和蝴蝶的骸骨 女娲融化的天空摘下流星 . 填海 是大家的事 有人搬起自己 放到了海里 像一块石头 . 有人揪着自己的头发 拎到空中 然后松手掉下来 . 填海 付之以力 付之以命 填海 付之以全人类的激情 . 我从地上捧起一把土 其中有一粒是泥人的骨肉 在我手中颤动 . 我把土填进海里 是时鸟群掠过青天 像一个飘忽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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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 治水的高潮转移到海上 陆地上的洪水全部退落 只剩下原始的河流在流淌 . 炊烟流向天空 生命流向消亡 大海在自身里回旋 它的身体 全由血液所构成 没有骨头和内脏 . 鸟在填海 人在填海 洪水退回到老家 只有少数的 白云在飞翔 . 我知道那是水的灵魂在漫游 而在太阳和大海之间 羽翼未丰的小天使学会了歌唱 . 学会了填海 学会了梳头 和孵卵 在夜里 躲避天鹰座窥视的星光 . 人们学会了生活与合作 学会了疏导河流 堵塞天裂 用宽大的手掌安抚波涛 . 而那在海边聚沙造塔的人 不可能给云 安家 他只能给招潮蟹搭造简陋的产房 . 云 依然要带着雨滴到处游荡 雨还是要下 水还要流 并穿过我们的身体 往复不息 . 世界充满了矛盾 而法则 已经确立 我们必须学会生存 顺应天理和时间的走向 . 万物挤在一条路上 而生活是繁复的 物种在进化 在分裂 升级 世界养活了多少孩子 谁也说不清
生命是平等的 万物都是弟兄 我们一同度过了洪水时代 搬啊 填啊 今天 大地终于回复了原样 . 草在根上生长 鱼在河边张望 兽在林中 树在奔走 我们的先人在土里静静地冥想 . 而我们最小的最美丽的妹妹 已经进入了鸟的进化序列 她决定终生填海 不再回到我们身旁 . 我们看见她在空中飞翔 鸣叫 她劝走了玄女和大鹏 劝走了凤凰和三足乌 劝走了群鸟 . 她领着自己的臣民世代填海 她的事业太伟大 太遥远 谢绝了我们的陪伴和参与 . 她要把这最后的水坑留给自己 她自信能够填平 这时众鸟飞散 而我们离开大海 重返自己的家乡
四 从远处刮来了风 . 离开海边 众人散开 分散在全地 我沿着洪水退后的干地往回走 路见许多人随遇而安 栽下炊烟 立火为乡 而我想找到黄河 然后溯河而上 回到我们建造天梯和补天的地方 在那里 我所熟悉的泥人和灵魂都已融化 成为天空的一部分 我要回到部落生活的旧址 回到平野战场 和勤的村庄 然后继续往回走 回到祖和汝的来路 从此再往前 回到女娲造人的河边 看看那里的泥土和野花 是否依然如故 如果再往前 我有可能 重见盘古和最初的光芒 那是危险而惊心的一刻 天开了 出现了星辰和大地 随后出现了太阳 我真想回到我的青春时代 重新和蕙相爱 这么多年了 我流浪 战争 建造 补天 搬河 填海 几乎顾不上想她 我曾多次遥望夜空 寻找她的星座 用手心捧住她的星光 但我内心的怅恨能与谁诉? 人们都太忙了 消逝的也太快了 人们甚至来不及多想 世界已经过去了多年 什么都挽留不住 什么都已经遗忘 . 我边走边想 不知不觉过了很久 这时从远处刮来了风 先是草叶轻拂 而后是树枝摇摆 树干晃动 我看见远处的山脉也动起来 树林被风吹弯 慢慢地融化在空气里 石头化成了泥土 泥土化成了风 整个山脉都在风中融化了 河流化成了雾气 人群分解成元素 元素消失在虚无中 我的眼前一片模糊 什么都不存在了 海与河 土与地 人与万物 都没了 只是一瞬间 一切都化成了泡影 我的心一下子空了 没有一点征兆 整个大地从我的脚下消失 是这么突然 断绝 不可挽回 万物在悄然不觉中毁灭得如此干净 什么样的风能吹灭这个世界 而不留下一点痕迹 像一场梦? 这风并不大 却穿透了我的骨头 我感到自己像一个气泡在空中漂浮 我成了一个被抽空的人 一个失重的人 我突然怀疑我的处境 我在何处?我周围的一切完全消失 而我为什么没有随风散尽? . 事变来得太快 不容我思考 风已吹空了一切 剩下我一个人飘在空中 我恍然想起 我眼前融化的 和我所经历的一切全是幻象 是一场 漫长而神奇的蜃景 我记起了走进蜃景的那个黄昏 部队走在冬天 苍山挡住大海 晚云横空 落日带走了飞鸟和人群 我一脚迈错进入了朦胧世界 从此生活在虚无之中 我离开我的时代可能已经久了 我离开后 地球在空中转了多少转? 地上死了多少人?这一切全然不知 现在 我在空中飘着 是一个被世界悬置的人 . 这时我感到我在往下落 但不知落向何处 只见上面是蓝色 下面也是蓝色 天地一片空蒙 万物不知去向 只有风依然在刮 风吹在风上 看不见空气奔跑 只听见它们的喊声 像一个隐身的集团军在集体梦游 在错误的指挥下游离了战场 风在与我开玩笑 它们找不到敌人 却抓住了我 像玩弄一张纸 让我飘忽不定 我感到眩晕 恶心 发出了绝命的惨叫 一种临近死亡的 极度的恐惧和紧张 使我内心一片空白 进而变成空虚 这是致命的创伤 没有伤口和血迹 甚至没有疼痛 我的精神却已崩溃 散开 化解在虚无之中 我好像已经消失了 仿佛一个修炼得道的人 达到了物我两忘 我已不是我 而是风的一部分 风是大自然的灵魂 是饱满而无形的呼吸 和绝对自由的精神 我在风中 飘悠 下落 是一团空气 浮游在另外的空气中 . 我曾有过飘荡的经历 很久以前 我路过敦煌 在飞天仙女和蕙的陪伴下 到达过星空 我们降落在黄河源头星宿海 在那里 蕙抱住了我 在草地上翻滚 她受孕后融化在黄河里 向大海日夜流动 那时天空高不可及 云 又白又胖 风比空气还要轻 我俯视下方 看见地球在一个道路编织的网兜里转动 那时洁白的雪山分开河流 河流切开大地 分开草场树木和人群 人们走来走去 有的进入土里 有的刚刚出生 而今一切都消失了 仿佛时间已经结束 只剩下我 一个多余的 被世界遗弃的人 残留在空中
我在往下落 一种空无凭依的感觉 使我本能地张开手臂 抱住了风 在空中 肉体极不可靠 经不住风吹 往常的风是凉的 经常穿透骨头 把奔流的血液冻结成冰 而此刻风好像越来越热 吹在皮肤上 有一种灼人的疼痛 仿佛一颗流星 正在摩擦起火 我感到身体在燃烧 顷刻就要化成灰烬 这时我听到心脏爆裂的声响 和脑袋膨胀的声音 我好像在松解和分化 像一朵耗尽雨滴的乌云被风撕开 随便地扔在天上 我将落在何处? 我是否会在空中爆炸 成为一个莫须有的人? . 一切猜想都没有用 我在瞬间就掉了下去 我掉在了冰凉的大海里 我背靠海底躺了一会儿 渐渐睡去 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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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深深的海底 我躺着 我掉下后不久 白昼崩塌 大海失明 许多衰老的火山和鱼群淹死在海底 只剩下多刺的骨架在暗中游动 我在绝望和恐惧中冒着气泡 渐渐昏过去 我知道死亡已经来临 死亡早晚是要来的 死不是来自外面 而是来自本身 它一直藏在我体内 与我的生命一同诞生 我在昏迷中看见它走出我的身体 然后紧紧扼住我的喉咙 死完全控制了我 它要主宰我死后的全部时辰 我感到眼前一片黑暗 之后转为蓝色 蔚蓝色 以至于透明 一种从未有过的舒展和轻松贯穿了我的全身 似有一股水流把我轻轻扶起来 向前推动 我感到我的心在发光 我用心灵看见了一切 一切都是蓝色 一切都归于蓝色 太纯洁了 我在蓝色中漫游 看见纯洁的远方出现了蓝色的黎明
这时 隐隐约约的地平线上 出现了人的声音 我恍惚走过去 跨过一道蓝色屏障 看到了人群 我认出其中有老子和孔子 他们走过来问道:“你是公孙吧 你来自今天 还是来自过去? 你们的天梯是否完成?” “我来自蜃景 而大风吹空了一切 我掉到这里 因而我是来自古代和今天 一个过渡中的人 我们的天梯已经拆毁 当时发生天漏 女娲炼石以补天 女娲用自身堵住了天空的最后一个裂缝” “你打算去哪里?”“我想去未来 但死亡挡住了时间 不让我接近” 这时老子和孔子都陷入了深思 不再追问 我继续往前走 看见了祖和汝 他们俩手拉着手在漫步 还有一些人用手指在梳理河流和树林 我从人群的边缘绕道走过去 看见了一个巨人 有人告诉我: “那是夸父 他追过太阳” “是的 当时我在场 有人说他渴死在途中” “他没有死 他是龙的儿子 遇水而复生” 在离夸父不远的地方 我遇见了勤和须 他们俩坐在地上 正在讨论死亡和战争 须站起来 热情地迎候: “公孙 你也来了 让我们一起谈谈生命” “不 我想再往前走走 看看生活背后的东西 我想听听 骸骨的心声和他们身外的寂静” “你想了解死亡?” 须走过来说 “好吧 我让你看看我的身后 是多少人生” 说着他撕开自己的胸脯 像打开两扇门 里面涌动着无边无际的人群 他指着人群说道:“生活的背后 是死 死的背后 是无限的生命 你要了解世界 请先了解你自身” 说完他轻轻地关上自己的胸脯 我听到他的体内人声喧杂 转瞬变得寂静 勤用手指梳了一下白发 补充道: “死 仅仅是开始 而生活是无限的 你活过 又死了 死也是生活的内容” 我发现须和勤都变了 他们已不是战争中英勇善战的部落长 而是大彻大悟的人 面对生死 已经变得非常平静 这时我知道我已经死了 我向前走了一段 被一个影子拦住 他的白发和白须拖到地上 身体完全透明 我认出 他就是指引我流浪又在我中弹死后 给我换心的人 他似乎无处不在又无处在 他可能是一个无中生有的人 他说:“公孙 你来了 你去过了古代 但还没了解今生 你懂得今生 还不通晓未来 你深知未来 也不等于接近永恒 你只死过两次 这还远远不够 你还必须回去 用完你的身体 把剩余的能量彻底耗尽 我看你的心里还有杂质 我把它取出来洗一洗 时间长了 它会落上灰尘” 说完 他掀开我的肋骨 像掀开竹帘 从里面取出一颗大心 他用净水洗过后又放回我的胸脯里 像一轮新日 它启动了我体内的白昼 和夜晚的繁星 它使我的血液加速流动 他拍着我的肩膀说:“你回去后 要用全身报答生活 因为你是人” 说完他隐身而去 无边的蓝色展开 蒙住了遥远的地平线和影影绰绰的人群 重返故乡的悲壮旅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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