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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魇中的秘密
李芳洲
一 众人终于异口同声地达成共识,抛下那几位半生不熟,总找借口,一再后延计划的朋友。趁着有资本宣称还在高颜值的年纪,在秋冬之交,把说走就走的计划、攻略、自驾游变成现实。 在960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想要梳篦出一座商业味儿、wifi味儿稍弱的处女山水,不难也不易。草莽山,是我们从“驯鹿野外俱乐部”好不容易求来的。到此一看,果然满意,大家都觉得来此不虚。 迷人的山景罩着茫茫白雾,正午时分,阳光羞涩地拱了出来,给周遭镀上了七 。山花野姿妖艳地烂漫着,像是以此感恩天地赐下的雨露。紫藤、常春藤以及各种叫不出名的蔓萝,斜倚着缠绕着大小树,把身上那些红黄紫白蓝的小花撒在树丫间,仿佛情窦初开的少女对情人窃窃私语、撒娇示爱。 我们六人从车上跳下来,叫摄影师独自驱车滑行,大伙踩踢着不时滚落到脚边的毛栗、核桃、松果、白果……听着枯枝落叶在脚下呻吟的沙沙声,看着和阳光一起辉耀、一起闪烁,夺目璀璨的银杏叶,这儿和谐自然的美使人心醉眼崩,喜欢到挪不动步子。于是,诗人提议取下车上的干粮、饮料,坐在树荫下休憩,野餐。 诗人问:“各位,这里的悠闲宁静,是不是当下隐士向往的好地方?” 提琴手兼作曲家彬说:“我以后就选这儿落脚!生产梦想和艺术品。” 舞蹈演员旋拉起歌手霞说:“真棒!朋友们,以后节假日,我们就有小聚和休养生息的疗养院了。彬,你欢迎不?” 彬用手做OK状道:“别人不让来,犹可说。你们是美女,来吧!来吧!多多益善!” 画家燕妮嘟囔着小嘴,歪着脑袋嗔怪道:“我不美,以后就不能来了?! 彬赶忙堆笑,又是作揖,又是抱拳,半蹲半跪地赔礼:“别!别!我没那意思。谁说你不美了?才貌双全的桂冠非你莫属……” 吉他手和摄影师一同打趣道:“看他那熊样,一见美女便语无伦次、手足无措、晨昏不分,话都说不利索,明摆着厚此薄彼、重色轻友嘛,还编织什么梦想、艺术品,不要以琴声在窗下诱拐村姑就好了。” 众人哈哈大笑,趴在树叶碧草的地毯上,等摄影师把各自的怪姿异态定格。
二 一阵喧闹折腾之后,摄影师离开众人的视线,独自找一个幽静处休息。他仰躺在布满鲜花野草的开阔处,把头枕在一块石头上,仰望苍穹。见碧空蓝如宝石,一望无际的云自如地像飘、像跑,像羊、像马,又像牧民堆在一块的羊毛,松散蓬乱,光影下似乎更像普罗旺斯的薰衣草地,看似轻松,实则很有规则。很忙碌地在执行宇宙、上帝的旨意。看罢多时,恍惚自然界到处都有造物主施展功力的痕迹。 摄影师想了一会儿,叫来嬉闹的同伴,将所见所思说与众人。诗人纯严肃地说:“怎么没看出来,原来我们的摄影师还是位哲学家,既懂天象,又懂自然奥秘。要是你再懂些心理和星象,那够多权威啊。” 摄影师用手戳诗人的鼻子,低吼一声:“别瞎说,你欠揍啊。告诉你们站着看、躺着看,天空的云 感觉会不一样的。不信你们试试。”于是大家按他的旨意挨个儿仰躺在草坡上,仰望暗藏玄机的蔚蓝。沉默良久,听见旋轻声自语:“我好像觉着那边镶了金边的云 ,像是穿着 裙在跳舞;那些飘来撞去的云朵,像是在敲鼓点,给它伴奏。”霞也用手指玩辫梢,莺声燕语地说:“你们看,那一方的云团,像不像被鞭子抽打奔跑着的战马?嘴里好像还发出嘶嘶地鸣叫……” 诗人笑道:“这叫连觉。它往往是艺术家出类拔萃特有的才能与素质,声音中能听出颜色与味道,颜色中能看出历史、情感以及君王的名字。” 姑娘们从石缝里扒野花和野菜,手指都染成了青绿紫的颜色,然后把手举起来问男士们:“哎呦!上哪儿去找水洗呢?”燕妮娇笑着:“谁替我找到水,我就把草编的戒指送他!”霞与旋也挥动手上草叶编织的花环和鞭子附和道:“对,对,快去找水,找到了,这些都是你们的!”姑娘们挑逗地将花环、戒指、鞭子冲着男士们躺卧的地方甩动抛扬,口里嘻嘻哈哈地笑着。 彬问:“是定情物吗?” 纯也笑着说:“这么美的信物,去一趟火焰山,重走唐僧取经路也值了!对,兄弟们!”说着站起来,一拉两位音乐人,不由分说,口喊“一!二!三!为美女们冲锋陷阵!为爱情奋不顾身!阿米尔冲!找水领赏赐去哟!” 三人跌跌撞撞地边跑边回头,对摄影师做着鬼脸大喊大叫道:“我们去英雄寻水,保护大熊猫的任务就交给你了。要是她们被狼吃了,我们就回来吃了你!”一阵哈哈和沉重的脚步洪亮地回荡在山谷,更留下了他们热力奔放的青春,超然物外,玩世不恭的现代人的无所畏惧以及对历史权威的挑衅和蔑视。他们个个有“我很重要”的英雄情结托举,心理弹性极好,不怕失恋失败,哪怕从云霄跌至低谷,也坚信能重新站上去。所以,敢于游戏人生、调侃社会。他们浪漫、泼辣、恶搞,既割裂又甄别,有大为大乐,能将细流淙淙凝聚为洪涛,将蓬勃的云变为水。在喧闹后,守住一份静,始终有获得感。因此质疑婚姻,也等待也许发酵,相信曼妙的风景不远。
三 姑娘们随琴声、吆喝声的召唤,蹒跚摇晃地翻过一座座高坡到达清澈如童眸的小河。她们唱着歌,蹦跳着洗过手脸,洗过长发,还借用清水这面镜子坐在石头上梳妆,描眉。男士们从树荫下探头探脑近距离地一饱眼福,吉他手和小提琴手还相互模拟女孩儿的动作,“威胁”要给对方化妆。待姑娘们收拾好随身化妆盒,男士们便蜂拥着跳进河里,高叫着要洗去凡俗的尘埃。 岸上的姑娘在摄影师的指导下,用“神奇杆”自拍、互拍,还希望用镜头捕捉到那些五 斑斓的小鸟。霞和小画家轮换着扛起身体轻盈的旋,她拨开枝丛,想偷拍躲在窝里的雏鸟。可惜鸟父母不领情,拼命地扇动翅膀,扑打神奇自拍杆,还跳脚摇落野果,砸到扛人者的脸上、头上,生疼生疼地。尤其是一只毛栗果砸到了霞的眼皮,只听她尖叫着,身子晃动,有些支持不住,双手乱抓抱着树。旋也惶恐地抓住枝条,将身体挂在绿荫间。就在一根根枝条不停折断的千钧一发,摄影师和纯听到了尖叫,飞跑过来,伸手抱下花容失色的旋,扶着力气用尽、惊吓过度,差点儿让旋遇险的霞。 摄影师以长兄的姿态,倒好两杯香槟,喂给两位女孩儿,口称:“压压惊,有我们就没事儿的。吉人自有天相。” 这时两位音乐人也闻声赶来。彬说:“哎呀!你们没事儿吧?若是你们遭遇不测,我会终生不再拉琴,痛到骨髓的……” 吉他手俯下身,温存地对两女孩儿道:“我们是多么完美的组合,要是……要是……那会是我无法修复的残缺!你们以后切不可在没有咱哥们儿的保护时独自去冒险。算我求你们了!” 他一脸的诚恳,在让女孩儿们动容的同时,也刺激出她们的骄矜,心想:“事后英雄主义,瞧你婆婆妈妈的,我们就这么不堪吗?” 旋也插嘴道:“我们不做林妹妹,也没有刻意冒险的意思,只是对自然界动植物认识不够,所以才……” “看!狗咬吕洞宾吧!一脱险就恢复女汉子形象了,丫头们要懂得女人过分独立要强会让男人的存在感贬值的,甚至让他们扬起再见的手。”摄影师意味深长地说完,用眼扫视了众人,男士中由诗人带头鼓掌,画家则把头倚在诗人的肩头,霞和旋正朝男士们挤眼努嘴并抛给他们两朵鲜红的微笑。
四 说笑间,大家用各种瓶罐装满山泉。摄影师抬手看看腕表,又望望蓝天上点缀的白云,独个儿哼唱起《陇上行》: “我从陇上走过/胸中装满秋色/若是有你同行/你会陪伴我/重温往日的欢乐” 男士们一边用响指、口哨伴奏,一边用四度音沉合唱: “我从陇上走过/陇上一片秋色/枝丛树叶金黄/风来声瑟瑟/仿佛为季节讴歌” 三女生也用高音一起附和: “蓝天多辽阔/点缀着白云几朵/青山不寂寞/有小河潺潺流过……” 兴犹未尽,大家随摄影师上了别克,朝着深山更深处进发。 这里导航仪没什么用,汽车在盘山公路上缓缓前行。男女生听着《蓝色多瑙河》《绿袖子》及经典英文情歌,浏览着沿途的风景。 画家用手指着长在岩石边的几株苍松问:“石头上没有土,松树却那么高大挺拔,它们会永远那么长下去吗?有谁知道它们的根是如何扎进岩石的?” 旋摆出个剪刀手造型,又用眼睛指引大伙儿,朝着头顶的高坡上一丛丛艳丽的花团叹道:“谁说他们不是艳冠群芳?我说他们绰约的风姿绝不逊色于牡丹。快看呀!中间有些花连叶子都是五颜六色的,多美啊。真的,我在国内其他地方很少见到。”一面说,一面惋惜离得太远,拍不下来。 画家拍拍她的肩膀安慰道:“别遗憾,我已经把这些 色的植物,储存在大脑硬盘里,回头画下来让你们饱眼福并永远回味。” 太阳西斜,大家有几分倦意,车内停止了说笑和喧闹,摄影师往后一瞥,猛踩刹车,大吼一声:“不许睡!谁敢睡就给我下去,跟在车后跑!”说着就让《溜冰圆舞曲》的音乐声和口哨声响彻车厢。 朋友们被这一嗓子吓了一哆嗦,女孩儿们踏着脚骂:“你好坏!不讲人权!” 诗人擅长以诗调动情绪。他一手拿香槟仰头大口地喝着,同时又故意口辞含混地朗诵起雪莱的一首情诗。于是,男生们都学他的样子也读起另一首诗来: “酒桌巾帼/文艺致死/最高格调的浪漫/是口含夕阳/一声不吭/跟野草野花学播撒情/宣誓毅力/关爱欣赏自己/乃上品的幸福/吟诵橘色夕照/编织黎明/做一尊温暖的小太阳/使路上的断魂者可以靠近” …… 姑娘们停止了吃巧克力、喝咖啡,问:“你们读的这首诗是谁写的?意象好独特。” 没等回答,画家就舞动起纱巾喊:“快看!那边来了牧羊女!”大家向窗外一望,但见一个穿草色裙子的山姑,甩动羊鞭,赶着咩咩的羊群,旁边撒欢着一条半大狗。这时吉他手抄起滑棒,那夏威夷弹法合着霞的靡靡之音,婉转如莺,甜美如蜜: “日出嵩山坳/晨钟惊飞鸟/林间小溪水潺潺/坡上青青草/野果香/山花俏/狗儿叫/羊儿跑/举起鞭儿轻轻摇/小曲满山飘” …… 当唱到“风雨一肩挑”的时候,众人鼓掌喝 ,争着说:“好应景!真像为当下谱写的歌。”诗人纯殷勤地为歌手霞递上一瓶山泉。画家咂着小嘴做小鸟乞食状,诗人佯作没看见,脸朝窗外,用手做着捧风的姿势,身子前后摇摆,用男中音哼唱: “风儿多可爱/阵阵吹过来/我要把你揽入怀” ……
五 旋趴在车窗边,指尖敲打窗玻璃,“呼”地惊叫起来:“喂!那是不是炊烟?” 众人一看忙说:“是!是!” 摄影师一打方向盘朝山里人家开去。汽车走过羊肠小道,磕磕绊绊地跳着迪斯科,在村委会晒坝前停好。 大伙儿跳下车,摄影师和诗人前往办公室交涉。诗人欠身说:“两位领导,我们七个人是艺术工作者,来这里采风,不知山村里可有趣闻掌故、名人轶事,能否给我们讲讲?” 村长说:“欢迎艺术家们来访。这里原是抗日根据地,风花雪夜、喋血沙场、反封建婚姻,各种故事都有。我文化低,说不到点子上,还是你们自己去挖掘吧。” “能不能帮忙安排个住处?”摄影师亲切地问。 村长和小秘书诡异地对视了一眼说:“如果你们不嫌弃,办公室后面的院子很清净,已空置多年……”说着又用烟杆儿敲敲鞋底,顿了顿,从老花镜片后面看着两位来客。“嗯……就看你们愿不愿意住了。如果愿意住,我就派人去收拾、打扫。” 诗人、摄影师没有多想,用眼光一碰,心存感激地答应了,临走丢下两包中华牌香烟,匆匆告辞后出来。 黄昏伴随着狗吠渐渐隐没,七个人到村口的小餐馆要了啤酒、卤花生、拌核桃、拌竹笋,叫了野菇炖山鸡、板栗烧牛肉、泥鳅钻豆腐、柴火炒野菜……大家兴致颇高,几大碗盘的菜饭和清汤一下被风卷残云地吃完了。
六 前院是村委会办公地,院子中间隔着一个废弃了的花池,曲径通幽,路旁栽满柳树、杨树、桂花、银杏、香樟、楠木。在靠近村长安排的后院,路上常年无人踩踏,野草又高又深,寂寥荒芜。 女生们有几分胆怯,问:“这里面会不会藏着蛇?”小秘书笑说:“不会的,我们每年还打扫一两次,再说当年文革,这里还住满了知青和军宣队。” “那原来的房东是谁?可还有活着的后代?”诗人问。 “是当地大财主,据说为一桩命案被武工队追查,逃亡到异国他乡了。别的我就不知道了。”小秘书回答。 七个人进得小院,打开三间房,一看很干净,被褥枕头都焕然一新。摄影师感激山里的村官淳朴、好客、踏实,忙给小秘书打火点烟。小秘书又教会大家怎么到井里抽水,将久已不用的锅灶打理好,教大家怎么生火、烧水……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就走出院子,漫步在幽静的山道上,秋季的晨雾网一样地撒向周围,给山、树、房舍都罩上了神秘的薄纱。迷蒙中闻鸡啼、犬吠,一切都那么安谧恬静。这样幽闭的朦胧,似乎让有窥私癖的人增添了无数探索与遐想。歌手、舞蹈者、提琴师、吉他手跑着、跳着找地方采集灵感去了。诗人、摄影师、画家还在寻寻觅觅,不知上哪儿去采集自已的所需。 诗人摇头晃脑,摄影师一语不发,小画家背着画架,哼哼唧唧地走着、唱着什么。 忽然一阵吱吱嘎嘎的声音从路的一端传来,快到面前,才知是有位穿花衣服的少妇,推着竹制的婴儿车,哼着摇篮曲,逗着咯咯直笑的宝贝,从雾里走来。 就在此刻,太阳也用上钉子精神,挤出云层,撕破雾幔,把温暖柔和泼向人间。三人无目的地走着,草间的露珠不时摇落,打湿了他们的鞋袜,还给画家的牛仔裤角染上了绿色。 抬头望天,真是秋高气爽,一群群大雁往南飞,给只有几朵白云的无涯天空,增添了灵动的仙气和活力。又前行了几百米,上了一个坡,又重新下到山坳,就看见沐浴在阳光里两棵郁郁葱葱满身披着黄金甲的银杏树。不知是灵异或是别的什么悬疑,使三人绕树一圈又一圈,不忍离去,只觉得银杏果不是银杏果,像是给树挂满了珠宝,带上了王冠。其中一棵光 照人,显出了清卓、俊朗、神秘,另一棵不知让谁把她的枝条编成了一条大辫子拖在树后,也不知是否要将其长发盘起,会给她做了嫁衣。 画家自言自语道:“他们是夫妻树吧,一棵苍劲有力可又缠绵地和那棵手拉手,而那棵辫子树又风姿绰约、楚楚动人。银杏真是活化石吗?” “也许是吧,要不到有wifi的地方搜一搜就知道了。”诗人说。
七 哗哗哗、沙啦啦,一阵风来,银杏枝叶摇摆,同树身拉开一段距离。摄影师眼尖,喊道:“叶下有一行字!快看!”他做捻须状读道:“小红军脱虎口,余未庆,喋血情场。”再看,旁一棵也刮去了树皮写着:“小寡妇求解放,觅真爱,生死茫茫。一九四四,深秋……” 七十一年前的故事了,有今日阳光照耀,却依旧云山雾罩,那会是什么呢?在寻不到源头时,最佳方式就是让想象开枝散叶到自然王国,肆意翱翔。 画家从肩上卸下画架,预备就地写生。诗人帮他搬来两块石头,铺好画布,便和摄影师在小路分叉处各自走去,找需要的风景和逸闻。
八 摄影师背着单反,爬上悬崖,斜倚着一棵苍松,架起望远镜,欣喜地见到山下烟波浩渺的泱泱江面,小船鱼儿般来回穿梭。他心想:“大概这类属于游船吧。”再往远处瞭望,有捕鱼归来的动力艇,还有几只老式的渔船。每个人都喜洋洋地忙着从舱房里搬运战利品,再没有了老渔民脸上的愁容。 摄影师摘下一大包松果,揣在兜里,预备晚上灯下和伙伴们分享,自己也迎着秋风吃了一些。眼看天色已晚,云层很厚,看样子星月难以出来,就急急忙忙地走下山崖,朝约定的银杏树同大家汇合。 山里的气候着实怪异,阴晴不定胜似小孩儿的脸部表情。不到二十分钟的旅程,乌云好似被剥去了裹皮。原本深藏在闺阁中的月儿,已出落得美娇娥一般游离在天空、游戏在树梢,照耀着山里人家。 两箭之远,就听得曼陀铃的伴奏,小画家唱: “夜幕低垂 红灯绿灯/霓虹多耀眼/钟楼轻轻回响/迎接好夜晚/避风塘多风光/点点渔/叫人陶醉/在那美丽夜晚/那相爱人儿伴成双/他们拍拖/手拉手情话说不完/卿卿我我 /写下一首爱的诗//HongKong Hong Kong/和你在一起/Hong Kong Hong Kong我爱这个美丽晚上/有你在我身旁” …… 小画家头斜靠在诗人的肩膀动情地唱,诗人柔情痴醉地弹。 摄影师蹑足潜踪,转到他们后面,高高举起,轻轻朝诗人脑门拍了一巴掌,念叨:“看你们拍拖,情话有没有完!” 两人都吓得一蹦老高,诗人举起曼陀铃,口骂:“坏小子!”笑着追打摄影师威胁说,“看我怎么到你老婆那儿整治你!” 回到后院,大家谈笑风生,嚼着松子儿,争着讲各自的见闻,唯有诗人对摄影师说:“我又去找村长磨叽了半天,他也没给我说出什么,只叫我去拜访一位98岁的老爷子,说:‘那是这家院子唯一的见证人,也是他家仅存的后代。据说他读书很多,也许会说出点儿秘闻,让你们满足。不过,要看你们有没有本事打得开他封存在记忆里的魔盒。’” 摄影师问:“你去了吗?” 诗人说:“我去了敬老院,送上了糖果点心,可那老爷子装疯卖傻,既不收礼品,也不开口说话,只用手势指着门,叫我出去……”
九 子夜,三间房都安静地熄了灯。没有wifi,刷不了微信,诗人一手托腮,歪在枕头上,沉思在一片苍茫的空白里,眼皮在似真似闭间打架。但见一手折扇,一手持箫的少女,身穿兰花旗袍,活泼轻盈地走来,一双杏眼略含幽怨。 “你是来这儿采风的外乡人吧?”少女问。 “是的。”诗人答,“你是谁?这么年轻漂亮,在哪所大学念书?” “唉……我今年都82岁,还上什么大学?”说着魔术般切换,少女变老妪。 没有舞台幕布,突然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学生,春风满面跑回四合院,眉毛一挑一挑对地一位中年男子说:“爸爸,我后天就要上前线去救治抗日伤兵了!我还要学打枪,去枪林弹雨中抬伤兵!”她意气风发,满眼都是青春,把努力再造中华的高远志向写在脸上。 爸爸摸着女儿的头发叹息道:“唉……孩子……你去不了了……” “为什么?”姑娘小脸涨得通红高声地问,“我要去!我就要去嘛!我们好多同学都报名了……” “不行,你爷爷已经答应尽快将你的亲事办了,以免那家少爷出事。”爸爸眼含泪花地说。 “他出不出事与我无关!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们女儿要做花木兰,不做少奶奶!”少女说。 “混账东西!一个黄毛丫头敢违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抗日救国是男人的事儿,一个小丫头片子跟着瞎掺和个啥?你快去收拾一下,刚才刘老爷派人送来了拜帖,叫你明天过门冲喜。”爷爷说。 眨眼间,少女便哭成了泪人,被家里的佣人拖进闺房关起来。接着就是震天的锣鼓唢呐,将梨花带雨的云凤拽上花轿,随乐队隐没…… 冲喜后三天,少爷就死了。十六岁的云凤换上重孝,从此没了自由,没了笑容,更没了自己和尊严。
十 一年以后,云凤从庙会出来。同来的车有一辆断了车轴,云凤自愿下来走路,让太太、老爷、太祖母乘车先行。她走到村口,有意转向另一条岔路,边走边用脚踢开掉落满山的野果,想着自己的心事。她摆脱了家丁,觉得呼吸顺畅,心智从麻痹中苏醒,迎面碰见一位英姿飒爽的小青年,两人磁石般地同时站定。小伙俏皮地手卷喇叭筒问:“喂!你是刘老爷家的新媳妇吧?” “不……是新寡妇……”云凤羞涩地纠正道。 “听说你还读过书?难道……难道……你?”他不知如何措辞,有些尴尬,有些局促。 “我……我能怎么办?”云凤问。 “给你这个!”小青年递上了一摞抗日宣传品和一些革命故事小册子,见有车来了,做了个鬼脸跑了。从此,云凤便寻找各种机会同小伙子幽会。 小伙十九岁,他天资聪明,十二岁参加红军,学文化、学技术都很出色。因为受伤,留在村里调养,伤愈后,当上了敌后武工队的交通员,专送情报。十七岁的小寡妇云凤,向往自由,一心要抗日。两人遂情投意合。她怨恨爷爷抽鸦片,破产,将自己变相卖给了刘家。云凤对小伙讲述的战争生活,如饥似渴地期盼,随时准备冲出牢笼,再苦再累也不怕。 就在两人定好私奔的那一晚,他们约定四更天在银杏树下见面,一同骑骡子逃走。不想这一切早被她身边的丫鬟玉儿出卖。云凤潜入树下, 等了半个小时,就被垂涎她美色的公公派人抓回套院。不管云凤如何反抗,仍就在暴打后,将其奸淫。 接着,令下人将活着的云凤放进棺材,钉上棺盖,闷死在里面,口称她不守妇道,企图跟小红军私奔,违反族规,败坏门庭,让家族蒙羞,必须处死。而真实的隐情,是为了掩盖公爹强奸儿媳的真相……
十一 云凤淡出,下弦月天色骤变,电闪雷鸣,大雨倾盆。一个满身是血,一瘸一拐的青年拄着一根粗树枝,摇摇晃晃地跑到银杏树下,忧心如焚地四下张望,还没等他定下神来,只听三声枪响,清脆地划破漆黑的雨夜,青年竟仰面倒在血泊中,手抓向空中,脚在地上蹬出一个小坑。口不停地一张一合,像是在喊心上人的名字,又像要对苍天、对人间说些什么……这时候,炸雷一声比一声响,闪电一道比一道亮,轮番轰向地面…… 诗人正对眼前这一幕是不是《莎乐美》翻版而惊骇的时候,镜头“呼”地切换,一个军官模样的人对小红军大喊:“小鬼!李山村正面临鬼子包围,快把鸡毛信送交李队长,要他组织突围,否则,有全军覆没的危险!” 小青年本欲接应心上人逃离虎口,可在情爱和部队老乡们生死攸关的严峻时刻,孰重孰轻,自不待言。 小红军仰天长叹:“愿大雨滂沱,使我深爱的人出不了门,不来赴约,以便从长计议,另约时间。”又一想:“李村不过二十里地,不算远,我轻车熟路、快去快回,完全来得及。”
十二 月光下,小红军提着蓝布包袱,另一只手拖着竹竿,边走边打,装成一个不懂事的窜门孩子模样。正走着,一串子弹射来,小红军身子一闪,子弹打在石头上跳了几下,滚到路边。 “八格牙路!你的什么的干活?”鬼子端着刺刀逼问。 “我去看外婆,她病了。” “你的说谎,死了死了的!”鬼子骂着,将小红军抓起来往木屋里推。墙边一排刑具:灌辣椒水的桶、老虎凳、鞭子、烙铁…… 正要对小红军动刑,抓他的鬼子“呼”地脸色苍白,双手捂着肚子,慌张地对小红军比划着、骂着,带上门跑了。 小红军见鬼子走了——天赐良机!迅速爬出窗洞,朝山坡树林深处奔跑。他听着鬼子追来的脚步,赶紧从崖上跃进山溪,又弯腰躲进岩洞,好不容易山不转水转到达了目的地。 眼前战场已经摆开,乡亲们扶老携幼躲藏在山沟里,我方手榴弹、步枪、土制的松木炮,鬼子则大炮、重机枪,震耳欲聋,喊杀声、爆炸声响彻山谷。 小红军因被捕误了情报,他找到队长,未及汇报,就听李队长骂出了一串脏话,扔给他一捆手榴弹,命令道:“一起突围!” …… 苦苦熬战了很久,两方阵地都丢下不少尸体,终于在乌云遮天、大雨倾盆的时候,枪炮声、喊杀声停滞。
十三 小红军的耳朵、脸颊、腿部都受了轻伤,他顾不得许多,撕下一块衣襟,简单地裹了伤腿,急忙赶去与心上人云凤约会。不想,冒死冲出枪林弹雨,迎接他的却是做了刘家的枪下鬼…… 战场上,枪声、炮声、尸体消失,安静的黑暗更显恐怖,一个面目狰狞,仿佛从地狱出来的老叟用脚猛踹地上的小红军,一脚比一脚狠,口称:“我是云凤的公爹!你诱拐我家媳妇,使我家族蒙羞受辱!我岂能让你死得那么轻松?我要把你的尸首密封在铜缸里,永堕地狱,让你永世不得轮回超生!”说罢,从家丁手中接过大砍刀,杀气腾腾地砍下小红军的头颅,正待继续刀劈几半,说时迟,那是快,只见云端跳下一个身穿兰花旗袍的妙龄女子,飞身上前一把夺过头颅,抱在怀里俯身狂吻,流着泪,哭着,唱着:“这是我的!是我的!我的!我的……”另外还伴有暮鼓在地狱中长歌当哭、悲嚎式的音乐隐约传来…… 诗人被眼前的一幕吓得真魂出窍,拼命挣扎想逃离这个可怕的场景。他想飞、想跑,腿却挪不动,翅膀找不到……远远地,却诗人听见曼陀铃弹奏,女声低唱: “他们拍拖/手拉手情话说不完/卿卿我我 情意绵绵/写下一首爱的诗篇/Hong Kong Hong Kong/和你在一起/Kong Hong Kong/我爱这个美丽晚上/有你在我身旁” 还有人在唱:“Goodbye my lover,我的爱人再见。” 诗人重重地在歌声中翻了个身,原来是做了个梦。
十四 清晨,诗人早饭顾不上吃,把梦写成一首长诗,题目是《魂断黑色的深秋》。午饭后,她把诗朗诵给大家听,又把梦给大家做了精 的叙述,于是,他们决定由女孩儿们求情,去拜望那个住在敬老院的老爷子,看他肯不肯还原那段家族中的血腥情史。 他们去了,固执的老人拒绝依然,不知他是不是为了保密,为了不愿家丑外扬,还是怕再次被清算,再次带上地主的帽子,被抛入油烹煎炸的生活。总之,他饱经沧桑、心有余悸,担心着各种可能和也许。 诗人见他油盐不进,所幸自顾自朗诵起《断魂在黑色的深秋》这首长诗来。想不到那木讷冷漠的老人听着听着,便哭着惊坐起来问:“你!你!你是怎么知道这一切的?!那一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大雨中本村没有人知道。我那时年轻也喜欢诗,只是不愿管家里的那些事儿,只想用高冷筑起一道墙来隔绝封建愚昧,不愿付诸反抗,眼睁睁地看着悲剧演绎。你写的故事诗,简直是当年情境的再现!是谁告诉你的?”他张开枯树皮般的双手,一边擦泪,一边捶床。“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老人怒道。 诗人调侃着说:“我有一双穿越百年、洞彻地上地下的眼睛。” “那你是不是已经看到我家院子的北屋,也就是当年云凤的闺房下,埋着她的身体,银杏树下葬着那个想带她私奔的小红军?”老人平静而忧伤地说。 “不,我是用人肉搜索出来的。” “不,你骗我!” ……
十五 告辞了哭泣的老人,我们到了村长办公室,把梦境讲了一遍,吞吞吐吐地说出了想把院子北屋和银杏树下两处挖出来看个究竟的请求。村长与委员们商量后,很快做出决定同意满足艺术家们的愿望,一则是好奇,想看看现实与梦境是否吻合;二则是想对当年不详的档案做个补充。 于是,他们派出了六个壮劳力,北屋挖下三米便见到一口棺椁,撬开一看,里面果然躺着一具穿兰花旗袍的女尸;当另一行人在银杏树下挖掘的时候,奇怪的现象出现了:一锄一锄往下挖,忽然发出“铛!铛!铛!”的金属响声,锄头和铲子还和坑里的金属碰撞出火花……大家喜出望外,以为挖到了什么文物宝贝,几个人跳下去用力刨开了土,却抬出了一口铜制的大缸,坑上的人赶忙去找来工具,帮着把密封的缸打开,一看,里面密封着一具无头的男尸。大家倒吸一口凉气,发出一声惊叫……
2015年12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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