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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酒人生
文/宋钢
高利从六楼摔下,脑浆迸裂,红白颜色在地上摊了一片,令人惊讶的是,从他怀中窜出扁扁的铜皮小酒壶完好如初。 曾有人逗他,要用价值不菲的青花瓷瓶换他酒瓶,他嗤之以鼻,说:“金银虽好,难比咱的传家宝。” 那年,高利记忆犹新,在“上平安剧院”高台阶,父亲被人揪斗,“喷气式飞机”,父亲头低低的,屁股撅得高高的,脖子挂着“现行反革命”大牌子,稍动脑袋,立刻有“革命造反派”劈头盖脸。高利脸白了,扭头跑走,回到潮湿低矮小屋,关上门,不敢出屋。 父亲伤痕累累,面部肿胀,只因为他的一幅鹰画,造反派说:“瞧那只鹰的眼,狠毒、刁钻,仇视党和社会主义!” 一个礼拜父亲没有回家,母亲和亲戚倾巢出动,没有找到,造反派指着母亲说:“快找,畏罪潜逃,逃不出革命群众手心!” 是邻居告诉母亲消息,河边一溜尸体中,其中一具像父亲。 已经膨胀发暗紫色的父亲,变得面目全非。 高利被母亲的镇定惊呆,发丧、火化,自始至终,母亲没有掉一滴眼泪,可半夜母亲啜泣声总把高利惊醒。 收拾父亲遗物,高利悄悄将父亲的铜皮小扁壶塞进自己衣兜里。 上初中,因为踢球,一个高年级的同校生,指着高利鼻子大骂:“反革命的兔崽子,找死啊!”对方一拳捣在了他肚子上,疼得高利喘不上气。 高利上着课,在白报纸上胡乱画起来,几幅丑化那个高年级同学漫画豁然纸上。 有同学翻出他的漫画,连老师都惊讶。 班主任慧眼识珠,推荐给几个编辑朋友,从此他名声鹊起。年纪不大,笔名:老高,人们习惯喊他老高,高利名字倒鲜有人知。 在家,灵感上来,抓起酒瓶,“咕嘟,咕嘟”两口,信笔涂鸦,几幅寓意深刻漫画便跃然纸上。 老高不是专职漫画家,还上着班,是机械厂的铣工。 老高干活绝对“高手”,铣刀盘飞旋,铁屑飞溅,铁坯子一会儿就显出形状,每天早早完活。不多干,也不少干。别人,多干,给转天留出余地,老高找个犄角旮旯品小酒,抽小烟,睡小觉去了。 嘎小子小胡爱玩笑,趁老高睡着,将铜皮扁壶偷藏起。一觉醒来,不见了宝贝,拿来“恒大”高级烟分发,发到小胡那,扁壶终于出现。此后,老高怀里备有玻璃扁酒瓶和铜皮扁酒壶。少有人再见到铜皮扁酒壶。 一天,车间召开员工大会,老高做检查:“我,高利,今年48,白长这么大,做出了对不起党和人民的事情,请求车间领导严肃处理,下不为例!” 工人们吃吃笑,有的小声说:“下不为例?除非铣头变酒桶!” 车间没收老高玻璃扁酒瓶,转天,老高趁人不注意,迅疾掏出铜皮扁酒壶,迅疾猛喝一口,迅疾揣回怀中。 小胡负责车间宣传,定期更换黑板报,老高配图是亮点。换黑板报必请老高抹两笔。 每次老高要掏出一个空酒瓶,小胡毕恭毕敬接过,喊过一个小青年,命令道:“去,给高伯伯打酒!” 酒到了,老高仰头“滋滋”两口,“吧唧吧唧”嘴,眯缝起双眼,盯着黑板30秒,手中粉笔忽然疾驰起来,在黑板上游走,不到两分钟,有人,有机床,有背景的漫画赫然在黑板上。 小胡不失时机地递上烟,“啪”地点上。老高不客气,深深吸一口,缓缓吐着烟圈说:“有事言语!” 一年下大雪,厂区白茫茫,午饭后,老高倚在车间大门晒太阳。雪地反射刺眼白光,让他睁不开眼,找来树枝,在洁白织毯般雪地上,信手拈来,一会儿出现一个人,带工作帽,瞪两只大牛眼。几个小青年喊了起来:“哈,和咱车间主任太像了!高师傅厉害!” 老高意犹未尽,又划拉出一幅主任吸烟吐泡泡图,正要直腰,后面一个人将他一脚踹得趴在了泡泡图上,车间主任虎着脸,气哼哼站在那。 老高爬起,扑打身上的雪,连连作揖:“大领导啊,得罪得罪!” 老高响应党号召,晚婚晚育,35岁那年娶了妻,转年生了子,(嗯!生的不是子,是一女)。那时,赶上只准生一胎,若让老高要二胎,吓死他也不敢。超生会开除公职,还得罚款。自打有了女儿,他的酒大打折扣,没有了以往的自由自在,关工资就要交柜,掌柜的自然是他媳妇了。 堤内损失堤外补,偶尔的稿费和几块钱奖金,自然都换回酒喝。 最可怜那天,老高找到保健站,说媳妇做饭切了手,让保健站大夫倒点酒精。小大夫给他酒瓶倒了三分之一,老高不满意,按着小大夫的手,愣将他那个玻璃小酒瓶倒满。 保健站站长发觉酒精用得快,问大伙儿,小大夫一五一十说了,气得站长大骂:“不要命的老高,医药酒精能当酒喝吗!” 后来,保健站的酒精成为限制药品,统统锁进柜子里。 老高女儿上初中了,除了学费,购买文具,女孩子零食、穿戴都需要钱,老高那点奖金也被“掌柜的”索去,老高天天抓耳挠腮。不得不经常跑老娘家,老娘毕竟一个人,儿子来,虽然两手空空,也不能委屈他,顿顿给他预备酒,只要有酒,老高就着咸菜也美得屁颠屁颠。 可是,老妹不高兴了:“不给娘花钱,还总‘咔嚓’老娘,那点退休金哪禁花,你还是人嘛!” 每次老高去都要挨一顿奚落,老高稳坐钓鱼台,慢斟慢饮,气得老妹掀了桌子。 老高拾起酒瓶,坐在杯盏狼藉的地上,继续咂磨着小酒。 女儿上高中了,老高50多岁,看上去像七老八十,门牙掉了两颗,瘪瘪着嘴,一年四季红红的鼻子,两边脸颊也是粉红粉红的。本来,家里压力不小,到老娘那也不受待见,为了酒,他甘愿承受一切。 那天,车间通知老高不再上床子干活了,给他备了几把扫帚、鉄锨,让他负责车间卫生。 老高放得下自己,怀揣着铜皮扁酒壶,来到楼梯下面的小屋。小屋站直了撞脑袋,只能弯着身子,干完活,喝完酒斜靠在墙上打盹。 后来,家里发生的事件终于彻底打垮了老高。 女儿上高二时,不知和哪个男同学鼓捣出孩子来,媳妇天天骂老高:“你个死鬼,就知道天天喝尿,闺女这么大了,你就没有关心问过,这回给你们高家露脸了!怎么碰上你这么个烟不出,火不进的孽障,叫人怎么活啊!” 老高只是闷头吸烟,忽然扔掉烟头,拉着女儿要去找惹祸的男孩。 女儿死活不去,女儿也闹不清这是谁的种。 孩子打掉了,女儿从此不上学了。 老高每回到家,就如进了陷阱,处处设防,但防不胜防,总会招来媳妇的怒骂,偶尔还会传来女儿不满的声音:“哎!谁叫我摊上这个穷家,谁叫我摊上没能耐的爸呢!” 此刻,老高的心就像被白蚁蛀过的木头,空空的,连痛感都没有了。喉咙一痒,“哇”地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没想到,老高会跳楼,没想到老高那么有才气的人,怎么混到此等地步?没有人想得明白。 老高是从他母亲住的六楼摔下来的。 那天,老妹自然又和老高吵起来,老妹说:“瞧你那窝囊样,就知道上老娘这蹭饭,有本事和你母老虎媳妇闹去!”老妹说得多了,把老高女儿的事也抖落出来:“嘛样的爹有嘛样的仔,鼓捣出孩子,找不着主,还有脸活着!” 老高没有言语,推开阳台门,瞬间人就没有了。 老妹还不依不饶,等了半天没听到声音,到阳台一看,人真的没了,又听到楼下人声嘈杂,老妹一下子瘫坐在地上。 厂里将老高放在楼梯间的一个书包,以及几件衣服收拾一下,在包里发现一叠体检报告,翻到最后的诊断书上写着:肝细胞癌Ⅲ,伴腹腔内转移。(3057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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