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爱死于誓言有悔 ——李芳洲2012-07-26 时针指向午夜,我懊恼地对迟到的蒋丽娜说:“你总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每年都回来一次,来回两三天,从不见老友,不睬同学。这次不是我到机场接人,偶然碰到你,也就依然无缘了。这么神秘,诡异,到底为什么?”她站起身,走向钢琴。坐下前,理了理旗袍裙,就打开琴盖弹起来。我怕吵到邻居,立即把客厅窗户关好,放下窗帘。听着她一遍遍重复着那支熟悉而久远,苦涩却青葱,浪漫而哀婉,连灵肉都被割裂,心痛到想哭的曲子,仿佛不堪回首的苦难年华,恍然又转身返回到现实。她十分投入地弹着,哼着。我轻声念出了歌词,“月亮高挂天上,水仙花盛开放。抬起那温柔的脸儿,像月亮吐露爱情。月亮啊!月亮!我只为你欢乐忧伤。我的拉拉呀,你是我的爱。我们共枕着琴盒,并躺在大街小巷,拉拉呀,我的拉拉。日子苦得像药,却把绵绵情话吐在梦乡…… 她问:“你怎么知道这首歌?”,我说,“怎么不知道?那是一个叫邱仑的民间艺人写的,文革期间到处传唱。他好像是一个拉小提琴的,不过我未曾与之谋面。他和你有什么关系吗?怎么会有兴趣在走之前忆起这首曲子?”她不理我,又弹了两遍,把琴盖合上,问:“你知道歌词里的拉拉是谁吗?”我摇摇头.“是我!就是我!”她一反庄重的常态,起初只是哽咽,后来哭得稀里哗啦,使整个精致的妆容塌陷。职业习惯已使我不意外,至少不会一惊一乍地流露。只等她哭够了,递上纸巾,让她且拭今宵泪。有倾诉欲望的时候,再开始提问和聆听。 我把她拥入怀中,抚摸她的头发和脸,使她重新踩着时间的落叶,慢慢迈着沉重的步伐,回忆往事。拉拉挣脱我的怀抱,靠在沙发垫子上。仰起头,对着我,说道:“你现在该明白我每年为啥要回来了吧?是为纪念那段无果的爱,给他孤苦的灵魂一点安慰,给我有悔的誓言,一点补偿,更为救赎自己不能免俗的卑微。我恨自己,也恨他,可是又很爱他。为了挽救这段情,我想过很多法子。可是他依旧不信,我也无法坚持,于是……我觉得自己不是个坏女人,他更无辜。跟现在那些只为有钱富豪亮灯,把物质财富视为高于感情和生命的达人来说,我还算是优秀分子。要怪就怪那畸形的时代,不信我讲出来,请你评说。" 拉拉点燃一支烟,幽幽地开口道:“我和他认识,很有些戏剧性。大约文革还没开始,一个周末的下午,天色不阴不晴。我原本要到外婆家吃晚饭,远远听见不知从哪儿飘来的小提琴声。忽而悠扬哀婉,忽而凄楚激昂。琴声里有荡气回肠,好像有自哀自怜的情节……我是个对音乐很敏感的人,便循声找去。没见多少人围观,却看到一个长得很俊俏的青年男子,站在高板凳上,忘我地拉着《送我一朵玫瑰花》、《花儿与少年》、《森吉泽玛》、《梁祝》、《新疆之春》,最后以一支《思乡曲》结束。我一面听,一面看,竟被他娴熟高超,情感丰富,跳跃似的表演琴技征服了。我有点羞涩,囊中无钱,只好远远地站着。待他下来,很有风度的对一位老妪说‘别怕,我不是来收钱的。难得有您老这位知音。婆婆,你懂我的琴,你还想听什么吗?’老妪说‘不,不,我听不懂你的胡琴儿。’男子说‘那,那,那你咋没走呢?’老人道‘因为你站的是我的高板凳,我要等你下来,把它抬回家……’青年男子苦笑着向老人道谢,走了。我的心,有点热力在骚动。不知从哪儿来的胆量,小跑着追上去,问‘同志,你收不收徒弟?’我满脸绯红地对他说。他腋下夹着琴,停下来仔细打量我,问‘你喜欢拉小提琴?’我点点头。他说‘那我就教你吧!’就这样,我们便认识了,开始学习和恋爱。他身材廋高,皮肤白净,五官俊秀,手指修长,用现代眼观看,算得上高帅穷。他居无定所,本来有一份文工团的职业,是团里第一小提琴手。可是因为三年自然灾害,团被解散而失业。如果他生在今天,有那么好的琴技,人又儒雅风流,就算混到最下等,凭教琴卖艺,也会活得很滋润,还别说进艺术团和乐队了。可是生不逢时,国人那时饭都吃不饱。竹竿下面等衣服,好多农村一大家人只有一条裤子。城里人也缺吃少穿,家家都千方百计设法减轻负担,谁会有闲情逸致学那玩意呢?我和他一起,学琴很少。往往被他拉琴的姿态和琴声迷倒,不可救药地爱上他,并献出了处贞。那时我们常身无分文,我愿跟他去流浪。我中学毕业也没能就业,父母给我物色对象,希望我嫁做他人妇,等待丈夫单位照顾,安置。其中有工人、技术员、小学教师,虽不算怎么好,但都有一份稳定的收入。可是我奋力抗争,死活不肯。被打骂多次,最后逐出家门。我怀着爱情至上的信念,不知是不是读外国名著太多,完全脱离现实。一心一意,飞蛾扑火,见了棺材也不掉泪,要将爱情进行到底。谁劝跟谁急,连邱仑劝我也不肯听,差点以跳河相逼。他虽穷得一文不名,我却始终不离不弃。我父母哥哥曾威胁要拧断他的手指,看我还迷不迷他。没有办法,我只好和他四处流浪。每到一处,他拉琴,我唱歌。那年月没有酒吧,却有茶馆。年轻人有憧憬,有浪漫,有情爱。尽管没有物质金钱,也觉着快乐。菲薄的收入,得先拿去买粮票,才可以到饭馆吃面或饭。有时候钱实在是太少,甚至一点都没有,我们真的睡过大街小巷;有时候,等别人关门后,就躲在人家的屋檐下睡一夜。这样的事情记不清有多少次,反正比纯乞丐好点儿,因为我们还有提琴和爱情。” “有一天,我们流浪到曾教他学琴的老师那儿。我两去拜见他的恩师,恩师收留了我们一周。但因自己有家,也失了业。给了我们5块钱,算是逐客和送别。临别,师娘语重心长地对我说,‘邱仑是个好孩子,可惜没生对地方。他父母是地主,被镇压了。那时他才几岁,姐姐被人收做童养媳。他在外流浪,却不懂如何乞讨。我们看着这孩子长得乖、聪明,就收养了他,还教会他一手好琴艺。本以为从此在团里,有第一小提琴手的荣誉,便可以生计不愁。唉,谁知又遇上自然灾害、粮食过关、四清运动,文工团被迫下马……邱仑肩不能扛,手不能提。除了拉琴再无任何本事。再说,现在国家如不安排你工作,谁也很难找到其它生路,求得温饱。你跟了他,可少不了吃苦哦。拉拉,你可要想清楚。他是男的,怎么也好办。你是个女孩子,青春能几何?师娘也是过来人,爱是容易的,生活不容易。要不跟父母服个软,还是回去吧。’我坚决地摇摇头,誓言天塌地陷也不会和他分离。我失去他,只失去了爱情。他失去我,便会失去生活的全部,他不能没有我。师娘叹着气说‘好吧!拉拉,千万不要有孩子……’我两哭着离开师傅家,那是文革前一年,我17岁,他23岁,我们已共同度过了两年。” “66年秋,破四旧、砸烂一切、捣毁一切所谓旧和封资修的文革,热火朝天地开始了。红卫兵打砸抢抄家,斗人打人的场面,吓得我们也不敢在城里卖艺和卖唱了。我和他连当扒手的本事都没有,该咋办呢?严峻的生活摆在面前,一天吃不上一顿饭的情形,每周有两三次。后来我们选择到农村赶集,善良的农民等我们演完,一毛五分地给点钱,送上几包玉米红薯,一捆毛豆什么的,比城里人厚道得多。就这样,我们又过了一两年。68年知青红卫兵下乡,偷鸡摸狗,打架斗殴,到处惹事,连我们也常被知青整得很惨。记得有一回,一群知青要我们拉琴唱歌,一直折腾了五个小时,不准吃饭喝水。我们累得不行,嗓子也哑了。他们不但不给分文,还把琴给我们摔了,弦扯断。我和邱仑上前理论,有个土匪样的知青还威胁,要掰断他的手指,割断他手筋,叫他永远不能拉琴。我跪下来苦苦哀求,还有农民们拿扁担想帮我们打架。知青中,一个匪气十足的坏蛋,在众目睽睽下,撕开我的衣服,在身上一阵乱摸乱捏。见势不妙,才一哄而散。那晚我和他抱头痛哭,哭命运,哭生活,哭这世道残酷艰辛。这是共同流浪四年多,第一次伤心欲绝地哭,第一次让我真正感受生活中有不能承受的重和痛,不知尽头有没有。尽管如此,心像玻璃一样碎了一地,因为年轻也能将它收拾于幼稚和无知。生活得继续,眼泪不能变成柴米油盐。擦干了眼泪,有个好心的老艺人替我们修好了唯一的财产——小提琴,年轻的心又破涕为笑。因此,流金岁月似水涛涌,但河床随宽窄险峻不同,流到很湍急的时候,我才依稀明白,师娘忠告的含义,明白68年那次遇到摔琴打架受辱,不过才为以后上演的悲剧拉开序幕而已。他只会拉琴,别的什么都不会,我们只能小心地,风一程雨一程,水一程山一程地转战,卖艺求生。那时全国到处武斗,关牛棚,游街示众,开辩论会,各地时常发生。我们不问政治,没有派系。不是有意回避,是由于没有工作单位,也不是学生,就全然被边缘化了。我们全部的事业,就为了糊口。大城市太复杂,太危险。我们只好到小城镇,小村寨卖艺。” “大约是71年春节前,我们在县城附近的乡镇卖艺,收获颇丰。夜晚在小破庙里安歇,不料被一群声称是军管会的把我俩抓走。邱仑被吊在梁上,用军皮带抽打。鲜血染红了他的绒裤,罪名是我们进行反革命宣传,唱什么十五的月亮,哥哥妹妹的黄色歌曲。看着他挨打,我心便流血。听着他惨叫哀嚎,担心他孱弱的身体受不了,怕手被长时间吊着受伤。我哭着向军官们哀求……终于有个人问我,‘那是你男人吗?’我说是,求求你们放了他。我们没有工作,靠卖艺挣碗饭吃。我们不是反革命,不是反社会主义分子……那人说着用手一指‘诺,他是武装部长,只要他同意,我们就不打他,可以酌情处理。’说罢,向我挤挤眼睛。我赶忙道谢,心想终于遇到好人了。现在想来,过分单纯,不就是傻?不问政治,不懂社会,真是一种悲哀。一次次的历难却终于脱险,我的美,是害了他还是救了他?至今我都弄不明白。我似懂非懂的朝那武装部长跑去,哭哭啼啼地哀求了一阵。他看了我两眼,命令把邱仑从梁上放下,关到一间屋里,明天由他处理,同时示意我跟他朝另一个方向走。我边走边不明就里地四处张望,他便不耐烦地把我推到屋里的一张竹床上,关上门,低声说‘看你可怜,还有几分姿色,让我高兴了,明儿就放你们。敢乱说,就别想活。’我已吓坏了,任随他蹂躏了一夜。第二天,他写了张字条,要我交给张某某,我们便被释放,琴也还了。” “73年,我们在另一个省卖唱,莫名其妙地被派出所抓去拘留,可以当盲流也可以当社会主义的反革命分子处置。当晚,一个个男女被拷打审问。邱仑的小提琴,警察们还不认识,问这玩意是什么武器。邱仑解释了,他们却不信。邱仑便拉了一段《我们心中的红太阳》和《毛主席派人来》,他们才说,难听死了,这破玩意以后不要拉了。说罢,用皮鞋把琴踩扁踏碎。这样的经历次数太多,我们已就不再撕心裂肺痛彻骨髓了。只想早点出去,挣到钱,重买一把就是了。审问到我,我说明了实情,请求放我们。因为我们不抢不偷,也没有投机倒把。所长问,‘你是不是跟拉提琴的一对?有没有结婚证?’我再次做了解释。他看了我很久说道‘能不能救他,放他,全在你了。’我已有过经验,便心领神会。深夜2点半,他借故把我带到另一个僻静屋子。同副所长一道,把我轮奸了数次。这些家伙,表面上人模狗样,狐假虎威。你想不到,看不到他们真实的那一面有多野兽,多丑恶。他们两轮流地强奸我,嬉笑着用下流的语言当面拿我同自己农村的女人比较,动作粗鄙、野蛮。至今一想,仍不寒而栗。放我之前,还说‘城里女人,是好一些,搞起来有味道。’末了,两人还分别揪摸我的乳房和下身。我含垢忍辱,终算与邱仑又逃过一劫。每次他会问起我,被关在何处,有没有挨打,我从不敢将实情告知,怕缺根筋的他闹事。我太了解他,我在他心中有多重要。他若知实情,定会惹出杀生之祸,毁了我们俩。谁让别人有权呢?他们之所以放肆,不就在于有权而我们不敢说吗?73年到74年,是我们最难熬,最艰辛的岁月” “在兴趣爱好者的举荐下,我两参加了红色宣传队。到偏远的公社大山去演出,管吃管住,每月还有几块钱,使我们漂泊流浪的生涯,有了类似组织的寄托,我和邱仑都暗自庆幸。他很节省,领到钱,除了花一毛钱理发,三分钱买刀片刮胡子,剩下都让我去买衣服。说我跟他多年受罪,实在不容易,很对不住我,因此使我很感动。我自己买,也给他买。我想这也许就是共产主义境界吧,共同劳动,共同生活。人一旦没有物欲,一切都变得简单。但愿再不会有人把邱仑当绵羊,他被人剪羊毛,或是待宰,让我亲眼目睹,却又只有无助和痛苦。然而,命运好像总跟我们过不去。一次宣传队放假,几个玩得来的朋友,约我俩去另一公社看他们的知青伙伴。大家搞来了一些鸡鸭,偷了一些菜,一同喝了几壶红薯干酒。饭后,我们预备告辞。这时,又来了一群知青,他们中有认识邱仑的,有听到过他名气的,吵着闹着拽着,不准走,非要他唱一些下流歌曲不可。邱仑觉得有辱人格,严词拒绝。那群知青仗着人多势众,就怒吼道,如果邱仑不唱,便把他拉出去,脱掉裤子,当众打屁股……我实在忍无可忍,与他们大吵一架。之后还是在众人劝解下,叫邱仑唱了两首为我写的歌,其中有一首就是我刚才弹的。从此,只要有人要他唱歌拉琴,他若拒绝,便会有人用上述恶劣手段相胁。”拉拉说:“你无法想象,当你遇上一个处处靠女人保护的男人,心里有多悲苦、有多酸楚。常有想替他去死,或和他一同死了了断之感……”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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