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人之初,秀丽白沙育童年。
我的家乡,在浏阳河上游的第一个小镇——白沙。
白沙自古有“小南京”之称,四面环山,水秀山清,源自大围山顶峰奔泻而下的千秋、上坪、围山三条溪流,在此汇聚成碧波清澈的大溪河,河二岸一派吊脚楼木屋,花岗岩石板铺成的小街,商铺并联,每隔十几个店铺有一个石板巷下河码头,码头上有长短不一的木板桥架在水面上,清清的流水供街坊男女们担水、洗衣、游泳和垂钓。
大河上横跨着一座历史悠久的石墱桥,三个花岗岩方块石砌筑的船型桥墱,造型优美,雄伟壮观,南、北二个墱上各立着一座拜神烧香专用的化字炉,形如宝塔,别具一格。
三河汇一之处,巍立着一对阴阳山,传说为夜合山,夜合山的阴山仰卧在北岸,形如少女腹部及双腿,阳山嵬立于南岸,貌似阳具,天长地久,阴、阳二山隔河对峙。夜合山的传说,在盘古开天地之夜,阴阳二山相合,诞生了人类第一对男女,历经千秋万代,我们都是他们的子孙。
很久很久以前,北岸的阴山腹地有了一座古老的陈太仙人庙,山脚下有龙王爷的水府庙和杨孝仙人的麻衣庙,三座庙宇的建筑均特别精致,无数个八仙、罗汉的雕像站满了所有的屋檐屋顶,庙堂正殿庄严肃穆,众多神仙聚集,主神坐正中,神位高大威严,令人望而生畏。
杨孝仙人又称麻衣老爷,原本是一个乡村名医,因在外拯救病人多日,回到家里方知老父老母双逝,没能在家为年迈的父母送终尽孝,自感不孝,安葬父母归山后,身披麻衣孝服投塘尽终。当地人为了纪念他的医德和孝道,在塘边为他建了一座“杨孝仙庙”,不断有人来庙中求神治病,渐渐发现杨孝大仙治病极灵,日积月累,神名广扬,信徒遍布江、湖二省。民国初期,数万群众集资损款,在白沙建了一座能容纳千人规模的杨孝仙人庙,杨孝仙人是披着麻
( 上图:白沙“夜合山传说”中的北岸阴山和新扩建的白沙完小)
(上、下图:素有“小南京”之称的白沙)
(上图:白沙老桥、白沙老街、白沙乡村)
(上图:“文革”后的白沙麻衣庙)
衣孝服成仙的,地方人称他为麻衣老爷,白沙麻衣庙也由此扬名。
麻衣庙大神殿的对面都有一个八尺高的大戏台,前面是容坐数百人的露天会场,左右二旁是贵宾楼台,神殿、戏台、楼台所有装璜均为精雕细刻,油漆到栋,屋柱全是二丈多高的整体花岗岩石立柱,显示着相当华贵和庄重。
每年七月初八日,是麻衣老爷的生日,从初一开始,连续8天麻衣庙会,
总是与物资交流会同时举行。庙会期间,大戏班包台连唱八天八夜,三河六岸 人流人涌,物资交流、文化交流、拜老爷活动不亚于信徒们朝拜南岳。
白沙人特别喜欢看戏,平时每月都有戏班来唱几天,只要有戏班开唱,方园十几里,千秋、泉丰、双坪三条水路的人,总是持着手电或火把,赶夜路来白沙街上看戏。
南岸没有庙宇,却有二大历史建筑。
下街河边的万寿宫,殿大宅深,民国年代为乡所驻地,常年都有国军驻守。
上街阳山脚下是刘家祠堂,厅堂宽大,分别为上厅、中厅、下厅、左厅和右厅,厅前有大操坪,二侧是厢房。
1927年秋收起义,毛泽东带领工农革命军第一军第一师第三团,从江西铜鼓出发,全歼了守驻在白沙的国民党军,打了第一个大胜仗,这是毛泽东一生亲自指挥的第一次战斗,他喜称这次战斗“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起义部队在刘家祠堂大操坪集合,在墙壁上写下“暴动胜利万岁!”的豪言壮语,此标语保存完好,成为了中国革命历史的珍贵的文物。
我的启蒙母校——白沙完小,与新中国同岁,自始开办在这远近扬名的刘家祠堂,在这里,我从幼稚的童年长成少年,许多孩童的往事记忆犹新。
1957年9月,我6岁,和李宗兴、李桂林、鲁承凡、李雪英、戴永康、陈炳生、陈耀祖、卢建中等小伙伴一同报名入学,进了一年级班。
第一节语文课,可亲可爱的美女班主任熊老师,教我们学唱第一支歌:
“咪、咪来多来咪,背着书包上学去,见了老师敬个礼,老师对我笑嘻嘻……”。
第一节算术课,李天放老师教我们读写:0、1、2、3、4、5、6、7、8、9的数字,他风趣地说:“一位老大爷在河边钓鱼,有人问他钓了多少鱼?大爷说:‘6条没有鱼头,9条没有尾巴,8条只有半截身’。小朋友,知道老大爷钓了多少鱼吗?”
(上图:白沙刘家祠堂。下图:秋收起义写在墙上的标语。)
(上图:国防部长彭德怀元帅签发的《预备役军、兵证》。)
大家摇头。李老师将黑板上的“6”字去头,“9”字去尾,“8”字去半截,全都变成了“0”。
“他没钓到鱼啊!”老师生动的教学牢固刻记在孩童们记忆之中。
由启蒙到小学毕业,只有二年级是在大围山石板路初小就读,另加复读半年,有五年半时间在白沙完小上学,一个个启蒙老师熟悉的面孔、亲切的形像时而回旋在我眼前。
老教师李天放、李会春、李建凡老师被划为右派,他们忍受着政治上的打击,经济上的困苦,坚持热心的给我们上课。李天放老师教我们“交叉去9验算法”,书本上没有,予我终身授用。
钟勉亮、姜振禧、廖能新、高尚武老师曾经是我们的班主任,女老师刘咏梅、鲁承厚、熊雪梅、黄淑华都是师范学校刚毕业分配到白沙完小任教的专职教师,年轻漂亮,风华正茂,象大姐姐一样带我们做体操、唱儿歌。
每天上午,全校学生集合在大厅,领队老师举起左手,高声宣读:
“准备着,为共产主义而奋斗!”
“时刻准备着!”几百个儿童高举手臂、齐声回答。
我们高唱建国初期的《少年先锋队队歌》:
“我们新中国的儿童,我们新少年的先锋,
团结起来,结成我们的弟兄,
不怕困难不怕担子重,
为了新中国的建设而奋斗,
学习伟大的领袖毛泽东……。”
1960年是国家最困难的日子,因为前二年违反经济规律,搞大跃进、吃大食堂、刮浮夸风,加上连续三年自然灾害,田荒了,减产了,粮食紧缺,饥饿笼罩着全中国大地,据悉毛泽东主席也自责半年不吃肉。
那一年,白沙街上家家户户都在为吃饭问题苦苦奔波,吃居民口粮的我九岁,每月只有9斤口粮指标,妹妹桂南六岁,每月6斤口粮指标,弟弟承初刚出世,每月2斤口粮指标。母亲迫不得以将妹妹送给了江西铜鼓的姨妈带养,每月都要爬山越岭去江西铜鼓县,到舅舅家和姨妈家借粮度荒。
街中桥头摆摊的糠粑粑和草籽粑粑卖1角钱1个。父亲在供销社上班月薪30元,一个月工薪只能买到3斤黑市米,每天下班后或休假,父亲就带我去山上挖葛根、扯竹笋,担回家来清洗,用铁锤打烂、浸泡、煮熟,当饭充饥。
我的同学一个个饿得成了皮包骨,每天放学后,饥饿的孩子们一群群往周围的山上爬,寻找竹笋、野菜、草根带回家拌粮充饥,见到野生果子、草莓,禁不住在山上吃个饱,坐在我课桌前排的男生陈炳生,就因吃了路边长出的野生草莓中毒,当夜死亡。
陈炳生的死,令我很悲伤,想起那天放学出校门时,我俩还玩得好好的,一夜之间他就死去了,他的身影在我脑海里久久无法忘记,有人吓唬我,说陈炳生的阴魂夜里还会来找我玩,一个多月时间,我不敢一个人夜间出家门。
还有一个男生名叫廖能美,比我大二岁,个子长得高,坐在我们班的最后一排,因家中无粮了,没向老师打招呼,十多天没来上课了,后来,人们发现他饿死在乞讨的路上。
当时我家在白沙河背上街的吊脚楼木屋里租住,李建凡老师家就在我家的对面,他家五口人,老婆瘫痪在床,大儿子李枚根是天生近视眼,二儿子李水生与我同岁,女儿才四岁。因家中缺粮,吃野菜,四岁的女儿食物中毒而亡。
戴永康是我最亲密的小伙伴,我俩总是将家里带来的红薯、豆子、马铃薯食物同享。他家里老老小小10个人,一日断粮之急,他父亲不得已将挂在屋梁上的一竹篮洋芋头种子取下,每人分得二个洋芋头充饥,七、八十岁的爷爷、奶奶和老奶奶,自己饿着肚子执意不吃,要分给孙儿孙女们多吃一点点。
那年间,老师月定口粮指标15斤,食油指标2两,月工资只够买口粮,一天不足5两米,一个个忍受着饥饿,忍受着痛苦,坚持教学,我们的老师从 未因饥饿而停过一节课。可是,孩童的我和小伙伴们那能体会到老师的艰辛,没在课堂的时间,除了玩还是玩,在沙滩上砌城堡,挖小河、装水车,到河边抓螃蟹、捞河虾,抓到蟹虾和小鱼回家做菜,那是最快乐的事情啦。
我和戴永康、 汤代成、卢建中几个同学,就是禁不住想下河游玩,经常被处罚留校抄字,班主任钟勉亮老师,好几次为陪守我们几个学生留夜校,没有吃到晚饭。
1961年,农村进行明集体、暗单干,自发包产到户,粮食问题有所好转,可是老天爷不饶人,一场特大洪水突然袭击了白沙。
6月的一天晚上,倾盆大雨下个不停,父亲和母亲抱着弟弟到中岳供销社去了,我一个人留在家,深更半夜熟睡在床,睡梦中被人扯醒,是父亲的同事何承根叔叔在急切叫喊我,他冒着快涌上大桥的洪水冲过大桥,破开我家木门,将我从睡梦中拉出了房屋,邻居们帮我搬出被子和衣服。
此时洪水到了床下,一会儿就涌上了大桥,桥上的木栏杆一节节被冲走,漆黑之夜,整个白沙街道都在一片汪洋之中。
一个小时后,洪水开始退降,退水的时侯房屋倒塌的最多,整街成排的木楼铺店一间挨一间往下流方向倒塌,声音象放鞭炮一样响成一片。一夜之间,二岸的吊脚楼街道成了一遍废墟,秀丽壮观的白沙大桥,桥梁、栏杆都没有了,化字炉也倒了,河中只剩下三个花岗岩船形桥墩。
洪水过后,父亲在白沙下河坝洲高岸上租了一处房子,是李承全老师的,他在泥坞石板路初小教书,家中旧家具都有,我和母亲、弟弟暂时在这里安家。
母亲是饱经沧桑的女人,外公去世早,外婆一人难养五个小孩,她六岁时就被送给人家做童养媳,受尽了家婆的折磨,22岁才摆脱童养媳婆家,23岁与我父亲结婚,婚后连生五胎先后夭折,第六胎的我当了老大,妹妹桂南第八,弟弟承初第九,伟大的母亲一共生了12胎,可惜只有我兄妹三个成活成人。
母亲一字不识,终生敬神,精神寄托全在菩萨,无论在那里居住,家里都要安好一个菩萨神位,每天敬香念诵,求神保佑,我二个乳名:“杨招”、“李保”,是母亲求菩萨杨孝仙人、李大天王保佑给我取的佛名。
顽皮孩童的我,一旦在外面闯了祸,回家就抱着菩萨香烛台案的柱子,直呼:“菩萨保佑、菩萨救命。”如此,母亲再生气也就无可奈何了。
从我入初中那天起,母亲开始到白沙供销社做厨房工,一人做十几个人的饭菜,每天须到河里码头上挑十几担水,在河岸上坡十几次,累得头发晕脚打跪,赚来工钱刚好给我交学费。
母亲是典型的贤妻良母,每天每夜为带儿孙劳累不止,经常背上背一个,手里抱一个,一边带小孩,一边洗衣做饭,一手养育抱大了儿孙二代8个人。
母亲做的饭菜特别香,她从6岁当童养媳下厨房,在87岁时还高兴做饭给我吃,她说她的工龄最长,在厨房工作了81年。
1963年,经过了饥荒和洪水的连接困扰,我们班学生由原来的40多人减至12人,参加初中统考的只有我和戴永康、李桂林、廖清梅、廖尚华、鲁承凡、李雪英、廖敏生、汤代成等9人。当年,大围山区东门附中刚刚设立,生源少,将我们9个小学毕业生全部招入东门附中,戴永康和我不愿去附中入读,二小伙伴商定,在家停学半年,到明年复读半年再考初中。
停学半年里,12岁了,开始体验家里生活不容易,每天帮家里放羊群、赶鸭子,还跟着别人到山里砍柴,肩膀和手都磨得起泡出血。
1964年上半年,复读六年级,因经历了停学和劳动的滋味,内心感受到了读书的珍贵,这个学期特别努力,白天上课认真听,晚上一定要做完题目才睡觉,瞌睡来了就洗个冷水脸,坚持每天的作业一定要当日做好,遇到难题目,非要完全弄懂才能安睡。这个学期的学习成绩明显提高,我如愿的考入浏阳三中(初45班),戴永康考入浏阳一中(初81班)。
孩童年代结束了,儿时的白沙、启蒙的老师,终身难以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