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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从明末乱世看华夏人文——《明季北略》读书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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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5-5 12:08:47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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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这些文字,五年前就想写,但阴差阳错,直到最近才发出来。日前承蒙春霆前辈相邀,特来学习,顺便把这篇粗浅的东西搬过来,交流之余敬请大家多多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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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楼主| 发表于 2016-5-5 12:11:59 | 只看该作者
本文原载和讯博客http://qiuchijun.blog.hexun.com/

特别声明:每人心中都有一本历史书,也多有自己的观点和见解,正所谓“横看成岭侧成峰”。小秋不才,亦难免俗。本文无意延续明清正溯之争,文中所及均只针对历史本身就事论事,仅此而已。同时,由于参考资料大多来自明人和明廷方面,所涉相关历史时间、势力与人物之姓名、称谓均直接引用,既为习惯之便也免加工之烦。还望见谅。





写在前面的话:


  《明季北略》这书一直在书架上放着,那年一次翻检替换的床头书时随手翻了翻,不想粗读之下便难以释卷。计六奇这位科场不第生、史家冷眼人以底层百姓的视角展现给我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明末乱世。在那个世界里,有拯救,有毁灭,有死亡,有偷生,有杀伐决断,有英雄末路,有儿女情长,有刚毅坚忍,有愤怒的呐喊,有无助的哀号,有铺天盖地的蝗虫,有山崩地裂的天变,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有以刃加身的惊恐,有推诿塞责的拖沓,有一日千里的驰骋,有血流漂杵的惨痛,有任人宰割的无奈,有洞见万里的犀利,有末日夕阳的辉煌,有铁马冰河的战场,有渔歌唱晚的悠游。当时一时兴起写过不少《明季北略》的读书笔记,后来一忙也就搁下了。前两天想起这事儿,翻了翻,很多地方非常潦草粗糙,荒谬不经的地方太多了。但小秋本就很懒,考证的事儿偶尔为之会极有成就感,干得多了就会头疼,是真疼,因此本文原则上不会一头扎到浩如烟海的文卷中去神出鬼没地斟酌推敲。可有些事情也不得不下些功夫,其实这也是一贯极懒的小秋两次动手的原因——在大明最后的那些日子里,在那些颠沛流离口耳相传的记述中,尔虞我诈机械倾轧的朝野争诟固然不少,义无反顾责无旁贷的先贤烈事更多,读罢每每令人扼腕慨叹。单独记是记不过来的,所以行诸于笔,约略地串下来。这次争取补全了。

  《明季北略》成书于玄烨早年,由于窃鼎之初文禁严苛,当时并没有能够付梓,抄本流行于颙琰年间,大规模刊印是中华光复之后的事情了。和那个风霾陆沉、山河破碎的时代里诸多的时人笔记一样,由于受到作者本人知、识、见、闻和其他诸方面因素的限制,又经过酷爱篡改史籍的弘历之手,我们今天看到的这本缺字、涂抹遍布的书本身也存在着很多不经之处。小秋窃以为其长处在于,书中的很多事情都是作者本人亲见的,抑或是作者听相关事件的亲历者讲述的,虽然口耳相传难免夸大其词,但至少于青萍江湖草泽泥沼之事还是可信度更高的;短处在于,庙堂之上千里之外的君臣庙谟的记述与描绘难免有失偏颇。另外,这本书是明末遗民所著,很多事情的叙述上也不免小说家言。挑着看,权作管中窥豹吧。

  其实,皇权时代的中国,从来没有脱离过“自古无不灭之朝”的历史轨迹。自祖龙肇始以来,两千二百余年间,多少王朝兴衰更迭,也无非是鼎故革新、新而复故、往复轮回而已。此间,无论贫富贵贱闹市深山,几乎所有的人们都惯性地认为,谁打天下就该由谁来坐天下,谁坐天下,谁,就是天。这种大一统的农耕民族的惯性思维,决定了千年以后的中国的国家模式,也注定了一个个赢秦帝国的轨迹必会在神州大地往复上演。所谓区别,短长而已。
  一个新王朝的建立,就像是一个朝气蓬勃头脑清醒的新店主挥拳赶跑了一个老气横秋昏庸固执的老店主,在那家千年老店的地基上起高楼、宴宾客。看起来一切都是崭新的,其实地基不变,根本起不来真正意义上的新楼的。而百年以下,这位当年的新店主的思维渐渐固化,动作渐渐僵硬,于是很多正常的生产经营观念和措施于他而言都变成了不可思议甚至高不可攀。这时,接班的新店主自然会挥着拳头应时而至。此或可谓“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吧。其实,哪儿用得了那么久啊?锦绣江山亿兆草民,这家不要了有的是人家争着抢着要!
  本文所竭力呈现的,就是其中一位老店主临收摊前后几十年的故事,间或夹杂着一些笨拙的辨析。如能引起大家兴趣的话,那完全是因为这个时间段里的中国故事本身就很精 。假使通过罗列一系列相对重大的事件和小秋的些微粗拙浅见,贤明读者能够约略地对这家朱姓店收摊的原因管窥一二,那么对于您和小秋本人而言都算是意外的收获了。

  必须说明的是:太史公著《史记》亦不免一己之好恶,区区在下不敢仰望先贤,但个人情感又难免掺杂于其中,而且出于个人水平和相关资料方面的限制,因“史”而论,这个东西显然有欠严谨,所以,这不是历史,还是暂且算作读书笔记吧。既然是笔记,荒谬不经之处肯定不少,贻笑方家的同时还望给予宝贵的赐教与指正。这里真诚地说一句,感谢科普,欢迎交流。







  序:

  明季旧事:其实,我们不是这样的——从明末乱世看华夏人文,读《明季北略》不吐不快的几句话


  友人曾经问,历来王朝兴衰更迭代有气数,何故独于明之覆亡耿耿于怀?我说,宋明也好、汉唐也罢,李家天子也好,赵姓皇帝也罢,其实都无所谓的。春秋五霸尊王攘夷,战国七雄纵横驰骋,天下混一而有秦,秦末沸反而有汉,强汉之后有魏晋,盛唐之下有两宋,蒙元昙花一现不足百年,而后有大明。有明一代,吸取了太多两宋的教训,对于称臣割地之类的勾当就是一个“不”字。虽异域弱蛮而不恃强凌之,虽远邦微夷而不疏于备之。无汉唐之和亲,无两宋之岁币,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即便“昏聩”如嘉靖、“怠惰”如万历,但凡事涉领土主权都毫不含糊寸土不让,几次北京保卫战打得轰轰烈烈,直至毅宗皇帝君王死社稷。
  只是有一点,前代江山易主鼎革倾覆,更迭的是朝代国号家姓宗族,不变的是华夏冠裳礼义人伦。甲申年的一场凛冽北风伴随着滔天浊浪席地而过之后,清逸飘洒的宽袍敞袖变成了挂着“金钱鼠尾”的僵尸装;宁折不弯、寸土不让变成了“宁予外贼不予家奴”;“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变成了大小老婆一起跑;廷争面折、逆批龙鳞变成了媚上取宠、揣摩“圣”意。很自然地,士大夫阶层的独立人格也变成了“沽名钓誉”“希图幸进”的“汉人积习”,一切都变了。
  所以,明亡,亡的决不仅是一人一身一家一姓之朝廷。汉家冠裳、独立人格连带着传承千年之久的中华古典精神全都一起殉葬了。千年薪火相传,至斯尽断无遗!能不心疼吗?

  近年来,怪事怪象频仍,其间不乏令人捧腹喷饭甚或拍案而起之特有乖戾“奇”事。曾和友人玩笑,如有心人再集近来见闻之怪事成一部《儒林外史》甚或《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恐怕也足够使二位吴老先生侧目的了。友人笑说,何须“二十年”,又何须苦心孤诣,仅以当前公开刊行之媒介草草整理一番,可供辑录之“怪事”又岂止百八十余回?众人皆笑。不知不觉,由笑转哀,由哀而叹。
  无奈的摇头之后,小秋仍然觉得,其实,我们不是这样的。我们的民族、我们的文化也真的不是如他人所诋的那样不堪的。
  “服章之美,谓之华;礼仪之大,谓之夏”。炎黄肇极以来,华夏文明延续至今已历数千年时光,其间不乏风雨砥砺,甚或雷霆激荡。我们打败仗败得社稷倾颓国破家亡的时候多了,我们在滴血的屠刀逼迫下放弃自家冠裳披发左衽的时候也多了。但千年以降,多少异域文明或昙花一现,或流水落花,曾经弯刀引弓饮马长江的征服者或迷失自身融入我们,或鼓噪一时烟消云散。而浊浪滔天逆流横行之后,华夏,还是华夏。这并不是说谁占据了中原故土神州大地谁就是中华谁就是正统,而是对于华夏千年文明和精神的坚持与传承。假设当年倭寇侵华偶然得胜,继而大肆毁夷华夏文物典籍人伦,弃孔孟而尊“神道”,愚民智而崇天“皇”,忘礼义廉耻而行机变巧诈,废忠信孝悌而施诡谲暴戾,那倭寇占据下的中国,还能叫“中华”吗?

  粗读浅史以来,各个时期的亡国史也算看了些,最令小秋怅然也最难以忘怀的却还是宋、明之覆亡。不特此间兵败师亡虏骑横行、河山破碎江川赤染的耻辱,单是那闾里喋血、妻女哀号的撕心裂肺就足以使人心悸。而每每此时,又总有一些人挺身而出,竭尽一己之微薄不惜一死以救亡。或曰“力挽狂澜”,或曰“螳臂挡车”;或曰“匡扶社稷”,或曰“飞蛾扑火”。无论后人如何评说,我看到的是义无反顾责无旁贷,是宁为玉碎视死如归。这些静静地立在故纸堆中的先贤烈事,每读之时都令人抚卷长叹难以释怀。而回望数千年历史长河,狂澜过后,华夏依旧。所以我不相信,我们这样一个历经千年风霜砥砺的古老民族,些微风雨摧折就能够完全击垮她。所以我说,我们,真的不是这样的。








  引


  北京这座城市作为大明帝国的首都,自成祖迁都“天子守国门”来已历二百二十有三年了。这些年里,她和她的市民们亲眼见证了过往的大明历史:有建文忠烈夷齐再世、不事二主的残肢断臂,有成祖雄兵甲光粼粼的北征蒙古;有命悬一线的正统十四年北京保卫战,有于忠肃“国家养士百年”的奋臂疾呼;有波澜不兴的仁宣之治,有深仁厚泽的弘治中兴;有阉竖肆虐乌烟瘴气的宦官专权,有暗室筹谋尔虞我诈的折冲樽俎;有翰林不跪尊养相体的文人优渥,有据理力争逆批龙鳞的寸步不让;有商贾繁茂川流不息的车水马龙,有街巷辐辏万众生息的人流如梭;有厂卫横行生祠遍地的群魔乱舞,有东林书生宁折不弯的铮铮铁骨。
  而今,帝国往日的辉煌已经不再,北京即将迎来大明历史上第四次也是最后一次保卫战。
  这一年,大明崇祯十七年,距成祖皇帝最后一次远征大漠二百二十年;距帝国历史上第一次北京保卫战一百九十五年;距瓦剌军围北京九十四年;距万历援朝击败日军四十六年;距萨尔浒兵败二十六年;距袁崇焕被磔十四年,距杨鹤招抚失败十年,距卢象升贾庄战死两年零三个月,距杨嗣昌督师一年零六个月,距最近一次清兵入寇不到五个月......

  和市民们世代相传的记忆中以往的北京保卫战不大相同,这一次,没有沙场决胜,没有彼来我往,没有坚城鏖兵,没有勤王四集,仿佛一切的胜败在很久以前便已注定。

  大明崇祯十七年三月十二日,一路高歌猛进的大顺军攻克昌平,十五日,克居庸关,京师戒严。当天风沙大作,正阳门武安侯旗竿从中间断为两截橫于道上。十六日,贼毁皇陵。大顺军偏师掳掠通州,主力直逼阜成门,彻夜焚掠火光烛天。
  十七日,黄沙蔽天烟尘四起,俄顷,凄风苦雨冰雹骤下。当天中午时分,六十余名前锋骑兵进抵北京城下,守军开炮击毙二十余骑,余皆后退。少顷,大顺军主力云集四面合围,京军千总徐文朴率部力战,兵败身死。当天傍晚,城外三大营溃散、火器悉为闯贼所有的消息传来,给这个末路王朝的傍晚平添了一丝惊悸与悲苦。
  这一天,之前的流寇、前驿卒、现在的大顺王李自成率领数十万大军兵临北京城下。一路闯关夺隘,一路摧城拔寨,终于到了,就是这里了。就是从这里,发出了一道道加征派饷的圣谕,使得无数百姓家破人亡;就是从这里,发出了“四正六隅,十面张网”的命令,几令自己败死山野;也是从这里,新科进士老爷们踌躇满志地奔赴县邑催科征比,血流盈庭而丝毫不悯;还是从这里,走出了一个个三省甚至六省剿贼军务总理大臣。最近的那个人,好像是在河南新蔡附近被自己击杀的受命“专办自成”的傅宗龙吧。望着眼前这座风雨飘摇的百年帝都,满面征尘的李自成知道,是时候由自己亲手结束这一切了。
  一声令下,号角齐鸣,令旗翻涌。攻击在北京九门同时展开,主攻方向为西直门、平则门、彰义门。
  和起事早期的仓促袭扰不同,有备而来的大顺王李自成这次特意为北京城准备了他能够凑齐的所有攻城器械,以及曾经攻破名城无数的悍军劲卒,加之刚刚缴获的三大营的火铳巨炮,一时间黄甲如云炮石如雷,场面甚是壮观。
  那一夜,炮声震地,矢石雨下,彻夜不息。
  三月十八日清晨,愁云惨淡日色无光,已而迅雷交作骤雨冰雹。闯王李自成亲临督战,大顺军架云梯攻击西直门、平则门、德胜门,无奈北京城高墙厚不比偏僻小邑。当天的战斗中,平则门守将贺珍战死。甲申那一年,北京城中的很多人都将死去,贺珍的死不是唯一的,但和那位京营千总徐文朴一样,是帝国最后一次首都保卫战中为数不多的死于职守的人。
  是日下午,太监曹化淳启彰义门迎降,西直门、平则门随即被顺势攻破,外城陷落。
  三月十九日,崇祯皇帝殉国。
  自此而后,鼎爵倾覆,逆流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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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1-12-10 17: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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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7]常住居民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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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6-5-6 15:32:15 来自手机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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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5-6 21:41:14 | 只看该作者
    “天命”建元


    大明神宗皇帝万历四十四年,清“太祖”奴儿哈赤建元“天命”,指中国为“南朝”,又学着中原皇帝的模样给自己穿上了“黄衣”,自称为“朕”。当时的国号叫“后金”,他本人称后金国汗。大明崇祯九年,他八小子浑台吉改国号为“清”,自是定名。
    中国传统文化认为,代之兴亡历有著兆。一代之兴,必有祥瑞立著于始;一代之亡,亦有灾异征兆于前。后金建元当年,辽东广宁有位孕妇生下了一个猴身二角的怪胎。正月初三日,南京天雨红雪。正月十四日,紫荆关天鸣。正月二十四日,月食。二月二十五日,还是南京,地震有声。四月,北京大雷电雷火。五月,江西大水。当月,江北山东蝗灾,如飓卷地遮天蔽日,所过之处田禾罄尽,流民三十余万集于淮上。六月初一夜间,北京异常风变,刮倒正阳门外牌坊(自此以始,这个地方的东西经常被大风刮倒或者雷电劈裂),正阳门外河水三里赤如溃血。是年,山东地震。这是摘着记的,因为这一时期各种史籍记载的灾异几乎不断行,可谓不胜枚举。
    在这一系列的灾异之后,计六奇先生有一句评论“天之示警为何如牟!而上于万机概置不理,宰相方从哲,徒以循默苟容而已。”这话说得未免有失偏颇,真如先生所言,那一大堆丧权辱国的不平等条约也就不会留给后世那群不肖子孙去签了,日本鬼子也早在十八年前就打到北京城了。当然,关于时人对于神宗皇帝和万历朝的评论,这里不论当否先原文摘录下来,反正后边很快就会具体说到。

    事后看来,那一切的征兆或者说天象示警已经很明显了。当时正是神宗末年,尽管立国以来累积的各种社会矛盾日益突出,但大多也只暗流汹涌,至少表面上水面无波。
    那一年,帝国的一切似乎还是老样子。两广福建生意照做,走私贸易如日中天,苏杭依旧织机飞梭,农民照常当差纳税;国家照旧科举、照旧取士,照旧闹灾、照旧蠲免,照旧分封藩王、照旧升黜官员;朝廷里,官员们照旧三纲五常孔孟先师地尔虞我诈,照旧鸡飞狗跳,间或也有骂不过人家直接动手儿的,还有打声招呼撂下摊子扭头就回家的;千里之外,聚众万千的小贼时兴时剿,宣大、云南、辽东各边照旧和土寇们打打小仗,照旧给边将们叙功论奖。天下熙攘安堵如故,谁都不会相信狂澜即覆大厦将倾。
    那一年是西元一六一六年,距亡国还有二十八年。



    大戏开场前的滑稽剧——萧子玉伪称都督

    奴儿哈赤建元称朕的辽东,除了今人所知的各种资源之外,还盛产蜂蜜。早先,女真部落每年向明廷进贡蜂蜜。蜜是好蜜,可每次去进贡也没空手儿回来过,明廷也给些银钱,聊作羁縻而已。当年成祖文皇帝于建州设置卫所之初,允许他们每年十月朝贡一次,朝廷按例给予一定的封赏,也就是通常所称的“封贡”贸易,以此来交换大宗商品。日常生活所需的小商品,则由女真各部不时地开“蜜市”来与大明边民贸易。然而,从万历四十一年开始女真的蜜贡停止了。此间,接连不断地有人上疏朝廷,提醒辽东当局注意女真方面的动向。直到万历四十五年,开始有传言说这是女真部落把蜜炼成干粮作战备物资用。这下儿有关方面没法儿继续装傻充愣了。
    原本,明廷上下谁都没把辽东的那点儿蜜看在眼里,有没有两可的东西。他们来了呢,随手给点儿零花钱哄个大家高兴落个安稳自在也就算了;不来呢,也没人想得起他们来。所以,几年没看见那群野人赶着大车来送蜜也根本没人太怎么在意。但是这个“炼蜜为糗粮”的传言一出,明廷辽东当局就不能不有所动作了。糗粮的意思是等同于战备物资的,“战备”,奴儿哈赤打算和谁战?
    当年二月初才从陕西左布政使升上来的辽东巡抚李维翰意识到事关重大,可毕竟是传言,不能据此捕风捉影拜章上闻。这事儿必须弄明白了,李巡抚决定派人去看看。按说看就看吧,派个中级官员去探探风也就算了,结果人家找了个“辽东材官”叫萧子玉的,授意他谎称都督前往问罪。这位不入流的萧材官不知是穷日子过怕了,还是真的人浑胆子大,还真就大模大样地排开仪仗过去了。到了地方,女真部落酋长没有按规矩盛装郊迎,萧子玉大怒,对引者说:“天使俨临而大都督不出,是辱皇朝也,将归问罪。”奴儿哈赤听到报告后,忍着心里的恶心强作欢颜迎于道旁,然后大排筵宴。萧子玉这才转怒为喜,互相客气了一通后,比较婉转地问他近年来为何不再贡蜜。奴儿哈赤说:“本部落的蜜就像大明的五谷一样有丰歉之年,近五年来花疏蜂死,所以没有进贡蜂蜜,皇朝想诘问谁?等到春枝花满酿熟花衙自然复贡如初,这种琐事又何以烦劳圣躬挂虑?”软中带硬地顶了萧子玉一下,然后赠予厚礼和他并辔而出,这是远送。送到人少的地方,奴儿哈赤在马上拍萧子玉的肩头,笑着说:“你是辽东无籍的萧子玉,竟敢假称都督来我这儿?我不是不能杀你,回去告诉你们头儿,只是为了不有辱大明而已。代我向巡抚大人致意,以后少弄这种事儿。”萧子玉狼狈逃归。李巡抚这个恶心啊,刚来没几天,就赶上女真不安分,派个人冒充高级领导去探探风吧,没想到辽东这地头儿人家比自己还熟。

    这里补充一下,客观地讲,有两宋的前车之鉴,有明一代从没有给番邦外族纳贡送岁币的事儿。但异族可以“进贡”,当然我们天朝上国直至后世也是“厚往薄来”。所以来进贡的那个头磕下去没有吃亏的。同样,即便没有进贡资格的有些实力的各大小部落,也可以时不时地到大明边塞“讨赏”,条件自然是安安稳稳过日子,碰到明军和别人打仗而且是有把握赢的仗在过去拉拉偏手。


    第二节 抚顺城陷,张承胤败殁


    万历四十六年四月初,后金派遣三千多人赶着大车载着松子、人参等山货到抚顺互市贸易。十三日,奴儿哈赤发布《七大恨》,正式起兵攻明。出于军事考虑,这东西在当时并没有向外扩散,只是内部传达,直到四月底辽东巡按御史陈王庭才见到这个自称“建州国汗”的家伙发出的所谓“七宗恼恨”文书。十五日清晨,辽东边城抚顺的人们仍和往常一样,拿着各种手工艺品和丝织品与后金人讨价还价地交易山货。不多时,但见远处烟尘渐起,稍顷,后金大军突然驰至。呼喝传令声中,骑兵们散开队形各按方位占据有利地势。人们还没反应过来,抚顺就已经被包围了。见到这个架势,带兵在人群中巡视的中军千总王命印就要率部冲上去抵敌。此时,在城外贸易的女真人突然间亮出兵刃,纷纷杀向周围的明军。这一下变起仓促,王命印身中数刀,当场阵亡。一起拔刀率部迎战的两位把总王学道、唐钥也毫无意外地死于背后砍来的刀下。剩下的士兵很快便死的死降的降,惊慌的百姓们在后金兵的呼喝下瑟缩在地。明军守城游击李永芳见状,匆忙下令关闭城门。
    肃清外围后,奴儿哈赤派被俘明军士兵给李永芳送了一封劝降书。大意是,不投降就弄死你,还别不拿我的话当回事儿——“勿谓我恫喝,不可信也”。其中有这样一句话“汝思区区一城且不能下,安用兴师?”李永芳应该是把这封信仔细地看了不止一遍,然后和自己的中军官赵一鹤一商量,投降吧。请降的同时,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李永芳仍然命令部队准备战斗。奴儿哈赤在城下把这情形看得真真切切,见状也不多话,直接下令吹号角架云梯,攻城。号角响起的同时,抚顺城内燃起多处大火,士民百姓纷乱奔窜。这是先前以互市为名混进城内的后金奸细听到召唤纷纷放火呐喊散布明军已败的谣言,仗还没打,城里就先乱了。
    这个时候明军士兵的心理应该是非常矛盾的。抚顺固然不是什么坚城要塞,但如果拼死抵挡敌人也未必能够占到多少便宜。但敌人先行一步,早有奸细混入城内。更令人恐惧的是,奸细到底有多少谁也说不好。而且一来眼见对方声势浩大志在必得而且已经驰至城下四面合围,二来主将根本没和下面的将士交底,面对敌人的劝降虽没有答应却也没言辞驳斥,这个仗打不打?怎么打?所以在抚顺城下并没有出现后面常见的众炮齐发箭矢争驰的壮观景象,正在守军犹豫不决之际清兵先锋已经攀着云梯登城。这一幕李永芳看在眼里怕在心头,当即下令士兵停止抵抗。登城的后金兵顺利控制城墙,将明军士兵驱赶到一起看押。李永芳本人骑马出城,见到奴儿哈赤匍匐拜谒,人家连马都没下只点点头,然后命令拆毁抚顺城墙,将城中百姓全部掳往赫图阿拉。也有时人小说讲,李永芳的妻子赵氏夫人闻听丈夫投降眼见清兵进城后投井自尽,这当然是小说家言,姑且一记不做考证了。
    不得不说,大军围城先声夺人,精锐直进兵锋夺气,软硬兼施逼降敌将,抚顺这一仗打得确实漂亮,奴儿哈赤刚一亮相就得了个满堂 。这场仗,对于起兵初期的后金而言,对内部的鼓舞和振奋作用是远高于对外部的打击作用的。
    清起兵攻明,抚顺是第一仗,明将在正规战斗中降清,李永芳是第一人。它的价钱是:三等副将,外加奴儿哈赤七小子阿巴泰的一个女儿。论起来,他成了奴儿哈赤儿子的女婿,这辈儿算跌到底儿了。李永芳降敌后,“即剃发绯衣”,从此也确实成为了一只铁杆儿汉奸,之后的清河、铁岭、朝鲜攻击战它都参与了。王化贞等明臣明将屡次以民族大义招降它都不为所动,反而一次次向奴儿哈赤汇报,并得到了“免死三次”的奖赏。其实这也是疯子骗傻子——它就一颗脑袋哪儿够砍三次的?只是不知道这只李永芳在面对它老丈人的二哥阿敏“尔蛮奴,何多言!我岂不能杀尔耶?”的破口大骂时是怎样一种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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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天 21: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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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坛终老1

    5#
    发表于 2016-5-9 09:25:44 | 只看该作者
    青年写手,文笔老辣,非常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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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
     楼主| 发表于 2016-5-9 20:37:14 | 只看该作者
    晚春轩主 发表于 2016-5-9 09:25
    青年写手,文笔老辣,非常难得。

    您客气了,晚辈是来向大家学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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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
     楼主| 发表于 2016-5-9 20:37:59 | 只看该作者
    雪山飞鸿 发表于 2016-5-6 15:32
    学习欣赏,问好文友,欢迎来四季歌交流!

    多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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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
     楼主| 发表于 2016-5-9 20:39:20 | 只看该作者
    此时,抚顺陷落的消息已经传报给了后方统帅。神宗皇帝得报的当天就批示,兵部立即筹划调兵援辽事宜,用兵所需一切军饷粮食著户部火速统筹调运,先顶上去再说。同时诫谕辽东镇守官员小心谨慎切勿轻敌。可惜的是,这话说晚了,一场更大的败覆就在眼前。
    当时的明辽东总兵是张承胤,清修《明史》里或许是为了避玄烨四小子胤祯的讳,写成了“张承允”。张总兵是隆庆万历两朝边塞名将张臣之子。张臣起身军旅以奋勇强击为长,在最初的“队长”职位上以单骑陷阵射杀敌酋营救长官起家,越过把总直升千总,而后靠着扎扎实实的战功从守备、游击、副总兵一步步升到总兵,历任宁夏、蓟州、陕西、甘肃四镇总兵,万历二十年引病归乡。可以说,从土蛮、瓦剌、朵颜长昂到小阿卜户、卜失兔,大明周边那些不安分的小兄弟们有一多半张臣都揍过来了。需要说明的是,虽然张臣后来做到了镇守一方的总兵官的位子,时常也给朝廷上奏疏条理分明地备陈方略,但仍保持着亲自抄刀砍人的良好习惯。就这样,张臣一边在边塞砍人,一边在朝廷升官,后来他自己的官没得升了,就升他儿子的荫官。因此尽管张承胤一天兵都没当过但人家起步就是延绥副总兵,当然,这位军二代张承胤也并非纨绔子弟,“勇而有谋,尤精骑射,数鏖战未尝挫衄。”万历三十七年任延绥总兵官,后屡立战功,升至辽东总兵官。
    抚顺城破后,辽东巡抚李维翰大惊失色,急令总兵张承胤出战。张总兵也恶心到家了——边事骤起敌军突犯而毫不知情,这是玩忽失察;部下将领临阵之际不战而降,这是驭下无方;失陷城郭致华夏生民沦于夷狄之手,这是守土失机,三罪并罚,加上京城那些无风还能掀起三尺浪的喋喋文官,放一百个心自己都难逃一死。所以为了挽回些损失,也为了将来质簿京堂时不致让人家指着鼻子问得哑口无言,张总兵开始急急忙忙地“攒”队伍。仓促之间下令从辽阳、沈阳、海州等地调集部队,由驻扎辽阳的副总兵颇廷相、驻扎海州的参将蒲世芳、游击梁汝贵及以下守备、千把总等军官率领集结,然后匆匆发起追击。
    关于这支队伍的人数,有说一万的,也有说三万的。按照后来兵部尚书薛三才的说法,当时整个辽东的额定兵员只有六万多,这还是兵部据此拨付军饷的数字。按常规,做官为将的官场酬酢往来自然不能少,升迁晋级之前去兵部领导家里认认门儿也是正常的,真遇到战事时身边有一群稍微能够抵挡一阵的家丁也不为过分。而这一切,都得拿钱说话。所以没有地皮可刮的军官们,吃点儿空额也就是司空见惯的了。因此可以想见,兵部的所谓“六万”士兵里面的水分肯定不小。退一步讲,即便真是六万,这六万人里除了驻守各地各堡的卫戍部队,再除去负责辎重转运的后勤兵,真正能够参加野战的机动部队只有两万多一点儿。小秋觉得,抛开能否野战与是否精锐不提,三万人那就是半个辽东的兵力,所以从当时边军的实际情况和他们集结出发的速度看,我宁愿相信少的说法,也就是一万人。
    至于兵员素质,兵部薛尚书说张承胤带出去的都是经过挑选的正营士兵和精锐家丁。可两个月后职司监察的辽东巡按御史杨一桂的一道奏疏却泄了底。杨一桂向皇帝报告张承胤部的损失时,详细列明了阵亡军官的人数,以及精锐降夷和家丁的数字。据他的说法,张承胤的追击队伍中家丁、夷倭的总人数在一千七百人上下,其余都是普通营兵,甚至包括少量新兵。当然,仓促之间集结起一千多家丁降夷参与追击,可见张总兵并非轻敌。但自万历中后期以来,辽东边境一带小仗不断大仗没有。所以军队中同样地渔侵冒滥弊病横生,历任将领按惯例吃空额黑军饷,历代士兵也大多器械不修、甲胄不备、操练不整。边境上时不时也有小股敌人入寇,规模多了百八十人少了或许就十几人,边军只要关上堡门站在墙头往外放几炮、打几枪,再不济列队出堡喊两嗓子做出一副要开打的架势,他们基本也就跑了。真有不怕吓唬继续深入的,进去了也就进去了,谁也不会拼命阻拦更犯不上去追。因此,承平日久下的辽东军队刀钝甲锈,整天打交道的也都是那些饥饿已极的异族蟊贼小寇,基本没见过什么大场面,真有战事指望他们就算是瞎了。这次随同张承胤总兵出师追击的部队里除了家丁降夷,基本上都是这些人。

    一般情况下,这种追击的象征意义远大于实际意义。明摆着,敌人大军已退,这是打扫战场去的,但打扫也有打扫的学问:正常的话带兵到抚顺城的残垣断壁上驻扎几天,就可以上报“收复失地”;赶巧了有几个百姓城破时逃了出去现在眼见敌军已退又回来了,还可以报个“解救被掳小民多少名”;运气好点儿,捡到几件敌人遗弃的军衣盔甲帐篷一类的,就能上报“缴获军械甲帐”多少多少;运气再好点儿追上几个掉队的散兵游勇上去一阵暴揍,砍几颗脑袋抢几匹骡马,还能报个“斩首多少级,夺得战马走骡多少多少匹头”,这样一套把戏耍下来,弄好了将功折罪也未可知。所以说,追击路上的张承胤的心情还是比较矛盾的,既有“戴罪”的心理准备,也惦念着“立功”的些微可能。非常不幸的是,那一时期帝国北疆敌人的军事素养一个比一个优秀。
    虽然恩荫出身,但常历边塞久经沙场的张总兵还是懂业务的。甚至不用仔细端详,从拖沓的脚步和嘈杂的呼喝声中,他听都能听出来自己带的是一群什么兵。他也清楚敌人的能力和实力,所以尽自补过心切,行军进止上却也步步为营徐徐进兵。每天扎营时都按标准套路来,挖壕沟、布拒马、竖望塔、列火器,安顿停当之后还远远地派出骑兵巡逻队侦查哨探,一丝不苟毫不马虎,就防着敌人回师偷袭,这样追击速度自然慢了下来。出师第三日,前面还是没有发现敌人的踪迹。后方却来人了。坐镇辽阳同样急于将功补过的巡抚李维翰派红旗官到张部催促,严辞斥责张承胤纵敌逃逸,要求迅速追敌尽快接战。按说即使加了“佥都御史”衔,辽东巡抚李维翰的品级也比张承胤这个总兵低,但大明以文制武历来积习如此。因此面对李巡抚的红旗催战,张总兵不得不加快进军速度。

    旗开得胜的奴儿哈赤没有继续深入,却也不急着走。他先派人把抢得的财物和被掳的军民百姓一起押送回赫图阿拉老巢,这里包括在城内抓到的五百九十多名明军士兵。紧接着将没有掳掠价值的老幼赢弱书生儒士全部杀害,然后又下令士兵拆毁抚顺城墙,烧毁官署、填埋水井,这样有条不紊地忙了六天。见过土匪抢劫,没见过这么嚣张的土匪如此大模大样地抢劫的,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他在等。四月二十一日清晨,奴儿哈赤终于等来了兵分五路追击的张承胤。在抚顺城南扎营的敌人见到明军后撒腿就跑帐篷都不要了。明军紧追不舍,日暮时分追到边墙口外的山下扎营,敌人也在山上扎营。正在张承胤部伐木立营时,奴儿哈赤突然从山上挥师直下,并分三路扑向明军。副总兵颇廷相毫不示弱,纵马出营率部接战。奴儿哈赤立即分兵,一边围攻出战的颇廷相部,一边继续冲击立足未稳的张承胤部。激战中,遭到敌军精骑围攻的颇廷相坐骑中箭扑地,在家丁的拼死保护下换马力战。那边张承胤指挥部队匆匆安放火炮后就下令开炮射击,结果一炮打响,炮弹没射出去反而回火炸膛,临近的士兵们当场被炸成了一团血块。一时间军心大乱,敌军骑兵趁势冲击,踹营直入。张承胤总兵、蒲世芳参将率领各自家丁挺枪挥刀与敌力战,无奈寡不敌众,一阵激战后二将阵亡。将蒲世芳当场阵亡,副总兵颇廷相、游击梁汝贵原本已经突围,回望战阵眼见失陷主帅,又翻身杀了回去,力战阵亡。很快,除极少数将士逃归外,这支仓惶应战的明军几乎全军覆没,万余将士埋骨疆场。如果说抚顺失陷震动辽东的话,那么镇守辽东的总兵、副总兵级高级军官阵亡,就京师震动了。时人有诗叹曰:“草染英雄血,尘埋壮士身。野人收断戟,婺妇泣征人。”
    这里说一下,抚顺一战,打出了三个第一:奴儿哈赤举兵攻明,抚顺战斗这是第一战;明廷将领投降伪清,李永芳这是第一只;明军将领战死沙场,张承胤总兵、颇廷相副总兵、蒲世芳参将、梁汝贵游击,这是第一批。
    诸将军千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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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5-9 20:39:28 | 只看该作者
    清河城陷


    万历四十六年四月攻克抚顺后,奴儿哈赤派兵一万多人联合蒙古部落共两万人进袭沈阳。基本处于不设防状态的沈阳城被两万敌兵一扫而破,好在敌人也是胸无固志,把财物人民抢掠一空、城楼望台破坏殆尽后就满载而归回家去了。同年五月十九日,奴儿哈赤带兵攻克抚安、三岔、白家冲三座堡垒。明军军报:“兵至如风雨”。同年七月,敌军从鸦鹘关入寇,七月初三清晨包围清河堡。清河堡东距宽奠,南距叆阳,西距辽阳,北距沈阳,地理位置非常重要,却又四面环山,孤悬一隅,只东面山路较为平缓。在当时明廷的辽东战略中,辽阳、沈阳两座坚城重镇是整个防御体系的核心。以二城为中心基地,向外辐射出许多村屯堡垒,又以这些屯堡作为后方支撑,向不同方向放散出众多的前沿堡垒和警戒哨所。清河,就是宽奠与叆阳的支撑点。此次奴儿哈赤绕过宽奠不理叆阳而直扑清河,说明此人的战略眼光确实高人一等。
    当时清河守军共有五六千人,由参将邹储贤统领。新来的游击军官张斾要求出堡设伏夜袭敌营。当时,明军在辽东包括驻守城堡和负责驿站与后勤的人总兵力大概有六万多,真正的野战部队不超过两万人,加上抚顺陷落后明廷从各地征调的“援辽”一万六千人部队,以及在辽东当地新征募的两万人,机动兵力才将近六万,奴儿哈赤来袭的就有将近六万人,所以如果坚守,无论后援到与不到都不会有什么希望,假如放任张游击带兵出堡,或许一场漂亮的伏击战打下来还能有所转机也未可知,至少也可以争取些待援的时间。当然,风险也有。那些守堡士兵原本就不习战阵,算上吃空额的、雇佣顶替的和老弱疲病的,不知张游击打算带多少人出去袭营,又打算留多少人坚守,而一旦出垒官兵有所闪失,那么很有可能敌兵会踩着败军的脚印顺势追进堡垒,后果也是灾难性的,所以邹参将不许,坚持依托营垒固守待援,下令关闭城门,同时被关在门外的还有几百名出去砍柴挖野菜的士兵。清军到达围城之后,之前的明军游击现在的后金副将李永芳出场了,这只汉奸对着城上的邹参将喊话:“邹将军!别打了,何苦呢。不如学我吧,归顺过来大家共享荣华。”邹参将破口大骂:“叛贼!朝廷差你守城,不能守御也就算了,反而投降敌寇,今天恨不得把你碎尸万段,怎么会学你!”
    少顷,攻击开始,城下万箭齐发,城上矢石雨下。尽管明军的抵抗很顽强,但清军军制,临阵之际一人退缩杀一人,一部退缩撤销编制,所部人众分拨其余各部,因此在有死无生有进无退的严酷军法督责下,攻城士兵不顾伤亡不计代价地顶着盾牌大板冲到城下,然后用手中的一切东西拼命挖墙。战斗从清晨五点多开始,一直打到下午三点多。一次次地冒死冲击,一批批地死,同时也一点点地消耗着明军的火药铅弹。结果城墙没挖开,却由于伤亡太多,最后一批攻击者成功地踩着前面阵亡同伴的尸体爬上了城墙,这时明军的地利优势顿失,激烈的白刃格斗随即展开。汉奸李永芳见状带兵随着清军冲上城头,替主子砍人的同时还摇旗呐喊劝明军投降。仗打到这个份上,邹参将知道城池陷落只是朝夕间的事,南向遥拜之后返身下城,亲自将城内的参将官署点燃。然后,邹储贤在熊熊燃烧的衙门前集合了最后的预备队,亲自带领着战士们步行与敌巷战。激战中,他亲手砍杀十余名敌兵。眼见身旁的战士们越打越少,败局已定之下横刀自刎,守军最终力尽不支,全体战死。此战,参将邹储贤及以下游击张斾、中军千总韩天锡、把总何良有等二十余员官将阵亡殉国。城破后,后金军将城内居民分为三类:壮丁的逼迫从军为奴,妇女稍有姿色的即行掳回,剩下老弱疲丑的尽皆屠戮。
    辽东参将贺世贤驻守叆阳,闻警后星夜率兵驰援,但为时已晚,敌人已将清河城焚杀一空。贺世贤发起追击,追上了敌军余部,一场激战下来,明军阵斩一百五十一级。贺世贤本人以此战功进副总兵衔。原本奴儿哈赤从清河撤出后,打算继续进击袭扰辽阳,但得到了手下与贺世贤交战的败报,知道明军多路援军聚集辽阳早有戒备,当即改变主意撤兵回家。清河城破的当月,辽东经略杨镐以“城小兵单,人鲜固志”为由,下令宽奠守军居民全部撤回迁入辽阳。房屋粮食等无法搬移不便携带的东西,全都一把火烧了,这么做是“为清野之计”。当然,作为谋国智略和工作成绩,他得意洋洋地把这事儿上报了朝廷,一向听其自处的兵部倒没说什么。神宗皇帝不干了,直接告诉杨镐,沿边城堡以后再有敌情必须竭力死守。敌人的影子都没看见就事先迁徙,再有军情谁来抗敌?硬硬地碰了一下之后,又把面子给杨镐圆了回来——“着经略严行申饬”。其实他老人家申斥的就是杨经略本人。同年八月,山东巡按御史陈王庭参劾总兵麻承恩“失援清河”。起初,这个麻承恩以大同总兵职入援辽东,抚顺城陷,他借口防御清河带着部队跑了。七月份,奴儿哈赤攻击清河,作为距离该地最近的一支部队,麻承恩和参将祖天定按兵不动坐视清河陷落。兵部将麻承恩的罪状上达天听,同时也说这家伙屡次临敌奔逃,以致连兵部都“不闻其驻防何城,应援何处”。神宗皇帝批覆:“狡夷攻陷清河,杀掠甚惨。总兵闻变退缩不即救援,岂边臣急难之义?麻承恩着锦衣卫差官扭解来京,待巡按御史勘明议罪”。后来,此人下狱论斩,祖天定拟罪戍边。

    这里有则当时的朝臣评论,这人叫徐时进,从广东惠州知府任上经承宣布政司副使、右参政一步步升上来的。他是这样说的:“张承胤宜退而不退者也。丧师辱国,肝脑涂地何恤一人?所可原者,以抚臣之军令迫之,战非其本心,可薄灭也。苟利社稷,君命有所不受,此之权宜,又非所深责于介胄之士矣。邹储贤宜战而不战者也。街亭之败擅制得刑,虽马谡何所辞于武侯哉?张斾凌云程欲战而不得战者也。受刃城头,血溅云空。储贤有知,尤得以其魂迩斾较得失哉?夫世何 无男子。张斾死,储贤亦死,庸得以等死同日论哉。”
    这个东西,小秋粗看初看时觉得有理,是那么回事儿。细看再看时觉得不像那么回事儿,看着看着,忽然理解神宗皇帝了,理解了为什么神宗皇帝很少和那些人废话了。
    这几句话的意思是,张承胤那仗不该出去打应该往回退,邹储贤那仗不该守城池应该出去打,这里逐条看一下:徐时进也承认,张承胤是“以抚臣之军令迫之”,但他同时认为,只要对国家有利“君命”也可以或者说也必须“有所不受”。这是废话。设身处地想想,如果张承胤不听李维翰的命令继续稳步行军,那么违抗军令纵敌逃逸的罪名是现成的,不说以文制武惯性下两榜进士出身实际掌握辽东全权的李维翰会怎么样,单是京城那帮嚼舌头的闲人言官们扑上来就能把他张承胤咬死——反了你了?一个臭当兵的连打油诗都不会还不听文官抚台的军令?诸如“身膺守土之责,而不思报效之忠。无料敌之明致城郭失陷在先,无阻敌之勇纵其饱掠而去在后,拒抚臣之军令违幕府之节制,该镇奈何懦弱无能至于乃尔?”之类现成的便宜话小秋都能按他的思路顺口扯上几句,而且随口就能捡一筐。邹储贤就更不用说了,张旆建议出战他不听,所以虽然同是战死但两人不可同日而语。这也是废话。前面说了,战或许可以拖延时间,而一旦出战失败,毫无悬念的覆灭就在眼前,所以清河城陷真正的责任不在于战与不战,而在于距离前线最近的麻承恩部没有及时赴援,这才是关键。
    想当时前线将领浴血奋战,后方文官却议论如此,不禁令人摇头。但是千年以来的事实证明,事后和事外的诸葛亮永远是最睿智最聪明最高屋建瓴最高瞻远瞩的。因为他们说的是既成事实,更重要的是他们无事一身轻,事不关己,反正也不用自己实际负责,这个太平拳、便宜人不是不打白不打吗。事实上,这种空言大话也是历代文官的一种传统,说起来条条是道算无遗策,真的把他放出去推上来,救国安邦的也不是没有,更多的还是丧师辱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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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5-12 14:42:12 | 只看该作者
    援辽“天兵”——《明季北略》读书笔记 三

    援辽“天兵”


    自奴儿哈赤起兵以来,抚顺、清河相继陷落,辽东多处堡垒被夺,一连串的失败举朝震惊。如果说之前不进贡、不来朝,明廷还能装聋作哑自欺欺人的话,那么总兵、副将一级的军官阵亡,多处城堡被焚毁、数万居民惨遭杀害,这个傻就装不下去了,这个亏也吃得太大了。而奴儿哈赤却似乎并不满足,乐此不疲地不断地带兵入寇,攻城夺寨杀掠军民。按常规,现在的明廷不得不低下头来认真审视这个之前的小兄弟现在的后金国汗了,按传统,也不得不为他准备一份足够分量的礼物了。
    其实,早在后金建元后不久的万历四十五年二月,神宗皇帝或许就已经意识到,辽东那地儿弄不好要打仗了。但当时的兵部和万历朝后期的其他部门一样,在“死一个,走一个,少一个”的大形势下,尚书的职位空缺已久,只有兼任的一个右侍郎跟那儿勉强顶着。既然现在用上了,就必须有人顶上来。于是皇帝下诏起复居家“养病”的前陕西三边总督黄嘉善任,以其所领太子太保衔任兵部尚书。黄嘉善不干,说病还没好呢,皇帝催促,就你了,不干也得干,黄嘉善说那我也不干。就这样,皇帝催,大臣辞,这事儿就拖了很久。这个很久,是一年零五个月,直到转年七月黄嘉善才到北京就任。

    万历四十六年的春末夏初,随着神宗皇帝一声令下,大明的整个国家机器再次高速运转起来,朝廷在全国范围内调兵遣将,宣府、大同、山西、延绥、宁夏、甘肃、固原、浙江、四川、湖广、山西、陕西、南北直隶,加上永顺、保靖、石柱、河东、河西各土司部落兵以及各总兵部下家丁,总共动员规模在八万人上下,以及辽东本地新近征募的两万人,对外号称十二万。为了给这支大军筹措粮饷,明廷于当年开征“辽饷”,全国各省加派田赋二百万两白银,贵州不征,当年底调山东巡抚李长庚任户部右侍郎专督辽饷。运输方面,从天津、登莱通过海运向辽东前线输送粮饷。同时,起复前辽东巡抚杨镐,加兵部右侍郎衔经略辽东,七月,再加杨镐右都御史衔仍任前职,御赐尚方剑,总兵以下官将有直斩之权。神宗皇帝严旨催督奉调各部加速驰援,同时屡次于诏书中勉励杨镐——“务期剿灭狂虏,以奠危疆”,是这一时期神宗诏书中出现频率最高的话。

    虽然不喜欢,但小秋一直认为,战争确实是检验一个国家的试金石。和平时期,国家体制根源上的很多弊病完全可以通过不同方式进行堪称完美的掩饰,个别脸大的甚至可以把这种弊病当成自己的优越性去吹,由体制造成的诸多问题和弊端也完全可以在一派歌舞升平下蔓延滋生。而这样的国家一旦面临战争,面临不得不调动全社会资源去应对的大的战争,就像一个从小学到高中都完全靠作弊和交择校费一路进入重点学校的学生骤然面对高考一样,看似踌躇满志,看似气宇轩昂,看似繁花似锦,实则残花败柳败局已定。大明这次的总动员就是。皇帝调兵遣将,一意地盼着殄灭狂虏安定辽疆;朝臣们帷幄筹谋,满心地想着王师破虏扬名显祖;大帅们踌躇满志,急切地惦着立功边塞封妻荫子;言官们指手画脚,闲适地指望着一言中的分功享名——这都是不用亲临战阵抄刀砍人或者被砍的人,一线将领与士兵们的想法和他们就大相径庭了。接到调令的中下层军官里,有的是贿赂长官钻营上来的,有的是承袭祖职恩荫上来的,也有的是相互关照利益交换上来的,这些人听到要去剿匪打仗,一开始很高兴。因为剿匪,特别是在远离畿辅重地的边塞剿匪往往是比较有油水的,真的打起来杀了上去,哪个是“匪”哪个是“民”什么是“敌资”什么又是“民财”,还不是他们一个眼神儿一句话的事情吗?但听说是去辽东,去和那个一亮相就干掉了辽东总兵张承胤的奴儿哈赤拼命,这帮人就傻了,傻过之后就开始想辙了。一时间有人的求人、有钱的花钱,纷纷托关系找门路钻营着要调到别的部队,只要不去辽东拼命,降级也行。这是带兵的,当兵的也好不到哪儿去。有的部队进了辽东地面,士兵们把刀枪器械往地上一扔趴在那儿就嚎啕大哭,知道的是打仗来的,不知道的以为是办白事的呢,反正死活不愿意再往前走一步了。由于哭的人太多,不是一两个,带队将官也很为难,只能或空口许诺或杀人立威,连哄带吓唬地总算把部队拉到了地方。也难怪,那年月当农民吃饭完全靠天,老天爷一个水旱蝗灾过去就只全瞎了,当兵虽然规矩多点儿,虽然军饷时有时没有,但那口饭大多是能够按时吃上的。因此穷人们去当兵也不过是为了混碗饭吃,正所谓“竖起招兵旗,自有吃粮人”。既然是为了吃饭活命去当兵,当然犯不上为了一口饭和时发时不发的一两多银子的军饷去拼命。更何况,有的老兵油子听说要去辽东打鞑子,直接花钱雇个外地饥民或者乞丐换身行头顶替自己,集结点名时傻哥儿们应声到之后就被拉去辽东了。当然,有的部队当兵的实在太穷,兵器盔甲早就卖了换粮食吃了,当兵的平时看着就跟叫花子差不多,临时借钱雇人顶替时倒也省事,连军装都不用换,叫花子直接往队伍里一站就能应卯。这么做的不仅不在少数,而且在当时还很时髦。
    其时,大明各省特别是西北的宣府大同、西南的云南贵州等常年御敌平叛的地方,还是有不少战斗经验丰富也经受过战火考验的部队的。但就各自直接对朝廷负责的各地督抚大员们而言,谁愿意把好不容易养熟了、练强了的部队扔到与自己功过迁黜毫不相干的辽东?谁愿意把多年的心血拱手送给杨镐?他杨镐有那么大的面子?所以朝廷指名点姓地调派高级将领,那没辙,要谁谁就走。至于调兵,尽管朝廷同样三令五申选派将士必是精锐,但精兵不是没有,就是不给你。真正派出去援辽的,基本都是那些兵花子,至于冒名更易的、雇佣顶替的那些花子兵,人家也睁一眼闭一眼,凑够人数就走吧。出了辖境就跟自己没关系了。因此,事实上的援辽天兵,相当一部分是各地督抚作为甩包袱踢出来扔到辽东的部队。既然是“甩包袱”,那扔出去之后是散了还是烂了,也就和各地督抚没有关系了。所以各地对援辽部队的沿途伙食供应也极差,特别是宣府、大同、山西等地,每名援辽士兵每天只有一升五合的米供应,折成银子是一分五厘。再强调一遍,这,尚且是兵部得到的公文纸面上的数字。按古今官场的惯例,雁过拔毛扒皮克扣是免不了的,往往还不是一层。实际落到士兵嘴里的粮食又有多少?难怪兵部尚书黄大爷上奏皇帝,说援辽军士“长途疾走不得一饱”。可以想见,那些奉调的援辽士兵们,每天扛着刀枪赶路,大汗淋漓地一天跑下来,却连顿饱饭都吃不上。菜、盐、肉都没有,而且天天如此,还明知道跑到了地方是去拼命的。怎么跑?换了谁谁会快跑?退一步讲,在那个绝大多数路程都靠步行的年代,如此长距离的远程机动,如此低水平的伙食供应,即便派出去的是一帮许三多,到了地方恐怕也跟集中营里的犹太人差不多了。这样的队伍凑在一起,尽管统兵主帅多是声名显赫的一时宿将,却也苦了时任辽东经略的杨镐。

    杨镐,字京甫,河南商丘人,万历八年三甲第二百二十四名同进士出身。历两任县官后调入京城作御史,此后从正七品的大理评事、参议、副使到从三品参政,万历二十五年春与副将李如梅出塞奔袭敌营,战败,失陷部将十人士卒一百多人。事后,李如梅因浴血奋战又身受重伤免予追究,本来廷议要治杨镐的罪的,结果赶上第二次朝鲜战争爆发,神宗皇帝特旨杨镐免罪,进右佥都御史前往朝鲜经理军务——你不是爱打仗爱舞刀弄剑吗?去,跟倭寇玩儿去。杨镐经略朝鲜期间,先有稷山之捷,后有蔚山之败,因讳败冒功遭朝臣弹劾罢官回国。后来言官“叙镐功”,得以起复,巡抚辽东期间因为举荐旧僚李如梅再为言官弹劾,杨镐上疏辞职。这种辞职大多带有自辩和威胁性质,算是以退为进了,但皇帝没理他,不得不自己走了。辽东战事突起,需要有个新人去那地方支撑。一番廷议下来,老一辈够资格的文官里,到过辽东的、打过仗的、还活着而且稍微经得起折腾的,除了杨镐也没别人了。神宗皇帝一锤定音,就是他了,随即于万历四十六年润四月正式下旨,起复杨镐为兵部左侍郎兼都察院右佥都御史经略辽东。
    此次辽东用兵,也是临时搭台子,统帅将领部队士兵大多是临时从各地征调的。而这次的奉调征调部队中可谓将星云集,既有辽东本土将领李如柏,又有曾任辽东总兵的马林,也有西陲名将杜松,还有世家悍将刘綎。李如柏,字子贞,辽东铁岭卫人。他是万历朝镇守辽东长达二十二年之久的李成梁第二子,他的大哥李如松更是当朝名将,第一次万历朝鲜战争期间作为战场指挥官痛击倭寇扬威三千里江山,后阵亡于辽东,一代将星就此陨落。李如柏本人自幼随父出塞征战,历游击、参将、副总兵,也曾以都督佥事衔在大哥李如松麾下建功朝鲜收复平壤,回国后历任贵州、宁夏总兵,再次引病归乡闲居二十年,此番辽东战云骤起朝廷以“李氏世将”起复他为辽东总兵参加征讨作战。马林,前宣府总兵马芳之子。马芳出身草莽,十岁那年被蒙古掳走,因闪射被俺答检用为亲兵追随左右,后逃归加入明军。从队长干起,以战功擢升,到嘉靖晚年以总兵职进左都督、赐蟒袍。官做到这个位置,还经常亲临一线给当兵的做表率,曾经带着三十多人出塞奔袭游牧部落,捣营踏巢重创敌兵,“登高四望,耀兵而还”。马林由父功荫大同参将起家,万历九年其父马芳故去,到万历二十七年马林靠自己的战功升为辽东总兵官。或许是明代以文制武的积习所致,马林虽然为将却极工诗文出口成章,日常结交之人也多为当世名士,一时声誉颇盛。镇守辽东期间马林曾上疏历陈“边务十策”,后得罪文官,遭到弹劾罢官,此次辽左用兵,朝议起复从征。杜松,字来清,江苏昆山人,出身卫所军,从底层一路靠战功升到宁夏守备,后迁延绥参将。继任李成梁镇守辽东后突遭大败,被言官参劾罢官归乡,万历四十五年起复首任山海关总兵,翌年奉调援辽。刘綎就更了不得了,此人字省吾,是都督刘显之子,自由随父从征,“勇敢有父风”,真正的将门虎子,后来在云南屡立战功。和那个年代众多声望卓著的将领一样,他也到过朝鲜,而且两次朝鲜战争一次没落。第一次万历二十年,刘綎以副总兵衔率五千四川兵作为预备队赴朝,隶属李如松将军麾下。但是这次他去的比较晚,又是作为战役预备队,所以除了几次防御战之外大仗基本没怎么赶上。停战后,李如松大军回国,刘綎率部殿后。第二次万历二十五年五月,以“御倭总兵官”职入朝作战,回国后进都督同知衔,荫一子世袭千户。之后刘綎以四川总兵职征讨播州杨应龙,又是屡立战功。此人悍不畏死之余也颇有谋略用兵诡诈,经常出阴招设伏诱敌,在朝鲜最后那次和小西行长交手差点儿就将其诱捕。但是他比较贪,也多少有点儿小脾气,所以尽管屡立战功,官儿却升得不是多快,动不动就因为不听话或者纵部抢掠遭到言官参劾,动不动就功过相抵。这次来辽东之前,刘綎被劾罢官跟家里蹲了很长时间。
    神宗皇帝一边敕令各部调兵运粮,一边派兵部职方司主事和员外郎带着户、兵两部所凑二十万两银子前往辽东犒赏三军,当年底户部特设“督饷侍郎”一员监督辽饷征集工作。此时,预计征集的二百三十万辽饷已经有一百六十万两运抵辽东前线。

    大明帝国这台已经渐渐生锈的机器高速运转全面动员的同时,异事异象还是不断。当年七月,安徽怀宁县产下一只狗,长五尺、高四寸,一个脑袋两个身子八条腿。八月,广东潮州海啸,潮阳、澄海、揭阳、饶平、普宁漂没数万人。还是八月,辽东地震。九月,山西代州五台、保德、寿阳、太原、盂县地震。夜间有“长星”现于天空,色白,衡尺余,长二丈,十九天才消失。当月,安庆、都定、清苑、河间、任丘、肃宁、紫荆关、马水口、天津地震有声。秋季,蒲城县一天中午时分狂风骤起,从田间刮起水珠高五丈多,盘旋周围,上下数十亩,过了很长一会儿才停。十月初,南京、万善坠落两块陨石。二日,彗星见于空,至次月十九日乃灭。十九日,云南大雨冰雹成灾。这些事儿,放在今天很好办。有捧着手纸的砖家会专门去擦屁股,告诉不明真相的群众:蛤蟆上街没事儿,老鼠过街也没事儿,彗星、日食都没事儿,能看见是你的运气,都是正常现象,正常。其实,中国这么大,哪天哪个地方没点儿不对劲儿的事儿呢?众口可以铄金,妙笔还能生花,关键看你怎么说了。但同样的事情搁在当年就不好办了。那年月,上自皇帝下至市井,都认为那一切的异常是上苍通过异常天象对世人做出的示警,更何况“兵者,国之凶器”,又恰逢辽东用兵方兴未艾,这就不能糊涂过去了。
    当年十一月初,神宗皇帝诏谕内阁大臣,说最近灾害迭出天象异常是上天示警,大家都应该注意。内外诸臣全部换上青衣办公,从初十开始停止行刑、禁止屠宰,内阁把这份谕旨传示各部让朝廷上下全都痛加修省,克己恭省以回天意。面对皇帝的这种旨意,搁在后来者,奴才们会非常自然地山呼万岁,一片歌功颂德声中,间或有个机灵点儿的上个虚无缥缈一无实指地骂自己不修德、不惕厉、不能为的“自劾”折子,“替‘君父’分谤”的同时博个“深切朕怀”的好印象,日后恩宠有加“圣”眷优渥也未可知。明臣不是。神宗皇帝的谕旨下达当日,内阁大臣方从哲就上了一个折子,先说皇上见天象示警而心怀惊惧,要和臣下共同修德反省以图挽回天心,这很好,古代的圣贤帝王也不过如此。好听的说完了,方大爷紧接着话锋一转,告诉神宗皇帝,所谓的青衣、停刑、禁屠“皆文也”,你唠唠叨叨地啰嗦了一堆,不过是徒具虚名的形式而已,真的想要上天继续眷顾大明,必须听我的话,然后告诉皇帝具体应该怎么怎么做。看清了,这是在和号称执掌生杀大权坐拥厂卫廷杖的大明皇帝说话。同样是“...皆文也”这一句话,换了没有厂卫廷杖的后来者,只怕话一出口,“方”从哲就得被削成了“圆”从哲。


    万历四十六年冬季,各地奉调援辽部队陆续抵达辽东。看着这些东拼西凑的部队,辽东经略杨镐只有苦笑。这次全国调动仍是兵部主导,虽然有上述名将在,但真正堪称精锐的部队只有马林所辖一支。其余各部队里真正能够指望上的,也只有将领直辖的数量极其有限的“家丁”了。
    大明中后期将领们的家丁完全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家政服务人员。那时的家丁是真正意义上的精锐部队,是敢于临敌陷阵的亡命死士。两军阵前,敌军鼓噪声高势大,面对对方的堂堂之阵正正之师,领兵将官一声令下“给我冲!”他自己是不会冲的,当兵的你看我我看你,谁上?家丁上。凭借优势装备和强于普通士兵的体能与战斗意志,家丁会听令而行勇往直前,去替自己的主将“试水”。如果在家丁的冲击下对方阵型松动稍显溃乱,则将领再招呼普通士兵发起总攻;如果对方确实有两下子,临阵之际搞得明军异常狼狈,那么家丁会竭力护卫主将脱离战阵。所以,大多数情况下这些人是将领们赖以破敌致胜或者临危脱难的骨干力量。刚开始的时候,由于怕犯禁忌,将领们对家丁的情形还不敢公开。后来这种情况越来越多朝廷渐渐地也就知道了,但为了保证部队的核心战斗力,基本上采取的是默认的态度。再后来,随着正规营兵战斗力的日渐衰落,家丁的存在完全公开化。到了万历末年援辽调兵时,皇帝和兵部也多次在不同公文中明确强调,这次是真打仗,打大仗,各将领必须偕同所辖家丁前往。怕的就是因将领们藏私不带家丁影响部队的战斗力。而顾名思义,既然在“丁”字前冠以一个“家”字,那么这些人就属于将领们的私人雇员。虽然部分得到承认的家丁会收到国家财政拨付的一两多银子的月饷,但那根本不足以使他们保持能够为将领所依赖的战斗力。因此,家丁的主要薪资来源还是将领的私财,作为精锐部队他们往往能够从主将那里按时领到远高于普通士兵的报酬。将领的薪俸当然没那么多,究其来源,无非是受贿和吃空额而已。反过来看,将领们甘心冒着被查处的些微风险吃空额养家丁,又衬托出了正规部队普通士兵完全不足以依靠的现实。这个话题说起来很无奈,也很长,总之一句话,悍勇型家丁的出现与被朝廷认可,标志着大明帝国兵制的完全衰败。用家丁或许可以打赢几场战斗,但从他们出现伊始,就代表着大明军制的败亡。

    除了家丁,剩下占绝大多数的明军士兵们,抛开老幼赢弱的不提,兵员素质也参差不齐,没到的还在路上饿着肚子一步三回头地磨蹭,到了的已经开始或大或小地抢掠民财了。辽东百姓满心想着盼着自己的队伍来杀鞑子、打强盗,没想到子弟兵来了之后,鞑子没见怎么打,自己先被抢了。加之奴儿哈赤丝毫不给面子,又于日前入寇会安堡,抢劫财物掳掠百姓。一时间朝野上下对辽东军事议论纷纷竞相指责,物议沸腾怨声载道。万历四十六年十二月,兵科给事中赵兴邦将辽民“先苦于虏、后苦于兵”的种种情形上奏朝廷,同时参劾杨于渭、胡咸宁二将。提及军士官将,疏中有“诸将心怯而忌,气骄而妒。”的话头儿。神宗皇帝也急了:“杨镐到任这么久,各路援兵又都云集辽东,怎么让奴酋入寇劫掠?你们这帮人平时都是干什么吃的?杨镐你注意点儿,没事儿把手下那帮人拢拢,再有扰害地方的严惩不贷。你本人也一样,看在用兵在即的份上,这次就算了。”重重地扫了杨镐一下。本来,大战在即军纪犹重,将领畏敌如虎私相构陷就是大忌。作为将领的统帅,杨镐难辞其咎,所以敲打一下也是题中应有之义。当月,杨镐上疏请辞,神宗皇帝的意思是别废话了,现在想跑门儿也没有啊。只是经此一番往复,援辽部队整体上的素质军心又可管窥一斑。
    万历四十七年正月,明廷按往年朝鲜征倭寇和西南征土司的惯例颁下了此次征讨建州女真的赏格,开价是:擒斩奴儿哈赤者,赏银一万两,升都指挥使,世袭;擒斩奴酋以下八大总管者,赏银两千两,升指挥使,世袭;擒斩奴酋十二亲属伯叔弟侄者,赏银一千两,升指挥同知,世袭;擒斩奴酋中军前锋暨领兵大头目者,赏银七百两,升指挥佥事,世袭;擒斩奴酋亲信领兵中外用事小头目者,赏银六百两升正千户,世袭。以上这些规定,都是针对普通明军将士而言的。如果受赏者原本就有世袭官职,则于此外另加恩荫,文官文士立功者按以前惯例给予升赏。此外,之前降敌者如李永芳、佟氏一门有立此功者,免除死罪从优安置。北关外夷、朝鲜国王军民按中国例一体升赏。刊印榜文晓谕中外。不得不说,单以女真的战斗力和其给明廷造成的损失而言,这个赏格有点搞笑。当然,杨镐的原奏更扯,在他的奏报中擒斩奴酋十二亲属的价值七百两银子,兵部复议后给加上三百两凑了个整儿,一千两。唉,这还真是把人家一代枭雄奴儿哈赤当成土匪打了。不知道是不是规矩,反正从西北打伯颜帖木儿到西南征讨播夷,再到朝鲜打倭寇,直到这次辽东打奴儿哈赤,每次打仗必然颁布悬赏。敌酋首级动辄万金,加世职,每次都搞得大张旗鼓,却没有一个人真正能够挣到这份悬赏。即便如此,前线的经略和后方的兵部却仍就此进行了极其认真的讨论和研判——你看,奴酋十二个亲属才七百两?不行,我觉得怎么也得一千两。多了?这可不多啊。少不少?嗯,加三百两差不多了——这弄得还就跟真事儿一样!唉,或许是为习惯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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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4 小时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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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坛终老1

    11#
    发表于 2016-5-14 09:42:26 | 只看该作者
    再来拜读,充充电,明末这段历史,是国人痛心疾首的时候,有感秋兄的评点,开释,一场场风云跌宕的历史画面尽呈眼前,清晰而生动,令人感慨不已。对此秋兄功在文坛。因十分关心这段历史,我等慢慢拜读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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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
     楼主| 发表于 2016-5-14 16:03:42 | 只看该作者
    李听圃 发表于 2016-5-14 09:42
    再来拜读,充充电,明末这段历史,是国人痛心疾首的时候,有感秋兄的评点,开释,一场场风云跌宕的历史画面 ...

    多谢鼓励。
    其实您客气了,我也是来学习的。宋、明之覆亡,是华夏的两次完全战败,确实让人痛彻肺腑。最近有时间,不揣冒昧地拿个野史比着正史写个读书笔记,大家一起探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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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3#
     楼主| 发表于 2016-5-20 14:04:44 | 只看该作者
    这样又是赐剑又是悬赏地折腾了一通,加上多路援兵相继抵达后各按方位扎营部署操练士卒,一时间倒也万众鼓噪战云密布。一般而言,兴师打仗大多选在春夏,很少有隆冬三九天寒地冻草枯道雪之季进兵的。但这并不妨碍奴儿哈赤进犯,他擅长中小规模的突击作战,带领几万人攻击城池堡垒,打下来了就饱掠而去,打不下来调头就走,时不时地又趁隙进犯。这种打法比较让人头疼,好在各路大军已到,奴儿哈赤钻来钻去也钻不到什么太大的空子,明军尽管也有损失,却不时有所斩获。
      这时的辽东可谓大军云集,只是兴军一日尚且日费千金,又何况这次超过朝鲜战争的动员规模呢,所以前线忙得鸡飞狗跳,后方北京城里的官员们也没安静。职责在身的忙着督兵催饷转运调筹,无事一身轻的忙着练嘴皮子。朝廷上下有关的、无关的、明白的、糊涂的以及揣着明白装糊涂的都在催着早打快打,这里有催促进兵的,有撺掇着皇帝让上报出兵方略的,有直接骂街嫌花钱太多的,也有拉出一张忧国忧民的大脸质疑的,反正除了帮忙的什么样儿的都有。对此,辽东经略杨镐心知肚明,却也不便多说什么。大家都是两榜进士文官出身,谁还不清楚谁那点儿心思本事吗?在此情形下,他一面严令督责部下将领整肃军纪锻炼士卒,一面继续催促户部和工部的老爷们加速调拨火药器械辎重粮饷。对于北京同僚们或指桑骂槐或慷慨激昂的指责与催督,杨镐上疏神宗皇帝:“臣受命东征,一切虚报不敢腾说以炫听闻,亦不敢以军中机宜显然传播远迩。即皇上责臣以驰奏征剿方略,亦必待出师旬日之前方敢奏闻,尤望将臣所请悬赏格早赐颁发,并所调未到兵马立限严催以便举事。”神宗皇帝答复,你办事我放心,你看着办。
      万历四十七年的春节,杨镐的心情是非常复杂的。明显的将领互不相服、士卒参差不齐,可兵部和皇帝又都派人来催促,快打早打,早打早完事,快打多省钱。无奈之下,辽东经略杨镐只能硬着头皮召集各路将领,正式讨论进兵问题,商议出征方略。与会人员除了杜松、刘綎、马林、李如柏等军方将领,蓟辽总督汪可受、辽东巡抚周永春、辽东巡按御史陈王庭等地方督抚大员也一一列席。
      会上,众将帅的意见出现了分歧。杨镐认为,大军出征全辽空虚,而且人多则行进必然缓慢,如果敌人用偏师出奇兵阻断明军粮道,将近十万大军必然不战自溃。甚或敌人以精锐兵力轻师疾进直捣辽东要害,攻其所必救,则大军进剿的同时失陷城郭百姓,同样罪责难逃,打胜了也不过功过相抵。所以,他的意思是应该兵分数路分进合击。对于这个方案,与杨镐素相交好的李如柏不置可否,曾遭弹劾罢官多年的刘綎只求轻兵捣巢急于建功,也无可无不可。持反对意见的主要是马林和杜松二将。马林认为,王师逃逆,当求万全。集中兵力,稳扎稳打步步为营,是最稳妥也是最能有效发挥兵力优势的方法,所以应该他的意思是应该合兵一处,稳步推进直捣敌巢。杜松认为,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现在粮草尚未足备,应该三思而行。另外,援辽的部队多属乌合之众,各部将领之间不相统属军心不齐,更应该集中力量,以数量上的显著优势弥补士气和训练方面的不足。杨镐也认同辎重不足的说法,但他同时坚持,目前粮草固然尚未足备,可拖下去只会更加不足,何况内阁和兵部都派有差官前来催战,再行逗留恐怕难逃靡饷怯战之罪。至于将领不协的情况,杨镐同样认可,但他同时认为分兵数路的话,各将可以在分进合击的大的框架下自行决定军行进止,正好能够避免因将领间的互不相服影响大局。
      这与其说是会议,不如说是动员更恰当。明摆着,杨镐计议已定,参与此次出征的明军将士八万多人,对外号称二十万,兵分四路,以奴儿哈赤老巢赫图阿拉为最终的向心攻击点。
      计议已定,杨镐立即将作战计划上报北京。同时,或者说比北京的兵部更早见到这份计划的人,还有奴儿哈赤。当时的辽阳城内遍布后金间谍,明廷每日的奏章邸报都有抄件送往关外,上至出兵作战下到官员龌龊奴儿哈赤比杨镐还清楚。在奴儿哈赤收到的若干份明军作战计划中,有一份最正式也最令他疑惑,看着这个东西他甚至怀疑自己苦心经营多年的辽东情报网早就被人家端了。因为那是杨镐派人送来的,而来自其他各个渠道的情报和杨镐自己说的都一样。能不疑惑吗?之前杨经略还说“即皇上责臣以驰奏征剿方略,亦必待出师旬日之前方敢奏闻”呢,而且极有可能这份奏疏人家奴儿哈赤也看到了。杨镐是没有“以军中机宜显然传播远迩”,他直接给敌人送去了,连传播都省了。之所以这么做,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和那张悬赏告示以及这份作战计划一样,杨经略真的把人家奴儿哈赤当土匪打了。他想象的情况或许是:春暖雪融之际,下山打劫的土匪们偶然间看到了政府对自己的通缉令和悬赏开价,然后惊慌失措地跑回山寨。一窝人愁眉苦脸地蹲在篝火前,哆哆嗦嗦地看着刚刚从官方收到的政府军的围剿作战计划书,心里这个怕啊。天刚蒙蒙亮,这伙土匪就开始四散奔逃。无奈政府军多路出师算无遗策,天罗地网密不透风,以正正之师击惊弓之鸟。然后就胜利了。这人病得不轻。真剿匪也没这么干的。

      话说回来,兵败萨尔浒之后,后世都在骂杨镐,但杨镐容易吗?
      兵法有云:“凡用兵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敌则能战之,不若则能逃之”明摆着对方有六万的野战骑兵部队,杨经略挑了又挑、捡了又捡,能拿得出手的步、骑、炮混合部队只有八万多。即便不考虑兵员素质——一方是为生存而自幼弯弓驰马,一方是为了打仗而被训练骑马砍人;一方是东征西讨久经沙场的老兵精兵,一方是东拼西凑临时用兵临时“攒”出来的军队,这个数字也只比敌人略微多些。疯了吧。
      有人骂分兵,但不分兵又能怎么样?八万多人团成一团一步步地挪着走?那奴儿哈赤的打法可太多了,而且也从容了不少。他大可不必连续作战,只需以逸待劳截断粮草就行了。或者玩儿个更狠的,放着赫图阿拉那几间破帐篷让杨镐烧,大队人马绕过明军主力奔袭辽沈。那样信不信即便赫图阿拉变成了一片焦土他杨镐的脑袋也得先搬家?更何况,汉武帝北击匈奴、明成祖远征大漠都是兵分数路分进合击,为什么?因为敌人太鬼了。农耕民族对游牧民族主动发动的战役,最大的问题不是打不过,而是找不着。分兵数路可以达到最大的接敌概率,只要一路甚至一支偏师发现了、缠住了敌人,就能为主力决战提供机会。所以小秋觉得,分兵没有大错,至少没有后人说的那么严重。错在战之本身。

      这里顺便说一下朝鲜这个传统盟邦。当然,按他们的话说叫“睦邻友好”和“鲜血凝成的友谊”。提到倭寇的时候他们会在前边加上个“一衣带水”,后边“鲜血”那个话就先不提了。中国历史到目前为止,先后三次大规模地军事帮助朝鲜政权。第一次是大唐,苏定方、刘仁轨将军白江口大捷血洗倭寇,第二次是大明,邢玠、李如松再造番邦的抗倭援朝战争,第三次是本朝的朝鲜战争。抛开战争本身的是非意义和对国朝的影响不提,单看中国军队的供给,非常有意思,几乎都是中国自带给养朝鲜根毛儿不拔。前面说杨镐曾任朝鲜明军指挥官,他就上过多道奏疏,指斥朝鲜军民藏匿粮食拒不供给明军。按说打仗时,倭寇烧杀打得朝鲜一穷二白,仅有的一点儿棒子不愿意拿出来供应帮他们拼命的明军也就算了。可这么多年过去了,仗也打完了,现在大明要他们出兵相助,也无非是个壮声势的意思。万历一朝明军两次入朝作战,朝鲜军队是个什么成色,他们比倭寇都清楚,这次喊人来就是敲个边鼓,哪个不怕死的敢把他们摆在前边独当一面?早先,朝鲜国王先后接到大明蓟州总督、辽东巡抚的公文,要他们备兵听调,当即派大臣持国王亲笔手书回奏。督抚甚或兵部的部院吏曹直接对人家朝鲜的国王说话,这个公事的规格就不低了。可“上国之使,当下国之主”,原本也无可厚非,如果不是出兵这样的大事,督抚一级的官员出面都算是超标了。但往来数次,客气话说了一车,没一句实在的,只是虚文搪塞而已。最后杨镐急了,朝鲜国王才慢吞吞地回奏,答应“凑合万兵”,并进贡马匹七百。但同时,要大明供给火药。结果是,火药大明给了,马匹收了但按市价给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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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4#
     楼主| 发表于 2016-5-20 14:04:59 | 只看该作者
    万历四十七年二月十一日,各路援辽部队在辽阳演武场誓师,辽东经略杨镐大阅士卒。其实,一段时间以来,无论是外地拉来“援辽”的士兵,还是辽东本地的老兵油子们,见到这个阵势,每日又亲身在这种大战在即一触即发的氛围里耳濡目染,每个人心里都清楚,这次再也混不下去了。明摆着,前面是穷凶极恶杀人如麻的鞑子兵,身后是砍头之外无二法的战时军纪,一马当先死于阵前当然要比捆缚手脚阵后受刑强些。加之赏格颁布,白花花的银子就在那儿摆着。赏格一万两的奴儿哈赤当然是不指望了,至于六百两银子加世袭千户赏格的鞑子小头目,这个嘛......嗯,运气好的话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干掉个把,所以,尽自个个股栗人人心虚,利害权衡情势所迫之下却也激得杀心陡起斗志昂扬。

      杨镐目送大军出城之后,眼见大局筹谋计议已定,遂将誓师出兵的事情一一拜章上奏朝廷。不巧的是,军报送达内阁当天,北京又变天了。据内阁大臣方从哲后来给皇帝的奏疏说,那天他在内阁办公,午后“忽见狂风大作,黄尘四起赤气横空。”当时才是申酉之交,而“天色晦冥有如深夜,雨土蒙蒙,咫尺不辨。”到了起鼓之后,风更大了。这样的天气里,心情惴惴的内阁大学士接到了杨镐的誓师奏报,然后根据自己的心情和接到前线奏报的时机认为,这是“天心甚怒”,更有后人据此认为这是“败象已著”来嘲笑时人“毫不自知”的。其实说白了,春天里的一场沙尘暴而已。先是午后起风,然后风大了,刮得尘土漫天,此时天空中的云 都被暗淡的阳光映成了赤红色。少顷,天彻底阴了下来,风更大了,把地上的尘土刮得如下雨般蒙蒙坠下,能见度很低。其实,这样的天气在今天的北方是比较常见的。农历二月也就是今天西元的三月,这个季节北方原本就常有大风沙。类似方从哲描绘的这种天气,小秋不知道北京是什么情形,反正天津前些年也出现过,只是不多,每两三年中大概有个一两次吧。当年的北京城自然没有诸多污染,所以大风刮啊刮,刮了半天,刮起的也无非是浮土而已。要是今人描写这种情况,或许会比较搞笑,因为在今天的城市里被那狂风裹挟着飞上天的绝不会仅仅是一些黄土,什么塑料布啊、包装袋啊、纸屑啊、粉尘啊,会丰富很多。你怎么下笔?这里说实话,小秋信天命,也相信很多事情都是预有征兆的。只是见方从哲老大爷拿场沙尘暴跟皇帝说事儿觉得有点有趣而已,当然,皇帝也没理他,疏上“不报”。

      这边北京沙尘暴,那边东北大雪。自二月十一日誓师后,东北连日阴天。十六日,在预定出兵的前五天,天降大雪道路封闭,不得不推迟至二十五日出师。二月二十五日,距离赫图阿拉最远的东线刘綎部按计划从宽奠出兵。他这一路是最不好走的,沿途山高林密,不要说打仗,正常行军都比较困难,所以他的出兵日期最早。二十八日,北线指挥官马林得到报告,西线杜松招呼都不打一声就已经从沈阳出兵了,惊诧之下马林不得不下令当天开拔,从开原仓促出兵。原定的作战意图是,他们将在三月二日于二道关和作为主力的西线杜松部会师,然后两部明军齐头并进直推赫图阿拉。
      其实所谓的四路出师,真正的主力是杜松指挥的西线明军。偏偏杜松急于要立首功,抱着摘桃的心态迫不及待地于二十八日从沈阳出兵,应该说,他们整整比预订出兵时间提前了两天。出师时,沈阳百姓万人空巷前往城外为大军送行。见此情景,最高指挥官杜松脱掉上衣,露出身上重叠密布的斑斑伤疤,阳光下反光的是刀箭的伤痕,间或有红色的是好的皮肤。杜总兵对送行百姓们说:“杜松,不识字武夫!惟不学读书人贪财害人耳!”沈阳父老们见老将军忠勇如此,不禁相携啜泣。就这样,出了沈阳城后,他们昼夜兼程地急行军,二十九日经抚顺关出边。

      这支主力明军连日赶路,虽然没有遭遇敌人,但杜松多少也能够感觉到,敌人的眼睛始终在盯着自己。一天晚上扎营前,明军按惯例派出骑兵巡逻队,大范围搜索中发现了在营地远处窥伺的敌人侦察兵。这些人并不恋战,被发现之后调头就跑,紧张而又短促的追击过后,明军生擒十四人,余皆逃散。杜松下令拔营,留下火器和辎重部队随后赶来,他本人亲自率领轻装部队连夜向敌军逃逸的方向尾随攻击。一夜战斗下来,这支追兵沿途接连攻克了两处后金营寨,仅有的少量守军向浑河方向仓皇溃逃。三月一日清晨,望着远处天边敌寨冒出的黑烟,向后方报功的同时,明军将领们也感到了不对劲儿。两座寨子里的东西都不多,存粮也少得不合常理,寨中那些远远望见明军旗帜就四散奔逃的后金守军也完全不是常见的那种精壮彪悍骁勇善战的样子,这也就是一群看门的。显然,营寨进行过疏散,敌人对自己的行军进止也了如指掌。而且,自出兵以来一路畅通得异乎寻常,除了那几个腿脚慢的侦察兵,别说大战,连最基本的迟滞阻击都没有,也没有遇到任何敌军巡逻队,身后的两座寨子又明显是疏散过的。那么,他们的主力在哪儿?想到这里,沙场老将杜松的心头闪过一丝异样的感觉。可终究只是一闪而已,天兵讨逆四路出师,犁庭扫穴覆巢倾卵,虽没有“先入关中者王”的许诺,但在杜总兵看来也是狼多肉少先到先得。于是,这支明军在主将的催督下挥师疾进,兵锋直抵浑河南岸。当时,有大约不到两万的后金军正在河对岸山上一个叫做“界凡”的地方筑城。这个地名虽然绕口,但战略位置却十分重要。从此处往东南方向直到赫图阿拉,都是一马平川无险可守的平原丘陵地带。杜松的意思是先抢占界凡以南的吉林崖,然后顺势收了那帮搬砖头的敌人占领界凡再相机行事。当然,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他们可以先期扎下营盘炖好肉等着北线部队马总兵的弟兄们。不巧的是,路上已经有人在等着他们了——奴儿哈赤和后金军的全部野战力量,而且等得都有点儿不耐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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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5#
     楼主| 发表于 2016-5-20 14:05:12 | 只看该作者
    万历四十七年三月初一,西线明军指挥官杜松总兵下令强渡浑河。说来也怪,当天浑河的流势非常平缓,水也很浅,甚至不及马腹,俨然一条内地村边常见的小河沟,而且河里还飘着几十艘小船,似是当地渔人乍见大军仓促逃散时扔下的,这就连浮桥都省了。杜松带头脱掉甲胄直接骑着马就要下河,手下将官见状,请他穿上铠甲乘船过去,杜总兵笑骂:“入阵批坚,岂壮夫事,老夫束发从军,不知甲重几许!今日汝曹,乃以此相苦耶!”说罢策马扬鞭就趟过了河。有了总兵大人的示范,当兵的再犹豫也说不过去了,大家争先恐后竞渡浑河。步兵干脆学着总兵大人的模样趟过河去,火枪兵举着枪也就跟着过去了,骑兵有的牵马乘船摆渡,有的直接骑着马也就过去了。河水再浅再慢,那也是渡河,所以这个时候,尽管部伍还是有的,阵型可就谈不上了。当明军渡过了十之五六也就是兵家所谓的“半渡”时,那致命的一“击”终于降临。原来,后金军事先派人在浑河东面的上游筑坝拦河,所以明军看到的浑河水又浅又慢,那是被拦下了。此刻随着奴儿哈赤一声令下决堤放水,霎时间河水暴涨水流湍急,一下子就冲走了千余明军。此时的浑河水势湍急,又有强敌环俟,这种情况下,无论是命令滞留南岸的部队渡河还是让已经到达北岸的部队回师,都将在浑河中遭到敌军的毁灭性打击。杜总兵原本是要占领界凡去捏软柿子的,不想突遇伏兵,唾手可得的软桃子变成了不得不啃的硬骨头。更为不利的是,自己的部队被一分为二,尽管身边大多是追随自己先期渡河的精锐士卒,可火炮弹药粮食辎重却完全留在了南岸,后勤不济则轻兵难持,这是兵家大忌。不得已之下,杜松命令渡河明军继续保持攻势尽快抢占吉林崖,南岸没渡河的部队就地进入防御状态保护辎重依山扎营。南岸明军扎营的那座山,叫萨尔浒山。这场战斗,奴儿哈赤也是全程亲临指挥。和之前杜松判断界凡的筑城清兵是软柿子一样,这位不世出的天才同样目标明晰地找到了自己心目中的软柿子——南岸明军的辎重部队。奴儿哈赤发现,那些不计代价仰攻吉林崖的明军很难缠,而吉林崖就是块磁铁,用它可以牢牢地粘住明军的精锐战斗部队,相反,那些赶大车拉粮食的明军不仅好打而且极其重要,歼灭辎重之后,杜松的轻装部队立即就成了断线的风筝,任他行事也难有作为。所以奴儿哈赤一面向吉林崖派出了万余援军增强防御,一面命令养精蓄锐已久的三万后金骑兵对南岸明军火炮辎重部队发动了攻击。

      留在南岸的明军指挥官是赵梦麟和王宣,赵总兵见势不妙,命令辎重部队在萨尔浒山下以车辆为壁垒就地结营,火器部队依托营垒列阵迎战。可惜,一切都晚了。敌人是来去如风的轻骑兵,三万骑兵同时发起冲锋,真正的万马奔腾铁蹄如雷,而且迅如闪电。当此之时,“阵”是谈不上了,所谓的“结营”也只是仓促间把拉粮食的大车往山下的路上一横,尽量围城一个圈子。辎重兵抬着鹿角拒马走不多远就随手放在圈外的空地上,然后惊慌地返身跑回圈内。炮兵指挥官上山慌忙寻找射击阵位,剩下一帮推炮的、扛火药的、搬铅子弹丸的忙成一片。尚未渡河的火枪兵被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和弓箭手一起登上萨尔浒山凭高射击,剩下的纷纷倚在圈内把佛郎机、长火铳架在大车上,对着敌军骑兵就是一阵射击。想那奴儿哈赤不愧战术大家,他的兵远远望见明军阵地上硝烟大起,在冲击过程中便纷纷如鸟兽般散了开来。饶是如此,第一轮齐射过去,冲在前面的几百名骑兵仍被射下马来。但这样的射击,最多也就持续了三轮,三次大规模的火枪射击之后,清军骑兵就冲至山脚下的明军营垒面前。山下明军挺枪拔刀迎战敌骑,山上明军用火枪火炮和弓弩箭矢射击外围的敌兵。尽管留在浑河南岸的明军步兵拼死战斗,可这里终究是以辎重部队为主的,很多人一辈子干的都是赶大车扛东西的勾当,摸惯了车辕长鞭的手临时硬着头皮抄起刀来都发抖。就这样,三万清军骑兵在明军营垒之间往来冲突,随着时间的流逝,不断有人中箭扑地,不断有人被长刀砍倒,不断有人被马蹄踩翻,明军的防守范围也越来越小。一时间,虏骑横行,胡马奔走。日落时分,浑河南岸萨尔浒山的明军被彻底击败,赵梦麟总兵、王宣总兵及以下明军官兵全体阵亡。和奴儿哈赤的预料差不多,这支火炮辎重部队被消灭对杜松而言确实是一个致命的打击。有所出入的是,奴儿哈赤或许也没想到,就是这些拉粮食扛火药的明军,在数量和力量都占绝对优势的清军三万骑兵面前,从午至暮,整整坚持了一个下午。

      这边一场血战,对岸的杜松看得真真切切。当南岸萨尔浒山上最后一片火枪射击声湮灭在如雷般的马蹄声中时,他仍在率部猛攻吉林崖。无奈的是,虽有火枪掩护,但终究是仰攻,吉林崖的这股敌军既已得到增援,又是占居高临下筑垒坚守,倒也打得异常顽强寸土不让。杜松自渡河以后就攻,攻到南岸明军覆没,不仅丝毫没有进展,反而死伤累累兵锋顿挫。此时奴儿哈赤命令清兵稍事休整,于晚间用早已准备好的浮桥和船只渡过浑河,前后夹击向北岸杜松部明军发起总攻。或许是天不厌乱,当天入夜后乌云遮月黑雾四起,咫尺不见人影。奴儿哈赤命令各部大声呼和但不得举火,清兵在一片漆黑中向明军发起攻击。
      那晚,只听万众鼓噪,但闻人啸马嘶,只见刀光剑影,不视昏夜如魅。转入防御的明军恼怒地发现,自己的火器之利此时已经变成了灯火之害。每一次火枪射击后,暗夜中分外耀眼的枪口火焰和浓烟立即就会招致一阵密集的报复箭雨,接连几批火枪兵被箭矢“盖”在当场之后,明军不得不抛下火枪拔出战刀。总兵杜松与诸将一起率部力战。可惜,追随他们的除了少数勇猛之士以外,就是各将自己的亲兵家丁了。这边的明军原本久攻吉林崖不克士气低落,又眼见萨尔浒兵败,此刻兵力处于劣势,昏夜中又箭如雨下,军心涣散是正常的反应。就这样,半夜混战下来,明军覆灭。总兵杜松及以下参将柴国栋、游击王浩、张大纪 、游击杨钦、汪海龙、杨汝达全部战死,士卒大部死于战阵,少量趁夜溃围逃脱。至此,西线明军全军覆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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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6#
     楼主| 发表于 2016-5-21 17:47:08 | 只看该作者

    击败杜松之后,奴儿哈赤立即挥师北向,经界凡连夜赶往尚间崖,那里驻扎的是北线明军马林部。马林这支部队的预定计划是从三岔口出边,后来马林上书经略要求从靖安堡出边,得到了允许,临战前几天他又改了主意,要求仍旧从三岔口出边,仍然被允许了。二月二十八日从三岔口出边后,马林这支部队一直没有接敌,当然也没有如计划般地与西线明军保持联络。萨尔浒山两军激战时,他们在赶路,杜松在吉林崖苦苦支撑时,他们不紧不慢地走到了距战场七十多里之外的尚间崖,然后日暮扎营,一切按部就班。当天夜间,杜松全军覆没的消息传来,这支部队当时就乱了。胆子小的嚷嚷着要撤退,胆子大的扔下兵器扭头就跑了,巡营的并不阻拦,因为他们也正在合计着要跑呢。这个时候敌人是没来,如果清兵此时发起攻击,这场现成的大溃败恐怕会一蹴而就。作为主将的马林一面带着亲兵家丁压制哗啸稳定人心,一面也是心中心里非常清楚,所谓的四路出师,西线杜松的部队其实是主力,北路是配合西路,东路和南路是助攻。此时作为主力的西线部队先被干掉了,这次出征“剿灭狂虏”的战役目的基本上也就算是泡汤了,眼前的当务之急是自己别再被“狂虏”给“剿灭”了。

    马林当即召开军事会议,把当前战况简略地向与会将领做了下通报,然后大伙儿一合计,跑吧。当然也有不同意见,以监军佥事潘宗颜为首的一批人反对。他们认为,大军出征日费千金,劳师远涉兵疲将馁,到了这个份上打都不打一下就回去,上愧对朝廷君臣下无颜见辽东父老。这也是一个理由。正好,马林也不愿意担上不战而逃的骂名,所以也不抬杠,当即安排方案:主将也就是他本人率军先撤,抵达安全地带后扎营接应后卫部队,监军带人留下,在芬飞山阻击敌人掩护撤退。潘宗颜说,你们撤可以,把枪留下。就这么定了。马林连夜带着战车火炮等重装部队撤退,临走时应潘宗颜的要求也为了甩包袱,留下了大部分的火枪弹药,仓惶向后退去。
    来到芬飞山,在朝阳下四处瞭望,潘监军非常清楚,此处即是葬身之地。而这个时候担任后卫,无论官兵也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此时此刻能够做的,只是在临死前多杀几个鞑子了。这群怀抱必死之心的明军刚草草地设置了阵地,远远便见尘土飞扬甚嚣尘上。很快,清军前锋抵达,随即向这支单薄的后卫部队发起了冲锋。稍顷,明军阵地上一片腾起烟雾,清兵没冲到跟前便调头退了回去,没走的,都躺在了地上,或挂在马身上荡着。这时的明军既有火器又占地利,更为关键的是这场仗根本没有悬念,更不存在丝毫侥幸,也就人人奋勇个个争先。尽管如此,清兵终究挟胜而来,一攻不成,很快又组织了数次强攻,但都被明军一一击退。恼羞成怒的奴儿哈赤亲率主力重逢,酋长都拼命了,底下的喽罗们也就没有胆子怕死了。这一冲之下,潘宗颜没挡住。明军后卫部队全部力战至死,监军潘宗颜及以下参将龚念遂、李希泌、游击窦永澄、守备江万春、通判董尔励、千总张天祚、颜天佑、王弘化全体阵亡。潘宗颜,字士潜,万全都司保安卫人。两榜进士出身,除了诗词歌赋之外还自幼习学天文兵法,作秀才时便关心国家大事。这次来辽东,他是为数不多的几位文官志愿者之一。先前他做户部主事,屡上条陈据言辽东边策,没人听。想是神宗皇帝把他当成了那些便宜嘴的酱油文官了。没想到的是,他主动请缨押送饷银前往辽东,后来特旨递补开原道。此次出兵之前,潘宗颜就看穿马林未经大阵难负重任,上书杨镐要求换将。他认为马林为人庸懦不堪,做一个偏将统帅后援部队或能有所作为,做主将独当一面则实在是难为了马林。杨镐不听。这种情况下很多人的做法是,你不换他,就换我,这是人之常情无可厚非。潘宗颜没有那么做,他坚持履行自己的职责,直到最后,“骨糜肢裂”身死战阵。时年三十六岁,朝廷闻讯立赐谥号“节愍”。先生千古。虽然潘宗颜的阻击为马林的溃退赢得了一些时间,可终究不多,清兵乘胜对撤退的马林部明军发起了追击。马林虽说是撤退,可官兵们自得知杜松兵败后就已经心情惴惴,此时敌人大兵突至,总兵带头这么一撤,这个“撤”很快就变成了溃退,部伍全失四散奔逃,马林本人仅由亲兵家丁护卫从张家楼逃归。得知北线明军溃败的消息后,已经出兵前来助战的叶赫部落也调头跑了。


    奴儿哈赤下令停止追击,不打了,任由那些残兵败将自生自灭。这倒不是他打累了,而是再打下去后院就真的起火了。和基本上没有战略情报甚至没有战场侦察的明军不同,奴儿哈赤自始至终都在密切注视着每一路明军的军行进止。在开始攻击杜松部的时候,他得知马林部距离尚远不足为虑,所以敢于集中兵力发起进攻而不用预设阻击部队。击溃马林部的时候,他同时得知了东线明军的消息。所以,此刻他不得不立即赶去对付另一路明军——东线的刘綎。在奴儿哈赤集中全力消灭西线、击溃北线明军的时候,东线明军刘綎部正在一路高歌猛进势如破竹,兵锋直指赫图阿拉。

    刘綎为将虽有贪财好货之名,但那终究是一刀一枪自己挣的,小秋看来比之文官的贪婪苛酷倒也干净直白得多,而且此人力能拔山骁勇异常。计六奇先生的父亲曾说,当年无锡有位叫秦灯的人,力举千斤,听说滁州武状元陈锡臂力超群,前往比试,恰逢刘綎在场。秦灯抓住摆满瓜果酒爵的柏木八仙桌脚,当场举了起来,但也仅是举起而已,不能行走一步,陈锡则能举着桌子行走。刘綎当场将桌子举了起来,绕着厅堂走了三圈,而桌上的酒都没有洒出一滴。可见其臂力之强。多年后,无锡一座寺庙里,曾经在刘綎军中做过小兵的老僧向计六奇先生回忆:将军每次出战必杀到力竭方才回营,进了大营就仰面躺在椅中,鲜血顺着臂甲冉冉滴下。由于鲜血渐渐凝固的原因,握刀的手都松不开,往往需要用热水敷撒才能松刀。刘綎之悍勇可见一斑。
    他的这支明军于二月二十五日出师,是此战中最早开拔的部队,而且是真正的联军部队,也是最累的。主力明军的后边,跟着一万三千人的朝鲜军,由朝鲜元帅姜弘立、副元帅金景瑞统领,明军乔一琦监军。刘綎部的行军路线是从宽奠出发,经富察、过阿布达里岗,从东面攻击赫图阿拉。这一路上,除了茂密的原始森林就是层峦叠嶂的重山峭壁,正所谓“重冈叠岭,马不成列”。很多地方队伍中的骑兵只能牵着马前行,后勤兵就更惨了,有的山冈人勉强能够攀援而上,车辆物资就必须砍树搭架吊上去。刘綎的部队里,很多都是从四川云贵江浙两广征调来的南方兵,不少还是各地土司的士兵。这些战士尽管悍勇有余,尽自从小视翻山越岭如家常便饭,但热带士兵对于北方早春的严寒气候却极不适应,更何况自去年夏天开始从南往北走,越走越冷,到得辽东又熬了一整个冬天,身体极不适应。而这种人这个季节走这种路,加之出征以来路上连降大雪,确是倍加艰难。可是累归累,这里毕竟是战区,所以尽管地处偏僻路径蜿蜒明军也丝毫不敢放松警惕。出兵后的第四天,二月二十八日,部队开始接敌。当天,明军前锋的土司兵在深河子路口摸掉了一伙窥探观望伺机放冷箭的清兵,干掉两个活捉一个。在这些土兵眼里,在针叶松林里往两条腿的人身上射箭显然比在热带丛林里射四条腿的兔子要容易得多。二十九日,攻破马家寨,阵斩清兵八十五人,生擒八十八人。连马带牛缴获五十多头,全收了。三月初一,明军前锋进抵董鄂路,遭遇清军骑兵五百人阻击。两军对垒之际,一位名叫董进忠的明军先锋纵马冲向敌阵。一时间,两拨人都呆住了,不知这是去送死呢还是去投敌。就这么一愣神的功夫,董进忠已然到了跟前,二话不说拔刀就剁,瞬间将三名敌兵砍翻落马。正欲回马返身,斜侧里一支长矛刺到,董进忠闪身避过矛刺,双腿轻点马腹驱骑向前,手起一刀斜劈过去,那名偷施暗算的清兵尚未来得及收回长矛再刺便已身首异处,只见他在马上俯身探手接住了滚落的人头,此时鲜血才从那名清兵的颈项中喷溅出来。董进忠一手挺刀护身,一手高擎那带着辫子的首级,纵马扬尘驰归本队。这几下兔起鹘落干净漂亮,明军士气大振,随即发起攻击,阵斩敌人两名裨将,歼敌大半,余皆溃散。
    由于刘綎出兵的宽奠距赫图阿拉比较远,路也比较难走,士卒行军不易粮草转运艰难,所以在奴儿哈赤的日程上他排在第三打击顺序。这期间清军集中了几乎全部主力去对付威胁更大的杜松和马林,因此东线明军的进展格外顺利,遇到敌寨往往一攻即克。刘总兵也不客气,能杀的能带的都杀了带上然后放火烧寨,对于沿途的散兵游勇并不怎么太搭理,赶走击溃即可。这样打打停停,一路攻击前进,攻克焚毁了十五座清军营寨,斩敌三千多。当然,这种顺利的背后,除了确实力有不逮鞭长莫及之外,奴儿哈赤多少也有个“诱敌深入”的意思在里边。可刘綎进展如此迅速,这个“敌”再“诱”下去,就真把敌人“深入”进自己家门了。于是当北线马林部被击溃后,清军返回赫图阿拉老巢,休整了一天。奴儿哈赤举行了一个仪式,杀了八头牛祭旗,同时将被俘明军降兵一起处死,接着大摆宴席犒赏众将。然后将伤员留下,不顾部队连日厮杀疲惫已极,派兵南下迎击刘綎。
    这时,所谓的四路出师,西线和北线已经完了,逃出来的败兵很快把消息带回了去,杨镐得知后派人飞骑传令南路和东路军立即回师收兵。然而,所谓的“飞骑”并没有找到已经翻山越岭钻山沟深入敌境三百多里的刘綎,这个命令没传到。但是,一门心思地埋头赶路的刘綎仍旧迎来了另一位传令兵。此人拿着杜松的令箭,开口就说杜总兵旗开得胜一路所向披靡已经击败奴酋主力,现在希望刘总兵能够与杜总兵在前方的阿布达里冈会师,然后一道攻占赫图阿拉建此不朽之功。这人确实是明军,只是应该加个“前”字,几天前的战斗中他和哥哥一起被清军俘获。在赫图阿拉,奴儿哈赤祭天祭旗之后,当着他们兄弟俩的面杀掉了其余的被俘明军将士。满地残肢断臂一片血流盈庭中,清兵尚在滴血的刀架在了他们兄弟俩的脖子上,奴儿哈赤告诉他,他将被释放,带着杜松的令箭去把刘綎引进埋伏圈,他当然可以如实告诉刘綎这一切,但代价是他的哥哥将被更加残忍地杀掉。就这样,他来到了刘綎的面前。而对于所谓的杜总兵令箭,刘綎却不买账:“他杜松是总兵,我也是总兵,他杜总兵凭什么拿命令偏裨小将的令箭来命令我?”这个人差点儿没当场吐了。来之前倒是预料到刘綎不会太好骗,可是说什么也没想到居然是这个原因,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对付:“令箭当然是用来命令偏将的,但您也知道,号令偏将其实根本用不着令箭的,之所以拿这个来只是作为凭据而已。更何况,军情紧急,如果您不能及时会师,有今日诸将和令箭在此为证,日后杜将军攻破敌巢拉独占此功,也清楚容易些。”最后这句话打动了刘綎,但他还是有顾虑:“出兵前大家约好了,以炮声为号,怎么不闻炮声只派了你一个人来?”答说:“两军相距五六十里,三里地传一声炮,不如单骑往还的方便。”立功心切的刘綎上当了,当即答允前往阿布达里冈与杜松部会师。

    万历四十七年三月五日中午时分,刘綎部明军进抵距赫图阿拉不足百里的阿布达里冈。明军按常规派出了警戒部队,剩下的人忙着安设鹿角拒马,伐木立营,埋锅做饭。
    一般情况下,由于民族生产生活方式的不同,明军针对周边游牧民族作战列阵时,大多依山或丘陵高地扎营,然后先环营挖一圈壕沟,将鹿角拒马摆在壕沟外面,辎重部队把拉粮食的大车沿壕沟内侧环绕成圈作为加高的城墙,骑兵在壕沟以外背敌方向的阵后巡游。壕沟圈内,火炮部队首先占据有利位置构筑发射阵地,然后是火枪和弓箭兵在防御圈边缘的车阵处占据射击位置,最后步兵在圈内结阵拒敌。敌人如果想先吃掉圈外的这支明军游骑兵,就会被带着在阵地周围兜圈子,随着阵内枪弹箭矢的射击,他们的人会越来越少,然后在逃跑之际被明军骑兵返身一口吃掉。如果敌人倚仗骑兵优势从正面对明军阵地发起一鼓作气的攻击——这是当时的游牧民族惯常的做法,那么,当他们冲锋进入射程后,明军火炮会首先射击,在中远程距离上杀伤敌兵迟滞攻势,骑兵冲近时被阵前的鹿角拒马阻碍,在这一区域会极大减速甚至出现拥挤,冲到跟前还会被壕沟阻拦,找到缺口或者绕过壕沟还需要时间,这个时间段明军的火枪弓箭兵会展开齐射,往往能够取得相当不错的杀伤效果。少量冲过壕沟的敌兵还来不及砍杀背着弓扛着枪退却的明军,就会发现自己正在面对一群杀气腾腾摩拳擦掌的步兵,和他们的长枪大戟刀林盾阵,这样一通刀砍斧剁之后也就剩不下什么了。当敌人收兵退却时,一直在外围巡弋的明军骑兵会绕过壕沟发起追击,步兵出阵紧随其后扫荡残敌。基本上这几手玩儿下来,一般边疆部落的队伍也就完了。这样的布置,即便遇上凶悍级别的敌人,多少也能稍微抵挡一阵,就像前面马林所做的那些一样。但是,这种打法除了敌人主动进攻的大前提之外,还需要时间。明军必须有足够的时间,以便完成挖掘壕沟、布置拒马,步、骑、枪、炮、弓、辎重等各兵种分别布置形成阵列这一系列工作。
    而这当刘綎的部队忙于扎营布阵时,远处一支明军大部队以行军队形渐渐走近。看旗帜和军装,谁都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是杜总兵的部队,谁继续忙着手里的活儿,对他们根本不加在意,唯一想到的也只是在算计打了这么久这帮小子到底发了多少黑心财。待到行至近前,这支明军忽然展开战斗队形,甩开辫子纵马挥刀呐喊着冲了过来。那一刻刘綎终于醒悟,中计了。然而为时已晚。部队正在安营扎寨,这一下变起肘腋猝不及防,敌兵迅即冲入营门见人就砍。远处的清军伏兵四起,多路合围卷地扬尘蜂拥而至。这边完全失去了营垒依托的明军步兵立即陷入了苦战,火枪兵一次射击之后来不及装药便倒提枪杆和敌人短兵相接,炮兵干脆抛下大炮拔出短刀加入战团。战阵之中,明军骑兵遭到了清军的优先打击,往来冲突几轮之后不见包围圈有丝毫松动迹象,自己人却越冲越少。可即便如此,来自两广川浙之地的士兵毕竟悍勇善战,身陷绝地仍旧呐喊争先冲突厮杀毫不示弱,一场血战直杀得日色无光。但无奈,明军终究阵型不整又是以寡敌众,半个下午的奋勇拼杀过后,两军之间的战斗变成了大队清兵对小股明军的剿杀。混战中,号称“刘大刀”的总兵刘綎抡着重达一百二十多斤的镔铁刀纵马冲杀,击毙敌兵数十人。激战中,刘綎左臂中箭,来不及拔去,带着箭挥刀力战,不多久面门又中一箭,敌兵趁势围上,犹自死战不屈,阵亡殉国,时年六十岁。在这最后的战斗中,刘总兵的养子刘招孙亲手格杀多名敌兵,遥遥望见刘綎阵亡,顿时惊怒交集,拨转马头杀散敌兵冲入重围,下马一手抱起他的遗骸,一手持刀力战敌将,左冲右突,挥泪长啸。敌兵见状合围齐攻,刘招孙力尽阵亡。
    二位刘将军千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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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5-28 21:16:06 | 只看该作者
    萨尔浒之战后记——《明季北略》读书笔记 六


    听闻前边明军主力溃败,远远跟在后边的朝鲜军也慌了,元帅姜弘立就想跑,但偏将金应和要求率军接应一下。(《国榷》5133页)姜弘立看看旁边一脸凛然之色的大明监军乔一琦,想想也是,自己枪里的火药都是大明给的,这当着大明军官的面打都不打一下也实在难以交差,将来大明天子骂朝鲜国王,国王怪罪下来就得把自己的脑袋献出去给大明消火儿。于是勉强同意,先不跑,打一下。原来,朝鲜被倭寇祸害了几年,当面对砍不是人家对手,火器方面却颇有精擅。这时,朝鲜军仓促占据了一座小山岗,面向北方依山列阵。有专门的盾牌兵将一人多高的厚木盾牌倾斜着并列成墙,在“墙”后加以木棍支撑,火铳兵在盾墙的间隙中挖掘坑槽,埋置威力更加强大的重型火铳。阵型甫成,零散逃出包围圈的明军败兵就奔了过来,放过这批残兵败将,后面喊杀扬尘处尾随而至的就是清军追兵。乘胜而来的清兵刚刚进入射程,朝鲜军一阵劈头盖脸的火铳就打了过去,当场干掉了不少追兵。清军主将也算是见多识广,眼看朝鲜人这个阵势,硬冲上去弄不好大胜之下就得吃个大亏,匆忙下令停止追击远远地列阵对峙。这时天色稍显昏暗,已到了傍晚时分。忽然间,战场上起风了。先是阵阵北风扬起枯草浮土刮向朝鲜军的阵地。不多时,风更大了,大风从清军背后一路卷地扬尘向南刮去,直吹得旌旗猎猎。稍顷,乌云密布狂风骤起,一时间飞沙走石。等待了多时的清军立即抓住战机发起冲锋,朝鲜军以火铳迎敌。不料很多火铳枪口回火引发炸膛,飞溅的铅子和火铳碎片甚至引燃了士兵携带的火药,反而杀伤了大量的自己人。这下儿彻底乱了。本来朝鲜军的主将就不大想打,底下士兵们心里也都是打着鼓的,眼见敌人凶残狡诈,本想着打几枪好歹抵挡一阵,收拢些大明的败兵回去卖个人情好交差,天一黑就撤的。不成想,这天还没黑呢,敌人就上来了,而且狂风迎头火铳炸膛,顿时军心涣散四散奔逃。清军骑兵迅速冲近,纵马冲阵挥刀乱砍。先前主战的那位偏将金应和身处乱军之中仍然坚持抵抗,手持大弓力战拒敌,箭如连珠当者立毙,无奈,寡不敌众,最终被敌人从背后用长枪刺死。朝鲜元帅姜弘立眼见大事不妙,下令停止抵抗立即投降。这孙子同时还惦记着将大明的监军抓了送给奴儿哈赤,大明游击监军乔一琦得讯后,眼见大势已去,跳崖殉国。
    仗打到这里,刘綎的东路军完了,四路出师,三路覆灭。南线的李如柏部接到了两路败亡的消息,同时奉命撤回,班师过程中又得知东线刘綎兵败。途中遇到巡哨的敌军,风声鹤唳心惊胆战之下撤退非常自然地变成了溃退,越快越远地跑越好。最后这一路也完了。


    前面说过,小秋很懒,原则上不干考证的事儿。但作为明清之间攻守异形的重大战役,还是略微下些功夫的好些。
    筹划八月余,调动官将千余名,九省抽兵全国加赋,至此灰飞烟灭,四路明军土崩瓦解。此一役,明军出征八万余人,阵亡军官三百余人,士兵四万五千八百余人,损失马骡三万余匹头。当然,这是明廷的记载。要看清方的说法,就大相径庭了。
    关于此次战役的明军兵力,清人编纂的《明史 杨镐传》的说法是“号大兵四十七万”;根据清方“史料”编纂的《清史稿》中《太祖“本纪”》的说法是“杨镐督师二十万来伐”;《清史稿 诸王二 代善传》更加详列了各路明军的人数——“明经略杨镐大举来侵,遣总兵刘綎将四万人出宽甸,杜松将六万人出抚顺,李如柏将六万人出清河,马林将四万人出三岔口”,这也是总兵力二十万的说法。
    但是,从明代兵部给神宗皇帝的奏疏看当时的明军动员情况,这个笑话就大了。《明神宗实录 卷五百七十一》记载,万历四十六年六月动员开始时,署理兵部尚书薛三才的奏疏是这样说的:“前月二十一日经略抵关,奏欲征兵边镇以资战守。臣就为折衷:除蓟镇先发五千,今又摘九标十二路台兵二千余...宣、大、山西三镇以万人为率。延、宁、甘、固四镇以六千为率。川贵之兵,埋伏攻击俱称便捷,且鞍马器械多其自办,刘綎盛称可用。湖广永顺保靖土官征播征倭时调用,请如臣部前议,各调发四千以一骁将统之。”具体讲,就是蓟州先后两次派兵增援辽东,共计七千人;宣府、大同、山西三镇各派万人,共计三万人;延绥、宁夏、甘肃、固原四镇各派六千,共计两万四千人。一共是六万一千人。《神宗实录 卷五百七十二》记载终于到任的兵部尚书黄嘉善的奏疏说:“奴酋精兵约六万余,而辽东全镇额兵不过六万。除城堡驿站差拨外,实在仅二万余,又各有防守之责。今刘綎议调各土司马步兵丁通计二万有奇,皆本官统驭旧人,矫捷善战。然其中有不得不裁者...总计征调汉土官兵共九千八百二十九名,即以参将吴文杰等分统之。”也就是又从南方土司处调兵不到一万人援辽。那么,全国总计援辽兵力在七万一千人上下。《神宗实录 卷五百八十四》记载,萨尔浒战后兵部尚书黄嘉善给皇帝的奏疏也证实了这一点:“辽左一役,南北征调援兵几七万名”。
    结合前面的奏疏看,奴儿哈赤的全部野战兵力在六万上下,而辽东明军原额不足六万人,这里还包括无法抽调和无力野战的各城、镇、堡、哨驻守兵力。按最保守的估计,张承胤兵败损失了一万人,清河城陷又损失了六千人,还剩四万四千人,加上新招募的两万人,共计六万四千人。这样,援辽兵力加上辽东本地兵力,萨尔浒战前辽东明军在纸面上的总兵力合计在十三万五千人左右,这个应该不会差太多。之所以说是“纸面上”,是因为这只是官方根据各类在册文件的说法,不是实际在辽东准备作战的人。提到实际兵力,必须综合考虑路上逃亡、淘汰孱幼等各方面因素。

    据《明神宗实录 卷五百八十》记载,兵败后辽东经略杨镐根据前线监军的奏报称,“盖奴酋之兵,据阵上共见约有十万,宜以十二三万方可当之。而昨之主客出口者,仅七万余”。这个奴酋的十万大军,纯属胡扯。夸大敌情以掩饰败绩、炫耀战功本是边将故技,反正皇帝和朝臣们没有亲临战阵,他基本可以胡说一气。可明军自己有多少兵力,出征走了多少人,兵部都是一一在案有据可查的,这个他要负责,所以胡扯的可能性不大。那么,也就是说,在这十三万人里,真正出征的仅有七万多人。加上两三千叶赫部军马与一万三千名朝鲜火枪部队共计一万六千人的酱油兵,这是八万六千人左右,算上各个记载中的“余人”,明军总计出征兵力在九万人上下。再多,也不会达到十万。
    兵分四路,主力部队所在的一路应该配备多少人呢?按清方的说法,二十万人出征,主力杜松部有六万人。而《明神宗实录 卷五百八十》记载,辽东巡按御史陈王庭根据杜松部监军的报告,说杜松之败“致二万余官军一时并遭陷溃”。这个“二万余”的“余”字,按五千算,杜松的兵力往多了说有两万五千人。按这个比例对照清方“六万”的记载,他们夸大了两倍多,按这个两倍多的比例再去套回他们关于明军总兵力“二十万”的说法,那么计算出的明军出征兵力大约在八万三千人左右。这个数字相对而言比较接近事实。而据《神宗实录 卷五百八十四》记载,战后的万历四十七年七月兵部尚书黄嘉善的奏疏说“自征剿失利,按臣报阵亡者四万五千余名,见存者四万二千三百六十余名”。这里的四万两千多“见存者”,即便不包括辽东本地新近征募和四川等地陆续抵达以及原本就奉命留守的部队,就算他们全都是从萨尔浒战场上逃出来回归建制的,合计也不过八万八千余人。
    就此,小秋粗浅觉得,所谓“四十七万大军”不值一提,“二十万大军”纯属虚构。萨尔浒战前明军总共动员的在册兵力大约有十三万五千余人,实际出征的总兵力大约在九万人上下,军前阵亡大约四万五千余人。这应该差不多。

    如此声势浩大的全国动员,调兵遣将四路出师,结果大败而溃,四万多人埋骨荒郊,杜松、刘綎两位声名显赫的国朝宿将连带着三百多名有经验的中下级军官血洒沙场。大明君臣的记忆中,很久没有吃过这么大的亏了,印象中最近的那一次还是英宗年间的土木堡之败。究其胜败之因,诚如兵家所言:“善战者之胜,无智名,无勇功,故其战胜不特。不特者,其所措胜,胜于已败者也”。不是战阵之上的奴儿哈赤如何英明,也不是对垒之际的明军如何怯弱。一切的胜败,早在出关征讨两军交锋之前便已经注定。兵败的原因,前面提到的时候具体说过,这里做个事后诸葛亮简单总结一下:
    一、兵员不整。兵员的问题,是国家体制和长期以来累计的结果,这个短期内没办法。
    二、将领不协,联络不畅。奴儿哈赤分头击败三路明军,这需要时间,更需要运气。如果杜松不提前走那两天,按期出兵和马林齐头并进的话,空子也不是那么好找。如果敌人和杜松正打成胶着状态时,马林及时赴援从背后插一刀,奴儿哈赤也就完了。但信息不畅,将领不协,最终造成了致命的可乘之机。
    三、战役目的不清,兵分四路,自疲其师。以步兵为主力的八万多人对六万以骑兵为主力的敌军,还分成四路,给敌人创造了在局部集结优势兵力各个击破的绝佳战机。这样一来,南路的李如柏和东路的刘綎其实都是孤军,真正可能相互支援配合的只有北线的马林和西线的读诵。而刘綎部明军甚至被要求远涉宽奠,然后在重山密林中艰苦行军,尚未接敌大军便已经疲惫不堪。而且直到两路覆没,他们也才刚刚接近目的地。这完全是杨镐的责任。
    四、完全没有战略侦察。奴儿哈赤从明军誓师起,就密切注视着每一路明军的兵力和行军进止,始终完全掌握着战场信息。也只有这样,他才能够抓住并利用各路明军进止不协造成的那转瞬即逝的战机。对比明军方面,从始至终小秋都没有发现明军获得战略情报的记录。敌人主力由谁统领在哪里,明军不知道。唯一清楚的,只是敌人老巢在赫图阿拉,然后赶羊般地一哄而出,仅此而已。这是杨镐的责任,当然,下面独当一面的将领们也难辞其咎。
    总之,直接责任人是杨镐。除了已经阵亡的杜、刘二将之外,活着回来的大将只有马林和李如柏。平时鸡蛋里还能挑骨头的文官们,这个时候自然不会饶了这么三个人。群情汹汹之下,马林被降职,以守备军官的身份贬到开原戍边,三个月后阵亡。李如柏的情况有些特殊,他老爹李成梁、大哥李如松深得神宗皇帝眷顾,李氏一门显赫一时。有基于此,尽管朝臣们不答应,他也只是进京待罪。但他妻子的出身更加很了不起,是奴儿哈赤的女儿,论起来和后金颇有渊源,因此文官们对他格外照顾,骂得最凶。如果李如柏拿出一副滚刀肉的架势,爱骂就骂,好死不如赖活着,至少在万历朝相信不会有谁能把他怎么样。好在李家将门遗风尚存,李如柏忧惧交集之下,最终自尽谢罪。战役总指挥官杨镐于三个月后被逮捕进京,或许是心理素质极佳,尽管骂他的人不少,但他活得最长,于崇祯二年才被处斩。

    无论怎么处理责任人,烧到眉毛的火都不会自己熄灭。这么一个大败仗打下来,对辽东形式的影响显然是灾难性的。如果说出兵前还是大军云集,明清双方互有攻守的话,那么萨尔浒兵败后,特别是四万多人的野战部队和三万多匹的马骡打了水漂后,彻底地攻守异形了。这一时间段的辽东就兵力而言基本上成为了不设防地带,能征惯战和能滥竽充数的基本都被带去远征了,留下的都是实在拿不出手派去参加征讨的辽东的“额兵”,也就是把张承胤总兵撂在抚顺城外的那帮人。一时间,黑云压城风雨欲来,人心惶惶士无固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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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5-28 21:16:14 | 只看该作者
    萨尔浒之战后记——《明季北略》读书笔记 六


    听闻前边明军主力溃败,远远跟在后边的朝鲜军也慌了,元帅姜弘立就想跑,但偏将金应和要求率军接应一下。(《国榷》5133页)姜弘立看看旁边一脸凛然之色的大明监军乔一琦,想想也是,自己枪里的火药都是大明给的,这当着大明军官的面打都不打一下也实在难以交差,将来大明天子骂朝鲜国王,国王怪罪下来就得把自己的脑袋献出去给大明消火儿。于是勉强同意,先不跑,打一下。原来,朝鲜被倭寇祸害了几年,当面对砍不是人家对手,火器方面却颇有精擅。这时,朝鲜军仓促占据了一座小山岗,面向北方依山列阵。有专门的盾牌兵将一人多高的厚木盾牌倾斜着并列成墙,在“墙”后加以木棍支撑,火铳兵在盾墙的间隙中挖掘坑槽,埋置威力更加强大的重型火铳。阵型甫成,零散逃出包围圈的明军败兵就奔了过来,放过这批残兵败将,后面喊杀扬尘处尾随而至的就是清军追兵。乘胜而来的清兵刚刚进入射程,朝鲜军一阵劈头盖脸的火铳就打了过去,当场干掉了不少追兵。清军主将也算是见多识广,眼看朝鲜人这个阵势,硬冲上去弄不好大胜之下就得吃个大亏,匆忙下令停止追击远远地列阵对峙。这时天色稍显昏暗,已到了傍晚时分。忽然间,战场上起风了。先是阵阵北风扬起枯草浮土刮向朝鲜军的阵地。不多时,风更大了,大风从清军背后一路卷地扬尘向南刮去,直吹得旌旗猎猎。稍顷,乌云密布狂风骤起,一时间飞沙走石。等待了多时的清军立即抓住战机发起冲锋,朝鲜军以火铳迎敌。不料很多火铳枪口回火引发炸膛,飞溅的铅子和火铳碎片甚至引燃了士兵携带的火药,反而杀伤了大量的自己人。这下儿彻底乱了。本来朝鲜军的主将就不大想打,底下士兵们心里也都是打着鼓的,眼见敌人凶残狡诈,本想着打几枪好歹抵挡一阵,收拢些大明的败兵回去卖个人情好交差,天一黑就撤的。不成想,这天还没黑呢,敌人就上来了,而且狂风迎头火铳炸膛,顿时军心涣散四散奔逃。清军骑兵迅速冲近,纵马冲阵挥刀乱砍。先前主战的那位偏将金应和身处乱军之中仍然坚持抵抗,手持大弓力战拒敌,箭如连珠当者立毙,无奈,寡不敌众,最终被敌人从背后用长枪刺死。朝鲜元帅姜弘立眼见大事不妙,下令停止抵抗立即投降。这孙子同时还惦记着将大明的监军抓了送给奴儿哈赤,大明游击监军乔一琦得讯后,眼见大势已去,跳崖殉国。
    仗打到这里,刘綎的东路军完了,四路出师,三路覆灭。南线的李如柏部接到了两路败亡的消息,同时奉命撤回,班师过程中又得知东线刘綎兵败。途中遇到巡哨的敌军,风声鹤唳心惊胆战之下撤退非常自然地变成了溃退,越快越远地跑越好。最后这一路也完了。


    前面说过,小秋很懒,原则上不干考证的事儿。但作为明清之间攻守异形的重大战役,还是略微下些功夫的好些。
    筹划八月余,调动官将千余名,九省抽兵全国加赋,至此灰飞烟灭,四路明军土崩瓦解。此一役,明军出征八万余人,阵亡军官三百余人,士兵四万五千八百余人,损失马骡三万余匹头。当然,这是明廷的记载。要看清方的说法,就大相径庭了。
    关于此次战役的明军兵力,清人编纂的《明史 杨镐传》的说法是“号大兵四十七万”;根据清方“史料”编纂的《清史稿》中《太祖“本纪”》的说法是“杨镐督师二十万来伐”;《清史稿 诸王二 代善传》更加详列了各路明军的人数——“明经略杨镐大举来侵,遣总兵刘綎将四万人出宽甸,杜松将六万人出抚顺,李如柏将六万人出清河,马林将四万人出三岔口”,这也是总兵力二十万的说法。
    但是,从明代兵部给神宗皇帝的奏疏看当时的明军动员情况,这个笑话就大了。《明神宗实录 卷五百七十一》记载,万历四十六年六月动员开始时,署理兵部尚书薛三才的奏疏是这样说的:“前月二十一日经略抵关,奏欲征兵边镇以资战守。臣就为折衷:除蓟镇先发五千,今又摘九标十二路台兵二千余...宣、大、山西三镇以万人为率。延、宁、甘、固四镇以六千为率。川贵之兵,埋伏攻击俱称便捷,且鞍马器械多其自办,刘綎盛称可用。湖广永顺保靖土官征播征倭时调用,请如臣部前议,各调发四千以一骁将统之。”具体讲,就是蓟州先后两次派兵增援辽东,共计七千人;宣府、大同、山西三镇各派万人,共计三万人;延绥、宁夏、甘肃、固原四镇各派六千,共计两万四千人。一共是六万一千人。《神宗实录 卷五百七十二》记载终于到任的兵部尚书黄嘉善的奏疏说:“奴酋精兵约六万余,而辽东全镇额兵不过六万。除城堡驿站差拨外,实在仅二万余,又各有防守之责。今刘綎议调各土司马步兵丁通计二万有奇,皆本官统驭旧人,矫捷善战。然其中有不得不裁者...总计征调汉土官兵共九千八百二十九名,即以参将吴文杰等分统之。”也就是又从南方土司处调兵不到一万人援辽。那么,全国总计援辽兵力在七万一千人上下。《神宗实录 卷五百八十四》记载,萨尔浒战后兵部尚书黄嘉善给皇帝的奏疏也证实了这一点:“辽左一役,南北征调援兵几七万名”。
    结合前面的奏疏看,奴儿哈赤的全部野战兵力在六万上下,而辽东明军原额不足六万人,这里还包括无法抽调和无力野战的各城、镇、堡、哨驻守兵力。按最保守的估计,张承胤兵败损失了一万人,清河城陷又损失了六千人,还剩四万四千人,加上新招募的两万人,共计六万四千人。这样,援辽兵力加上辽东本地兵力,萨尔浒战前辽东明军在纸面上的总兵力合计在十三万五千人左右,这个应该不会差太多。之所以说是“纸面上”,是因为这只是官方根据各类在册文件的说法,不是实际在辽东准备作战的人。提到实际兵力,必须综合考虑路上逃亡、淘汰孱幼等各方面因素。

    据《明神宗实录 卷五百八十》记载,兵败后辽东经略杨镐根据前线监军的奏报称,“盖奴酋之兵,据阵上共见约有十万,宜以十二三万方可当之。而昨之主客出口者,仅七万余”。这个奴酋的十万大军,纯属胡扯。夸大敌情以掩饰败绩、炫耀战功本是边将故技,反正皇帝和朝臣们没有亲临战阵,他基本可以胡说一气。可明军自己有多少兵力,出征走了多少人,兵部都是一一在案有据可查的,这个他要负责,所以胡扯的可能性不大。那么,也就是说,在这十三万人里,真正出征的仅有七万多人。加上两三千叶赫部军马与一万三千名朝鲜火枪部队共计一万六千人的酱油兵,这是八万六千人左右,算上各个记载中的“余人”,明军总计出征兵力在九万人上下。再多,也不会达到十万。
    兵分四路,主力部队所在的一路应该配备多少人呢?按清方的说法,二十万人出征,主力杜松部有六万人。而《明神宗实录 卷五百八十》记载,辽东巡按御史陈王庭根据杜松部监军的报告,说杜松之败“致二万余官军一时并遭陷溃”。这个“二万余”的“余”字,按五千算,杜松的兵力往多了说有两万五千人。按这个比例对照清方“六万”的记载,他们夸大了两倍多,按这个两倍多的比例再去套回他们关于明军总兵力“二十万”的说法,那么计算出的明军出征兵力大约在八万三千人左右。这个数字相对而言比较接近事实。而据《神宗实录 卷五百八十四》记载,战后的万历四十七年七月兵部尚书黄嘉善的奏疏说“自征剿失利,按臣报阵亡者四万五千余名,见存者四万二千三百六十余名”。这里的四万两千多“见存者”,即便不包括辽东本地新近征募和四川等地陆续抵达以及原本就奉命留守的部队,就算他们全都是从萨尔浒战场上逃出来回归建制的,合计也不过八万八千余人。
    就此,小秋粗浅觉得,所谓“四十七万大军”不值一提,“二十万大军”纯属虚构。萨尔浒战前明军总共动员的在册兵力大约有十三万五千余人,实际出征的总兵力大约在九万人上下,军前阵亡大约四万五千余人。这应该差不多。

    如此声势浩大的全国动员,调兵遣将四路出师,结果大败而溃,四万多人埋骨荒郊,杜松、刘綎两位声名显赫的国朝宿将连带着三百多名有经验的中下级军官血洒沙场。大明君臣的记忆中,很久没有吃过这么大的亏了,印象中最近的那一次还是英宗年间的土木堡之败。究其胜败之因,诚如兵家所言:“善战者之胜,无智名,无勇功,故其战胜不特。不特者,其所措胜,胜于已败者也”。不是战阵之上的奴儿哈赤如何英明,也不是对垒之际的明军如何怯弱。一切的胜败,早在出关征讨两军交锋之前便已经注定。兵败的原因,前面提到的时候具体说过,这里做个事后诸葛亮简单总结一下:
    一、兵员不整。兵员的问题,是国家体制和长期以来累计的结果,这个短期内没办法。
    二、将领不协,联络不畅。奴儿哈赤分头击败三路明军,这需要时间,更需要运气。如果杜松不提前走那两天,按期出兵和马林齐头并进的话,空子也不是那么好找。如果敌人和杜松正打成胶着状态时,马林及时赴援从背后插一刀,奴儿哈赤也就完了。但信息不畅,将领不协,最终造成了致命的可乘之机。
    三、战役目的不清,兵分四路,自疲其师。以步兵为主力的八万多人对六万以骑兵为主力的敌军,还分成四路,给敌人创造了在局部集结优势兵力各个击破的绝佳战机。这样一来,南路的李如柏和东路的刘綎其实都是孤军,真正可能相互支援配合的只有北线的马林和西线的读诵。而刘綎部明军甚至被要求远涉宽奠,然后在重山密林中艰苦行军,尚未接敌大军便已经疲惫不堪。而且直到两路覆没,他们也才刚刚接近目的地。这完全是杨镐的责任。
    四、完全没有战略侦察。奴儿哈赤从明军誓师起,就密切注视着每一路明军的兵力和行军进止,始终完全掌握着战场信息。也只有这样,他才能够抓住并利用各路明军进止不协造成的那转瞬即逝的战机。对比明军方面,从始至终小秋都没有发现明军获得战略情报的记录。敌人主力由谁统领在哪里,明军不知道。唯一清楚的,只是敌人老巢在赫图阿拉,然后赶羊般地一哄而出,仅此而已。这是杨镐的责任,当然,下面独当一面的将领们也难辞其咎。
    总之,直接责任人是杨镐。除了已经阵亡的杜、刘二将之外,活着回来的大将只有马林和李如柏。平时鸡蛋里还能挑骨头的文官们,这个时候自然不会饶了这么三个人。群情汹汹之下,马林被降职,以守备军官的身份贬到开原戍边,三个月后阵亡。李如柏的情况有些特殊,他老爹李成梁、大哥李如松深得神宗皇帝眷顾,李氏一门显赫一时。有基于此,尽管朝臣们不答应,他也只是进京待罪。但他妻子的出身更加很了不起,是奴儿哈赤的女儿,论起来和后金颇有渊源,因此文官们对他格外照顾,骂得最凶。如果李如柏拿出一副滚刀肉的架势,爱骂就骂,好死不如赖活着,至少在万历朝相信不会有谁能把他怎么样。好在李家将门遗风尚存,李如柏忧惧交集之下,最终自尽谢罪。战役总指挥官杨镐于三个月后被逮捕进京,或许是心理素质极佳,尽管骂他的人不少,但他活得最长,于崇祯二年才被处斩。

    无论怎么处理责任人,烧到眉毛的火都不会自己熄灭。这么一个大败仗打下来,对辽东形式的影响显然是灾难性的。如果说出兵前还是大军云集,明清双方互有攻守的话,那么萨尔浒兵败后,特别是四万多人的野战部队和三万多匹的马骡打了水漂后,彻底地攻守异形了。这一时间段的辽东就兵力而言基本上成为了不设防地带,能征惯战和能滥竽充数的基本都被带去远征了,留下的都是实在拿不出手派去参加征讨的辽东的“额兵”,也就是把张承胤总兵撂在抚顺城外的那帮人。一时间,黑云压城风雨欲来,人心惶惶士无固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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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5-28 21:16:33 | 只看该作者
    独撑危局,熊廷弼首次经略辽东——《明季北略》读书笔记 七



    飞百再临——曾经封剑斩神的巡按御史


    万历四十七年三月下旬,明廷起复前御史熊廷弼为大理寺丞兼河南道御史,前往辽东宣慰军民。于是,这一时期北中国的舞台上,巡抚、总督甚至皇帝,大小各官全都黯然失色,熊廷弼成为了实际上的主角。熊廷弼,字飞百,湖北人。万历二十五年,二十八岁的熊廷弼取得了湖北乡试第一名的成绩,转年会试成绩不佳,但也算考中了,三甲第一百一十五名同进士。中第后,按照明代进士的标准轨迹,从外放推官到内擢御史,在基层打拼了十年后,熊廷弼于万历三十五年八月在吏部会同督察院举行的考选中被提名为御史候选人。一年后的万历三十六年八月获批成为试监察御史,三十七年出任辽东巡按。

    这一时期的熊廷弼个性凸显。有一年辽东大旱,眼看就要颗粒无收,熊巡按到城隍庙求雨。这样的事情在当时完全是官样文章,按说求雨时也就是和城隍爷龙王爷各位天上的神仙爷爷们客气客气,烧香磕头完事走人。但人家不是。熊廷弼香也烧了,头也磕了,然后挺直了腰板就在庙里告诉神仙,七天之内下雨,否则将派人捣毁城隍庙。所有人都晕了,见过求雨的,没见过这么求的。三天后,依然是万里无云烈日炎炎。熊巡按直接写了个牌子封了把剑派人去城隍庙斩神毁庙,受命的那个傻哥们儿犯了难。一边是上宪大人,一边是神仙,这可比派他去杀个人难多了。权衡之下,得罪了神仙或许以后会不好过,违抗了上司当场就过不去,只得一步三停战战兢兢地捧着剑出发了。可他人还没到,便风云激荡继而大雨如注。这一来,辽东人眼里的混人熊廷弼就变成了神人熊廷弼,是够神的。当然,这只是件小事。熊廷弼在辽东待了几年,此间吏治整肃风纪大振。这次重来辽东前,他因为在南直隶学政任上打死一个秀才而在家里蹲了好几年。而早在奴儿哈赤起兵前九年的万历三十七年,熊廷弼就上疏朝廷指出奴儿哈赤“包藏祸心,狡焉思逞”。当然,与同时代为数不少的上疏提醒朝廷注意辽东的人一样,这话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朝廷里并没有得到重视。但有此伏笔,后来满朝文武也就都认为熊廷弼这个当年的辽东巡按没有混日子,这人确实有些才能,至少是洞察力。

    因此,先前杨镐赴任辽东经略时就请命让熊廷弼赞画军事,没有被批准。此番辽事败坏,赵兴邦、亓诗教、杨鹤等人再次多方举荐,神宗皇帝才点头答应。熊廷弼接到圣旨后,情知军情紧急刻不容缓,当即起身北上,于当年五月就赶到了北京。然后就是等。坐在北京等那辽东宣慰使的关防印信,也就是正式任命的官方文件和官印。这一等就是一个月。一个月的时间里,皇帝也见了,各部也转了,关防印信就是没批下来。此间廷臣会商,因为曾在辽东长时间工作过,和这次兵败也不挨边儿,更因为没什么人特别乐意去,所以建议直接任命他为辽东经略,去替换杨镐。但奏疏上去了,仍然没有下文,神宗皇帝和以往一样保持了沉默。
    熊廷弼急了,几次上疏皇帝:“...再请敕书关防”——这是要官印呢。“军国重情不藉王言以为重,何以感动人心而激励士气?不藉关防以示信,何以往来奏报而上下行移?”——这是急了。“前月具疏躬请,未蒙批发。皇上亦何吝此半通之纶方寸之符不早属臣而以慰一方之人耶?”——这是疯了。“惟愿早赐颁给,勒限出关,刻期报命,臣责毕矣。”——这是急着送死呢——在一般人看来。这里说一下,小秋一般不引用奏疏原文,但即便和后来率兵勤王的卢忠肃公与大战闯王的孙伯雅先生相比,熊大人的奏疏往往也极具个性,很多原话非常直白非常犀利非常不绕弯子,所以多少引用一些以窥一斑。

    新官还没上任就因为官印的事儿嚷嚷“皇上亦何吝此半通之纶方寸之符”,这是大臣在跟皇帝说话。换了后世的主奴之间,这种折子上去,一个“狂悖不伦”的考语就能送他宁古塔一辈子游。当时却没事儿,因为明代和皇帝说话不客气的人多了,还当此用人之际,说话的又是个可用之人。其实,神宗皇帝之所以不下诏颁赐关防印信,主要还是在考虑。所谓的“宣慰使”也就那么一回事儿,陛下真正考虑的是辽东经略的任命问题。丧师辱国的杨镐肯定是不能用了,那就得启用新人。廷臣会商的结果是推荐熊廷弼赴任,他行吗?“熟谙辽事”?杨镐就不“熟谙辽事”?当初推荐杨镐的还不是这帮人?他们的心思很简单,用错了人是皇帝的责任,用对了人是自己的举荐,反正只要不让他们身临前敌就可以了。但是皇帝不行,他必须权衡。当年六月,奴儿哈赤攻陷开原,马林、于化龙、高贞三将殉国。反复思虑下,神宗皇帝最终拍板,就是他了。六月十九日熊廷弼被告知,宣慰使的关防印信就别等了,加兵部侍郎兼督察院右佥都御史衔,直接做辽东经略吧。同时受命的还有新任辽东巡按御史张铨。
    按惯例,新官上任前要给皇帝上个谢恩折子。这种折子,一般人也就是什么“君恩帝德”、“不辱皇命”地客气客气,敬业点儿的像后来崇祯朝的卢象升就任郧阳巡抚时,也无非在谢恩的同时哭哭穷,要钱要兵要政策而已。熊经略果然不同凡响,人家的谢恩折子里,先分析形势点明利害,说奴儿哈赤“既无腹背忧,必合东西之势以交攻,然则辽、沈何可守也?”继而提条件“遣将士、备刍粮、修器械”,话说到这儿也都算是比较中肯。然后话锋一转,告诉皇帝别小气别延缓别爱答不理别听人胡说八道瞎指挥——“毋缺少以窘臣用;毋延挨以缓臣期;毋中格以沮臣气;毋旁议以掣臣肘;毋交担于臣不相照管,而独遗臣以难”,最后吓唬皇帝,如若不然后果将是灾难性的——“误臣、误辽、误国,而并误诸臣之身家。”这话说得既白且直,不说当年的君臣分际,就是今天的上下级之间这么说话也算是非常不客气的了。但大明臣僚和皇帝说话不客气的太多了,朝臣们也没怎么当回事儿,又一个愣头青而已。对此,神宗皇帝的态度是“疏入,悉报允”,然后颁赐熊廷弼尚方剑以重其威权。这次的关防印信是和尚方剑一起颁赐的,没有让熊经略久等。
    领齐了东西的熊经略还是没罢手,又一封奏折硬邦邦地扔到了皇帝面前,意思有三点:一是敌情紧急时朝臣惶急无措,军情稍缓则又高枕安卧。二是告诉皇帝,不光文武如此,你也一个德行。再着急也只是催着我一个人快去,别的兵马钱粮全都是虚文搪塞。三是直接要求皇帝下旨,让文武百官“待罪事事”不得敷衍塞责。这是把神宗皇帝本人也扫了进去,可也没什么,那年月没事儿还找茬儿骂皇帝的大有人在,像熊廷弼这样就事论事指摘一二的就算是比较中肯了。所以神宗皇帝非常配合,下旨各部协调加紧筹措粮饷,同时告诫诸臣不得敷衍塞责自取其罪。尽管熊廷弼嘴上说“只遣臣一人出关耳,其余急著如兵马等项俱系空文搪塞,何曾有一寔落?”可终究也没让皇帝久等,抛开了一应同乡同年酬酢践行的官场故事,只带着几名随从人员轻车简从疾驰赴任去了。
    要放在以往,一方经略位高权重,像杨镐赴任之初,大张排场盛陈仪仗,何等的威风凛凛。可这次不一样,整个儿辽东都被杨镐搞烂了。当地百姓先被关外的鞑子兵杀得妻离子散,好不容易盼来了天子兴兵,又被外地来的大兵们抢了个鸡飞狗跳,紧接着还得节衣缩食出人出力供应军需,而且一供就是大半年的光景,最后最后眼望着灭虏王师浩荡出征,心想这回可以睡个安稳觉了,不几天的工夫儿就得知王师被虏给灭了。没说的了,跑吧。所以熊廷弼甫入境内便见败兵如浪难民如潮,纷纷南逃,只觉人心惶惶士无固志。熊经略在路上就展开了工作。亮出新任辽东经略的牌子,收编败兵召集逃民,然后告诉大家朝廷并没有放弃辽东,辽东也还是大明的。这样一路走一路招抚,行进的速度不免慢了下来。当年七月,原任辽东经略杨镐坐镇沈阳等待交接期间,得报敌军或有异动,于是派遣游击王文鼎守御铁岭,李如桢率兵五千三百驻扎沈阳。

    七月二十五日,奴儿哈赤果然率兵攻击铁岭,不多时城池陷落。守将王文鼎弃城而逃,清兵屠城,两万军民惨遭杀害。熊廷弼进入辽东之初,由于招抚工作繁重琐细,一时间抽不出身,命令属下佥事韩原善火速赶到沈阳面见杨镐宣示圣意安定军心。韩原善不敢。当时的沈阳城虽说仍在明军手中,但整个辽东岌岌可危的情况下,沈阳城自也是危如累卵。进是能进去,出得来出不来可就谁都没把握了。所以韩佥事拼出这个官不当了也不去。熊廷弼又让佥事阎明泰去,阎佥事倒是壮着胆子去了,可走到虎皮驿终于“壮”不住了,“恸哭而返”。眼见手下这帮人都这样儿,熊廷弼说那好吧,招抚军民的事情你们干,沈阳,我自己去吧。这样,熊廷弼只身带着几名随从自虎皮驿出发奔着沈阳就去了。
    八月初二,熊廷弼抵达沈阳,正式接替杨镐就任辽东经略。翌日,进入辽阳开展工作。先是公开处决两名军官,游击刘遇节、中军王捷和游击王文鼎。刘遇节和王捷是萨尔浒战役的逃将,当时隶属西线的杜松将军部下,兵败后率部逃归。这个也就不多说了,值得一提的是王文鼎。这个王文鼎是燕赵名士,亲朋故交大多在朝为官且身居高位。前面说过,杨镐临卸任前命令他负责铁岭城防,结果城池被清兵攻陷,他独自逃归。这都没错,只是还有一个小细节,那就是单就铁岭城而言王文鼎并不比奴儿哈赤早到多少。正所谓“受事半日而铁岭陷”,很有可能前往赴任的他和奴儿哈赤的攻击部队前后脚到达的铁岭城。他甚至连部下军官叫什么都没记全就接到了敌兵围城的消息,所以城池的陷落他的直接责任真的不大。可毕竟丢城失地致使军民惨遭屠戮,虽然王文鼎有点儿冤,但终究是要有人负责的。听着新任经略大人直接宣布处决二将,满帐文武尽皆失色,大家毕竟同僚一场,谈不上唇亡齿寒多少也是兔死狐悲。于是众人纷纷为他们求情,有的说二人虽无功绩但奔波操持也算少有微劳,有的说他们虽是阵前逃亡但毕竟率部而归并没有抛弃部卒尚算可取。武将们干脆长跪在地叩头请命,熊廷弼铁青着脸丝毫不为所动,只是命令刀斧手行刑。不多时,监刑官呈上二人首级请经略大人验看。两颗血淋林的脑袋摆在案前,环视着帐内文武众官,熊廷弼一字一句地说道:“不是兄弟初到便不卖大家面子,也不是兄弟不体边军苦劳。皇上御赐尚方剑,正为诛杀怯逃震肃风气。他们劳苦,阵亡士兵就没有劳苦?他们操持,以身许国如杜松、刘庭诸将就没有操持?不杀逃归者,何以慰籍阵亡死节将士们的英灵?不杀弃帅而逃者,何以慰籍返身陷阵者的亡魂?”这一下,文武屏息,“诸军股栗”。杀完人,紧接着着急军民,在大校场筑坛,祭奠抚顺、清河、萨尔浒、开原、铁岭阵亡将士。然后把路上安抚军民的那些话又讲了一遍,告诉百姓们国家肯定不会放弃关外诸城,已经失陷的城池也终将收复,现在要做的就是军民一心力图恢复。这样,随着新任经略的到来,辽东才“人心始定”。
    在辽阳没待几天,熊经略带着人又出去了,这次是去抚顺。总兵贺世贤拦马相劝,说抚顺离敌人太近,还是不要去了。熊廷弼的意思是这个时候大兵初败,连你们都拦着,敌人自然也不会料到我敢亲往,所以去了也安全。然后让莫名其妙的随从们带上锣鼓,一行人冒雪进抵抚顺城外。如果他只想博个“亲临前敌”的名声好跟皇帝说事儿的话,到这儿就足够交差了。显然熊廷弼并非好名取巧之徒,这是真正的“熊大胆儿”。一道鼓吹入城的命令彻底让随从们惊呆了——这里可是真正的前线!无奈之下哥儿几个硬着头皮敲锣打鼓,战战兢兢地伴着熊大经略进城。进城后,熊廷弼哭祭殉国诸将与被害百姓,然后从容折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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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5-28 21:29:47 | 只看该作者
    孤身巡辽,坐守危城——风雨飘摇下的整肃与坚持


    万历四十七年八月十三日,杨镐罢官进京待勘。当月,御史陈王庭、辽东经略熊廷弼先后参劾新任辽东将军李如桢无能冒功。原来,从铁岭掳掠而归的后金兵退军途中和一起参与抢劫的蒙古喀尔喀部发生龌龊,喀尔喀的首领被后金军抓住而且还被杀了一百多人。原先御敌无能的李如桢此时反应极速,跟在后边把一百多尸体的脑袋都割了下来拿回报功。熊廷弼的眼里自然不揉沙子,可李如桢的级别也不是说杀就可以杀的,所以重重参了他一本。一个月后,李如桢、李如柏兄弟二人就和他们的杨世伯在刑部大牢里见面了。

    糊涂虫杨镐和碍手碍脚的李氏兄弟终于走了,但完全接手经略职权后的熊廷弼发现,辽东的局面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形势远比自己的预料要糟得多。开原、铁岭的相继陷落,使得沈阳、辽阳门户洞开,同时也切断了明廷与蒙古、叶赫女真的联系,这是战略态势。具体到军事方面,萨尔浒兵败后,当年七月兵部给皇帝的奏疏中说,当前全辽兵力合计有四万两千三百六十多人。熊经略接任后跟当地将领们核实了具体的军事力量及部署,又亲自到几支较大的部队驻地走了一圈儿——鼻子差点儿没气歪了。兵部的这个数字倒是不假,当兵的人数勉强维持在四万左右,但这个“人数”绝不等同于“兵力”:担负沈阳防御任务的原李如桢部和驻扎在浑河以西策应沈阳的李光荣部,共计有一万多人,这里边能够参加战斗的,多说只有两千人;驻守虎皮驿的总兵贺世贤部算是比较“精锐”的了,五六千人里能够参加战斗的达到了两千五百多人;驻扎辽阳的总兵柴国柱部,主要是原先奉调但没赶上出征萨尔浒的四川兵加上陆续收容的各路败兵,有不到两万多人,这是人数最多的一支。但这些人“无甲、无马、无器械”,野战是不用想了,守城又缺乏基本的火器,比射箭?那算是问到女真人的心坎里了!所以熊廷弼都没计算这些人里有多少“堪战”的,直接忽略了。更为致命的是,经过萨尔浒一役,主力明军里的千、把总等中下级军官损失殆尽,高级将领和基层士兵间的指挥体系被完全摧毁。这就是说,兵有,将也有,但总不能让辽东总兵征虏将军李怀信一个人直接对着好几万人喊话下令吧?眼前的辽东,用熊廷弼的话说是“辽至今日,直可谓之无兵”。 因此,这一时期两榜进士出身的熊廷弼不得不像个街头怨妇一样,找皇帝要这要那,包括将领、援军、官员和火药、盔甲、兵器、马匹、粮草、被服,只要用得着的没有他不要的。尽管御史、科臣、巡抚、巡按甚至内阁大学士的诸多奏疏呈上去就石沉大海,但神宗皇帝对于熊廷弼的折子每疏必看,而且批覆极快。不光是要钱粮兵马的办事折子,包括日后熊廷弼和其他臣僚相互指摘的闹气儿折子,神宗皇帝也每疏必复,而且同样迅速,这也让很多人大感意外。这是后话,这里先提一下,将来会具体说的。                                            
    越摸底也就越没底的熊廷弼从九月开始就很忙,忙得热火朝天。原先杨镐看着很爽很完备的局面,在熊廷弼看来不但很不爽而且破绽百出。用今天的话说,杨镐这人就是“眼里没活儿”。又赶在了这个兵败如山倒的大背景下,所以平时喝着茶聊着天十天半个月办下来的一件事,熊经略一到就不得不攒在了一起一把抓着办。
    那天,辽阳官吏们听说新任经略大人要训话,没有不皱眉的,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摆谱儿呢!但官大一级尚且能“压死人”,何况这个不摸脾气又举着尚方剑的新上司呢?众人不得不撂下行李气喘吁吁地颠儿到经略衙门。眼前的熊经略气定神闲,操着一口湖北音的官话不紧不慢地告诉他们:“后续的援军已经在路上了。朝廷是不会放弃辽东的,而辽东防御的根本就是辽阳。所以大家都别怕,有本官在,也都别想跑。如果辽阳不守......”说到这儿,熊经略回身扫了一眼神宗皇帝御赐的尚方剑,仰起脸郑重地向大家承诺,如果辽阳再丢了,在神宗陛下干掉他之前,他肯定会先干掉眼前的这帮人。开完会,熊廷弼就把人都派出去了,贴告示宣布圣意安定人心,设收容点召集各处败兵,在城门设置官员劝返逃难百姓,城外派出骑兵巡逻队抓捕逃兵。总之一个意思,都别跑。然后熊廷弼亲自带着从人里里外外转了几天,越转越摇头,越觉得杨镐该死,李如柏该杀。几天后,熊廷弼拿出了自己的工程方案:在现有基础上加厚加高辽阳城墙,每隔五步设置垛口,每个方向上至少修建一座城楼,环城挖掘两道壕沟,壕沟内侧竖立尖木桩以为拒马之用,其间以吊桥衔接。工程质量不得有丝毫马虎,工期当然越快越好。于是接下来的日子里,辽阳城内房倒屋塌鸡飞狗跳。
    熊经略是逐层逐级下达的工作任务,他本人不定时间地点随时监察,这样大家就都忙了起来——经略大人说了,辽阳城池破损已久,必须立即修整,城外毫无凭恃,也必须马上掘壕。经略大人还说了,敌人近在咫尺,军情紧急不得耽延。经略大人又说了,工人不够物资不齐,不得不采取紧急措施在城内征调。加固城墙缺少砖石,就一边烧砖采石,一边拆房子取现成的砖瓦,极个别缺德的也有跑人家墓地里扛石头回来交差的。修城池缺工人,就一边征募穷人劳工,一边从各地监狱里派轻罪犯充数,一边官绅一体当差。这个有魄力,也最挨骂。因为所谓“官绅一体”的意思就是,无论白丁秀才富豪饥民,只要是个男的而且还够年纪,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往工地上赶,一起搭架子扛砖头。不得不说,这个事儿其实魄力挺大的。后来的胤禛以“帝王”之尊同样因为“官绅一体纳粮”折腾得谤满天下,彻底得罪了在乎名誉的人最不能得罪的一群人——乡绅和读书人。得罪了乡绅,口耳相传在地方的名誉就算完了;得罪了读书人更不得了,腹诽心谤之余在日记里写几笔骂两句在后世的口碑也就算臭了。所以小时候的小小秋看的那版电视剧里胤禛的形象还是负面的,那都多少年了?而直到近年,本朝才因为各种需要为他拍了翻案的影视剧并且红极一时。题外话了。
    一边修城,熊经略还不时地开个公审大会,当着满城军民的面陆续干掉了以贪墨军饷三千二百四十两的游击陈伦为首的一批贪墨军官。那几天,总有血淋林的脑袋挂在城墙的旗杆上。告诫官员不得贪墨的同时,似乎也在暗示着不听经略大人招呼的后果。这边赶着百姓们修城池,那边也没让当兵的轻松。以前操练士卒,大多是一哄而上摆摆队列舞舞刀枪,现在熊经略亲自考校检看,而且是逐营逐队地来,蒙混过关的可能性几乎没有。既然混不过去,那就拼命练吧。对于那些年龄大的老人,经略大人也有用处。修城当兵不行,遛弯儿逛街干得了吧?把他们组织起来,三五个人编成一组,每组老人带着一队明军士兵按区域划分在城内来回溜达,碰到陌生人就过去盘问。在这些本地宿老面前,外地外乡人同样很难蒙混过去。没有足够身份证明又缺乏恰当理由置留辽阳城内的外乡人就会被随后的明军士兵请去喝茶。那年月当兵的多是粗人,所以不排除有冤枉的,但这么一来确实干掉了很多奴儿哈赤的间谍。总之,那段时间,辽阳城内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情做,也都在忙着干活儿。每天每个人都很累,那是一段每个人都累得胡说八道的日子。很快,身体的疲劳便替代了心里的恐慌。都消停了。
    此间,先前从各地驻军手中征调和新造的火枪火药也陆续运达辽东,守城士兵也不用再一味地和女真兵比射箭了。而且包括两千门“涌珠铁炮”和五百门“连珠铁炮”在内的一批重装备也在加紧赶制中,并最终于转年三月陆续运抵辽东前线。这样一来,用时下流行的话说,“群众情绪基本稳定”。

    其时,原辽东总兵官的印信刻的是“征虏将军”,听名字就知道主要还是负责压制蒙古各部的。但自奴酋猖逆以来,显然“东夷”的威胁要大过了“西虏”,所以神宗皇帝特准兵部奏议,于“征虏将军”外另设四名“征夷将军”,以各路援辽总兵官任之,职责主要以征御女真为主。大将职司分守既定,兵部再次在全国范围内调兵,这是一年来的第二次了。和上次一样,奉调部队中自然也少不了各地的土司士兵,包括由都指挥使彭元锦带领的湖广永土兵八千名;宣慰彭象乾带领的保靖宣慰司土兵五千名;宣慰冉跃龙带领的酉阳宣抚司土兵四千名;马祥麟、秦邦屏、秦民屏带领的石砫宣抚司土兵四千名。值得一提的是,石砫宣抚司的这支土兵部队在众多的奉调军队中是纪律最严明的,正所谓“戎伍肃然,秋毫无犯”。他们的一马二秦三位统兵官即便在当时也是默默无闻,但他们的上司四川石砫宣抚使却名扬后世,在明末乱世中闪烁着别样耀眼的光芒。在中华最后的那些年里,身赴国难或攘夷卫国的忠臣烈士非常多,忠于国事毁家杼难的诰命夫人也不少,但诰封“夫人”而领都督佥事,弃红妆而赴疆场,以巾帼而撄锋锐者,惟此一人!这位女中丈夫,秦良玉。当然这同样也是后话,先提一下将来再细谈。
    尽管眼看着一系列的工作在逐渐步入正轨,但深知敌我悬殊的熊廷弼仍然力主收缩战线集中兵力:“辽、沈势难两全,沈空城难守,不如还守辽阳,厚集兵力,徐图恢复。”这是要放弃沈阳退守辽阳。可是能混到庙堂之高的大臣们没有一个不是老油条,明知沈阳够呛待得住,退守辽阳或许真的可以达到缩短战线集中兵力的目的,但日后追究起来,这“弃城失地”的罪名是谁都担不起的,于是公文回复熊经略说“酌缓急为进退”,你看着办吧。办就办。立时在辽阳内外大兴土木,还是大炮火枪城墙那经典的一套,而且在辽阳城外挖了两道护城河。
    幸运的是,熊廷弼没到的时候,奴儿哈赤在七月攻击了蒙古喀尔喀部,没有南下;熊廷弼到了之后,奴儿哈赤在八月攻灭了叶赫部而统一女真,也没有南下;熊廷弼在辽东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奴儿哈赤在辽东厉兵秣马,虽然不时入寇劫掠但大战始终没有,还是没有南下。直到萨尔浒大战一年多以后,奴儿哈赤才正式南下。尽管这段时间里他干了做大团伙必须干的很多事情,但日后的事实证明,奴儿哈赤为这一年多的耽搁最终付出的代价有点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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