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不是“装”出来的 林采宜 龙应台说:“日子怎么过,就是文化”。 文化有时是禅机。看得见的是一个层次,看不见的是另一个层次。 李叔同出家后,饮食极为简朴,某日,旧友夏丐尊来看他,见午饭只有一碗白米,一碟咸菜,想起大师曾经的锦衣玉食,问,这么咸的咸菜,你吃得下?弘一法师答:咸有咸的味道。餐毕,一杯白水,不见半点茶叶,夏再问,是否太淡?法师答:淡有淡的味道。佛眼阅世,万般皆好。“咸有咸的味道,淡有淡的味道”,禅意至境,不过如此。 就文学而言,文化是玉,辞藻为雕,古人云:大雅不雕。 读诗经,打动我的是那一句:“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上言加餐饭,下言长相忆”。平平实实的言语,亲情,关切都在其中。世间最深的爱,在那一碗饭、一瓢饮之间。 曹丕说:“文以气为主”。他是中国文学史上第一个人,说出文章的灵魂。而穿透人心,遗存千古的“气”往往都是平常事,真性情,书法亦然。 王羲之的传世之作《快雪时晴帖》只有23个字:“羲之顿首、快雪时晴,佳想安善。未果为结。力不次。王羲之顿首”。他的《姨母帖》一样简短:“十一月十三日,羲之顿首、顿首。顷遘姨母哀,哀痛摧剥,情不自胜。奈何、奈何!因反惨塞,不次。王羲之顿首、顿首。”聊聊数行,逸笔草草,把平常的人生放进美妙的书法,成为书法史上的极品。 宋以后,奢靡日增,文学日见雕琢之痕迹。周末在家读清代词人纳兰性德写的《纳兰辞》,通篇都是浓脂艳粉,文字极尽雕饰。比起建安文学那种晨鸟鸣树、瀑落峻岩般的自然朴实,唐宋之后,中国文学匠气日重,刻意之下,生活的自然气韵却越来越弱。有人说:“魏晋之前的文学才是文学,唐宋之后,多半是华辞丽句的文字游戏”。此话虽然极端,但不无道理。 文化是历史的回光。理解历史,才懂得文化。 敦煌莫高窟出土的唐代放妻书,述有“……既以二心不同,难归一意,快会及诸亲,各还本道。愿妻娘子相离之后,重梳婵鬓,美妇娥眉,巧逞窈窕之姿,选聘高官之主。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离婚协议写得如此烂漫温柔,不仅见当事人的人品敦厚,同时也可见唐代世风之宽容。 文化也是一种趣味,或者,是一些祖祖辈辈传下来的风俗。 福建人,大年初一吃太平(福建人称鸡蛋为“太平”)面,祈愿来年平平安安;山东人,过年吃饺子,取“更岁交子”之意,表示辞旧迎新,富贵吉祥。文化是生命的刀口里流出来的血,或鲜血,或脓血,都带着五脏六腑的气息。而理想犹如一个青春的喷嚏,打起来很响亮,也就一个短暂的瞬间,当然,挂在墙上用来装饰的另当别论。因此,我以为,天天谈理想的,多半没什么文化。 文化还是潜规则,隐藏在事情的细枝末节中。 香港公务员考试,有一道题目是:唐朝的太宗颁布了什么措施来实现环境保护?只有一个人回答:不知道,我实在不记得唐太宗曾经发布过什么环境保护的旨意。他,被录用了。 这道题,考的人性——答题者是否诚实。写在政务条款里的价值观,都是标签,考试题目中透出来的才是真正的文化。 总而言之,真正的文化,总是潜行于观念、行为和情感之中,个人的或者群体的,是碾碎在细节里的每一念琢磨。文化,本质上是一种潜意识,若隐若现,却无所不在。 文化是不能晒的,一晒,就不是文化了。 前一段时间,朋友圈里流行晒名人书单:政治、哲学、历史、宗教、艺术……每一张书单的书名都很光鲜。而围观者多半啧啧赞叹。 家父在世时常说:“案头的书要少,心头的书要多”。书在案头是意识,到了心头才是潜意识,架上有哪些书不重要,甚至你读了哪些书也不重要,重要的哪些书的哪些内容被你的精神世界所消化、吸收,变成你一举手一投足里隐含或外溢的三观。 孔夫子的学生说老师喜欢南方的韶乐,“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那是真喜欢,旋律带来的感官享受可以替代鲜美的肉食。在朋友圈晒音乐会票根的,怕是没有这种闻丝乐而不知肉滋味的心神相交。 音乐与人相通,是经过耳朵到心灵。一个人的音乐造诣,取决于他的心灵能够以什么样的境界和旋律,而不是手指在琴键上跑得有多快。所以,有文化的家长引导孩子用耳朵、用心灵去体会旋律和节奏,没文化的家长逼着孩子整天在琴键或者琴弦上耕耘,练习技巧。技巧是创造艺术的手段,但技巧本身不是艺术。 现代职业里有一个行当,叫做“包装”。拿案头的书当标签,把平庸雕刻成精致,就是一种包装,以为精致的便是文化。其实,很多文化并不精致,同样,很多精致后面未必有文化。只可惜,功利社会的眼,不仅近视,而且散光,它看不清本质的平庸,它能看见的,只是外表的精致,于是,包装业如此发达,晒书单如此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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